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国大乘佛学般若中观思想体系的形成过程与关键
1.大小品般若为中国大乘佛学之发展过渡
在中国大乘佛学的发展上,初期的小乘佛学就是一种过渡,尤其是大小品般若、光赞般若,一直到后来才形成大乘佛学般若宗的思想。这个思想一直要到后来唐太宗时代,才由玄奘大师译出六百卷的《大般若经》(注一),才算使整个思想体系达成。可是在整部《大般若经》尚未完全翻译之前,从东晋以后,到六朝期间,就已经传译有关《大般若经》的第二分,例如《光赞般若》、《放光般若》等。倘若再追溯早一点,从三国的东吴,到东晋时代,所流行的《小品般若》、《般若道行经》、《明度无极般若》等,这就是《大般若经》里面第四分内容的一部分。另外从东晋到六朝期间,所流行的居士派的思想,这就是受到《维摩诘经》所产生的很大影响。后来又有所谓的《仁王般若婆罗蜜经》,这一种思想,正是印度龙树菩萨中观思想的核心,后来皆由鸠摩罗什大师作有系统的加以传译到中国,并且由僧肇、道生等继续传述这一系统的般若思想(注二)。
2.道安大师将般若思想转移到三论宗的思想领域
然而假若仔细考究起来,我们可以说这个般若中观系的思想,实在是很难讲。譬如从西晋末年,到东晋初年时,有一位中国的大和尚,就是道安大师,他是从这一系列的思想而转到三论宗里面去。当然它们中间的发展经过,我们是可以看出来的,也就是说,在般若宗里面所讲的“真谛”,多多少少正是后来三论宗的吉藏大师所要批评的“迂谛”。为什么会说它是“迂谛”呢?因为他所讲的“真”就是敌对着“有”,只知道要看宇宙的上层境界,而不晓得应该回转头来应付或处理现实世界。假使般若宗是站在这一个立场来讲“空”的话,那么他所讲的“空”也只是偏向于“真谛”,对于“俗谛”就没有法子再给以处理。
所以如果从这一点去看时,我们便可以了解道安这一系列,在讲般若宗的思想时,就是把成佛的精神当做一个本体。其实这个本体的实质上就是理性。譬如道安大师就说:佛是一个精神的主宰;这一个精神主宰,就是万物之理。换句话说,假若佛就是变做一个理体,那么佛陀的根本精神,就会被着重在那一个理体上。因此他所讲的“真如”、“真谛”、“实相”,都没有法子讲,因为他不能把那个理体(真如、实相)给拉下来,让它同现实世界里面的宇宙万象结合起来。而且这里面多多少少是有些困难的。
3.三论宗虽讲双回向而较着重向上超升
因此在以后,三论宗所讲的印度龙树般若系的中观思想,或者是中国鸠摩罗什大师的这一系列的空宗思想时,虽然他们同样要讲“双回向”,但是对于这个“双回向”的思想里面,主要的还是着重在向上面超升的部分。因为假使把这个“真谛”,拿到现实世界上面来讲,或者以它来解释现实世界,这里面多多少少总是会有堕入境相的可能。最主要的是那个精神只能够讲向上超升,假使再要让他回向到现实世界时,在精神上面,多多少少好像是含有一种堕落的趋势。
4.吉藏大师的三论宗是依据《维摩诘经》的“圣默然”而发挥
由于只有这种趋势,所以三论宗一转到隋代的吉藏大师时,他所讲的般若,还是依据《维摩诘经》的思想内容来讲。对于《维摩诘经》本身来说,它可以说是从下层世界的超升,而上达到精神世界里面的最高层。它当然是属大乘佛学般若慧解中,到达最高层次的所谓“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如果用吉藏大师的名词来说,就叫做“圣默然”!那是一个最高的修行境界。虽然他也讲方便般若、观照般若、文字般若,但是这些在他来说,仅是次要的东西。
5.六朝以前讲般若只讲真空对妙有则禁忌不谈
倘若是真正依照六朝以前的观念来讲般若思想的话,那么经由这个般若宗所解释的大乘经典,就会像六朝时代所流传的涅槃思想一样。当时的人们,对于佛教的宗教修持方法,都是一心一意只想赶快契入涅槃。如果照这样看起来,拿后来般若宗的名词来说,就是在谈“空”的时候,等于在讲内空、外空、内外空、大空、毕竟空之后,然后再讲空空,而与现实世界不能够得到接触。只能讲“真空”,而对于“妙有”反而被悬空、禁忌而不谈。所以般若宗里面讲“空”,正如吉藏大师所说的“迂谛”,停滞在那个“空”的“圣默然”的境界里面,不能够再回向到现实世界上来。也就是说只能讲“真空”,而且是停滞在那个“真空”的境界里面,如此这个“真空”必然会产生一种变为“顽空”或“断灭空”的危机。
6.顽空与断灭空有如尼采的超人哲学只知超越
因为假使只停滞在“顽空”或“断灭空”里面的话,那么对于佛教的宗教经验,同佛教的哲学智慧里面,就不能够畅谈慈悲,所谓“无我为人,无欲扩愿”的菩萨心肠,就无法彰显,反而成为戏论了,只是一味的讲“忍”、“大忍”、“无生法忍”(注三)!这个“大忍”到底是忍些什么呢?也就像近代德国哲学家Nietzsche(尼采),在他早期所倡导的“超人哲学”那样子,只晓得要使人由地面上一直向更高的境界提升超越,而达到超越于一切人之上,这样的超人,只会爬到山顶上去接触日月星辰,接触阳光。因此如果我们从超人的立场来看现实世界,那么现实世界必然会成为一个鄙陋的世界,就会产生一种对现实世界的contempt(鄙视)。
如果要是以这样子来讲超人哲学的话,那么这个超人的思想被转移到佛学的领域来讲时,就等于我们在讲智慧,而认为智慧的最高境界就是向上回向,这个向上回向一直向上面去发展,就会发展到“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然后在那个地方讲“真空”。然后就以那个“真空”,用来作为哲学发展的一个途径,最后就要契入宗教经验上面的涅槃境界。如此说来,假使要想达到那个境界,就一定要具有极大的忍心,从看不起现实世界、诅咒现实世界、鄙视现实世界,然后再求出离现实世界。倘若就是如此的话,那么佛陀在各种经典里面,千辛万苦的训练那些弟子,使他们成为声闻、缘觉,再转小向大,成为菩萨、或大菩萨。然后到了《法华经》里面,便一个一个的给予授记,可是在授记了之后,这些人以后在现实世界上,连影子都没有了。
7.目前教育制度产生“唯我独尊”而非培养“无我为人,无欲扩愿”
这就好像我们的教育制度,倘若只办小学是不够的,还要办国中、高中、大学,甚至于办大学还不够,还要办研究院,高级研究院。可是当高级研究院士毕业,领到了博士的文凭之后,似乎是好像把这些学生都送上天一样,对于人世间的民生疾苦,通通不管。照这样的方法来看,这种训练菩萨、大菩萨的方法,并不是在培养“无我为人,无欲扩愿”的慈悲心肠,而是在训练精神上面“唯我独尊”的世上逃避人士,仅仅把博士帽一戴,制服一穿,头都不回,有如尼采的超人一样的忌讳。如果我们讲智慧,也像那样子的讲法,那么这种智慧,就正是吉藏大师所说的“迂谛”,只晓得如何去获证“真空”,对于另外的“妙有”这两个字,却根本都不能够了解,这不是一个修学大乘菩萨道的精神。
二、修学佛法应该了解大乘菩萨道的根本精神——不住涅槃
l.大乘菩萨不接受授记要回向现实世界来拯救众生
这些都是因为不了解大乘佛学的最重要精神,才会产生这种状况。那么我们要问,什么才是修学大乘菩萨道的最重要精神呢?其实大乘菩萨道的最重要精神就是慈悲喜舍的“四无量心”。为什么一面临现实世界的黑暗、罪恶、痛苦,便会看不下去呢?这就是因为他在精神上面无法忍受的缘故。所以当释迦牟尼佛最后要给许多大菩萨们授记,让他们都可以到佛刹土里面,可以到极乐净土里面去时,他们却异口同声地说:“我不去!”为什么呢?因为当他们回看这个现实世界时,内心里面实在太悲痛了,太感伤了。因此这些大菩萨们(文殊、普贤、观音、弥勒等),都愿意把他们的生命,利用下回向的办法,再回向众生、回向现实世界、回向罪恶痛苦的人生,来做一些积极救世的艰难工作、艰巨工作。
2.修学大乘佛法应具备最高智慧才能发无缘大慈同体大悲
在这种情况下,于是我们可以说,假使我们要讲般若——要讲这个最高的智慧——的话,那么这种智慧并不是在眼睛上带上有色的眼镜,那将会看不清现实世界上面的诸种罪恶。所以必须要把那一套有色眼镜给拿掉,然后再根据我们本身具有的那种最高的智慧——所谓一切智、道种智、一切种智——配一副真智慧眼镜,便能够看透宇宙里面的最高存在,以及最高的价值基准。同时还要再能够看透现实世界里面的一切黑暗、一切罪恶、一切痛苦。经过这样的一一看透之后,然后必将会从“同体大悲、无缘大慈”中阐发菩提心,那么最大的菩提心是什么呢?就是要发慈悲喜舍的四无量心。
3.在真空领域中不断培养慈悲心去改造提升现实世界才行
这样子一来,我们不可以随便看不起这个现实世界,而是要先透彻地了解现实世界,然后再想办法来转变它、纠正它、改造它、提升它。换句话说,我们要在“真空”的领域中除去顽空与断灭空的那一种精神之后,我们还要透过方便般若、透过文字般若以及观照般若,去了解现实世界,不断的培养我们的慈悲心。如此对于现实世界的构成,或许我们能够给它一个圆满的解释。其实我们要对这个现实世界给予圆满解释,最主要的还是为了了解这个现实世界的罪恶根源、黑暗根源、痛苦根源,将这些问题的根源找出来之后,然后再想办法去改造它、提升它。这就等于说,在“真空”的领域之外,还要再讲“妙有”。
三、从纯学术的观点上难予体察最高尚的理想境界
1.东西方哲学思想无法化现实之有为妙有
但是假使我们从哲学的观点上来看,不管是东方的哲学思想,或者是西方的哲学思想,其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呢?其实其最大的问题,就是应该如何才能把哲学上面的最高理想,提升到宇宙领域中的极微妙与极高尚的境界,然后便试着转过方向,再投向现实世界,要化现实之“有”为真有,或妙有。不过这个假使我们要是从哲学上面来透视这种精神,是相当困难,而且也容易使人产生困惑。因此有时候,如果从文学或艺术的立场,来透视这种精神,反而更可以把这一种下回向的问题给点化掉,使得它的精神,跟向上回向的时候是同样重要。譬如假使我们是一位研究历史的人,那么我们便可以从历史的现实观点,去分析这些史事的可靠性,而且我们可以说不论在任何时代,都有它的现实的政治状况,而且在那个现实的政治状况里面,要去追寻理想的政治,都是很少见的。
2.文化史的观点可以标出真善美圣的境界
假使我们再从人类的整个历史上看起来,虽然我们可以说从文化史的领域中可以标出很美的境界来:譬如文学的领域、艺术的领域,都有非常优美的境界;至于道德上面也有达到至善的境界;宗教上面也可以讲到神圣的境界。但是假使我们看历史的时候,是从政治的发展史上去观察的话,而不是从文化史方面去看,那么我们可以说西方的政治发展史,是一大套权术的起伏,东方的政治也是一样的是一大套权术的玩弄。当然这里面只有少数的例外,还讲究政治的理想,像中国周朝的《周礼》就自成一个理想的体系,因为在它里面还晓得提出一个最高的文化理想。然后对于一切的安邦定国,都是按照这个文化理想所建立的,而指导这个文化理想者,就诉之于师儒。所谓“儒以道得名”,“师以义得名”。可是在中国二十五史里面,又有那几个朝代,能够具有这样高尚的文化理想呢?
3.历史学具有现实政治演变史与文化史两套观点
所以从这一个观点上看来,我们要研究历史,如果只是从政治的史实上去研究的话,那么必然会花上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现实世界里面兜圈子。如此说来,那么古今的历史都只是一套互斲史,彼此忘恩负义的互相杀伐,为达到目的便不择手段。但是假使我们是从文学、艺术、道德、宗教的这一系列去看时,我们便可以看出,人性还是另有其高贵的一面。倘若我们可以把那高贵的一面转移到理想的途径中去,透过文化教育的理想,不断的给予提升,而应用到某一个时代的人类生活,那不知道有多好。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说我们研读历史,就应该要拿两套眼光来读:一套就是读“政治史”,即所谓“现实演变史”;另外一套就是文化史,也就是艺术史、文学史、诗歌史、理想的典章制度,甚至宗教史,以及那一个时代有如周公所谓的“师与儒”的当政者,或者是Plato(柏拉图)所谓“整个国家的指导人物像Gabin”。这个Gabin是什么呢?他并不是政客,而是大的哲学家,即所谓的“哲王”是也。
4.《红楼梦》之哲理“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在这样的一种情形下,我们才发现在人们的精神方面,是需要有一条路径,这就是所谓“下回向”了。这个“下回向”在平常要详细谈它,必须要透过哲学的领域,等于要做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但是有时候却也转不过来,因为宇宙实在太小了,真正能够在这个人类社会里面,应用自如、任运自在的人,也实在太少了。某些有实际见地的宗教家,满腹经纶的哲学家,一旦提升到那个高尚的理想——所谓“真空的实相”之境时,有时候是下不来,有些是转不过来。因此在这时候,就很需要文学家、诗人、艺术家,透过他们的高超的文章、艺术的才情与构思,在那个地方慢慢的做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当然他可以应用自如的先做六十度的转弯,再做九十度的转变、一百二十度的转弯,然后才达到一百八十度的转弯,慢慢修正方位。但是一转过来之后,譬如我们可以看像《红楼梦》这一部书里面,曹雪芹就有两句非常富有哲理的话,而且也可以充分表现出他是一位具有大功力的人,才能够说得出来。他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注四)对于这两句话,平常研究文学的人,假使他没有受过哲学训练的话,他一定会以为曹雪芹在那里说梦话。倘若说他是在说梦话的话,那么这个梦话,平常的人是不晓得说,也无法说的。
5.文学艺术的高深体验应具有双回向才能任运自在能来能去
但是当文学家与艺术家,在他们的人生领域中,有了很深的体验之后,他会了解在现实的经验里面,他应该体会到宇宙中应具有哲学上面的上回向与下回向的两种境界。因此他便安排在人类生命的领域上,也有两个不同的倾向,对于这两种不同的倾向中间,他是既能够来,又能够去。倘若就以这个既能够来,又能够去的立场,来讲大乘佛学的“真空”,那么我们也一定会称佛为“如来、如去”。但是若就大乘佛学慈悲喜舍的四无量心来说,我们就不能仅称佛为“如去”,而应叫做“如来”(《金刚经》云:无所往来,亦无所去)。也就是说以佛陀精神人格的造诣来看,他已经到达一个很高尚的程度时,他在宇宙的任何领域中,都可以任运自在,既能够来,也能够去。换句话说,他能够体会那个最高的精神领域;他也能够知道应该如何去转变最高的哲学智慧,使它成为一种理想境界,甚至于让这个理想境界能够在现实的生命世界里面兑现;他完全能够对机说法,应病与药(注五)。
四、大乘般若思想领域在彰显大平等智而达万法平等
1.大乘菩萨不仅契入涅槃也要契入现实界
经过以上的分析之后,便可得知,般若宗的思想一发展到六朝以后,就不仅像大乘佛学里面所记载的那样,只要使菩萨变成为大菩萨,然后授记颁发毕业证书就算了事。也就是说,不仅仅是要契入涅槃,还要转回过头来契入于现实界。但是如果从小乘佛学的眼光来看,这个现实世界是要不得的世界,所以便成为他们所诅咒的对象;若从大乘始教来看,它又变成一个被鄙视的对象。所以从这一点上看,真正的大乘佛学,就应该要真正把握菩萨道的宗教精神,所谓菩萨六度万行,先要从发菩提心起,成就菩提资粮的次第,再从六度、四摄法去实行自利利他的万行,而且必须昼夜六时,勇猛精进,一步一步地迈向圣境,从浅到深,转劣为胜,从初发心菩萨,到优入于圣域,终入金刚心地后的菩萨,成为最高等觉地的菩萨,自然能证得最高的般若智,自然能够深切体验到宇宙精神世界领域中的最高价值与理想。然后再转过头来,贡献他的理想给这个现实世界。
2.万法平等为佛教的基本精神
虽然在这个现实世界里面充满着重重的难关在阻挡着他,但是对于一位有真正的实际修证者来说,那仅是一种考验而已。譬如说在讲《般若经》时,讲到如来的种种成就,或者在解释如来的基本精神时,就像龙树菩萨在《大智度论》中所解释的经文,讲这个“大平等智”的时候,就说“万法平等”。所谓“万法平等”,可以说是一个很抽象的理想,因为假使要是真的“万法平等”,那么回转过来,对于那些向来是最低级生物的畜生界,或卑污苟且的世界里面来说,又将如何讲“万法平等”呢?或者是对于人类世界里面的那些人面兽心的人来讲,又将如何使得“万法平等”呢?
3.慈悲喜舍的悲愿为大菩萨转向现实界的悲愿
所以这样子一来,大菩萨们,虽然具有慈悲喜舍的悲愿,一定要转向现实界来;但是一转回现实界之后,他面对着现实世界里面的下层兽性,一定不能够有片刻的忍受。因此在精神上面,就会造成像现在所流行的Alienation(疏离)一词,自然还要再造一座桥梁来沟通,以免发生代沟现象,否则只晓得侮蔑世界、鄙视世界。因此我们可以说,假使从这一类的人来看时,这一类的人在每个时代都是人类的改革家、社会的改革家。但是对于这一类的人物终究会变成脱离现实的革命家,因为在精神上面,自视甚高,自然会变成人们心目中的英雄人物。而且这一类的人,甚至会把他的很高理想,Impose upon human society(施之于人类社会)。可是事实上,他在内心里面根本就看不起人类,因为从其内心里就看不起这个世界,请问这个世界,又将如何能接受他呢!而且当人们一看见这种人时,一定会认为他是一个脱离现实的怪物,怎么会又再去亲近他?
4.理想家、改革家必具无缘大慈同体大悲才不会演变成悲剧
所以从这一立场上看起来,一个不了解宇宙结构、不了解人性禀赋的人,如果他想成为这一个时代的改革家、理想家,那么他在处理一些现实问题的时候,反而会制造出、或演变成一种悲剧,而他这种人,可能就被证明为一个悲剧性的人物,甚至将自己也毁掉。因此对于一位真正具有智慧的人,要在“万法平等”的伟大精神支配下,虽然他晓得他自己的境界甚高,但是一面临到现实世界时,又要回心到卑劣的境界里面来,除非他能立刻熟悉这个卑劣的环境,将身心都整个投入,去适应这个社会环境,否则的话,如何才能面对现实世界、现实人类,而真正从他的内心中产生“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无穷悲愿,去拯救这些现实世界的众生呢!
五、文学艺术界应具有高贵理想教育准则去现身说法
1.但丁的《神曲》带有爱的理想高贵的人性发出光明现身说法
可是倘若我们从文学界与艺术界中去看时,当我们一发现伟大的文学作品,或伟大的艺术作品时,我们一定会善加体会这些作品的著作人,是在那一种情况所构想出来的。例如像尼采来说吧,他在超人的思想中,好像是在说明一个大哲学家的思想结构,所不幸的是他所描述的那个大哲学家,却只会诅咒现实世界、鄙视现实世界,最终的结果是这一位大哲学家,却因而变成一个小人物,反而使他的理想,发生不了作用。但是反过来说,像十三世纪意大利的大文学家但丁,在他的第一流的文学作品《神曲》里面,就是影射他入地狱的情况。当他进入到地狱去的时候,为何他不沾染地狱里面的半点罪恶呢?最主要的是因为他带了一个爱的理想——一颗赤裸裸的爱心,到地狱里边去。而且但丁的著作,从来就不像尼采那样,不断的诅咒这个世界,他深入到地狱的各种层级里面去时,根本就不觉得那个地方是一个卑劣、染污、苟贱的境界,而是表现出高贵的人性,在那一个外在的罪恶环境里面彰显出来。因此当他到达地狱里面去一接触到最黑暗的层面时,他能够从他的爱心中发出一种光明,去如实的了解那个罪恶地方可怕的情形,然后才从他的内心中散发出悲悯众生的同情心。如此再根据这个同情心去做现身说法,最主要的是因为他自己亲临地狱深渊中,他了解处在地狱里面的人类罪恶之情形,因此他就说:那个地方是不能够久住。然后才要求大家要和他一起根据上回向的法则向上超升,虽然不能平步青云,一步登天,但是至少可以先到达半山腰去呼吸新鲜的空气,因而便能重见光明。
2.柏拉图的《理想国》将现实理想化而提升到真实的理想境界
再换另一个角度来看,倘若我们研读了柏拉图同笛卡儿的著作之后,我们便会发现在笛卡儿的著作里面就有一个很好的比方:他说有许多人喜欢在地下室里面比剑,喜欢在黑暗的夜里比剑,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他们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可以乘机暗剑伤人,而让人丝毫看不出来以达到他的目的。因此倘若有人建议说,既然是要比剑,为何不到外面的光天化日之下来比呢?这时那个比剑的人一定会躲到地下室里面不肯出来。因为一旦到了光明的世界里面,他除了忍受不了外面刺眼的阳光以外,他根本无法在比剑的时候,乘机再用暗剑伤人的方法,倘若他非用不可的话,一定会被大家看出来。所以笛卡儿便指出:比剑是具有两种境界,一个是在黑暗的场合里面比;一个是在光明的场合中来比,前者是暗藏着阴谋谲计,见不得人,当然是不公平的,唯有在光天化日下才能够比出高低。
但是以柏拉图来说就不同了,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一书里面就说:大家不幸的都脱离了真理、脱离了理想、脱离了价值标准,因而便生活在黑暗的领域中,而自己根本就不知道,结果就莫名其妙的生活着,而没有任何光芒来照射,或者虽有照射,但是它所彰显的也仅是宇宙的阴影、人生的阴影。所以柏拉图,他就无法拿哲学家的那一种气派来说,你们这些都是下贱的人,只晓得在黑暗里面讨生活,他总是很亲切地来描绘,当人们生活在黑暗的地下暗室里面,对于一切的外在光明,仅能投射出一些阴影而已。因此当柏拉图在描绘那些生活在阴影地洞里面的情况时,就彷彿他自己是处在那一种境界中一样,他所描绘的那个阴影非常透彻,因此反而使人有一种真确的感受,因为这必须是他自己已经先有真确的感受,然后他只不过把这种真确的感受自然的流露而已,也就是一步一步的,把人从地洞里面领上来,使他们到达光明的世界里面来,让人们不会因为太阳光的太刺眼,而不肯马上脱离那个阴影的世界。所以有人说:柏拉图的哲学著作,就是一部大学教育的教科书,他是从不同环境里面,烘托出两种路线出来:一个是现实世界;另外一个就是将现实界先给予理想化,使它提升到真实的理想境界,这里面总是应该有一个program of elevation(超升计划纲领)。然后他再根据他一生的真确体验,作为一种现身说法。
3.研究哲学若失去理想便具有满腹烦恼不满现实形成社会问题
从笛卡儿与柏拉图所持的观点来看,那么我们平常研究哲学的人,可能所受的哲学教育,可以说都有问题。每个学哲学的人,都是具有满腹的烦恼,在没有进入社会之前,可能会说在家庭是没出息,没见世面的井底蛙,甚至还要受到长辈的教训、压力,做一些非出自本身的意愿的事。可是当你走出了家庭鸟笼,进到广大的社会里面来,一碰就碰了许多钉子,他自然是忍受不住,于是也就不断的在那个地方诅咒社会。其实诅咒社会最厉害的分子是谁呢?就是那些身上藏了小刀子的人,在他们所到之处都感觉不顺眼,逢到人都想捅他一刀,好像在现实世界里面,并没有他的存身之地,所以他才会铤而走险,其实假使要冒险的话,他应该先毁掉他自己,可是他却把自己当做宝贝那样爱惜,而想毁掉别人,甚至把一切的他人都全部毁掉,最后就只剩下他自己而形成一个罪大恶极的人。因为唯有如此,他的精神才能够得到自由。所以从这么一点上看起来,我们就可以说,平常研究哲学的人,如果拿着这一种精神,在他们的心灵深处里面,产生一种active romantic(积极的浪漫)行为,当他进入到社会里面来之后,这个社会是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接受这一种精神古怪的行为。
六、善财童子向往追求哲学智慧为宗教实践的最高表率
1.善财童子听文殊讲普照法界顿悟根本智
现在假使说我们已经仔细研读过《华严经》,尤其是已经翻阅《华严经》的最后一章《入法界品》(《入不思议解脱境界普贤行愿品》),自然就会知道,在《入法界品》里面的善财童子,就是一位真正向往追求哲学智慧的人。可是善财童子他也晓得并不能够凭藉那颗赤裸裸的心灵,就能够接触这个极为驳杂的世界,他必须先取得智慧才能承当。于是他利用文殊菩萨来到福城东,婆罗林中,大塔庙处,演说普照法界修多罗的机会时,就去造访文殊,并且恭敬作礼,咸问法要,而顿起初心。当时文殊师利就像象王一样,回观善财,便令善财童子获得根本智,当他受到文殊菩萨的精神感召之后——因为文殊菩萨是般若空宗思想的最高代表——在他以为,或许文殊菩萨一下子就会使他到达无所有处境、非想非非想处的妙境里面去。但是文殊只是摸一摸他的头之后就说,你要想追寻很高的智慧与理想,那么你就必须接触现实世界里面的各种行动纲领,与实践力行的各项法则才可以。这些纲领与法则,并不是理论,而是一种实际体证境界,使得能彰显染净融通、生佛平等的圆融法界。
2.文殊指点依人证入圆融法界
于是文殊菩萨就叫他应该要依人证入,必须要在现实世间中去亲近善知识,请问无量法门,故应该要南询百十一城,去参究五十三位大善知识,虚心去接受他们很高智慧的熏陶,而且并不是说马上就可以腾云驾雾似的,就可以进到所谓三十三天以上的那个微妙世界。你应该前往询问他们:菩萨应该如何学菩萨行?菩萨如何修菩萨行?乃至于菩萨如何于普贤行中,疾得圆满?换句话说,你要把你整个的生命投到现实世界里面去,向各式各样的善知识、各式各样的行业、各式各样的生命活动去学习。文殊菩萨对于善财童子这种亲切的问法,他也给予相当亲切的指点,而令善财童子欢喜雀跃,头顶礼足,辞退南行。
当然善财童子究竟是一位智慧不凡的天才,所以他一出去之后,就想要到胜乐国土的妙峰山去,他一心一意想要到达山顶上面去亲见佛陀的影子——德云比丘。因此他就在山顶上到处找遍了、看透了,可是在那个山顶上找来找去,连佛的影子都见不到,德云比丘也无法见到。等到他垂头丧气回往山下走,要想再回向到现实世界的时候,这时德云比丘的影子,却出现在一个较低的山头上。这就是说,这一位伟大的天才童子,他并不是一拜别了文殊菩萨之后,就能立刻去找到像我们中国至圣先师孔子、道家始祖老子或继承者庄子,以及像西洋的柏拉图等,以这些大圣哲为师,而就能马上攀登到宇宙的上层世界上而去腾云驾雾,他只是接触到那个空虚及抽象的理想。而且这个抽象的理想,一定要把人类的生命精神,投注到现实世界上面去做种种的体验。假使这个现实世界是一种残忍的现象,我们也只能在现实世界里面,去体验生命上面的残忍现象。
3.善财童子经历五十三种不同生命的表征获得不同的宗教体验
譬如说,假使善财童子,他要是接触到许多暴徒、强盗、土匪,甚至于罪大恶极的各种大匪寇,都一一接触到了,然后他又再接触世界上面,各式各样具有艺术才情的人,或道德修养、品格高尚的人,甚至于种种不同的宗教体验,而且非常深刻的实证派人物像德云比丘、海云比丘、善住比丘、弥伽人、解脱长者,一直到观自在菩萨、正趣菩萨、弥勒菩萨等五十三种不同生命的表征,如此巡历参问一百一十个城池,凡见一善知识,必先陈述已发,后问行门,以表自身之先悟后修。由他们所彰显出来的各种不同的生命活动,而每一善知识,均将自己所知、所愿、所行、所因叙述出来,并且说:“佛法如海,我只知此,余非所知。”这时善财童子都能一一的体验过后,而且深自能够了解,然后再由弥勒菩萨的指点,令其还见文殊时便说:“善男子!汝当往诣文殊师利善知识所而问之言:菩萨云何学菩萨行;云何而入普贤行门?云何成就?云何广大?云何随顺?云何清净?云何圆满?善男子!彼当为汝分别演说。何以故?汝先所见诸善知识,闻菩萨行,入菩萨门,满足大愿,皆是文殊威神之力,文殊于一切处咸得究竟。”(注六)
于是善财童子就回文殊的普门国苏摩那城,一心想再见文殊菩萨。这时文殊菩萨就对他说:“善男子!若离信根,心劣爱悔,功行不具,退失精勤,于一善根心生住着,于少功德便以为足,不能善巧发起行愿,不为善知识之所摄护,不为如来之所忆念;不能了知自法性,如是理趣、如是法门、如是所行、如是境界,若所遍知、若种种知、若尽源底、若解了、若趣入、若解脱、若分别、若证知、若获得,皆悉不能。”(注七)也就是说,文殊菩萨教导他,这些你仅仅在行动上面的考验,是不是够,你应该还要去请示普贤菩萨,请他给你印证。
善财童子在接受了文殊菩萨的教示之后,便生大欢喜,一心想要摧毁一切障碍,进入到无障碍解脱法门之中,而能住于法界无差别的平等之地,希望能观察普贤菩萨的解脱境界。于是便看见普贤菩萨,乘着白象王,处于经莲座上,他便谘问法要。普贤菩萨便告诉善财说:“我于过去不可说佛刹微尘数劫,行菩萨行,求一切智。一一劫中,为欲清净菩提心故,承事不可说不可说佛刹微尘数佛。一一劫中,为集一切智福德具故,设不可说不可说佛刹微尘数广大施会。……于其法中出家学道,修行佛法,护持正教。自忆未曾于一念间不顺佛教,一念间生瞋恚、我我所心、自他差别心、远离菩提心,于生死中起疲厌心、懒惰心、障碍心、迷惑心。唯住无上不可沮坏集一切智助道之法大菩提心。……我庄严佛土,以大悲心救护众生、教化成就、供养诸佛、事善知识。为求正法,弘宣护持,一切内外悉皆能舍,乃至身命亦无所吝。一切劫海,说其因缘;劫海可尽,此无有尽。……我所求法,皆为救护一切众生。一心思维,愿诸众生得闻是法,愿以智光普照世间,愿为开示出世间智,愿令众生悉得安乐,愿普称赞一切诸佛所有功德。我如是等往昔因缘,于不可说不可说佛刹微尘数劫海,说不可尽。”(注八)于是善财童子亲近佛刹微尘数诸善知识,所得善根智慧光明不可以算数譬喻所能及。
4.善财童子代表华严宗教极致的最高境界
换言之,当善财童子在南方海岸国大庄严园中的毗卢遮那庄严藏广大楼阁,见到弥勒菩萨时,弥勒弹指一声,阁门即开,这是彰显摄用归体。也就是摄收众德因行,以彰显诸种胜行,这是从差别行中到达无差别智,而可超越等觉补处位即当成佛。然后再见文殊菩萨时,这就更进一步要说明智照的无二相,以彰显甚深般若因行,观照到极点时,便能反照初心,那么成就佛果就如同初发心时无二无别。等到再见普贤菩萨时,便是进一步要彰显广大行相、广大行愿,使它们都能等量具足如普贤行愿海,而使一一行门、一一愿门都能证入法界,其含容之广大,无量无边,如此终究便能达到行满愿海。而能于自性中证得佛的威神力、大慈悲力、净神通力、善知识力,而得究竟三世平等清净法力,彰显华严宗教的最高极致。
七、从生命体验的立场来看均要讲亲身体验
1.般若思想一路空到底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来体验
所以从这么一方面看起来,这是根据生命的体验、阅历的一种亲身体会,对于其间的酸甜苦辣,如人饮水,唯证者方知真实不虚。假若要从哲学的立场上来看,固然我们必须要从宇宙论里面去提升,因此要讲reasonable ontology(合情理的本体论),再讲universal ontology(普遍的本体论)。同时就像我在讲述道家哲学时,要讲meontology(超本体论),这当然要依据上回向的方法,对于我们所接触到的宇宙境界,并不感到满足,因此要把它们一一点化掉,然后再讲空,从内空、外空、内外空、有为空、无为空、空空、大空、第一义空,然后还要讲毕竟空,在毕竟空之后,并不停滞在那个地方,而是应该像《金刚经》所说的要“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也就是还要讲无际空、散空、本性空、诸法空、不可得空、有法空、无法空、无法有法空,一路空到底,不但见空,连见空亦空。
2.以善财童子为例凭藉决心毅力与悲愿行持将可达到
这样子一来,才可以体验到真空微妙的境界。等到我们真正能对这种真空微妙的境界,有了更深、更充足的经验、更充足的理解与体会之后,然后再问:在精神上能够像我们这样超升的人,在人类之中究竟有几人?假使在世界上面还有其他的人,不能像我们达到那种境界的话,我们就要问:是不是他的才情不如我们?是不是他的品德不如我们?假使不是的话,那么在这个时候,我们马上就要再虚心的自问一下,到底我们是凭藉什么力量,才能使我们达到那种境界呢?如果我们拿善财童子为例的话,这是因为他凭藉着他的决心、他的意志力、他的无限悲愿的行持力、他的诸种操行的努力,因此宇宙中的任何境界之中,就像西洋哲学上面的Leibniz(莱布尼兹)所说的all the possible worlds(所有可能的世界)领域,他都要把它当做范例。
也就是说,他都要献身于一切可能的世界里面,去培养他的生命力,使得宇宙中的一切,都能在他真切的体验之下,然后便能够超脱解放。因此虽然你是处在现实世界之中,但是我们却绝不为现实世界里面的黑暗、罪恶、痛苦所沾染、所控制,彷彿自己就是一颗种子,譬如像荷花的种子一样,虽然投注在污泥里面,却能够吸收污泥里面的一切养分,开展成出水芙蓉,以极为光明莹洁、而又芬芳的花,来接受太阳所发出来的光明。
3.哲学家应具有妙观察智才能造作成所作智
因此真正的哲学家,要根据真空的理想所培养出来的广泛智慧,然后才能观察照射世界的一切角落与各种层面,这就叫做“妙观察智”的功效。那么这种“妙观察智”培养出来以后,我们才晓得,一切境界都可以拿很高的理想来点化。如果一个人的能力,无法将它点化的话,可以结合同参道友、结合同时代的其他各宗派的修行人。如果一个时代的人还不够的话,更可以与古今一切怀抱着大理想的圣贤豪杰,在精神上面跟他们结成同道。这样子一来,不但可以用“妙观察智”来了解宇宙的各种阶层,甚至最高阶层的价值理想也是无所不知。然后我们才可以拿我们的生命力,在宇宙的领域中,便能产生许多伟大的行动,造就许多伟大的事业,这样就变成了“成所作智”。
如果照这样子看起来,那么对于现实世界里面所存在的极不理想的黑暗事实,我们也都能将它一一理想化:一个人不行,十个人来;十个人不行,一百个人来;一百个人不行,就集合一千个、一万个,甚至于这一个时代的人;假使这一个时代的人还不行,就要在精神上面上友于古代圣贤豪杰志士,下友于千百代后具有崇高人性的人,跟他们结合起来,共同把这个现实世界,一一地给予理想化。其实这些就是根据“真空”的原理,来把现实世界给予点化成理想的“妙有”之境,而这时就不再是俗有了。因此“真空妙有”就在两个世界上造成了一座坚固的桥梁,如果我们在上回向时,只要能够上得去的话,那么下回向也就可以下得来。而且它的下回向下来之后,便能把那个现实世界,依照上回向的方法,使得不同时代、不同区域的人,都能在那个地方变做什么呢?我平常所使用的一个名词就叫做salvage in unity(一体救渡)。
4.在华严一真法界领域下将使一切现实人性崇高化
其实这里面最主要的功效是不但能把区域的观念给化除掉,而且也能将时间的隔阂化除掉,进而还能把人性上面所产生的隔阂也化除掉。然后便能进一步的启发出一颗赤裸裸的真心,将一切现实的人性均一一给予崇高化,现实世界自然也崇高化,到了这时候,就是华严宗哲学所说的“一真法界”无障碍之境。这个“一真法界”是如何形成的呢?在中国佛教的发展史上,应追溯到六朝时代,当如来藏系的经典传进来的时候,像《楞伽经》、《胜鬘经》、《解深密经》、《密严经》、《瑜伽师地论》及《究竟一乘宝性论》等的这许多著作中,首先使我们了解世界的起源问题,而且让我们要把握最高、最大的宇宙真相——真如,确定“真如缘起”的思想,认为这个“真如”可以视为是经由智慧所观察出来的实相,然后要加以了解之后,知道这个境界的获得必须要透过一种精神上面的修养提炼。等到这种精神提升到最高的境界时,再倒转过来,投入现实世界里面去,进行一种对一切生命活动的理想化。
假使要是照这样去看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说不论古今中外,在哲学上面均存有所谓的二元对立,也就是上层境界与下层世界发生了隔阂,或者是内心的经验同外在的环境中间所生隔阂。当然面对这种二元对立性的隔阂之间,我们可以拿自己的生命去培养出真实的智慧,而以这一种智慧去建立一座桥梁。由此所建立的桥梁之时,必须要具有一种沟通二者之间的原动力,这个原动力就是慈悲心。在慈悲的大原则下,才能使一切的人类做到平等观,在一切事物的评价上都做到平等观,这时我们不会再诅咒人性是罪恶的,人性是残忍的。其实我们倒认为,持人性是残忍的人,乃是因为他们自己先是残忍的,看不起别人,别人才报之于残忍。这就好像什么呢?譬如一般人一走到狮子老虎的面前时,即使说你的心地是仁慈的、善良的,但是狮子老虎还是会咬人,但是假使你是一位了解狮子老虎的驯兽师的话,他一天到晚同狮子、老虎一块生活,从来都不加害狮子、老虎,自然狮子、老虎也就不会加害他。
在我们平常所接触到的世界,我们绝不能说,也不应该说这个世界是丑陋的。在许多重要的情形之下,恐怕我们自己先要反省反省,错误的事情之产生,会不会是由自己一手所造成的。我从前经历过几件小事件,现在回想起来倒是很有趣,而且颇有一点哲学的意味。我记得在小时候是住在乡下,当时的医药设备都还不够健全,甚至患了疟疾的毛病,连金鸡纳霜都买不到。有一次我刚好患了疟疾,在当时一般人都认为,当疟疾未显发前,最好还是先到乡村去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散散心,使得神经不会太过紧张。但是这一次我在一个乡村的小路散步的时候,忽然间跑出来十几条恶犬,而且那一条道路很狭窄,而且唯有这一条小路才可以穿过去。在那一种状况下,虽然我是患了疟疾,由于当时我很年青,脚力非常稳健,当十几条恶狗一扑上来,我就很快的从旁边的那一道种花的篱笆穿越过去,这时狗也飞快追赶上来,这一下了我连自己患着疟疾之病都忘记了,跑得不知有多快,而这十几条恶狗远远被我抛在后面追都追不上,这样一跑就跑了一里路,这时狗看着我跑得太快也没办法再追了,而自己这时可以说是全身都浸在汗水里面,而所患的疟疾也莫名其妙的完全好了。
5.以现实例子来说明正人君子可避免灾难罪恶之侵袭
所以当我们面临了灾难或罪恶来侵袭我们的时候,假使你要避免让它影响或沾染的话,你能当机立断而逃脱或退隐,纵然是一种消极的办法,往往有时候还是很有用的。另外还有一次,当我在美国南方的一所大学任教时,有一天我下课回到自己的住处,这时不晓得是那一家的狼狗,它不声不响的跑出来,两只脚就放在我的肩膀上,当时我非常机警,假使我一跑的话,它可能会一下子就在我的喉咙上咬一口,所以我站在那里,丝毫都不动一下。这一只狗也觉得很奇怪,到底这个人是谁?两眼瞪着我,我对它表示善意的微笑一下,心中对它不起任何敌意,这样子过了许久之后,狼狗就摇了摇尾巴,这时我晓得它的恶意也全消了,所以就同它握握手,它的脚也就放下来再摇一下尾巴就走了,这就是说,即使你碰到的是一只恶犬,假若你不对它产生敌意的话,它的敌意也自然会消失。
还有一次,房东太太告诉我,说当你回来的时候要特别当心邻居家有一只凶恶的狼狗,相当凶,所以头两个星期,我看到狗在街的那一边,就绕过街走这一边。但是后来看这不是办法,太费事了。于是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忘掉了没有绕路,想不到这一只狼狗突然跑出来,一口咬住我的皮包,幸亏事前房东太太对我警告说不能打它,我也就没有动手。同时这只狗一咬了东西就不肯放,于是它咬住我的皮包之后,就僵持在那个地方几乎有二十分钟之久。后来它的主人出来了,就把它叫了回去。由此便可得知,像狼狗那样顽强,假使你并无伤害它的话,它也不一定会伤害你。再有一次,就是我所教的一个学生,在圣诞节那天晚上请客,邀我去赴宴,当晚出去时又在半路上出现两只恶犬,我想在黑暗的地方,没有办法应付,只好避走,幸亏在黑暗中路径还熟,一跑就避掉了。
我想在这几件小事情里面,都可以看出,假使你带着一颗残忍的心理,轻视这个世界,看不起别人,认为唯有自己才是正人君子,而别人都代表罪恶。倘若以这一种心情去生活,我想即使你到了净土,净土还是黑暗的。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你自己的心灵里面没有光明。所以在佛教里面,当你证悟到《大般若经》的法满境界,到达最高的智慧领域,自然会彰显“万法平等”的这一种理论。如果把“万法平等”的思想拿来应用到人心、人性这一方面来印证的话,我想可以引起许多妙用,它可以接触到罪恶的世界,可是在你自己却不会犯有那种罪恶的心灵。我想即便是盗贼,但是有的时候,他的良心发现也可以回心转意,以表现他还有善良的人性。
八、研习佛法应先仔细阅读佛陀的传记——《佛本行集经》
从这一点上看,我觉得大家应该要仔细把释迦牟尼佛的传记《佛本行集经》(注九)读一读。这本经是释迦牟尼佛从他过去世的本生说起,从他降生、出家、成道、游化,以及后来其门弟子皈依佛陀的种种因缘,均有非常详尽的解说,一直到佛陀他成道六年回到家乡为止。在这个阶段中所经历的一切事件过程,不分大小巨细,均有详细的记载,这是在所有翻译的各种佛陀传说中最完美的一部经。
尤其在叙述他为何出家学道的种种因缘:从东门出游而遇见一位老人面皱、伛偻、曲背、齿落,拄着拐杖,行动极苦,他看后便生起厌世的心理,因为一切人皆要老化,心中自念:日月易逝,少年不常,老至如电,身形不支,气力虚衰,我虽富贵,岂能独免?念及将来,甚可怖畏;第二次出南门游时,看见一位病人,身瘦腹大,喘息呻吟,骨消肉尽,容貌萎黄,举身颤抖,痛苦万状,他看后怜愍病人,心生爱怖,认为人生是大苦聚,世人实在太愚痴,反而昏昏欢乐而不知觉悟;第三次出西门游时,有一深具聪明智慧辩才之忧陀夷伴从,看见一死尸,脓血流溢,臭恶可秽,躺在床上,众人抬行。又有甚多亲眷,左右前后围绕哭泣,便问忧陀夷,他答道:“这是死尸,因为人生在世,均贪着五欲之乐,等无常到来,片刻不能久留,刀风解形,神识去体,亲眷爱念,均不能相互照顾替代,恩情的好恶都不相干,所以人生死路难免要走。”释迦因素性恬静,听了这些话便觉得惶恐万分,便说:“人贪爱欲,故受此苦,所以必须要脱离老病死苦。”
不久又出北门游,看见一位圆顶的出家人,身穿法服而且威仪有度,一手托钵器,一手持锡杖,举动如法安详,视地而行,目不旁瞬。释迦看后,肃然起敬,问其何人?他回答:“比丘。”问:“何为比丘?”他便说道:“能破烦恼老病死苦,不复再受,名为比丘。我见世间一切皆是虚假,皆是无常,不实在。所以我要修学解脱圣道,不着色声香味触法,离诸老病死苦,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破除生死的根本,到达解脱的彼岸,因此名为比丘。”有偈言:“观见世间是寂灭,欲求无尽涅槃处,怨亲己作平等心,世间不行欲等事。随依山林及树下,或复冢间露地居,舍于一切诸有为,谛观真如乞食活。”因此他心生欢喜,便说:“善哉!善哉!此是最胜,我当决定出家学道。”并且他又回到宫中,看到平常跟他极亲近的妃子及诸宫妓,熟睡时就像木头人,鼻涕口涎,污秽不洁,身体就像皮囊所盛装的诸种臭秽。他见到这些情形,便更产生厌恶之感。因此他心里面便想着,像这样的形体,实在应该要毁弃,人生下来确实具有众多忧恼之事,到底要拿些什么值得称为快乐的事呢?可是世间人却都不知道应该要觉悟,反而贪染淫欲等不净之乐以为乐,所以他为了要解决一切众生的烦恼,他自己本身必须先要能降伏烦恼,所以他才要出家。
九、举《维摩诘经》为例说明大小乘佛法对人性的不同看法
所以在小乘佛学里面,首先就要诅咒这个烦恼的世界是要不得,它是一切大轮回的根源。在这个大轮回里面,尽是黑暗、罪恶、烦恼、痛苦,他看到这现象以后,便自视甚高,好像只有他自己才有一颗纯洁的心灵。因为在他所走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去时,那个现实世界好像都变做离奇的颠倒现象,不是黑暗就是罪恶,不是烦恼就是痛苦,因此他要逃避都唯恐来不及。所以小乘佛学便从缘起论的立场,把这个世界里面的种种罪恶、黑暗、烦恼、痛苦的来源给找出来,然后将它投到因果的理网里面去,表现出过去、现在、未来三世因果,都可以拿缘生论去了解。在了解之后,我们就可像释迦牟尼佛在小乘佛教里面所讲的,或者以《四吠陀》中(注十)的记载看起来,他就不再对现有的世界加以诅咒,也不再对人生诸种现象给予诅咒,而是在众多的地方,从他自己的生活领域中,应用他的理想来彰显慈悲喜舍的精神。这就证明他已经具有很高的智慧、很深的定力才能如此。虽然是接触到黑暗,黑暗也不能缠绕他;痛苦来了,痛苦也不能难倒他;罪恶来了,罪恶也不能沾染他。这就是小乘佛学与大乘佛学的最大差别之所在。
小乘佛学对于世界有一个total contempt(全然的鄙视),对于人生也同样的持着一种total contempt(全然的鄙视)。但是在大乘佛学里面,并没有这一种现象。因为在大乘佛学中晓得根据他自己的理想(所谓见地、修证、行愿),产生很高的智慧,然后再拿很高的智慧向下回向到那些世界的各种层次,让他自己先有一个深切的了解,然后再拿他从真如心中所流露出来的无穷悲愿,去怜悯它,原谅它,然后才能够感化它。譬如说在大乘经典里面以《维摩诘经》为例,书中的主角是维摩居士。虽然他是一位居士,可是他在大乘佛学里面已经取得了最高的智慧,具足了一切善巧辩才,所有应取得的,他都能透过一切修行的旅程而获得了。另外我们再看释迦牟尼佛在未出家前,从他那平凡的眼光中看起来,尽管是美色当前,他也认为是像一具行尸走肉的木头人,鼻涕口涎,污秽不洁的臭皮囊,避之唯恐不及。
但是在《维摩诘经》里面,(因为印度人在那个时代,究竟还没有现代人的开明作风。对于人性方面不管是男性或女性,还是存有许多偏见。)在叙述到天女散花的时候,如果从印度人的立场看起来,散花的天女,可以说是代表世界上面最邪淫的人。所以那些花撒下来,还在空中盘旋的时候,那些道行不高的菩萨,马上就被那邪淫之风所带来的花沾染在身体上,但是那些大菩萨丝毫没有任何的影响,因为他自己没有存着那种邪淫的念头,所以当花飞到他身边来,根本就不被沾染,而且他也根本就不需要去逃避。
十、中国具有深厚的人文主义绝不像某些宗教狂热易走入极端
1.以儒家本位确定人性本善其不善为环境影响
所以从这一点上看起来,在中国不仅仅是人生与哲学上面的一个问题,甚至于这一个哲学问题可以说也牵涉到法律上面的问题。譬如说我们如果仔仔细细的把《唐律义疏》看一遍,我们会发现在中国有许多法律的案子,是拿道德的规范来感化,而最后得到了解决。譬如当一个法官在审问盗贼时,他首先要认定“此亦人子也”,因为在中国具有深厚的人文主义的思想,绝不会像某些宗教的狂热者会走极端。就以儒家本位哲学来说,先从人性的观点来确定人性本善,假使人性是善的话,那么善是他的本质。倘若万一表现出恶的事情,那只是在不幸的遭遇里面的by mistake(差失),受到环境的影响才产生过失,并不是一种罪恶。所以法官逢到犯罪的人时,在他内心里就蕴含有一颗仁慈的心,所谓“此亦人子也”。
2.中国法律是先从道德上去施之于感化教育
因此在法庭上面,并不是只根据法律的条文,马上就定人的罪,而是先从道德上面施之于一种感化作用,以召唤他的自尊心或良心,让他从内心的深处中去忏悔,让他亲自去纠正自己所犯的错误。所以曾经有人在做官办理公务,但是他的家里却发现梁上君子来光顾,然而他却坚持着这种“此亦人子也”的这一种仁慈的悲心,因此不愿去拆穿他,不把他当做贼。或许他还会自言自语的说,这样的一个严寒的冬天,可能他是一个远道来的过客,然而却失去了家庭的照顾,亲戚朋友也没有给予适当的照顾,同时所有的旅费或盘缠都用尽了,似乎是到了这个地步,务必要等到他人的援手,何妨不现身来呢?于是便等待他的现身,然后再招待他,充分给予人情的温暖,甚至于还很热诚留他在家中住上一二天,很诚恳的款待他,等他不好意思要走时,还送给他一些旅费。然而就是利用这一种方式,而把许多的小偷、盗贼,在无形中给感化了,解决他们的问题,也因而变成为正人君子。
3.中国法律精神与西洋罗马法的精神不同在于儒道的理想
我记得有一年同吴经熊先生到夏威夷去开会的时候,他有一篇叙述中国法律方面的论文,说到中国的法律精神,同西洋以来的罗马法的精神(这是指罗马民法的精神)不同。譬如说:在西方总认为Criminal(犯罪者)都是一些人的恶性所自然流露出来的一种现象,所以人才会违犯法律,而产生了许许多多的罪恶事件;但是在中国的先秦诸子学中的法家(在当时九流十家中为显学之一)曾经对于儒家思想的大道理,道家思想的主要精华都不承认,因为法家他本身既然被列为显学之一,那么在他的哲学领域中,必然会自认为有与儒、道两家分庭抗礼之处。但是在秦汉以后,尽管法家深陷入于现实政治的泥沼里面,深受现实政治中九五之尊的帝王所操纵与利用,不过在这些帝王中间,许多对中国古代的大思想家、大哲学家非常崇敬。虽然他们能有显赫一时的威权声势,不过他们的威权声势,与儒家的理想政治相比之下,反而有被贬抑的趋势,甚至无法相提并论,相形见绌,其威势无形中就消失下去,也可以说他还是深受儒家的那一种对人理想的提升所感动。其实对于这一种理想,有时候就是存在于现实政治的理想里面,成为追求的目标,而且法家所强调的威与势,仍然不能够同这个理想来抗衡。因此从唐、宋以后,对于法律上面的记载,并不是规律的条文,也不一定非要根据规律的条文,才能罗织或判定人的罪行。因为在这里面,多多少少都有中国儒、道两家浓郁的理想,相信人性本善,并且还认为感化的力量,有时尚且还超过法律上面威与势的力量。
4.西洋法律见解特别推崇希腊时代的自然律
反过来说我们再看西方人对于法律方面的见解,我们可以看出来,如果根据中国的立场为典范的话,那么我们便可以知道,为什么西方人要特别的推崇希腊,因为从希腊以后,经过中世纪的黑暗时代(完全由教会垄断把持),近代也有许多新的黑暗时代,并且他们还认为现代的许多法律上面所记载的规律,均比不上古希腊时代的自然律。而且他们还认为这个自然律,在宗教上面所彰显出来的就是一种精神的典范,它可以产生很大的作用。而那个很大的作用是什么呢?如果以古希腊时代来看,他们具有一个很重要的观念,就是能够把宗教同哲学合并起来,甚至于还可以同文学和艺术也合并起来,构成一种崭新的文化精神,也就是希伯来人的文化精神。
然而在这一种希腊人的文化精神里面,我们可以发现他们认为人所犯的一切罪恶,并不是人的本性,也并不是说世界本身就是罪恶,不过到底他们是认为什么呢?其实他们认为人所犯的许多罪恶,有些只是一时的过失而已,并不是说他们有心愿意去犯错。譬如我们可以拿柏拉图的主要著作中的Phaedo(《菲陀》)(注十一)、Philebus(《菲里布斯》)(注十二)——尤其是Phaedo来看,就可以看得出来。因此在西方从希腊的柏拉图哲学里面,或者从希腊人的悲剧、诗里面,便可以知道,他并不是把人性当做是in the inmost recesses of evil(罪恶的渊薮)——这个是希伯来人的思想,希腊根本没有这个思想。
5.中国与希腊均着重文化与教育理想只有法家与荀子例外
由此我们便可以看出,为何希腊人会非常着重在文化与教育理想上面,因为拿文化与教育理想,将可以培养出人性的noble nature(高贵性)。而且可以把一切的evil(罪恶)当做是后天的,而后天的邪恶来源,或许是由于环境所造成,或者是由于习气所感染,但是它绝不是人的本性,它只是过失而已。如此说来,我们可以说希腊的哲学精神,同中国的哲学精神,确实是具有很大的默契之处。所以从这一点来看希腊的信仰、希腊的宗教,是含有艺术性的一种信仰,而不是定律式的对于人性存有一种根本的鄙视。这在中国方面,亦复如此。尽管在法家,或者是比较偏重法家思想的荀子,对于人性的看法有一些偏失,但是事实上,荀子并没有证明人性是恶的,他只是把人性化做情,把情化做欲,所以荀子的性恶论,根本应当把它改名为“欲恶论”。
不过荀学的重点,并不是放在人性论,只是说人性论可以说是荀学的特征,也可以认为是他的基本思想。他在《正名篇》中,就应用归纳法来展开他的性恶说,首先他断言说:“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然后再附加说明:“性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其次再分别性与情而说:“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最后再对他所用的“伪”字加以解释说:“情然而心为之择,谓之虑,心照而能动,谓之伪。”荀子对于性、情、虑、伪等均分别加以定义,而且非常清楚,为什么要在《性恶篇》中对“性”加上一个“恶”字,而主张“人之性恶”,而且还举出许多例子来作证明?这是荀子的最大矛盾。他并非完全不知性之为何物的人,他曾明白说;“人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解释“伪”的意义时说:“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并且进而说:“今人之性,目可以见,耳可以听;夫可以见之明,不离目;可以听之聪,不离耳;目明而耳聪,不可学明矣。”这种定义与理论并没有错误,只是因为他急于反对孟子,便极力想要从“性”里面找出反对孟子“性善说”的因素,所以才勉强找出“人生而好利。有疾恶,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之欲”(注十三)。所以他才断定“性”为恶。
其实这里所说的“欲”总是后天的,所以才可以化性起伪,然后才能落到“仁义”的范畴里面去。不过只要我们是拿着文化理想,不断给予一个很高的文化熏陶,马上就可以使人化性起伪,使“情”与“欲”所趋向于“恶”的趋势,返回而恢复到天然的本然。所以在这么一个观点上看起来,我觉得如果是处在一个很高的哲学智慧里面,是不应当从消极的方面去诅咒世界,或者去贬抑人性。也就是说它应该要以很高的哲学智慧,而引发起微妙的作用。这个微妙的作用,不仅仅可以用在哲学上面表现出来,同时假使宗教要哲学化的话,这个哲学智慧也可以促成很高的宗教情操。
(一九七六年三月十一日讲)
【附注】
(注一)《大般若经》汉译六百卷,为汉译经第一大经。《般若经》与其他大乘经典相同,都在佛陀寂灭后四五百年间,始告成立。现存的六百卷《大般若经》,从其内容组织结构上及其思想上来看,并非原始佛教所存的《般若经》,这是般若部系的丛书,它是集合多种般若部系而成的。所以原始所存的般若,只有八千颂《小品般若》及二万五千颂《大品般若》及《金刚般若》。因此般若部系,应该还是以《小品般若》为最古,这与华严为核心的《十地经》,同为一切经典成立的先驱,也是后来各大乘经典成立的依据。
(注二)般若是诸佛之母,是一切经典的根本,不能了解般若,就不能了解其他的一切大乘经典,这绝非过言。以《华严》、《法华》来说,都属于佛陀所说的五部大经之类,这两部经典都直接从般若思想所演变而来。般若部系的经典,总共七百四十七部,要占汉译全藏(五千零四十八卷)七分之一。《般若经》的意趣,无论大品或小品,同说一切皆空。一切皆空是依据诸法皆假因缘所生,无自性,无实体,无所得,以无所得故毕竟空。所谓空,是离去意识上的分别,或苦或乐、或我或无我、或色法或无色法、或可见法或不可见法、或有对无对、或有为无为、或有福无福、或世间或出世间等二边所显中道诸法实相。这个诸法实相,不可破不可坏,若有佛、若无佛,诸法实相如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有佛不增,无佛不减,常常时,恒恒时,法尔如斯,是为《般若经》所诠真空胜义。
(注三)在佛教经论中常见的忍有二忍、三忍和四忍的分别。《大智度论》说有二忍:一是自然界风雨寒热等等非情迫害的非众生忍;二是有情界杀伤骂等有情迫害的众生忍。在唯识论中除了这二种忍外,又有谛观诸法真理,安住于无生法忍的谛察法忍。在《六度集经》中,特别重视的是对修学佛法者所应具足的四种忍,认为要具足智慧,就必须要修这四种忍:(一)于求法时,忍他人恶骂;(二)于求法时,不避饥渴寒热;(三)于求法时,随顺和尚阿阇梨行;(四)于求法时,能忍空、无相、无愿。
(注四)这两句在《红楼梦》第一回,当士隐与道人过一大石牌场时,上面大书“太虚幻境”四字,而其两边另有一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里面对于真假有无,是指这本书中所指的事,令人迷惑,若是真事,自然不能入幻,言超情悟之语也。
(注五)《佛遗教经》说:“我如良医,知病说药。”佛陀说法是应病与药,他是纯应众生的根机,或说顿悟法门、或授渐修之道,自力或他力、秘密或不定,都是在对治烦恼诸病,或救度生死之苦。所谓八万四千法门,一切经典与文字,无不是妙药。在《五灯会元》中说:“文殊一日令善财去采药云:‘不是药者采将来。’善财遍采,无不是药,即来白云:‘无不是药者。’文殊云:‘是药者采将来。’善财乃拈一枝草,度与文殊,文殊提起示众云:‘此药能杀人,亦能活人。’”在《圆觉经集解》云:“如人有病,必须服药,药到病除,药亦应舍。或有人以药能治病,故执而不舍,药反为病,岂不知疾病易医,药病难愈。”因病用药是人之常情,然病除药亦无用,病除药存,药反为病。是故不死于病,而死于药者甚多。人因迷要悟,迷除悟也不要,迷除悟存,悟反成迷。是故死于病,死于迷,犹似可救,若死于药,死于悟,最为难症。故杯渡禅师《一钵歌》说:“无可离,无可着,何处更求无病药。药是病,病是药,到头两事须拈却。亦无药,亦无病,正是真如灵觉性。出世人,莫造作,独行解步空索索。”也就是说各自的灵觉性是自然现成,在无病药,无佛无众生之下,便可以独行独步于空索索的自由天地。
(注六)《大藏经》第十册二七九部,第七十九卷《入法界品》第三十九之二十,四三八页上。说明善财所见弥勒菩萨庄严广大楼阁,而善财一心想见弥勒菩萨,表示摄用归体。因为弥勒菩萨彰显摄德成因相,他显出诸胜行、具足一切差别的无差别,为补处因、超等觉位,当得成佛。
(注七)同注六,第八十卷《入法界品》第三十九之二十一,四三九页中。善财再见文殊,因为文殊菩萨已达智照无二相,彰显极深修行,以般若智慧观照至极,反照初心、至果同因,以表示本始不二之理。
(注八)《大藏经》第十册,第四四一页中下。善财亲近普贤菩萨,因普贤菩萨可以彰显广大行、等量具足普贤愿行海、证入法界、一一行门中、含容无外。因此善财童子一见弥勒,再见文殊,三见普贤,功终行满。便能在自性中证悟成佛果菩提,也是人人所欲造极之境。
(注九)《佛本行集经》,六十卷,系隋代阇那崛多译,书中说明释迦牟尼佛过去本生,凡降生、出家、成道、游化及佛弟子皈依佛的因缘,至佛成道六年归乡为止;事无巨细,靡不记载。全书共有六十品,这是中文所翻译的佛陀传记中最完美的一本。
(注十)《四吠陀》,请参阅第十二讲中之注六,已有详细解说。
(注十一)Phaedo(《菲陀》)是柏拉图在第三期圆熟时期(period of maturity)所充分发展他个人的哲学思想中之一篇,尤其在发挥形相与不朽的思想。他认为形相界与数理存在所具有的知识是客观而真确的,而寄寓在身体之中的灵魂不可能认识客观真确的真理。唯一的解释是灵魂曾在前世已有这种知识,而在现世通过回忆作用想起前世有过的知识,所以知识的成立足以证明灵魂曾于前世存在。这就是证明了灵魂的永恒存在性。
(注十二)philebus(《菲里布斯》),这是柏拉图所要解决的义蕴问题,他首先界定善为快乐,而且善的形成必须包含智慧在内。他赞成我们不必为了获致善的生活,摒弃一切人间世的物质享受。不过人应认清感觉世界不是唯一的世界,它仅是理型世界的产品而已。他认为善的特性是(1)适度,(2)均衡、美、完全,(3)理性与智慧,亦即真理,(4)知识、技术、正确的裁断,(5)不伴有痛苦的纯粹快乐,(6)适宜的食欲满足感。
(注十三)以上所引为《荀子·正名篇》与《性恶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