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由小乘分出大乘
乘为车乘,为运载之义,以喻佛法能载运众生离苦海而登彼岸(涅槃)也。释尊说法时,佛学本无派系,更无大小乘之分。但由于诸弟子之个性与习惯不同,对佛法之理解,不免有所偏重与固执,久而久之,乃分出派系。佛灭后第一百年,二次结集,讨论经文,分为大众、上座两部。自第二百年开始,大众部又分出:说部、说出世部、鸡胤部(又称灰山住部)。次又分出:多闻部、说假部。继之又分出制多山部、西山住部。由大众部分出之教派,连同本身共有九派。上座部自根本分裂后,被迫移居于喜马拉雅山,于佛灭后第三百年间始分出说一切有部与雪山部。其后复由一切有部分出:犊子部、化地部。犊子部又分出:法上部、肾胄部、正量部、密林山部。化地部亦分出法藏部。当第三百年末,由说一切有部又分出饮光部。第四百年初,复分出经量部。于此上座部有十一派,合大众部九派,后世称为小乘二十部派。虽名为小乘,其实大乘亦寓其中。据玄奘法师所传:佛教之根本分裂,并不在佛灭后一百年,当第一次结集时,有窟内结集、窟外结集,便为部派分裂之开端,前者为上座部,后者为大众部。
第一次结集时,虽有上座、大众二部,然乃结集之场所不同,其宗义则一。第二次结集,上座与大众始有理论之争。其争论起自大众部大天比丘(又称摩阿提婆),大天才质聪敏,出家未久,便能诵持三藏说法,自称阿罗汉,上下归仰。《大毗婆沙论》卷九十九云:弟子就大天日常生活之表现,以五事相问:(1)阿罗汉不当有梦遗之事。(2)阿罗汉当有证智(由证悟而通众理)。(3)阿罗汉已无世间之疑惑。(4)阿罗汉有圣慧,自知解脱。(5)阿罗汉不呼苦。大天所答以上五事,阿罗汉与众人并无大异,乃提出“五事异说”:“一、余所诱,二、无知,三、犹豫,四、他令人,五、道因声故起,是名真佛教。”当时被反对者斥为恶见。《三论玄义》谓大天当时已用大乘经典,请阿罗汉结集法藏时,所简除之大乘义理存而不用,而大众部取用之,因起争论。二次结集后一百年,又有一大天,重新提出“五事异说”,并作偈言云:“余人染污衣,无明疑他度,圣道言所显,是诸佛正教。”真谛大师《部执异论疏》云大天所说之五事:一、魔王天女,实能以不净染罗汉衣。二、罗汉不断习气,不具一切智,即为无明所覆。三、须陀洹(声闻乘初入圣道者之称)已断尽三界见惑,于余事中犹有疑惑。四、钝根初果不定自知得与不得,闻善知识得须陀洹,善知识为说有不坏法,谓若于四谛无疑、于戒无失、于三宝得不坏信者,此人已证初果,因更自观察、自审知得。五、圣道亦有因言显者,如舍利弗等,当口诵偈时,即得圣道。——此五事之中须注意者,即第二句罗汉不断习气之说,此乃大乘经典之意,《胜鬘经·一乘章》第五即言“有烦恼,是阿罗汉辟支佛所不能断”。
自大天取用大乘经义,并提出“五事异说”,上座与大众遂有宗义之不同。然则大天实为大众部之创立人,对当时上座长老实行抗辩,于小乘中首倡异见,彼实为大乘教之远祖也。故后来自命为正统派之“一切有部”竭力反对之,《婆沙论》有诬蔑大天之辞,即“有部”所传者也。
太虚法师云:“闻解之教理不同,修证之行果有异,而佛教有大乘小乘之别。”印度佛教,先有小乘,后有大乘,其传之中国亦然。佛灭百年后,大众部大天比丘既于小乘中提出异见,其异见即小乘而外之大乘法,并令门下致力于经典之编辑,将私人秘传之经典表出,不必由上座部结集。佛灭二百年后,大众部已依用大乘之《华严》、《涅槃》、《胜鬘》、《金光明》等经典,但此时共认之教惟有小乘派。小乘弟子不信大乘经典,谓其经为晚出,非佛所说。大众部本身亦有怀疑者,故开始分裂,分为三部,而又新增一“多闻部”。真谛大师《部执异论疏》云:“大众部中更出一部,名‘多闻部’者,佛在世时,有一阿罗汉名祠皮衣,昔作仙人,被树皮衣,以祠天故,后随佛说法,皆能持诵,遂往雪山坐禅,至佛灭后二百年中,方出山寻觅同行人。见大众部所弘三藏,惟弘浅义,不能弘深义,此罗汉复于大众部具足诵出浅义及深义,深义中有大乘义也。大众部有弘其所说、有不弘其所说,弘其所说者别成一部名‘多闻部’,《成实论》即从此部出,故参涉大乘义也。”此可见大乘亦为佛说,惟其义较深,未能弘扬,而小乘为正统,习之者众,故佛灭后五百年,印度只见小乘盛行,大乘只在其中若隐若现。及五百年后,马鸣菩萨出世,乃造《大乘起信论》,宏扬大乘佛法;六百年后,龙树菩萨出世,造《中观》等论;九百年后,无著菩萨出世,诵出《弥勒菩萨瑜珈师地》等论,自造《摄大乘》等论,大乘至此振盛,后之分派开宗,皆导源于此。
二、小乘三派
小乘如多闻部、经量部等,总共虽有二十部派之多,但综其要义,可分三大派:(1)大众部,即大天比丘于上座部外创立新义之学派。(2)分别说部,《俱舍光记》卷二十曰“说非尽理,半是半非,更须分别,故名分别说部”。(3)说一切有部,略称“有部”,别名“说因部”,此佛灭后三百年初,自根本之上座部别立者立“有为”、“无为”一切诸法之实有,且一一说明其因由。三派之形成,盖以上座部为青年保守之集团,大众部则多少年豁达之僧珈,两部所见不同,虽皆不违佛法,然各行其是,遂生派系。在佛灭后百二三十年间,继上座大众两部而起,且在教界立即发生影响作用者,为由上座部所分出之“分别说部”。此部在不违上座部之根本思想下,分别抉择,采取大众一部分思想,独成一派。而上座部发展到西北印度,亦改变说法,自称“说一切有部”,以示与固有之上座部不同。
以上小乘三派,对于佛法之论题,虽有许多不同之观点,但皆不离佛法之核心——“三法印”。要而言之,此三派之根本不同,不外乎对“三法印”之发挥各有侧重之点:“说一切有部”重于详说“诸行无常印”,故注重法相之分析,注重生灭因果之阐明。“分别说部”重在“诸法无我印”,故特别重视空无我义,虽尚未达到大乘毕竟空之意境,但亦可谓为诸法性空先开门径。“大众部”特重“涅槃寂静印”,故其对理论之解说及宗要之创树,皆以不生不灭、清净常住之理为本。
综合此三派所重之点观之,实即“三法印”之专题分释,各有独到之说明。
小乘之三法印,亦即大乘之“一实相印”。《三藏法数》卷四曰:“一实相者,谓真实之理,无二无别,离诸虚妄之想也。印者,信也,若如来所说诸大乘经,皆以实相理,印定其说,外道不能杂。”依缘起法相竖观诸法之延续性、念念生灭之变异,称为无常;横观诸法之互相依存、彼此相关而无自体,称为无我。由无常无我之观察,深彻法性寂灭,无累自在,称为涅槃。《杂阿含》卷八云:“无常想者,能建无我想,圣弟子住无我想,心离我慢,顺得涅槃。”三法印乃一贯之真理,故称“一实相印”。
诸法之实相为无自性空,万有诸法幻化无实,有情妄执以为有不变性、独存在、实有性。佛法破妄执,否定不变性而显示诸行无常,否定独存性而显示诸法无我,否定实有性而显示涅槃寂静,将三大法理统一在毕竟空中。三法印为在同一空中三种不同之义相,三法印之一贯性为同一空性,故“一实相印”又称为“一法印”。“三法印”、“一法印”说法不同,其理则一,此大小乘共同之基本教义。
三、大乘三系
印度部派佛教之时,即有“空”、“有”二论。长老尊者,如“上座部”所传者为“空宗”,青年大众则立“说一切有部”,即为“有宗”。在印度小乘中,成实宗为空宗,俱舍宗为有宗。大乘中,中道宗(即三论宗)为空宗;瑜珈宗(即法相宗,又名唯识宗)为有宗。大乘在印度只有中道、瑜珈两系,尚有折中两系而成立之学派,太虚法师名之曰“圆觉宗”,如中国之天台、华严二宗是也,述之如下。
中道宗(空宗)
本宗源自小乘上座部之说空者,然创宗派则自公元2世纪间,南印度龙树菩萨始。而公元1世纪间,中印度马鸣菩萨亦为本宗创立先驱者之一。龙树为南印度佛教大师,曾深入北方佛教之堂奥,毕竟受南方大乘思想之薰陶为多,因而领悟空义,贯通佛法,建立空宗,其所著《中观论》,简称《中论》,为本宗教义所依,故名中道宗。
空者,以宇宙万有俱为因缘假合,终归离散,并无实体,故曰空。是以人生究竟亦“空无所得”。空宗以宇宙一切事物皆非真实,然其所谓空,并非一般人误会以为“虚无”者,说一切皆空乃空无所有,否定实在,盖“中道论”所否定者,为吾人所见世界外在之现象耳。盖在感观世界之背面,自具有宇宙之实在,然无法用心智认知,无法用语言形容,由感观现象而发觉其不真与空性,故曰空。中道宗旨在破一切有所得之邪计,此只是表明宇宙之实在不只是吾人观感外表现象之一面。每一事物,无不依若干条件或因缘以成立,因而不能视其个体为真实、不真实之物,如空中楼阁,决不能存在。空即对万物之真性不可形容、不能决定之名词。
由上所述观之,万物因缘相结,彼此依赖,真性不能确立,故龙树乃言“万有缘起”曰“空”。盖宇宙者,乃缘起之大系统也,事事灵动,物物相关,无孤起者,万有之生灭转变,即实在活动之反映。因活动而有生灭转变,无活动则无转变,即无万象纷纭之宇宙。此“中道”即缘起之理,龙树亦称“空寂”,曰“中道”。事物由缘而起者,不能确定其本性,似真或非真,故空义亦可视作相对之说。
中道家对现象之说又加上实体之学,真如即法性,法性即本体,由真如之实体而开发出宇宙之万有。真如既为能缘起,万有为所缘起,则能缘起之真如举体一动,即成缘起之万有。实体即现象,现象即实体,实体之与现象,犹如水之与冰焉。冰之现象,以水为其真源,亦即以水为其本体,由本体而显出现象,冰为水所显现,无水则无冰之自身,故应说冰之自身为空,一切物之现象皆如是。唯物论者只在显著之迹象着眼,而不深察其微妙之境,故终为一偏之见。
大乘空宗大师本《大般若经》而造《中观》等论,扫荡一切迷谬之偏见,令人自悟空理。其所持之说,大抵重在本体论,意在显示本体,使人知宇宙万象之实际有“真如”存在,故于法相或宇宙万象,俱说为“空”。以万象所现为空,方能进而寻其实性,悟解真如。
《老子》云“有生于无”,道家之“无”,即宇宙之本体,与佛家之“空”同义。万有现象之本体——法性,亦称本性,无形无象,故曰“无”曰“空”,称为“空寂本性”。空寂者,言其离一切相(相为诸法之体相),离一切染(染为执著、妄念及所执之事物),无碍无滞,清静(寂)微妙(空),其德至盛,不容增减,故曰空寂。吾人不明本性之真理,偏执宇宙外在之幻象,心惑物欲,陷于烦恼,遂迷失其与万物同体之空寂本性。《大智度论》卷二十、三十一、四十六说十八空、内空外空等(内空者,如心法念念起灭不实,为内空;根身如浮沤不实,亦为内空。外空者,如世所执外在物质世界,亦非实有),总之对于一切心物,一一谛观,但觉皆为空无,皆无所有,乃至最后反观意识,犹取空相,亦为执著,即此空相复应遣除,是名空空。夫空相亦空,更何所有?虽涅槃法至真至实(涅槃有真常寂灭等义,乃法性之别名),然恐人于涅槃起执著,则说“无为”空(无为亦可谓法性之别名)。《大般若经》卷五百五十六:“时诸天子问善现言,岂可涅槃亦复如幻?善现答言,设更有法胜涅槃者,亦复如幻,何况涅槃?”是则法相固不可执,若复于法性起执著,是性亦相,故应俱遣,则一切皆空。能悟证至此,方为明心见性,达乎涅槃之境。
瑜伽宗(有宗)
本宗源自小乘之“说一切有部”。说一切有部之化区在西北印度,佛灭九百年后,无著菩萨出生于北印度,出家于“说一切有部”,奉《弥勒瑜珈师地论》为宗,力矫空宗之沉空。其弟世亲协助发扬,藉有部思辩之精神,使一切佛法条理化,组织成严密之唯识学(世亲造《唯识论》),于是乃创“有宗”。
空宗以宇宙森罗万象皆非实有“空”,意在破除世人之妄执,了解人生究竟“空无所得”,自然不为物欲所迷,而可断除烦恼。有宗则恐世人误会“空”义,落于虚无,否定实在而陷于偏见,故无著、世亲乃独标“有”义,自谓离诸妄执,“有则说有,无则说无,非有非空,名为中道”。无则说无者,如《成实论》卷二云:“世间事中,兔角、龟毛、蛇足、盐香、风色等,是为无。”有则说有者,有体有用。故不应说一切皆空。非有者,心外之法也(遍计所执);非空者,心内之法也(依他圆成)。《唯识论》所说之中道,谓一切诸法有三性:一曰“遍计所执性”,计者,推测事理也,由凡夫之妄情遍计一切法,如见麻绳而误以为蛇,非有蛇之实体,因妄执而认为实物者,此名“妄有”。二曰“依他起性”,依因缘而生之一切法,是离妄情而自存者,例如绳由麻等之因缘而生者,此名“假有”。三曰“圆成实性”,圆满成就之真实性,亦曰法性,亦曰真如,如绳之实性为麻,此名曰“实有”。
“三界一心,万法唯识”,识由心生,吾人必须承认心之实在性,方有正确之思想。一切事理,凭心了别,心外所显现之事物,无论自身或其他对象,皆不过“心”所生之观念耳。此如做梦或神志昏迷时所见外界之事物相同,亦“心”所生之观念。感观世界任何事物之存在,皆不能予以确实之证明,皆为心识之所假定。故“有宗”承认宇宙间唯一之实在为“识”,是偏于主观论者。以为所有外境事物之显现,皆为“内识”所变。同一事物,有人好之,有人恶之,同一事物,有人前后之好恶不同,好之则以为美,恶之则以为恶,故离却心识,则美恶皆不存在。
唯识家认为世界由心识所构成,并非谓万物由人之不见而遂失灭也,乃谓有情世界之一切秩序,由人之心识所安排,若无心识,则有情世界便不能成立。故谓离却心识,外界便不实在,实际存在,唯心识耳。心为意识之流续,意识为心之本相,在意识之流续中,积藏过去一切影像之种子。在某一顷刻间,以前所藏之种子受外境对象之映照,便发而为认识之功用,或为意识之倾向,犹如记忆中过去之影像复生,过去之一切影像虽藏在心中,但于适当之时刻内始能忆起,并非随便可忆起也。唯识家以总摄一切种子者名曰阿赖耶识,以种子为宇宙万有之因缘,易言之,阿赖耶识为人之本体。然《唯识论》所说三性中之“圆成实性”即“真如”,佛家一贯相承之本体论,即以“真如”为万法之实体。而以“真如”本身为不生灭、无起作,并非生生化化或流行不已之物事,阿赖耶中有“本有之种子”,有现行习气“新兴之种子”,“真如”与种子决非一体,两界对立,岂非成为二重本体。此二重本体了无干涉,于理难解,而“有宗”亦未曾说明也。
空有无碍——有宗依据《解深密》等经,谓释尊讲法,分有、空、中三时。初时为小乘说有教,破凡夫外道之我执,说《阿含》等经,开示法有我无之理。世俗所执为实在之人或实在之我,只是依五蕴诸法,妄计为人或我耳。然犹未能显法空之理,于五蕴诸法犹执为实有,而不知法相本自空无,故此未证法空,名曰有教。第二时为破除法执,说《般若》等经,谓一切法都无自性,即法相本空,故名空教,此即大乘空宗之依据。第三时为破“有”“空”二执,说《解深密》等经,示非有非空、中道之理。此即大乘有宗之依据。
空宗一切经典皆讲空寂之义。《大般若经》说二十空,对—切法皆以空观,意在摒除现象而显本体。细玩《般若》及《中观》等论,显然为解散一切法相而显现“圆成实性”(本性),即如拨云雾而见青天,拨法相而识法性(本体),拨现象而识真如(法性),必须于法相或现象无所执著,荡然无相,而后能见无象之象(真如)。《临济录》所谓“无相乃真形”也,此空宗之本旨。
佛法胜义,妙在说空,故佛有“空王”之称。是以有宗之学,并不违离空义,如《解深密经》及《瑜珈经》(卷七十七)皆说十七空,《显扬论》说十六空,真谛三藏译有《十八空论》,可见有宗亦善谈空寂。惟空宗着重之点在破除迷情所见之相,而现本体。一切现象皆为虚幻,惟本体真常不变,故名真如。真如无相,故亦说为空寂,若不悟空寂而谈真如,又恐堕于取相而落于执著,故说一切皆空。有宗则以为空宗破法相而说空寂,恐末流有耽空滞寂之弊,故虽谈空寂,而不毁法相,其着重之点在乎析法相而见真如。此空有二宗相异之点也。
夫妄识所执实我实法,本皆空无,应说非有。然诸法相,如心法、色法,皆有相状显现,不可说为无。又此诸法相皆有真如实性,亦不可说为空。此应说妄识妄执是诚非有,而法相法性则毕竟非空,故有宗特倡“非有非空”之论。空宗因世俗情见之固执,欲扫除一切执相,令人悟入真实,故着重阐扬空义,说明空义,破除虚妄,始能发现真理。空义并非虚无之论,《大乘起信论》云“一切众生悉有真如”,“真如法身,自体不空”。空不妨有,有不妨空,空有无碍,而构成佛家具体之理论。
总观佛法之主旨,不外两要点:一曰空,二曰识。故印度大乘只有空、有二宗。盖能了别空义,始克悟万有为妄,一切为幻,无所贪爱,无所悬系,超欲海而登彼岸,此“空”之本义。然于一切事理之了别,全凭心识,对现境有切实之观察,有透彻之认识,始能悟空义而见实相(本体),此“有”之本义。空有本可互相阐明,但恐难免流于执著,为破除空有二执之弊,因此又有如来藏真心派之理论(即圆觉宗)。《成实论》卷一曰:“如来者乘如实道,来成正觉,故曰如来。”藏为摄藏之义,《起信论》曰“如来藏具足无量性功德故”。真心者,真实不妄之心,此派之意以真心本自有正觉,空有一执应当破除,故立空、有二观:观无实无我之法,谓为“空观”,以破有执;观有因果之事法、涅槃之妙体,谓为“有观”,以破空执。此派在印度不甚显著,中国之禅宗,及天台、华严二宗皆善说此理,此派与中道、瑜珈合称大乘三系,印度则只承认中道、瑜珈二宗,谓此二宗之外者,为中国佛教。太虚法师称此三系曰“法性空慧,法相唯识,法界圆觉”。法性本空,空即妙有,空宗讲善观空理之智慧,故曰“法性空慧”。一切法不离心识,有宗注重析法相而见实性,故曰“法相唯识”。法界即法性,亦曰真如,佛法总在明心见性,真心派以心性本自清净,依法修行,自有妙悟,以达圆满之灵觉,故曰“法界圆觉”。兹略述真心派圆觉宗之要义。
圆觉宗
此派之理论为心性缘起。禅宗谓心性不异,此所谓心性,即不变之心体,即如来藏之清净心。其修行为由心性体验以达明心见性之结果,中国禅宗之宗旨,即在明此心而见此性。明心即自心发生明悟,见性即彻见自心之佛性,能明心方能见性。据《楞严经》卷九佛所说“初禅”之境,可见如何明心:“世间一切所修心人,不假禅那,无有智慧,但能执身不行淫欲,若行若坐,想念俱无,爱染不生,无留欲界。欲习既除,离欲心现,身心妙圆,加以明悟,一切苦恼所不能逼,清净心中,诸漏不动,名为初禅。”如此层层精进,直至第四禅“一切世间诸苦乐境所不能动”。又卷十云“彼善男子修‘三摩提’想阴(蕴)尽者,是人平常梦想消灭,寤寐恒一,觉明虚静,犹如晴空,无复粗重前尘影事,观诸世间大地山河,如镜鉴明,来无所黏,过无踪迹,虚受照应,了罔陈习,唯一精真,生灭根元,从此披露。”——三摩提即三摩地,亦称三昧,译言定、正受、调剂定、正心行处、息虑凝心。心定于一处而不动,故曰定。正受所观之法,故曰受。调心之暴,直心之曲,定心之散,故曰调剂定。正心之行动,使合于法之依处,故曰正心行处。息止缘虑,凝结心念,故曰息虑凝心。
由上述可知《楞严》所讲明心之法,主张用三摩禅那,把握自心,反省自心,心不外驰,凝于正思,及功夫纯熟,灵慧自现,便达到明心之结果,此之谓“实证圆通”。何谓圆通?慧觉周遍曰圆,妙用无碍曰通,据说达乎此境,识量增加,六根之灵敏,有不可思议之功能。
本宗为混合空识而成立之学派,天台与华严为此派之代表。天台与禅宗相通,禅宗在印度之远祖可以追溯到龙树,天台即发扬龙树之学者。天台始祖慧文禅师因读龙树之《中论偈》“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名为假名,亦是中道义”,遂悟三观旨趣,乃立一心三观法门,为天台根本宗旨。三观者:一空观,观诸法之空谛;二假观,观诸法之假谛;三中观,此有二——观诸法亦非空亦非假,即是中,谓为双非之中观,观诸法亦空亦假,即是中,谓为双照之中观。就修德之智而谓三观,就性德之理而谓三谛(空谛、假谛、中谛)。智分三种:一、“一切智”,声闻缘觉之智也,知一切法之总相,总相即空相,此为“空”智;二、“道种智”,菩萨之智也,知一切种种差别之道法,此为“有”智;三、“一切种智”,佛智也,能以一种之智知一切道法,德智圆明,通达总相别相,不偏于有无,此为中道观之“中智”。此之谓三智。一心具三智,一境具三谛,空本身即是假,假本身即是中,中本身即是空,此智起于一念之一心中,故名曰一心三观。
天台虽发扬龙树之学,然其论说则不同,盖龙树只说“空”义,而天台则兼及“有”义。天台家谓见空者有两类人:(1)利根人,不但见空,亦见不空之圆空(着于空曰偏空,不着于空曰圆空),此所谓圆空,即空有交融之义。(2)钝根人,但见空,不见不空之但空(但见空,而不见不空曰但空),何谓不空之但空?如但见世事皆空,尚有空之观念,义尚未了,须知空亦为空,意谓不但一切法不可得,即不可得亦复不可得,若心中有个不可得在,则仍非彻底之空,此真达空义之极致矣。天台善说空义,而圆融理论为其宗派之特色,是混合空有以立论者。
华严宗受天台之影响,理论多有相似之处,华严之修行为法界观,而要达到证悟玄门,为理想中之结果。何谓法界?法者,诸法也;界者,分界也,诸法各有自体而分界不同,故名法界。法界又曰法性,天台华严皆指一一之法,法尔圆融,具足一切诸法,谓之法界。华严之法界观有三重:(1)“真如绝相观”,性不可见故曰空,真如之理性超然而离诸相,故曰绝相。吾人所见之万象,悉为妄情之遍计,犹如空华之实性为虚空,须泯灭所见之事相,始能显真空之妙体,故名真空观。此亦可谓空色对观,因“真如”不可见,初步之功夫只可从空色两方作比对观察,将色与空相夺相与,或相印相离,显出空色之圆融性,而归结于色相俱灭之纯一真空境界。(2)“事理无碍观”,既泯妄情所见之事相,而显真如之空性,此更进入第二观,亦可谓事理对观,理即前观中“空”之深化,事即前观中“色”之广化,此一观比前一观更深广。盖真如非凝然无为之顽体,具不变随缘之二义(真如体虽不变,然触缘则生万有,故曰随缘不变),故吾人所见之万象,皆为真如之随缘,随缘之万象,即真如也。犹如水生波,波即为水,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于是观真如性起万法,万法一一以真如为性,名曰“事理无碍观”。(3)“周遍含融观”,此乃事与事之观待,前一观理与事之无碍,既知法界一一之事相为真如之随缘性起。一一事相皆具真如,真如与真如无碍,则由理与事之融通,而进到每一事,皆各由其理,各顺自然,各如其分,而显为事事无碍。此即周遍含融,视天地万物为一体,而证入玄门,达于不可思议之性起境界。(性起为对缘起之称,缘起为真妄和合而起之诸法,故有染净之差别。此乃真如法性自起而为诸法,故惟有净法。)
以上略述天台华严之三观,各有精论,皆为折中空有之义,而圆融其理,归于一心。三界唯心,万有皆幻,惟心为真常,故真心系或称曰真常系。天台宗法龙树,于空为近,《华严经》亦属唯识系,故华严宗于唯识为近。此二宗皆于空有之间创设理论,而阐明“真空妙有”之义——“非空之空”,而非如小乘偏执之但空,谓之真空;“非有之有”,而非如凡夫妄计之实有,谓之妙有。
以上述大乘“空”、“有”、“圆觉”三系,太虚法师《佛法总抉择》谈云:“三系俱可摄三性,惟空慧宗善决断烦恼,偏明遍计执性;唯识宗善示染净因果,偏明依他起性;圆觉宗诠示果证,偏明圆成实性。”又云:“空慧斩绝情惑,最为快利;圆觉境界高,只能令人崇信;唯识断惑虽不及般若之猛利,而起行证悟,或比圆觉稳捷。”又云:“空慧如建都要塞,容易防守。圆觉如建都较远过分安稳之地,然离人民亦较远。唯识如建都中央,对四方较易瞻顾。”各有要妙,惟在学者之抉择。
总之三系行果,似不尽同,然可互相完成整个佛法之体系。佛法之主旨在空义,三系俱向空义而进行,其结果皆要完成空义使之实现,故所说之行果皆不离空义。盖众生沉沦生死,颠倒无常,即被“有”所迷着而不能“空”,愈想在“有”中求满足,愈陷于苦恼。佛法因要使苦恼世界彻底净化归于圆满,革除生死,而达于无生死(自有而空),此大乘三系之同一目的。
四、大乘小乘之区别
佛教诞生于印度,远播于亚洲诸国。南传者以小乘为主,经典原用巴利语(南天竺之土语)记录,今之锡兰、缅甸、泰国、寮国、越南,以及南洋群岛等地之佛教,均属南传。北传大小乘俱全,而以大乘为主,经典原用梵文纪录,由中国文译出之经典,为传播大乘教之源泉。中国、韩国、日本之佛教,均属北传。大乘盛于东土,小乘盛于印度。今印度亦欲振兴大乘佛法。此大小乘流行地域之区别。
小乘由知苦、断集、证灭、修道(诸行无常门),力破我执以求断烦恼,此为佛陀初期所说“我空法有”之教。其经论非不繁博精微,然为心物两存之说,不谈形而上学。大乘为佛陀第二期所说“万法皆空”教,为心物二空说,及第三期所说“非有非空”之唯识中道教,故从空门中兼破法我二执,以求觉行圆满,悟入实相,故谈真如本体、阿赖耶识等形而上学。小乘急于了脱生死,故只知自度,不遑度他;大乘则心境宽宏,力求达自利利他,同登觉岸之圆满理想。此其大较也。
自内容言之,小乘以佛为特殊之人,世间并无二佛,故以佛弟子为最高理想;大乘认为人人皆有佛性,即皆可成佛,故以佛陀为理想。小乘以为菩萨行非佛弟子所能及;大乘以为人人皆可行菩萨道,而且大乘之大菩萨多现在家之俗人相。小乘说涅槃只是安稳、寂静,灭绝生死之苦果;大乘说涅槃虽曰圆寂,而德无不备曰圆,障无不尽曰寂,具有“常乐我净”四德,不固执生死为可厌,名曰“无住涅槃”。小乘是罗汉果,大乘是佛果。
自外观言之,小乘重形式,大乘重精神,小乘教以教会为本位,大乘则为自由主义所产生。小乘教专以僧侣为主;大乘教普及一般人,故居士亦可讲经说法,如维摩居土、胜鬘夫人等,皆有经传世。小乘为寂静主义,大乘为活动主义。小乘自求解脱,大乘兼渡众生。小乘出家以隐还为归宿;大乘通俗,以世间为道场,以净化人间为目的。
五、大小乘一体
世尊说法所以有大小乘之义,乃因众生之机根不同,因材施教。《增一阿含》卷一《序品第一》谓:大乘教有远大之理想,为菩萨所修之教法,其经典未与小乘同时结集,因大乘教义玄邃而难解,不适于急欲速离生死之声闻、缘觉修习,故阿难主张另外结集为《杂藏》。大乘经典虽多由私人编集传承,然不可谓非佛说。及佛灭后四五百年间,大乘教显然立出旗帜,教徒贬称声闻乘为小乘自了汉;小乘教徒乃反击大乘经典为晚出,为非佛说、为外道。或谓大乘由小乘脱胎进展而来,甚至谓大乘乃于佛灭后四五百年由逸名之天才感到佛之灵感,假托阿难之名所杜撰。大乘教徒亦愈加强调谓:小乘狭隘,只可自乘,不能乘人;大乘广大,自渡兼能渡人。谓大为含容之义,大能摄小,而小不能离大,大之内含量多质胜,故大乘超过小乘。又云:大是大根机,具有能入无量法门之智慧种性(菩萨种性);小是小根机,指智慧纯劣、意志薄弱之根性。大乘为大根机所说之法,小乘为对小根机所说之法。——此徒争先后大小之名义地位而已。
其实小乘出家之修行严格,大乘通俗之思想广大,但不有严格之修行,何以支持广大之思想?小乘明人空,大乘明法空,但不能明人空,便不能证法空。小乘务在自救,大乘兼以救人,但不能自救,即不能救人。且小乘之法教人自救,人各自救,岂非助大乘救人?是以小乘为大乘之基础,必先修小乘之道,始能进入大乘之门。是以大小乘之别,并非学问、修养、道行、境界有大小,只是学派理论之不同而已。故大小乘之说法虽有不同,教团虽互争高低,而总之殊途同归,其共同之点,可组为三大要领:(1)以“转迷开悟”、“离苦得乐”为目标。(2)以宗教道德宣扬佛法,劝励社会。(3)相信因果法则为宇宙人生之定理。总之修三学、破迷惑,了解人生之究竟,悟得解脱之妙义,自身已达无累自在之境,而宣法雨以利众生,此大乘小乘共同慧命之所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