与禅宗相比,全真道的审美修养论是融摄禅宗“明心见性”理论与传统内丹道以及儒家忠孝伦理而发展起来的,因此,在修养内容上更庞杂也更丰富。如:全真之修养有“明心见性”的清净功夫;有炼养精气神的内丹功夫;还有积累功行的道德功夫。然而全真道的宗教修养理论,概况起来也不过两条线:一条是注重自我内在修养的“真功”,一条是注重外在修养的“真行”。全真道提倡宗教修养上“真功”与“真行”的结合。真行即是忍耻含垢、苦己利人、积功累德的修行功夫;真功则是内在性、命的修炼功夫,它包括修性与修命两部分,而以“明心见性”的性功为主。与禅宗修养重“悟”,重体验、感悟相比,全真之修养论更突出一个“修”字,注重在实践中的修炼得道。尽管全真道的修炼内容非常繁杂,但皆指向证真成仙,指向对现实生命状态的超越与对永恒生命以及自由生命的追求。“活着就是好,活着就是美”①,道教这一一以贯之的理念,在全真道的修养过程中得以充分体现,不管是修性还是修命,最后皆以性命双融、形神俱化,获得精神与物质生命的同时超升为归宿,体现出全真道对生命之美的追求。
一、“性命双修”——生命的双重超越
性功与命功是全真道宗教修养的主要内容。性功指“明心见性”的炼心功夫,命功指修炼精气神的内丹功夫。全真道非常注重炼心与炼精养气功夫的结合。“识心见性全真觉,知汞通铅结善芽。”②真正的修炼是“识心见性”的性功与“知汞通铅”的命功的统一,“炼气清心士,干云拔俗标。心如山不动,气似海常潮”③,修炼也是修性与修命的双修双进。
而在性命双修之中,全真道又以“明心见性”的性功为主,“三分命功,七分性功”,性功是全真道修炼的主要内容和首要功夫。“长生不死者,一灵真性也”④,“性者元神也”⑤,“生灭者形也,无生灭者性也,神也”⑥。正是由于“性”(“元神”)是永恒不灭的存在,因此,认取心中那一点灵光不灭之“本性”、“元神”,便能使人解脱生死,获得长生,即如刘处玄所言“一念不生,则脱生死”⑦。解脱生死便能证道成仙。因此,全真道始终把修心作为修炼之首务。“这个修行总不知,元来只是认真慈。”⑧“修持如会识金丹,只要真灵本性全。”⑨甚至有以性功替代命功,把身功归结为心功之倾向。
心源净则万物不能挠,故情定而神明生焉。气海净则邪欲不能干,故精全而腹实矣。⑩
心地平常以为本,心平则神定,神定则精凝,精凝则气和,睟然见于面,发于四肢,无非自然。(11)
心平则神定,神定则气和,道自生矣。故曰:形神俱妙,与道合真。苟不去其情累,以平其心,则徒苦其形骸而能入道者,未之有也。(12)
马钰、丘处机皆认为:除情去欲、心平静虑是内丹修炼的前提,心平性净则自然神定,神定则精凝,精凝则气和,气和则丹结。这种看法并非马、丘二人之见,而是全真道尤其是早期全真道的一个普遍看法,他们认为“明心见性”的修心功夫,其结果将自然导致丹结,促进命功的完成。可见,全真道十分重视性功。
其实,性功与命功、炼心与炼形,二者的关连本来就十分密切。就命功而言,不管是炼精、调息,还是理气,皆须以清净无欲之心为前提。命功的三关: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精、炼气无不伴随着炼心,且以炼心为基础,如前面所言,唯有心净神定才能精凝气和,才能成就金丹。丘处机说:“惟无为清净是为至极,无漏为验也。”(13)只有具清净之心,方能无漏。无漏而精凝,精凝才能气和。而气化神,神还虚的功夫,乃是归虚无空寂之道的功夫,是气与神、性与命的交融与合和,而这种融合也必须在清净虚空的心境之中方可实现。可见,性功是命功的前提和基础,并贯穿于命功的始终,没有性功,命功根本无法进行,因此,修心是修身之首务,这是以性制命。
然而,全真道不同于禅宗的显著特点,便在于它的修行不止于“明心见性”的性功。“炼丹之要性命两字,离了性命便是旁门,各执一边谓之偏枯。”(14)全真道认为明心见性只是智慧上、精神上的得道,因此只能修成“阴神”,而全真道追求的是形神俱化,精神生命与物质生命的同时超升而成“阳神”。因此全真道主张在性功之上,必须辅之以命功。明代全真道士伍守阳说:“真人修炼,先以神助气,炼得气纯阳而可定。后以可定之气助神,神气俱定,气至无而神至纯阳,独定独觉,即谓之气化神化也。”(15)按照全真道“性者,神也;命者,气也”的说法,伍守阳之语道出了神气交和,性功与命功相互推动以至互化交融的过程。这一性命双修的过程,先以神助气,以性功推动命功,待气充足,生命力旺盛之后,再以气助神,使神更为静定,以命功强化性功,如此,性功与命功互推互进,神助气、气包神,神气互助互动,而至性命双合,形神俱化,成纯阳之体,入虚空之境,最终与道合一,证道成仙,获得精神与身体的双重解脱,这是以性合命。
以性制命又以性合命,最后性命双融,形神俱化而升仙。全真道整个修养过程皆是在性功与命功的相互推动、交融之中完成的。可见,全真道的宗教修养是性功与命功的统一,是性命的双修双合。其中,既蕴涵着禅宗“明心见性”,在精神上对本真生命的觉悟、体验,又包含着传统道教在实践意义上实现生命飞跃的尝试。然而不管是精神上的觉醒还是实践上的飞跃,性命双修皆指归于形神俱化,以实现生命的超越为目标。在全真道的话语中,“生命”是性与命、神与气的统一体,它不仅有思想、有智慧而且有生气有活力,是智慧与活力的结晶体,因此在性命双修中所表现出是物质与精神生命的双重超脱,是个体生命纵身大化,与道合一,在与虚空之道的融合中获得的生命的永恒。
二、“无心是道”——全真修道之基本原则
尽管全真道主张“性命双修”、“形神俱化”,但宗教修炼的重点仍在“明心见性”的性功上。全真道“明心见性”的性功理论源于禅宗。与禅宗“不修之修”十分相似:
如何名见自性?十二时中,念念清静,不被一切虚妄旧爱境界朦昧真源,常处如虚空,逍遥自在,自然神气交媾冲和。(16)
可见“明心见性”就是排除一切虚妄杂念,澄心遣欲,复显本性真心。“明心见性”落实到实处就是“修心”、“炼心”、“治心”的功夫。“修行,治心为要。”(17)“道本无为,惟其了心而已。”(18)
而修心、治心的关键乃在“清净”二字。“道家留丹经子书千言万论,可一言以蔽之曰:清净。”(19)“清净”既是道本体、心本体的本质特征,又是修心、修道之基本原则。“无为清静是为至极”(20),“但清净无为,为最上乘法也”(21),“清静之道,人能辨之,则尽善尽美也”(22)。作为一种基本的修心原则,何为“清净”?
马钰说:“夫道,但清净无为,逍遥自在,不染不着,此十二字若能咬得破,做个彻底道人。”(23)“清净”作为修道原则也是全真基本的修道方法,其关键乃在心的“不染不着”。“不染不着”的清净心,全真道又称之为:平常心、无心。
道本无为,惟其了心而已,治其心至于平常,则其道自生。(24)
学道之人不与物校,遇有事来轻省过,得至于祸福寿夭,生死去来变乎前而不动其心,则是出阴阳之外,居天之上也。如此则心得平常,物自齐矣!(25)
心之“平常”源于道之“无为”,治心至于“平常”乃可达于道的境界。而“平常”的治心功夫仍在不为物累、“生死去来变乎前而不动其心”、“游于物之中而不为物所转”。心不为物转,处万境而不染,遇万变而不著,此乃“平常”。
虽事物兴废皆系乎天,而天之真常未尝少变,何哉?无心故也。人不能知此理,则忧喜妄作,逐物而迁,至失其正而不能复,是以达人无心,任万变于前而不动,以其知吾之性本出于天,与天同体,故所形皆法于天,学人能至此,则始可与入道矣。(26)
天的永恒源于天的“无心”,人的真心本性与天一样也是清净无染,恒常不变的。可世人不明此理,逐物累情,失其恒常清静之性而不能永恒。因此,治心的功夫乃在法天之“无心”。“无心”功夫乃是“任万变于前而不动”,心应万物而不为外物所累,常应常静的修养功夫。
可见,“清净”、“平常”、“无心”,从不同的侧面体现了道体、真心的本质特征,同时又成为了体道炼心的基本功夫,而这些功夫皆归为一点:不执著。“心中物物不著,尘事般般休序。”(27)对内不执著于“念”,“绝尽平生思虑心”,“无思无虑是真修”。对外不执著于“境”,“游于物之中而不为物所转,”“任万变于前而不动”。“不执著”便能澄心遣欲,保持一颗清净心、平常心。
“不执著”的修道原则体现在具体的修行方式上,使全真道的修行表现出两大特点:1.修行不拘形式;2.注重“境中炼心”。
诸公如要修行,饥来吃饭,睡来合眼也,莫打坐也,莫学道,只要尘冗事屏除,只要心中清净二个字。(28)
凡打坐者,非言形体端然,瞑目合眼,此是假坐也。真坐者,须要十二时辰住行坐卧,一切动静中间,心如泰山,不动不遥,把断四门眼耳口鼻,不令外景入内。但有丝毫动静思念,即不名静坐。(29)
惟学道,不待安排布置。只是澄心遣欲,逐时处处皆做得。不以行住坐卧,时寒时暑,与人同居或独居,无所不可学。(30)
“形体端然,瞑目合眼”的打坐不是修行,“广看经书”、“记多念广”、“寻文乱目”(31)也不是修行。可见,修行并不在形式,“在俗本来无一罪,盖缘学道万重增”(32),“学道者不须广看经书,乱人心思,妨人道业”(33)。打坐、看经、学道不但不是修行而且还会妨碍修行,其原因在于修道人执著于修行的形式,而使心被修道所系缚,反而与道背行。真正的修行不在形式而在内心,在心的“清净”,在“澄心遗欲”,在“一切动静中间,心如泰山,不动不遥”,在心放弃对修行方式的执著。“求道之资无有不可为者,惟不可有所‘着’”(34),修行而不执著于修行,则“时时处处皆可得”,随时随处皆可学道,此乃为无心修行。“无心是道”,“不执著”乃能从修行之具体形式中解脱出来,解粘去缚,获得心灵的解脱,这本身即是一种得道的审美境界。不执著于某些具体的修行方式,则时时处处皆是修行。因此,全真道所追求的“饥来吃饭,睡来合眼”的无心修行,必然导致“十二时辰行住坐卧”皆是修行,如此,全真道便把宗教的修行化为了一种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本身乃体现出一种无粘无着、心无挂碍的审美人生特点,并且这种生活方式最终又指向一种对现实人生的超越,追求一种与道合一的生命的永恒感,从而使“无心修行”成为了一种审美生活方式和审美人生方式,此点与禅宗“看心看净,尽是障道因缘”的思想极为相似。
“心”之虚空本质有一个重要特征:不即不离,也就是不即万事,不离万事,这是“心”的现实存在状态。心不离事,事不离心,心始终是真心与尘心的统一体,真心存在于尘心之中,拨开尘心才能见真心。尽管全真道要求道士出家,强调独居修行、山野修炼,但同时也非常强调事中炼心、境中炼心。“境中炼心”主要指在凡尘俗世之中炼心,在日常生活之中炼心,把炼心的功夫扩展到行住坐卧之中,扩展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全真道认为唯有在充满诱惑的红尘俗世之中,在繁杂琐碎的日常事务之中,坚定不移,保持一颗“不染不着”的清净心,方能真正修道成仙。因为全真道认为“不曾与境上炼心,虽静坐百年,终无是处,但似系马而止,解其绳,则奔驰如旧也”(35)。
王重阳逼马钰乞讨,王处一跪铁渣山,赤脚行走砾石荆棘,丘处机于狼虎出没之地修炼身心,张三丰到丽春院锤炼身心等等,皆是境中炼心的典型。全真道士言:“学道之人,不先百炼身心,便欲求道,岂可得邪?”(36)镜中炼心是进行心性修炼所必须的基础功夫。丘处机曾以麻鞋炼心,他穿一双麻鞋,系好了又解开,解开了又系好,如此反复,直至心如寒灰、如如不动。谭处端日夜省心,夜晚省白天所起之念,白天省夜晚所起之念,日复一日,无有间断。全真道的“境中炼心”把炼心带入日常生活之中,“在万尘境界中,来去滚缠,虽相应和,自做得主,不一向逐它去,事不碍心,心不碍事”(37),主张在尘世事务中,心能应万物而不为物所牵,常应常静,在尘出尘,即事而出事,不离“境”而不期“境”。这种不即不离的修行方式是“不执著”的修行原则在具体修行上的表现。这种修行方式把出世与入世统一起来,使指归于出世的宗教修行打上了浓厚的入世倾向。在“境中炼心”的修行中,在尘、入尘、入境、即境是手段,而出尘、离尘、出境、离境是目的,出境、离境就是不执著于境。通过入境,彻底抛弃对“境”的执著心,练就一颗静定不动的“清净心”。以出世的心态做入世的事,其本身乃是一种审美的生活方式。
“无心是道”,修行而不执著于修行乃是真正的修行。这一“无心”的修行原则贯穿于全真道修行的方方面面,从而使全真的宗教修行进一步走向了生活化和审美化。
三、功行兼备——全真道“以善合真”的审美修养论
“真功”与“真行”是全真道宗教修养的两条基本路线。“真功”指向对自我内在性命的修炼;“真行”指向外在的积功累行,通过日常生活中的行善积德所做的修行。
行功有别,有真功、真行。晋真人云:“若要真功者,须是澄心定意,打叠神情,无动无作,真清真静,抱元守一,存神固气,乃是真功也。若要真行者,须是修仁蕴德,济贫拔苦,见人患难,常行拯救之心,或化诱善人,入道修行。所行之事,先人后己,与万物无私,乃真行也。”(38)
可见,真功是“澄心定意”的性功与“存神固气”的命功的统一,重内在性命的修炼,因此又称“内日用”、“无为”;真行则是“修仁蕴德,济贫拔苦”、“先人后己,与万物无私”的品德修养,重外在的言行,因此又称:“外日用”、“有为”。丘处机曰:
合己从人,克己复礼,乃外日用;饶人忍辱,绝尽思虑,物物心休,乃内日用。……先人后己,以己方人,乃外日用;清静做修行乃内日用。(39)
常令一心澄湛,十二时中时时觉悟,性上不昧,心定气和,乃真内日用;修仁蕴德,苦己利他,乃真外日用。(40)
全真道在强调性命双修的同时,把人伦道德纳入了宗教修养的内容,并把它作为了宗教修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积行累功,道在其中”。“今之学者,不积功行,直欲造道,必无此理。”(41)并强调从“有为”的“真行”入手是一般的学道者最有效的修行方式。因为“无为之道,视之不可见,听之不可闻,行之不可至,……后人未易行,都不若积累功行最为有效”(42)。全真道的“真行”包括了非常丰富的道德内容:修仁蕴德、济贫拔苦、先人后己、以己方人、舍己从人,克己复礼等等,几乎囊括了儒家仁、义、礼、智、信等所有的道德内容,而这一切皆可归结为一点:仁善。对道德伦理的关心体现了全真道积极入世的人文情怀,这一情怀在王重阳的思想里已见端倪,而到丘处机则发展到了极致。正是本着这样的人文情怀以及由此而生发出的兼济天下的社会责任感与使命感,才有丘处机冒着生命危险“西域劝善止杀”的壮举。并且丘处机的这种仁爱之心不只局限于人伦社会,丘处机还把它扩展到万物苍生,扩展到对一切生命的珍惜与慈爱:“皇天生万类,万类属皇天。何事纵凌虐,不教生命全”(43),“年年此际杀生多,造业弥天不奈何!幸谢吾皇严禁切,都教性命得安和”(44)。这种对万物苍生的恻隐之情、怜悯之心,使全真道“积善累德”的行为体现出更为深厚的宇宙情怀和生命意识。全真道这种浓厚的生命意识是对道教一以贯之的“贵生”、“重生”思想的发展:从对个体生命的重视扩展到了对整个社会乃至万物生命的珍视。“积善累德”所体现出的博爱情怀和生命意识,使全真道的修养折射出了深刻而丰富的人文内涵,进一步丰富了道教生命美学的内容。
然而,全真道的“积善行德”与儒家仁义思想相比又有所不同,“行善积德”在儒家既是手段又是目的。而在全真道不过是修道的手段,它与性命双修一起共同构成了全真道宗教修行的主要内容,指归于“与道合一”的终极目标。
有为无为一而矣,于道同也。如修行人全抛世事,心地下功,无为也;接待兴缘,求积功行,有为也。心地下功,上也,其次莫如积功累行。二者共出一道,人不明此则莫通乎大同。故各置其一,相为是非,殊不知一动一静,互为体用耳。(45)
真功与真行、有为与无为皆统一于修道,是修道的两条基本路线和基本方法,真功以“清净”为法则,真行以“行善”为根本,二者一动一静,相互补充,互为体用,并行不悖,共同指归于证道求真的终极信仰。“修行之法无他,当外修阴德,内固精神。”(46)因此,卢国龙先生说:“内修求真与外求致善,构成了全真道教旨的两个基本点。”(47)可见“真行”是全真宗教修养不可缺少的部分。
真功重个体性命的修养,以获得自我生命的永恒为目标,真行重施善,以对万物生命的博爱为根本,同时这种施善积德的行为,反过来又会影响性命的修养,影响得道的迟速以及道品的高低。尹志平在《清河真人北游语录》中有这样的论述:
诸师真得道等级不同,皆由所积功行有深有浅。丹阳师父二年半得道,长真五年,长生七年,长春师父在磻溪龙门近二十年,志气通彻天地,动达圣贤,以道见许,后则消息杳然。师父下志益坚,才得之,未久,复夺去,只缘功行未全也。(48)
以上论述再次说明,行善积德的“真行”是修道不可缺少的内容,同时,也进一步强调了“积功累行”旨在修道成真。“功行皆备则福至,福至则心开,一点光明透入,即天地之根,二物自然合而为一,方用绵绵之道以存养之,使之充实,则永劫不死矣。”(49)“功”与“行”共同指向“与道合一”,摆脱生死,证真成仙。
学道之宾主,不可不明也,学道是主,万缘是宾。凡与缘接待,轻重尘劳,一切功行,皆是求道之资,无有不可为者,惟不可有所“着”,一有所“着”则失其正矣。(50)
功行不过是学道之“资”,是工具,其最终要指向内心,保持一颗“无染无着”的清净心、平常心,并以此“不着”的态度来对待“积功累德”的德行践履的,才是真正的修行。
今之积累功行人甚多,然少有功成不居,为而不恃者,既有恃着,止是有为福德。若为一切功行无恃着之心,则受虚无之功,获自然之福。虽曰有为,吾必谓之无为矣。凡一切功行尘劳实为求学之资,非为功名也。(51)
要终日经营而无着于经营,虽圣人岂无经营,独不主于经营耳。故有云:“圣人有经营之迹,而无经营之心。”(52)
在生活中“积累功行”、“济贫拔苦”、“苦己利人”,但却“功成不居,为而不恃”,“有经营之迹,而无经营之心”,这便是全真道所提倡的“真行”的实质,也正是全真道之“行”与一般人之“行”,与儒家之“行”不同之所在,其不同在于心态、在于态度,正是这一“不着”的态度使全真道之“积功累德”具有了宗教的意义,也具有了审美的意义。
重视“积功累行”的德行践履体现了全真道融纳儒家伦理思想的趋势,正如余英时所言:全真此举“正符合‘以实际意识和冷静的功利观念与出世目的相结合’”(53)。但正如王重阳所说:全真道是以“太上为祖,释迦为宗,夫子为科牌。”“积功累行”的德行践履只是全真道宗教修行的功夫,而非修行的目的,“积功累行”乃是为了证道求真,全真道对儒家道德理论的借鉴是以道教之“道”为根本的,是以“修道”为出发点,又指归于“得道”的终极目标的,是内道而外儒。因此,在“真行”之中,“行善”是指归于“合真”的,“以善合真”体现了全真道不同于禅宗的修行论。同时,这种“以善合真”的修行在本质上又体现出对个人及人类甚至万物生命的珍爱,以及个体生命的不断追求与超越。生命之“善”与“真”的结合必然碰撞出生命之美的火花,悲天悯物的济世情怀与对永恒生命的孜孜以求将使一个人的生命更加丰裕,生命力更加旺盛。行善而不执著于善的审美心态,行善以合真的审美导向,使全真道审美修养论的内容更为丰富也更具特色。
四、顿悟渐修——全真道之审美悟修论
“明心见性”是全真修养论的主要内容,全真道之“明心见性”是借鉴禅宗而来的。但在“明心见性”的修养功夫上,全真道并不主张“顿悟”而提倡“渐修”。同时,全真道之修炼除修性外,还有修命和修德行。全真道认为内丹的修炼并非一日而成,往往得修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而积德累行的“真行”功夫,更要靠几世的积累。
见性有二,真空亦有二:悟彻万有皆虚幻,惟知吾之性是真,此亦为见性;既知即行,行之至则又为见性。初悟道为真空,直至了处亦为真空。既至真空,功行又备,则道炁自然一发通过,道炁居身中,九窍无心而自闭,至此际则方是真受用。(54)
见性得道有两种基本的方法:知与行。“知”即“悟”,“行”即“修”。知行并举,悟修并行方能见性得道。修道之初,须“悟”万有虚幻,惟性为真,这是智慧上的认识。此虽为“见性”但并非得道。再辅之以“行”,即“打尘劳”、“消阴魔”等除情去欲的“清净”功夫,直至心清意静,内心一片清虚,再加上平时德行已备,方能与道合一。这里明确提出,道须“悟”,更须“修”。“明心见性”不只是心智上的“悟”,更是真行践履,是实践上的“修”。
此物(真心)但不为清宵之下浮云障蔽,则虚明洞彻,无物不照,人皆见之矣。殊不知人人有此心月,但为浮云所蔽,则失其明。凡私情邪念即浮云也,人能常使邪念不生,则心月如天月之明,与天地相始终而不复昧矣。(55)
全真道认为人人心中皆有“道”,此乃人之“真心本性”,全真喻之为“心月”,心月如天月般莹洁明亮,可以照用万物,但为私情邪念等浮云所障蔽,失去了光明。“明心见性”关键在于拨开浮云,除情去欲,“心净缘擒猿与马”(56),捉住了心猿意马,内心则一片沉静,万物过而不留,虚空之心月便得以朗现。全真道这种除情去欲的修行方式与禅宗北宗“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的渐修方式十分相似,而与南宗之“顿悟”有别。如前面所列举的丘处机解带炼心、谭处端日夜省心之修心故事,乃是渐修之典型。全真道倡导“滴水涓涓渐盈大器”(57),强调“学道必自粗入精,积微成著”(58),此乃全真之渐修。
尘心遣欲的炼心功夫需要渐修,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的内丹修炼更需要渐修。内丹修炼,除去修心的因素,从筑基到结胎到养胎,皆需要很长时间。有言道:“三年不漏下丹结,六年不漏中丹结,九年不漏上丹结,是名三丹圆备,九转功成。”(59)可见内丹的炼成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而“积功累行”更“非一生一世之故,其所积累者,必有渐矣”(60)。“凡得道之人,人但见其今世得道,殊未知其五世十世至于百世所积功行。”(61)“丹阳师父二年半得道,长真五年,长生七年,长春师父在磻溪龙门近二十年(才得道)”(62),张三丰于尘世修道数年后,归武当山,又面壁修炼九年而道始成。全真道认为“道”是一步步修炼而成的,是需要长期努力成就的事。因此,尹志平批评“赫赤金丹一日成”之说,认为“本所谓功行既至,天与之道,顿然有悟于心,故曰一日之成”(63)。一日之丹成,一时之顿悟,源于一世甚至几世之功行。
总之,不管是真功还是真行,性功还是命功,全真道皆强调渐修,“修”是全真道宗教修养的主要方式,修性、修命、修行等等,一切皆在一个“修”字,这体现了全真道对宗教践履的重视,全真道是在宗教实践之中完成对自我身心的超越的。但全真道之宗教修养并不排斥“悟”。
“七年风害,悟彻《心经》无挂碍。”(64)彻悟《心经》是王重阳修行的重要内容。“无染无着之清净心”首先便需要“悟”。
稍悟这般知这个,风前扬却一堆尘。(65)
静虑澄思省己身,悟来便把妻儿掉。(66)
浑身便用肉山垒,我今省悟达玄微,却认初真不用你。(67)
不为物累,一心致虚,则所闻教言自然解悟。(68)
全真道谈“悟”多为对肉体、人生虚幻的省悟,对教言、经书的解悟,基本上谈的是修行的一种具体的方法,很少有如禅宗“顿悟”一般领悟生命本真的本体论意义。且全真道谈“悟”,多是在渐修前提下的“悟”。“垦心低下,决断人我,苦己利人,其所以行此者即是道性。勤勤不已,久而自有开悟。”(69)此处谈“悟”并不在论“悟”而是为了强调“勤勤不已”之“修”。总之,全真是重“修”不重“悟”的,重在宗教实践中对生命的超越,而不太重视对生命的体验。因此,全真之修养论显得更是实在、更易把握。
①潘显一《大美不言》,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6页。潘显一先生在总结道教生命美学的特点时说:“对于道教思想来说,‘生’就是惟一的标准、目的,‘生’就是最高尚的情趣和最大的快乐,‘生’就是‘道’的具体体现和最高境界。”道教的这一特点正体现了它与其他宗教的区别,“道教的‘道一美观’,归根结底还是热爱生命、追求现实之美的‘生一美’意识和美学追求。”
②王重阳《答战公先释后道》,《重阳全真集》卷一,《道藏》第25册,第691页。
③丘处机《修道》,《磻溪集》卷四,《道藏》第25册,第831页。
④《晋真人语录》,《道藏》第23册,第698页。
⑤王重阳《重阳真人授丹阳二十四诀》,《道藏》第25册,第807页。
⑥丘处机《长春祖师语录》,转引自卿希泰《中国道教史》卷三,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60页。
⑦刘处玄《述怀》,《仙乐集》,《道藏》第25册,第434页。
⑧王重阳《修行》,《重阳全真集》卷一,《道藏》第25册,第695页。
⑨王重阳《述怀》,《重阳全真集》卷二,《道藏》第25册,第704页。
⑩马钰《丹阳真人语录》,《道藏》第23册,第703页。
(11)《清河真人北游语录》卷二,《道藏》第33册,第164页。
(12)同上,第166页。
(13)《清河真人北游语录》卷二,《道藏》第33册,第164页。
(14)李道纯《中合集》卷三,《道藏》第4册,第502页。
(15)《天仙正理直论增注》药物直论第二,《藏外道书》,巴蜀书社1994年版,第780页。
(16)谭处端《示门人语录》,《水云集》卷上,《道藏》第25册,第852页。
(17)《清河真人北游语录》卷一,《道藏》第33册,第157页。
(18)《清河真人北游语录》卷二,《道藏》第33册,第166页。
(19)同上,第703页。
(20)《清河真人北游语录》卷二,《道藏》第33册,第164页。
(21)马钰《丹阳真人语录》,《道藏》第23册,第702页。
(22)同上,第703页。
(23)同上,第702页。
(24)《清河真人北游语录》卷二,《道藏》第33册,第166页。
(25)同上,第155页。
(26)同上,第165页。
(27)王重阳《赠友人道颂》,《重阳全真集》卷九,《道藏》第25册,第740页。
(28)王重阳《玉花社疏》,《重阳全真集》卷十,《道藏》第25册,第747页。
(29)王重阳《论打坐》,《重阳立教十五论》,《道藏》第32册,第153页。
(30)《清河真人北游语录》卷四,《道藏》第33册,第176页。
(31)王重阳《论学书》,《重阳立教十五论》,《道藏》第32册,第153页。
(32)王重阳《永学道人》,《重阳全真集》卷一,《道藏》第25册,第696页。
(33)马钰《丹阳真人语录》,《道藏》第23册,第704页。
(34)《清河真人北游语录》卷三,《道藏》第33册,第169页。
(35)王志谨《盘山棲云王真人语录》,《道藏》第23册,第724页。
(36)尹志平《清河真人北游语录》卷四,《道藏》第33册,第177页。
(37)王志谨《盘山棲云王真人语录》,《道藏》第23册,第719页。
(38)王重阳《玉花社疏》,《重阳全真集》卷十,《道藏》第25册,第748页。
(39)丘处机《长春丘真人寄西州道友书》,《真仙直指语录》卷上,《道藏》第32册,第437页。
(40)同上。
(41)尹志平《清河真人北游语录》卷一,《道藏》第33册,第158页。
(42)同上,第167页。
(43)丘处机《悯物》,《磻溪集》卷四,《道藏》第25册,第829页。
(44)丘处机《八月十日自昌乐县还潍州城北玉清观作中秋诗》,《磻溪集》卷二,《道藏》第25册,第821页。
(45)尹志平《清河真人北游语录》卷一,《道藏》第33册,第159页。
(46)《玄风庆会录》,《道藏》第3册,第389页。
(47)卢国龙《道教哲学》,华夏出版社1998年版,第603页。
(48)尹志平《清河真人北游语录》卷二,《道藏》第33册,第164页。
(49)同上,第170页。
(50)同上,第169页。
(51)尹志平《清河真人北游语录》卷三,《道藏》第33册,第169页。
(52)同上。
(53)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66页。
(54)尹志平《清河真人北游语录》卷四,《道藏》第33册,第177页。
(55)同上,第162页。
(56)王重阳《重阳教化集》赵抗序,《道藏》第25册,第783页。
(57)尹志平《清河真人北游语录》卷一,《道藏》第33册,第156页。
(58)同上,第157页。
(59)马钰《丹阳真人语录》,《道藏》第23册,第706页。
(60)尹志平《清河真人北游语录》卷二,《道藏》第33册,第164页。
(61)同上,第169页。
(62)同上,第164页。
(63)同上,第167页。
(64)王重阳《又自咏》,《重阳全真集》卷五,《道藏》第25册,第719页。
(65)王重阳《活死人引子》,《重阳全真集》卷二,《道藏》第25册,第703页。
(66)王重阳《悟真歌》,《重阳全真集》卷九,《道藏》第25册,第739页。
(67)王重阳《传神颂》,《重阳全真集》卷九,《道藏》第25册,第740页。
(68)尹志平《清河真人北游语录》卷一,《道藏》第33册,第156页。
(69)同上,第1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