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思想渊源》 第二章 《起信论》与禅宗思想 二、《起信论》与禅宗的迷失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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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教迷失论探讨的是人们为什么会迷失澄明自性而流转于生死这一问题。对这一问题,在大乘佛学的不同思想流派中,有不同的看法。有的学者认为,大乘佛教思想有三大学派,即中观、瑜伽和真常。中观思想建立在“缘起性空”上,所依的经论包括《大般若经》、《中论》、《百论》、《十二门论》等;瑜伽系强调“境空心有”的唯识思想,经论有《解深密经》、《瑜伽师地论》、《摄大乘论》、《成唯识论》等;真常系思想则高扬“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旗帜,宣扬人性中本有佛性的存在,经典有《如来藏经》、《胜鬘夫人经》、《大般涅槃经》、《楞伽经》等。后期的如来藏思想,与阿赖耶思想完全会通。如《楞伽经》说如来藏藏识是“善不善因”,就是结合了如来藏和阿赖耶。而《起信论》更是瑜伽和真常二学派对人性本质探讨的大融合,在这里,生灭的阿赖耶和清净的如来藏已是和合非一非异的密切关系了。①

    《起信论》从本体上强调自性清净,同时从相用上又指出心性随缘起染,生灭流转,这就是一心二门的心生灭门。《起信论》用阿梨耶识(即阿赖耶识)来表示这种生灭:“心生灭者,依‘如来藏’故有生灭心。所谓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非一非异,名为阿梨耶识。此识有二种义,能摄一切法,生一切法。”“生灭心”是有生灭的染心。依止“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才有生灭之染心。犹如水与风的关系,“如来藏”一似不动的水,被“无明”之风所吹拂,遂成为生灭心的动水。不生不灭的“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与生灭不停的七识染心相和合。两者既不是一个东西,又没有本质的差异,这才是阿赖耶识,它能含摄、生起一切染净诸法。对心体的生灭,《起信论》有非常形象的譬喻:

    无明之相,不离觉性。…如大海水,因风波动,水相风相不相舍离。而水非动性,若风止灭,动相则灭,湿性不坏故。如是众生自性清净心,因无明风动,心与无明,俱无形相,不相舍离。而心非动性,若无明灭,相续则灭,智性不坏故。

    无明之相离不开本觉的体性。水相不能离开风相,因为依靠风才能起波浪之相。风相离不开水相,因为依靠水才能显现出动相。同样,自性清净心随无明而起识浪,因此没有心的形相;识浪依自性清净心而起,无明之体本空,因此也没有无明的形相。清净心与无明都无形相,像水和风不可分离。清净心湛然常寂,无明灭除了,生灭心也就灭除了。②

    生灭门中要阐释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是无明的根源和作用。《起信论》:“是心从本以来,自性清净,而有无明,为无明所染,有其染心。虽有染心,而常恒不变。是故此义唯佛能知。所谓心性常无念故,名为不变。以不达一法界故,心不相应,忽然念起,名为无明。”清净的真如如何会生起妄染的无明?自性何以不染而染、染而不染?经文将人的善恶本性根源,归于“唯佛能知”,认为不是一般世间逻辑理论和思辩所能圆满解答。释恒清指出,如来藏为生死和涅槃依的说法,源自《胜鬘经》“世尊,有如来藏故,说生死”,以及《楞伽经》“如来之藏,是善不善因”。但生灭心如何依如来藏而有?《宝性论》谓依如来藏而有生灭流转之存在,犹如依虚空而有地,水,风,虽为地,水,风所依,而虚空如净,常住不变,如来藏亦复如是。因此如来藏是染法的“依止因”,而非“造作因”。染法对如来藏而言,不过是客尘烦恼。就如依明镜而有灰尘,但绝非明镜能生灰尘。以上的说明固然可以消解清净不生杂染的难题,却没有解决杂染从何而生的难题(《哲学论评》第12期)。《起信论》谓众生心性虽然本自清净,但从无始以来心与法界不能相应,结果就“忽然”而有妄“念起”。至于为什么会“忽然念起”,《起信论》用“无始无明”来加以解释:“以从本来念念相续,未曾离念,故说无始无明。”一切众生从本以来,都是一念接着一念,相续不断,从来未曾离念。由于未曾离念,所以是没有开端的无明。这种没有开端的无明,是不知不觉间产生的:“不觉心起而有其念,念无自相,不离本觉。”于不知不觉中忽然生起无明妄念,且这种妄念没有自相,不能离开本觉而存在。

    《起信论》将阿赖耶识分为“觉”与“不觉”二义,“不觉”又可分为“根本不觉”、“枝末不觉”二种。前者为迷真之无明,全然无知于真如之法的平等一味;后者则为执妄之无明,由根本不觉所生起,继而产生业相、转相等三细、六粗之相,受生死流转之苦:

    一者无明业相。以依不觉故心动,说名为业,觉则不动,动则有苦,果不离因故。二者能见相。以依动故能见,不动则无见。三者境界相。以依能见故境界妄现,离见则无境界。

    以有境界缘故复生六种相。云何为六?一者智相,依于境界,心起分别,爱与不爱故。二者相续相,依于智故,生其苦乐,觉心起念,相应不断故。三者执取相,依于相续,缘念境界,住持苦乐,心起著故。四者计名字相,依于妄执,分别假名言相故。五者起业相,依于名字,寻名取著,造种种业故。六者业系苦相,以依业受果,不自在故。当知无明能生一切染法,以一切染法皆是不觉相故。

    依止不觉,故生起三种细相,与“不觉”相互依存、互不分离。这三种细相,一为根本无明造业之相即“无明业相”,由不觉而起心动念,就是造业。心念既动,就会招致无边生死之苦,生死之苦果离不开动念的业因。二为能见之相,即“转相”。由于前业相的动念而生起能见。如果没有了动念,就不会有能见之相。三为境界之相,即“现相”。由于能见的转相,转现出虚妄境界。远离一切转相妄见就没有虚妄境界可现。由三细所现的境界为缘,又生起六粗。一为“智相”,依三细相所现境界,心生虚妄分别之念,计度境界的好坏,生起爱与不爱之心。二为“相续相”,依智相,生起苦受与乐受,并由此二觉生起种种心念,与爱不爱境相互依存,永不断绝。三为“执取相”,依相续相,攀缘、思念苦受乐受的境界,生起执着之心。四为“计名字相”,依前执取相,妄起执着,分别假立名字言说之相。五为“起业相”,依计名字相,求取执着,造成种种善业恶业。六为“业系苦相”,依起业相而受种种果报,不得自在。无明能生起一切染污之法,一切染污之法都是不觉之相。

    《起信论》还指出:“生灭因缘者,所谓众生依心、意、意识转故。此义云何?以依阿梨耶识说有无明。不觉而起、能见、能现、能取境界、起念相续,故说为意。”一切生灭现象,都是众生依止心、意、识三类精神现象辗转生起:依阿梨耶识而起“不觉”之业相,③依不觉之业相而起“能见”之转相,依能见之转相而起“能现”之现相。“能取境界”是能取现识所现境界的智相。“起念相续”是依能取境界的智相,于所取境界生起各种念头的相续相。这五种相辗转相生,因此叫做“意”。此“意”又有五种名称。一者名为“业识”,即依止根本无明的力量,使“不觉”妄心起动。二者名为“转识”,即依止前“业识”的动心,转成“能见”之相。④三者名为“现识”,即依止前“转识”之相,“能现”一切境界。⑤四者名为“智识”,由转识的能见作用,而有现识的一切境界,内心与外境相接触,而起分别染净的心就是智识。五者名为“相续识”,每一智识分别的染净、善恶,都构成一种影像留于心识中。念念相应不断,能使已经过去之事,现在忽然起念;对未来之事,不觉而生种种妄想。《宗镜录》卷3:“一者无始生死根本者,即根本无明。此是妄心,最初迷一法界不觉忽起而有其念,忽起即是无始。如睛劳华现,睡熟梦生,本无元起之由,非有定生之处,皆自妄念非他外缘,从此成微细业识,则起转识转作能心,后起现识,现外境界。一切众生同用此业转现等三识,起内外攀缘为心自性,因此生死相续以为根本。”

    《起信论》认为,“意识”是由于“相续识”(一念接着一念相续不断之识),计度“我”和“我所”而起种种妄执。随顺攀缘,对色声香味触法六种认识对象逐个加以认识。此意识依于六根,别取六尘,故名“分离识”。又此识能分别过去、未来、内外种种事相,故又名“分别事识”,它是依仗见烦恼和爱烦恼而逐步增长起来的。“是故三界虚伪,唯心所作。离心则无六尘境界。”(《起信论》)三界的一切虚幻不实,唯是如来藏一心之所造作。离开了一心,就不会有三界六尘的种种实在境界,这是因为“一切法皆从心起妄念而生。一切分别,即分别自心。心不见心,无相可得。当知世间一切境界,皆依众生无明妄心而得住持。是故一切法,如镜中像,无体可得,唯心虚妄。以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故”。一切法都是由心起妄念而辗转生起,所以一切心的分别只不过是自心分别自心。世间一切境界都是由于人们的无明安心而得以执着。因此,一切法如同镜中的人像,没有自体可得,只是如来藏心的虚妄显现。因为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

    《起信论》将染心分为六种。一是“执相应染”,指执着心外有法。二是“不断相应染”,指分别法执,相继生起不断。三是“分别智相应染”,指能分别世间、出世间诸法染净之智。四是“现色不相应染”,指依根本无明而熏动净心,以示现境界色相,犹如明镜能示现诸色相。五是“能见心不相应染”,指由根本无明一念动心,转成能见之相。六是“根本业不相应染”,指由根本无明力不觉心动而起业。“以依染心,能见、能现,妄取境界,违平等性故。以一切法常静,无有起相,无明不觉,妄与法违,故不能得随顺世间一切境界种种相故。”(《起信论》)因为“烦恼碍”依止“根本业不相应染”(染心)、“能见心不相应染”(能见)、“现色不相应染”(能现)和三相应染心,妄取境界而有能所对待差别,与真如平等根本智无能所差别相违背。世间的一切诸法,本来常住寂静,无有起灭之相。由于无明不能觉知法性本寂的道理,生起妄念与法性相违背,以致于不能随顺真理,对世间一切境界的差别业相,不能有如实之知。

    《起信论》的迷失论,从染污的生灭缘起而言,是依心起意,依意起意识,展现人的心性作用。根据这种理论,只要把生灭心中的染污减遣涤除,本觉真心即可显现。《起信论》在迷失论上有着细致缜密的思考。禅宗思想深受其影响,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随缘显现的心生灭门

    《起信论》立一心二门,心真如门恒常不变,心生灭门随缘显现。心性的作用是随缘不变,不变随缘。真如之体虽恒不变异,而随缘生出万有,成为悟迷净染的存在;虽触所缘而显现万有,然其本体不变。参究一心二门,对禅修实践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宗密认为,掌握这种理论,可以使禅者提高教理的修养,避免盲修暗证:“《论》中一一云心真如、心生灭。今时禅者多不识义,故但呼心为禅。”(《禅源诸诠集都序》卷1)依一心二门,心性既有清净恒常的一面,又有随缘起染的一面。只看到其清净的一面,而忽略了离染修行,就会认妄心为真心,以贼为子,认奴作郎,形成弊端。禅宗指出,本性清明,具足万德,由于染净二缘,而生起种种差别。开悟的人发挥其清净的一面,遂证得菩提大道。凡夫发挥其迷染的一面,遂沉陷于生死轮回。而实际上染净都是出自同一个本体:“此性本来清净,具足万德,但以染净二缘,而有差别。故诸圣悟之,一向净用,而成觉道。凡夫迷之,一向染用,没溺轮回。其体不二。”(《五灯》卷4《法真》)传为神秀所述的北宗禅法著作《观心论》云:

    了见自心起用有二种差别。云何为二?一者净心,二者染心。其净心者,即是无漏真如之心;其染心者,即是有漏无明之心。此二种心,自然本来俱有。虽假缘和合,互不相生。净心恒乐善因,染心常思恶业。若真如自觉,不受所染,则称之为圣,遂能远离诸苦,证涅槃乐。若随染造恶,受其缠覆,则名之为凡,于是沉沦三界,受种种苦。何以故?由彼染心,障真如体故。

    正如杨曾文先生所指出的那样,这段话主要是发挥《起信论》一心二门的思想。人的精神有净染两个方面,两者并存,互不相生。前者是引发人们修善,使人成菩萨或成佛,超脱生死烦恼的内在原因;后者把人先天具有的真如之心遮盖,是使人受世俗情欲牵引造恶,轮回生死世界受种种苦的内因。马祖在讲述自己的禅法主张时,也运用了《起信论》一心二门的理论。他说“心真如”是“无为”,“心生灭”是“有为”,前者是后者的根本,是其所依。黄檗《传心法要》云:“此本源清净心,常自圆明遍照。世人不悟,只认见闻觉知为心,为见闻觉知所覆,所以不睹精明本体,但直下无心,本体自现。”指出虽同称为心,却有两种,一是真如之心,“本源清净心”,是清净无染的心体;一是世俗之心,即“见闻觉知”的“妄心”,是一般人的意识、精神功能与活动。黄檗认为由于后一种心的作用,不断产生是非、善恶、有无、人我等等分别见解和贪嗔、憎爱、胜负、取舍等感情与烦恼,以致于将清净的心体覆盖,从而使众生轮回生死苦海。真正的修行,就是舍弃这种世俗之心,断除一切妄想,停止思虑分别的活动,从而使理想的清净心体显现,达到开悟。宗密更是大力发挥《起信论》的观点,认为心为万法之源,觉悟的依据,有不变随缘二义,禅宗诸派言教的优劣就在于对此有没有全面的认识。⑥

    清净心为什么忽然生起生死法?这不但是《起信论》思考并试图阐释的问题,也是禅僧致力参悟的话头。禅宗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仍然是站在《起信论》的立场。学人问神会“一切众生本来自性清净,何故更染生死法,而不能出离三界?”神会回答:“为不觉自体本来空寂,即随妄念而结业。”(《神会录》)对清净心之所以起染,《起信论》解释成是无始无明的作用。故禅宗修行,深知“无始无明依如来藏,故一念微细生时,遍一切处”,⑦并非常注意对无始无明的破除。

    一心二门的关捩在于阿赖耶识。禅宗对阿赖耶识也有独特的体悟。宗密依据《起信论》阿赖耶识思想,将由悟到迷的过程形象地描绘为十重:

    此识在凡,本来常有觉与不觉二义。觉是三乘贤圣之本,不觉是六道凡夫之本。今且示凡夫本末,总有十重。〔今每重以梦喻,侧注一一合之。〕一,谓一切众生虽皆有本觉真心。〔如一富贵人,端正多智,自在宅中住。〕二,未遇善友开示,法尔本来不觉。〔如宅中人睡,自不知也。《论》云:“依本觉故,而有不觉也。”〕三,不觉故,法尔念起。〔如睡法尔有梦。《论》云:“依不觉故,生三种相。”此是初一。〕四,念起故,有能见相。〔如梦中之想。〕五,以有见故,根身世界妄现。〔梦中别见有身在他乡贫苦,及见种种好恶事境。〕六,不知此等从自念起,执为定有,名为法执。〔正梦时,法尔必执所见物为实有也。〕七,执法定故,便见自他之殊,名为我执。〔梦时必认他乡贫苦身为已本身。〕八,执此四大为我身故,恐损恼我。愚痴之情,种种计校。〔此是三毒。如梦在他乡所见违顺等事,亦贪嗔也。〕九,由此故,造善恶等业。〔梦中或偷夺打骂,或行恩布德。〕十,业成难逃,如影响应于形声,故受六道业系苦乐相。〔如梦因偷夺打骂,彼捉枷禁决罚。或因行恩得报,举荐拜官署职。〕此上十重生起次第,血脉连接,行相甚明。但约理观心而推照,即历然可见。

    凡夫虽有本觉真心,却并不觉知,而生起虚妄心念,外见有境,内见有我,生起种种计较执着,从而形成烦恼,轮回于生死。宗密以梦为喻,将由悟到迷的过程描绘得细致而生动,表达了禅宗在这个问题上的典型看法。

    2.一切分别皆分别自心

    禅宗对《起信论》“一切分别即分别自心”有透彻的体证,主张“欲亡一切分别,欲灭一切诸有见。”(《绝观论》)禅宗深谙《起信论》“一切世间境界,皆依众生无明妄念而得建立”三昧,指出“外境本空,以心有法有,心空境空”(《宗镜录》卷45),“此心皆因前尘而有,如镜中像无体可得。若执实有者,则失本原”(同上卷1引本净禅师语)。妄心是由于执着现前的声色香味触法等污染人性的尘埃而生起,而这些前尘只不过像镜中的影子,虚幻不实。将它看作是实际的存在,就会失去万法皆空的本原。禅宗吟咏“心不见心”道:

    深深沉沉,心不见心。理亡出没,妙超古今。锦机丝度密无缝,玉涧水流寒有音。友约寒山拾得子,拍手一笑舒胸襟。(《宏智广录》卷9)

    心体精微深妙,它的自己不能见到自己。它的法则超越出没,它的妙用超越古今。它是织锦机上的无缝天衣,它是碧玉涧里的汩汩寒泉。面对此心此境,只有邀约上寒山拾得这样的世外逸友,才能得意忘言,拍手一笑,舒豁胸襟。心体的本身不能见到自己,能够见到的,乃是轮回三界的妄心。故禅宗谓:“轮回三界皆为有心。何以故?心生则种种法生。若能一念不生,则永脱生死,不被生死缠缚。”(《正法眼藏》卷1之下)唐代海东僧人元晓,航海来唐,将访道名山。独行荒陂,夜宿冢间,因渴以手掬穴中水,得泉甘凉。次日清晨发现贮水之具竟是一具骷髅,正欲呕吐,忽然大悟,感叹道:“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骷髅不二如来。大师曰‘三界唯心’,岂欺我哉!”(《林间录》卷上)

    一切分别皆源于自心,心生则法生,心灭则法灭。“以心生则种种法生,以无明力不觉心动能现一切境界,则心随熏动,故云生也。若无明灭境界随灭,诸分别识皆灭无余,故言心灭则种种法灭。此则心原还净,故云灭也。”(《宗镜录》卷73)《起信论》心生法生心灭法灭的观点,成为禅宗开示学人的口头禅:“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故知一切诸法皆由心造,乃至人天六道地狱修罗,尽由心造。”(《宛陵录》)“道流,你欲得作佛,莫随万物。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一心不生,万法无咎。”(《古尊宿》卷4《义玄》)“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心法两忘,如挝涂毒鼓,闻者皆丧。又如大火聚,近之则燎却面门。悟之者立地成佛,迷之者永劫轮回。”(《密庵语录》)禅宗指出,本心能生万种法,本心能灭万种法。⑧因此要想认识实相,唯有安顿好自心。只要此心不执着于善恶等相对分别,万法就会如其本然地呈现。⑨禅宗咏为:

    心生种种法生,森罗万象纵横。信手拈来便用,日轮午后三更。心灭种种法灭,四句百非路绝。直饶达摩出头,也是眼中着屑。心生心灭是谁?木人携手同归。归到故乡田地,犹遭顶上一锤。(《五灯》卷20《文琏》)

    心生种种法生,森罗万象都是一心的显现。大机大用之人,超越了对立分别,半夜日头明,日午打三更。心灭种种法灭,离四句绝百非,言语不到,心行处灭。纵是达摩西来,也是眼中着屑,无事生非。心生心灭的主体到底是谁?正是人人本具的真如自性。自性剿绝情识,枯木生花劫外春,显发活泼机用,与木人携手,一起归到心灵的故乡。禅宗运用金刚般若随说随扫:在禅悟之境里,连个空的心念、悟的心境都不复存在。如果存有任何悟的观念,都会招致师家为剿绝情识而施使的恶辣钳锤。

    “世间一切境界,皆依众生无明妄心而得住持。”(《起信论》)禅宗将妄心看作是生死流转的根本,宣称“一切境界本自空寂,无一法可得。迷者不了,即为境惑。一为境惑,流转不穷”(《传灯》卷8《无业》)。真心如如不动,万法不迁。妄心逐境而起,故见万法迁谢。⑩延寿还进一步抉发一切境界唯心所现之理。(11)由于“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离心之外无别识境”(《圆悟录》卷4),故善恶也都由此心而生起,所谓“善既从心生,恶岂离心有?”(《祖堂集》卷3《本净》)

    3.妄执情识是迷昧之源

    禅宗指出,世人之所以迷昧,是由于种种妄执:

    无明因爱相滋润,名色根本渐次生。七识转处蒙圆镜,五六生时蔽觉明。触受有取相依起,生老病死继续行。业识茫茫没苦海,徇流浩浩逐飘零。(《传灯》卷29惟劲《觉地颂》)

    一切众生,无不具有觉性,灵明空寂,与佛无殊。但以无始劫来,未曾了悟,妄执身为我相,故生爱恶等情。随情造业,随业受报,生老病死,长劫轮回。……多生妄执,习以性我。喜怒哀乐,微细流注。(《五灯》卷2《宗密》)

    众生迷妄,于无心中而妄生心,造种种业,妄执为有,足可致使轮回六趣生死不断。(《无心论》)

    一切诸法,但有假名。……浮泡阳焰,芭蕉幻化,镜像水月,毕竟无人。无明不了,妄执为我。于非实中,横生贪著。杀生偷盗,淫秽荒迷。竟夜终朝,程程造业。(《永嘉集》)

    妄执的根本是业识。“业识”是依止根本无明的力量,使“不觉”妄心起动。业识使人生背上了沉重的负担,失去了自由:

    业识茫茫,盖为迷已逐物。(《传灯》卷12《道献》)

    但随贪爱重处,业识所引,随著受生,都无自由分。(《五灯》卷3《怀海》)

    参玄之士,触境遇缘,不能直下透脱者,盖为业识深重,情妄胶固。(同上卷16《了一》)

    凡夫见闻,月皎水浑。心波业识,奔流苦门。(《古尊宿》卷30《清远》)

    你诸人要参禅么,须是放下着。放下个什么?放下个四大五蕴,放下无量劫来许多业识。(《续古》卷1《死心新》)

    这一段事,人人本有,各各天真,只为无始时来无明业识所覆,所以不能现前,却去外头别觅家舍。(《大慧录》卷18)

    禅宗吟咏业识对人生的束缚说:

    无明业识幢,竖起漫天黑。一句不相当,拳头飞霹雳。(《如净语录》卷下)

    无明业识的旗幢,一旦竖立起来,漫天昏黑,遮蔽了自性的清明。师家当机立断,发现学人在玩弄业识精魂,当即飞拳痛击,以粉碎其无明妄念。

    《起信论》指出,依止“业识”的动心,转成“能见”之相,就是转识;依止前“转识”之相,“能现”一切境界,就是现识。“转识”、“现识”也是参禅者所致力去除的对象:“自性能含万法,名含藏识。若起思量,即是转识,生六识,出六门,见六尘。”(《坛经·付嘱品》)禅宗认为,“现识不生,觉观不起”即是无分别智(《绝观论》),现识、分别事识皆是使清净心流转于染污的缘起:“现识者,《起信》云不相应心也。依不思议熏故得生,不思议变故得住。此现识所现境界,动彼心海,起诸事识之浪也。分别事识者,《起信》云相应心也,依境界故得生,依海心故得住也。此一识者,皆是无明,熏习真如,成染缘起也。”(《人天眼目》卷5)因此禅宗主张回归于对六尘境界无分别的赤子初婴般心态:“初生孩儿,虽具六识眼能见耳能闻,然未曾分别六尘,好恶长短,是非得失,他恁么时总不知。学道之人要复如婴孩,荣辱功名,逆情顺境,都动他不得,眼见色与盲等,耳闻声与聋等,如痴似兀,其心不动,如须弥山,这个是衲僧家真实得力处。”(《碧岩录》第80则)唯有对六尘境界如初婴赤子般无分别,才能保持自性的澄明,才是参禅悟道的真实受用处。

    ①  释恒清《大乘起信论的心性论》,台大《哲学论评》第12期。

    ②  《宗镜录》卷85:“无明之相不离觉性,非可坏非不可坏,犹如大海风相水相不相舍离者。大海喻阿赖耶识,水喻本觉心,风喻根本无明。不觉能起动转虑知之识如彼风故。波动者喻诸戏论识迁流无常。水相风相不相舍离者,喻真妄相资俱行合转。”

    ③  《宗镜录》卷73:“古师释云:生灭因缘体相有二。一阿赖耶心体不守自性变作诸法,是生灭因。根本无明熏动心体,是生灭缘。又复无明住地诸染根本,起诸生灭故说为因。六尘境界能动七识波浪生灭,是生灭缘。”

    ④  《宗镜录》卷16:“转识即是赖耶中转相,依此转相方起现识,现诸境界,此识即是真妄和合。”

    ⑤  《宗镜录》卷69:“最初因不觉故有识,从业识因动故有转识,从转识起见故有现识。因见分成相分,能所才分,心境顿现。”

    ⑥  参杨曾文《唐五代禅宗史》第118页、第315页、第380页、第417页。

    ⑦  《神会录》。《禅源诸诠集都序》卷2:“初息妄修心宗者,说众生虽本有佛性,而无始无明,覆之不见,故轮回生死。”

    ⑧  《传灯》卷5《慧能》:“汝等诸人自心是佛,更莫狐疑,外无一物而能建立,皆是本心生万种法。故经云:‘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

    ⑨  《传灯》卷7《法常》:“若欲识本,唯了自心。此心元是一切世间、出世间法根本,故‘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心但不附一切善恶而生,万法本自如如。”

    ⑩  《宗镜录》卷33:“了真心不动故,则万法不迁,即常住义。若见万法迁谢,皆是妄心。以一切境界唯心妄动,心若不起外境本空,以从识变故。若离心识,则尚无一法常住,岂况有万法迁移。”同书卷46:“一切境界唯心妄起故有,若心离于妄动,则一切境界灭,唯一真心无所不遍。”

    (11)  《宗镜录》卷69:“一切境界,皆从识变,尽逐想生。离识无尘,识寂则诸尘并寂。离想无法,想空则诸法皆空。”同书卷78:“因内起念,想像思惟,则外现其相貌。念若不起,相不现前。以因内生外故,摄末归本,全境是心。何者?若心不起境本空故,一切境界唯心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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