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南岳怀让与马祖道一
南岳怀让(677—744),俗姓杜,金州安康(今陕西安康)人。年十岁即唯乐佛书。年十五,辞亲往荆州玉泉寺,依弘景律师出家,剃发受具。后与同学坦然同谒嵩山慧安,安启发之,乃直诣曹溪礼六祖,受顿悟法门,留住十余载。惠能去世后,怀让往南岳,住般若寺观音台弘传南宗禅法,开南岳一系,世称“南岳怀让”。唐天宝三年(744),怀让圆寂,终年六十八岁。宝历中,敕谥“大慧禅师”。门下得法者九人,其中以马祖最为著名。日后的沩仰宗和临济宗皆出自南岳系。
关于怀让的禅法思想,现存资料不多,难以详考。据《古尊宿语录》卷一载,怀让初参六祖,惠能问曰:“什么物与么来?”怀让无语。经八载,忽然有省,乃白六祖云:“某甲有个会处。”六祖云:“作么生?”答曰:“说似一物即不中。”怀让居般若寺,曾示众云:“一切万法,皆从心生,心无所生,法无能住,若达心地,所作无碍,非遇上根,宜慎辞哉。”就这些记载来看,怀让似继承了惠能禅法中无相、无住、不可言说、无所执著的般若思想倾向,突出的是任心自行。从他开示马祖的问答中也可看出他的禅法重心无所著、自然任运的特色。据载,马祖居南岳传法院,独处一庵,唯习坐禅,凡有来访者都不顾。怀让前往,亦不顾。怀让见其神宇有异,想起六祖对他说过的“汝向后出一马驹,踏杀天下人”的谶语,便多方诱导之。一日,怀让问马祖:“大德坐禅图什么?”答曰:“图作佛。”怀让乃取一砖于庵前石上磨。马祖亦不顾,时既久,乃问曰:“磨作什么?”怀让答曰:“磨作镜。”马祖问道:“磨砖岂得成镜?”怀让乘机启发说:“磨砖既不成镜,坐禅岂能成佛?”据说马祖当下离坐问曰:“如何即是?”怀让便对马祖说了如下一番在禅门中广泛流传的话:“汝学坐禅,为学坐佛?若学坐禅,禅非坐卧。若学坐佛,佛非定相。于无住法不应取舍。汝若坐佛,即是杀佛。若执坐相,非达其理。”马祖闻言,豁然开悟。怀让把执著坐禅视为“杀佛”,认为佛无定相,禅非坐卧,提倡不取不舍、无执无碍的禅修观,这对后世禅宗影响很大,马祖正是循此而提出了“平常心是道”。
马祖(709—788)是怀让的高足,怀让其实是因马祖而知名的。据载,马祖名道一,俗姓马,汉州什邡(今四川什邡县)人,一般称“马祖道一”。初从智诜门下处寂出家学禅,受具戒于渝州(治所在今四川重庆市)圆律师。唐开元中,习禅于南岳,遇怀让以磨砖不能成镜喻坐禅不能成佛而开悟,侍奉怀让十年。后往建阳佛迹岭,又迁至临川、南康龚公山等地,聚众传禅。大历(766—779年)中,住钟陵(今江西南昌)开元寺,四方学者云集,创“洪州宗”。马祖卒于贞元四年(788),享年八十。元和(806—820年)中,宪宗赐谥“大寂禅师”。马祖的入室弟子有一百三十九人,各为一方宗主。其中最著名的有百丈怀海与南泉普愿、西堂智藏、大珠慧海、大梅法常、盐官齐安、归宗智常、盘山宝积等人。
惠能南宗至马祖禅而大盛。马祖不仅继承并发展了惠能的禅学思想,而且在接机方面有进一步的展开。马祖禅法的主要特点是将惠能的当下即是从自心自性的全体大用上来加以发挥,并用喝、打、竖拂、画地等灵活多变的方式随机启发学人自悟。惠能的禅“行”主要是指“心行”,他的无念、无著大都是就当下心之行而言的,任运是任心自运。马祖禅则由“心”到“人”,更强调从当下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中去证悟自己本来是佛,任运是任身心自运,自然自在的自身之全体就是佛。马祖的“平常心是道”就集中体现了他的禅法特色。据《景德传灯录》卷二十八载,马祖常开示众人:“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马祖把惠能的“无念心”发展为“平常心”,使惠能所言之心为当下现实之心的特点更加突出了。平常心就是道,众生无心任,自然地生活就与佛无异。因此,马祖特别注意于日常行事中启发人们去发现并认识自身的价值,把每个人自己视为无价大宝。大珠慧海初参马祖,欲求佛法,马祖对他说:“我这里一切也无,求什么佛法?自家宝藏不顾,抛家散走作么?”慧海还不明白:“阿那个是慧海宝藏?”马祖说:“即今问我者,是汝宝藏。一切具足,更无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外求?”慧海终于顿悟。显然,这里具足一切的已从惠能的当下之心发展为现实的当下之人了。发问者,人也。人即佛,何须再求?为了破除人们对言教的执著,马祖在说“即心即佛”的同时,又说“非心非佛”。有僧问:“和尚为什么说即心即佛?”马祖答曰:“为止小儿啼。”僧又问:“啼止时如何?”马祖答曰:“非心非佛。”即心即佛是破除人们向外求觅的一种方便,非心非佛则进一步破除人们的知解执著。因此,当大梅山法常闻马祖说“即心即佛”而大悟后,有人告诉他,马大师近日佛法又别,说“非心非佛”了。法常回答说:“任他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马祖印可了法常,认为“梅子熟也”,即认为法常已能得意于言外,不再为言相所蔽了。为了破除人们对“非心非佛”的执著,马祖有时更说第三句“向伊道不是物”,这也就是惠能“本来无一物”的义旨,要人无得无求。马祖门下对此有更多的发挥。
马祖在强调道不属修、但于善恶净秽两边不滞不生念的同时,也突出了藉师顿悟,认为“若是上根众生,忽遇善知识指示,言下领会,更不历于阶级地位,顿悟本性”。为了令众生能各自顿悟,马祖在接机方式上开了后世机锋棒喝的先风。庞居士问:“不与万法为侣者是什么人?”马祖答曰:“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有僧问:“如何得合道?”马祖说:“我早不合道。”问:“如何是西来意?”马祖便打,曰:“我若不打汝,诸方笑我也。”百丈参马祖,马祖曾振威一喝,百丈直得三日耳聋。有一群野鸭飞过,马祖问:“是什么?”百丈答:“野鸭子。”马祖问:“甚处去也?”答:“飞过去也。”马祖一把扭住百丈的鼻子,直使得百丈负痛失声。马祖说:“又道飞过去也。”百丈于言下有省。马祖以灵活而峻峭的禅机来接引学人,主要是为了截断学人的情解,使之自悟。这种方式在马祖门下得到了普遍的运用。有人称马祖是禅机时代的开创者,这有一定的道理。
二、马祖门下三大士
在马祖众多的弟子中,百丈怀海与西堂智藏、南泉普愿同号入室,时称马祖门下三大士。三人之中,又以百丈的影响和地位为最。马祖的禅法经百丈而化出沩仰、临济二宗,临济门下日后又分出黄龙、杨岐两系,宗脉相承,至今不绝。下面,我们分别予以概说。
1.百丈怀海与黄檗希运
怀海(749—814,一作720—814),俗姓王,福州长乐(今福建长乐县)人,依潮阳西山慧照落发,从衡山法朝受具足戒。后往庐江(今安徽庐江县)浮槎寺,阅览大藏经多年。闻马祖在江西开法,前往归依,倾心依附,得到印可,成为马祖的上首弟子。马祖去世后,怀海住新吴(今江西奉新县)大雄山,此山岩峦峻极,故号百丈山。怀海住山不久,参玄访道者云集。元和九年(814),怀海卒世,终年六十六岁(一说九十五岁)。唐穆宗谥“大智禅师”。怀海的弟子很多,其中最著名的有沩山灵祐和黄檗希运。沩山与其弟子仰山慧寂创沩仰宗,故将他们放入下章再述。这里,先说一下希运。
黄檗希运,生卒年都不详。僧传上称他为闽(今福建)人,少年时投高安(今江西高安县)黄檗山出家,曾游天台、长安等地。因人启发,乃往参百丈,得百丈印可。百丈认为“见与师齐,减师半德;见过于师,方堪传授”,称赞希运“甚有超师之见”。希运长期住黄檗山,世称黄檗禅师。希运的禅法很受相国裴休的推崇,在当时盛行于江南。希运卒于唐宣宗大中(847—859年)年间,敕谥“断际禅师”。现存的《黄檗山断际禅师传心法要》为裴休集录并作序。黄檗希运的得法弟子有临济义玄、千顷楚南、睦州陈尊宿等,其中以义玄为最突出,创临济宗,我们将在下章专述。
百丈怀海的禅法发展了马祖“自心是佛”和“着衣吃饭,长养圣胎,任运过时,更有何事”的解脱修行观。他曾上堂开示众人云:“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体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根据这种思想,百丈主张一切“无求”,“不求佛法僧,乃至不求福智知解等”。他认为,每个人自己即是佛,若还欲求佛,好比是“骑牛觅牛”。大安禅师未悟时曾问百丈:“学人欲求识佛,何者即是?”丈曰:“大似骑牛觅牛。”大安又问:“识得后如何?”丈曰:“如人骑牛至家。”百丈多次强调,佛是无求人,求之即乖理,求之即失。若著无求,复同于有求。因此,一切皆无求,亦不守此无求,即“无求”亦无求。百丈所提倡的修行法门,有很浓厚的老庄自然主义的气息。有僧问:“如何是大乘顿悟要法?”百丈曰:“汝等先歇诸缘,休息万事。善与不善,世出世间,一切诸法,莫记忆,莫缘念,放舍身心,令其自在。心如木石,无所辨别。心无所行,心地若空,慧日自现,如云开日出相似。”只要身心自在,不被诸境所惑,就能自然具足神通妙用,就是解脱人。由于百丈继承了马祖禅处处重现实之人的特点,因此,在接机方式上,他也时时用喝、打、手势等来方便开示众人。有时说法竟,大众下堂,他又召之,大众回首,他却问:“是什么?”以此来启发学人自省自悟,这被禅门称为“百丈下堂句”。沩山曾云:“马祖出八十四人,善知识几人得大机,几人得大用?”仰山云:“百丈得大机,黄檗得大用,余者尽是唱道之师。”①百丈的禅机与马祖确实是很相似的。
为了便于禅宗僧众的团体生活和参学,百丈还根据中国国情和禅宗特点,折中佛教大小乘的戒律,制定了禅门清规,对禅宗寺院的僧职、制度、仪式等都作了明确的规定,使禅僧脱离律宗的寺院,别居独立的禅寺。《百丈清规》的原貌现虽已不可见(现存的《敕修百丈清规》为元代元统三年的重编本,其内容精神已与“古规”相去甚远),但从北宋杨亿为重修清规而作的序中可以看到它的一些主要内容:丛林的住持为禅众之主,尊为长老,居于方丈;不立佛殿,唯树法堂,表示佛祖亲自嘱咐,以现前的人法为重;学众皆居僧堂,依受戒年次安排;行普请法,上下均力;事务分置十个寮舍,各置首领主管等。百丈本人对禅门清规身体力行,凡作务执劳,必先于众,严格实行“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之制。《百丈清规》的制订和“农禅并作”的大力推广,对禅宗的发展产生了极重要的影响,百丈因此在禅门中享有极高的声誉。
百丈的高足黄檗希运的禅法特点是融实相与心性为一体,在“空”万法的同时突出了众生清净的“本心”,并在强调“心即佛”的基础上发挥了念念无心、无得无著即是解脱的思想。在《传心法要》中,黄檗一方面强调万法皆空,另一方面又留下了不空的清净心。他说:“十八界既空,一切皆空,唯有本心荡然清净。”清净的本心是不可修、无可求的,因为它“无形无相,不属有无”,“明净犹如虚空,无一点相貌”,若举心动念,即为著相,“若著相修行以求功用,皆是妄想”。由于“此心即无心之心,离一切相”,同时又“唯此一心即是佛”,“诸佛与一切众生唯是一心”,因此,黄檗的《传心法要》又以“无心”为纲,反复强调了“无念”、“无求”以证佛果。他认为,达摩大师到中国,唯说一心,唯传一法,心即是法,法即是心,“不离一心,悟之即是”。而一切法本无所有,亦无所得,“万法唯心,心亦不可得”,“心自无心,亦无无心者”,因此,不可将心更求于心,更无可修无可证,“不如当下无心,便是本法”,“唯直下顿了自心本来是佛,无一法可得,无一行可修,此是无上道,此是真如佛”。他多次告诫众人:“当体便是,动念即乖”;“著相外求,求之转失”;“供养十方诸佛,不如供养一个无心道人”;“但能无心,便是究竟”;“学道人若欲得成佛,一切佛法总不用学,唯学无求无著”。无求无著,终日任运腾腾,便自然与佛无异。黄檗还特别强调了于“行”中“证”的重要性。他认为,任运求解脱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行的问题,只要于一切时中行住坐卧,但学无心,亦无分别,不起一切心,更不著一物,“念念无相,念念无为,即是佛”。从上述黄檗的禅学思想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黄檗的禅法对惠能禅的继承。值得一提的是,黄檗所强调的生佛不二虽然也以“心”为中介,但他更突出了众生本来是佛,表现出从惠能至马祖重视“人”的思想倾向在他这里有了进一步的发展。黄檗常说:“此心即是佛,佛即是众生。”“不可以心更求于心,不可以佛更求于佛。”“使佛觅佛,将心捉心,穷劫尽形终不可得。”众生只要“息念忘虑”,佛自现前。这里现前的佛不是他佛,而是自身。“及一念证时,只证元来自佛,向上更不添得一物。”②众生本来就是佛,所以众生成佛实际上是无得无证的。黄檗的禅学思想,对临济宗的创立,影响很大。
黄檗在接引学人时也常以掌打、棒喝为方便,并以常人难解的语言或动作来表达自己的心地或启发人自悟。临济义玄初参黄檗,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就曾三度发问,三度被打。为了破除人们的计较执著,黄檗曾上堂云:汝等诸人“还知大唐国里无禅师么?”时有僧问:如今诸方尊宿尽聚众开化,为什么却道无禅师?黄檗答:“不道无禅,只道无师。”他以灵活的方便来开示众人,目的也是要人明白:“终日吃饭,未曾咬着一粒米,终日行,未曾踏着一片地,与么时,无人我等相,终日不离一切事,不被诸境惑,方名自在人。……任运不拘,方名解脱。”③黄檗为临济单刀直入、机峰峻烈的宗风之形成进一步开辟了道路。
2.西堂智藏
智藏(735—814),俗姓廖,虔化(今江西宁都县)人。因居虔州西堂而世称“西堂智藏”。八岁从师,二十五岁受具戒。后参马祖,得其心要,与百丈、普愿同为马祖的入室大弟子,得马祖付授衲袈裟。马祖去世后,应众之请,开堂说法。缙绅大官,请教者甚多。元和九年(814),智藏归寂,春秋八十。长庆元年(821),穆宗谥“大觉禅师”。
智藏的禅法,甚得马祖之机用。智藏在马祖门下,曾受遣诣长安,奉书于慧忠国师。慧忠问:“汝师说什么法?”智藏从东过西而立。慧忠问:“只这个更别有?”智藏却从西过东边立。慧忠又说:“这个是马师底,仁者作么生?”智藏回答说:“早个呈似和尚了也。”由此可见,智藏确实是深得马祖“性在作用”的禅法之要旨。智藏的接机方式也十分简捷明快,灵活多变,直指当下。李翱曾问僧:“马大师有什么言教?”僧曰:“大师或说即心即佛,或说非心非佛。”又问智藏:“马大师有什么言教?”智藏直呼:“李翱!”李应诺。智藏曰:“鼓角动也。”智藏住西堂。有一俗士问:“有天堂地狱否?”智藏答曰:“有。”又问:“有佛法僧宝否?”答曰:“有。”此俗士又问了许多问题,智藏皆答言“有”。这位俗士十分奇怪,他说:“和尚恁么道莫错否?”智藏问他怎么错了,俗士回答说,我曾参径山和尚,“他道一切总无”。智藏问俗士:“汝有妻否?”答:“有。”又问:“径山和尚有妻否?”答曰:“无。”智藏便说:“径山和尚道无即得。”此俗士礼谢而去。可见,智藏接引学人,主要是破除各种情见执著。俗士原以为天堂地狱等都是有,听径山说无后,又执著了无。在智藏看来,有无皆不执著,自在任运,即是佛法,即是解脱人。
3.南泉普愿与赵州从谂
南泉普愿(748—834),俗姓王,常自称王老师。郑州新郑(今河南新郑县)人,幼慕空宗。至德二年(757),跪请于父母乞出家,乃投密县大隈山大慧禅师受业。大历十二年(777),诣嵩山会善寺暠律师受具戒。初习相部旧章,精究律学。后又游诸讲肆,遍学《楞伽》、《华严》和《中论》、《百论》等经论。入马祖之室,顿然忘筌,得游戏三昧。马祖门下八百余人,每参听之后,总要议论纷纷,唯普愿韬光晦迹。贞元十一年(795),移住池阳南泉山,堙谷刊木,自建禅宇,斫山畲田,种食以饶,据说三十年足不下南泉,颇有当年慧远在庐山的风度。大和(827—835年)初,宣城廉使陆公亘等慕其道风,迎请下山,伸弟子之礼。自此学徒四集,不下数百人。大和八年(834)逝世,春秋八十七。
普愿在马祖门下颇受器重,曾有“独超物外”之誉。一日,西堂、百丈、普愿随马祖玩月,马祖问:“正恁么时如何?”西堂曰:“正好供养。”百丈曰:“正好修行。”普愿拂袖便行。马祖曰:“经入藏,禅归海,唯有普愿,独超物外。”从禅学思想上看,普愿发展了马祖的“平常心是道”,把抽象神圣的佛性完全与平常的凡人打成一片。在他那儿,人心与佛性,众生与佛,都只是方便开示众人的语言施设,都不可执著,只有当下的“人”才是值得肯定的。他曾说:大道无形,真理无对,所以不属见闻觉知。无佛名,无众生名,与么时正是道。他曾以马祖的“平常心是道”开示赵州从谂。当赵州进而问“还可趣向也无”时,他回答说:“拟向即乖。”意思是说,道是不可追求的,它就体现在你的行住坐卧、应机接物之中,若起心追求,反而会失却自然之道。他常对众人说“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三句语,并告诫众人,马祖的“即心即佛”只是一时间的方便语,不可执著。如果执著于言相,那就是以指为月、以筌蹄为鱼兔了。有僧问普愿:“即心是佛又不得,非心非佛又不得,师意如何?”普愿回答说:“大德且信即心是佛便了,更说什么得与不得?只如大德吃饭了,从东廊上,西廊下,不可总问人得与不得也。”对于学道者来说,重要的是从这里悟入自身等佛之境,而不是去探究字面的意思。不以见闻觉知去求道,任身心自运,吃饭睡觉,一无所著,自身便与佛无二了。
根据上述禅法思想,普愿在接引学人时也常用机锋棒喝等方便来截断学人的知见执著,促其自省自悟。赵州从谂曾问普愿:“道非物外,物外非道。如何是物外道?”普愿迎头便打。又有人问:“十二时中以何为境?”普愿反问道:“何不问王老师?”曰:“问了也。”普愿说:“还曾与汝为境么?”普愿也常常随机启发学人。有一次,普愿在山上作务,有僧问“路向什么处去?”普愿拈起镰子曰:“我这茆镰子,三十钱买得。”问者曰:“不问茆镰子,南泉路向什么处去?”普愿曰:“我使得正快!”这种看似答非所问的回答,其实正是在随机开示。普愿斩猫也是后世禅门津津乐道的一则公案。东西两堂争猫儿,普愿见到后对众人说:“道得即救取猫儿,道不得即斩却也。”众无对,普愿便斩之。赵州自外归,普愿举前语示之,赵州乃脱履安头上而出。普愿曰:“子若在,即救得猫儿也。”
普愿的弟子很多,他们从不同的方面继承发展了马祖、普愿的禅风,推动了禅机时代禅宗的普及。例如长沙景岑禅师有《劝学偈》云:“万丈竿头未得休,堂堂有路少人游。禅师愿达南泉去,满目青山万万秋。”他的“百尺竿头须进步”则成为禅门中最常用的警句之一。有僧问:“如何是平常心?”景岑答曰:“要眠即眠,要坐即坐。”香严义端禅师告诫众人:“纵学得种种差别义路,终不代得自己见解。毕竟著力始得,空记持他巧妙章句,即转加烦乱去。”在普愿众多的弟子中,以赵州从谂最为著名。
赵州从谂(778—897),曹州郝乡人,俗姓郝(一说青州临淄人)。幼年于本州出家。闻池阳普愿禅师道化翕如,乃前往师事。问答之间,普愿对此小沙弥十分器重,许其入室。据说八十岁时始往住赵州城东观音院,生活枯淡,大行禅道。乾宁四年(897)去世,寿一百二十。后谥“真际大师”。
赵州在中国禅学思想史上是一个很有影响的重要人物,他的许多言行均被禅门奉为公案而津津乐道。禅宗灯录上称“师之玄言,布于天下,时谓赵州门风,皆悚然信伏矣”。这是由赵州本身的思想特点和门风所决定的。
赵州发展了马祖和普愿道不可说、佛不可求的禅学思想,并以各种灵活多变的接机方便来破除学人的义解思量。他曾上堂云:“如明珠在掌,胡来胡现,汉来汉现。老僧把一枝草为丈六金身用,把丈六金身为一枝草用。佛是烦恼,烦恼是佛。”有僧问:“未审佛是谁家烦恼?”赵州答曰:“与一切人烦恼。”又问:“如何免得?”答曰:“用免作么?”这实际上还是惠能迷即众生悟即佛的意思。所以当有人问“如何是佛,如何是众生”时,赵州明确地回答说:“众生即是佛,佛即是众生。”不过,赵州更注意从“万法一如”、无二无别的角度来强调无求无得。他曾开示众人:“金佛不度炉,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内里坐,菩提涅槃,真如佛性,尽是贴体衣服,亦名烦恼。实际理地什么处著。一心不生,万法无咎。汝但究理,坐看三二十年,若不会,截取老僧头去。梦幻空华,徒劳把捉。心若不异,万法一如。既不从外得,更拘执作么?”同时,他又认为:“未有世界,早有此性,世界坏时,此性不坏。”有僧问:“如何是此性?”答曰:“四大五蕴。”可见,赵州具有以性空实相来解说万法本质的倾向。因此,他才能随机接引学人,处处潇洒自在,无拘无执,杀活自如。
有人问赵州:“和尚还入地狱否?”赵州回答说入。问者奇怪地说:“大善知识为什么入地狱?”赵州答曰:“我若不入,阿谁教化汝?”有一次,赵州扫地次,有僧问:“和尚是大善知识,为什么扫地?”赵州答曰:“尘从外来。”问:“既是清净伽蓝,为什么有尘?”赵州曰:“又一点也。”显然,赵州这里是借题发挥,在扫除学僧的封执。有僧问:“承闻和尚亲见南泉,是否?”赵州回答说:“镇州出大萝卜头。”有僧问:“万法归一,一归何所?”赵州答:“老僧在青州作得一领布衫,重七斤。”又有人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赵州答曰:“庭前柏树子。”这些看似答非所问,其实是在打破学人的情解执著。有时,赵州也因势利导,启发学人,有人问:“如何是道?”答曰:“墙外底。”问者曰:“不问这个。”赵州曰:“你问那个?”曰:“大道。”赵州曰:“大道透长安。”由于“至道无难,唯嫌拣择,才有语言是拣择”,学人不悟,常落言筌,因此,赵州有时也以动作来接机。当有人问“如何是西来意”时,赵州或下禅床而立,或敲床脚。有尼问:“如何是密密意?”赵州以手掐之。
赵州的禅机灵活多变,贴近生活,他以吃粥洗钵、吃茶等来提示众人应随缘任运地生活以及他的“狗子无佛性”等话语都成为后世禅宗常参的公案或话头。有僧请求指示,赵州问:“吃粥了也未?”曰:“吃粥了也。”赵州曰:“洗钵盂去。”有僧新到,赵州问曰:“曾到此间么?”答:“曾到。”赵州曰:“吃茶去。”又问一僧,僧曰:“不曾到。”赵州仍说:“吃茶去。”后院主奇怪地问道:“为什么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赵州召院主,院主应喏。赵州说:“吃茶去。”有人问:“狗子还有佛性也无?”赵州曰:“无。”问:“上至诸佛,下至蝼蚁,皆有佛性,狗子为什么却无?”曰:“为伊有业识在。”关于狗子有无佛性的问题,在马祖弟子兴善惟宽那里就有过回答,他说狗子有佛性,自己无佛性,因为自己不是众生不是佛。赵州的“无”与惟宽的“有”看似不同,意思其实是一样的,都是为了破除人们对“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文句的执著,很难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后来却成了禅门中一则有名的公案。临济子孙五祖法演(1024—1104)的语录中就已提到了赵州无字的公案,大慧宗杲(1089—1163)更是对此大力推崇。不过,这都是二三百年以后的事了。
三、大珠慧海与马祖门下的禅风
大珠慧海也是马祖的一位高足,但他的生卒年代不详。据禅史记载,慧海俗姓朱,建州(今福建建瓯县)人。依越州大云寺智和尚受业。后参马祖。马祖问:“从何处来?”答:“赵州大云寺来。”马祖问:“来此拟须何事?”曰:“来求佛法。”马祖对他说:“我这里一物也无,求什么佛法?自家宝藏不顾,抛家散走作么?”慧海还不明白:“阿那个是慧海宝藏?”马祖曰:“即今问我者,是汝宝藏。一切具足,更无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外求?”慧海终于顿悟。师事马祖六年后,以受业师老,遂归越州奉养。曾自撰《顿悟入道要门论》一卷,马祖览后大为赏识,告众曰:“越州有珠,圆明光透自在,无遮障处也。”于是前往越州参学者日众。
慧海因马祖说自家宝藏而顿悟,他的禅法确实处处表现出了般若无所得的思想倾向和对人的重视。他常对众人说,我无一法可示于人,亦未曾有一法度人。有僧问:“如何得大涅槃?”慧海答曰:“不造生死业。”问:“如何是生死业?”答:“求大涅槃,是生死业;舍垢取净,是生死业;有得有证,是生死业;不脱对治门,是生死业。”那么,“云何即得解脱”呢?慧海回答说:“本自无缚,不用求解。直用直行,是无等等。”就是说,人人自在解脱,自身是佛。因此,当有人问“即心即佛,那个是佛”时,慧海反问道:“汝疑那个不是佛?”慧海发展了马祖“平常心是道”的思想,强调于自然的生活中体悟道。有僧问他:“和尚修道,还用功否?”他答道:“用功。”问:“如何用功?”答:“饥来吃饭,困来即眠。”僧曰:“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答:“不同。”问:“何故不同?”慧海回答说:“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这就是说,道就体现在你的行住坐卧之中,不可执著,不可追求。若起心追求,反而会失却自然之道。所以他说:“是以解道者,行住坐卧,无非是道。悟法者,纵横自在,无非是法。”不过,慧海并不赞同“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的说法,认为这种说法执著了翠竹黄花,不了法身、般若之意,并认为“黄花若是般若,般若即同无情,翠竹若是法身,法身即同草木。如人吃笋,应总吃法身也”。④因此,当有人问他信不信“无情是佛”时,他明确地回答“不信”,他认为,“若无情是佛者,活人应不如死人,死驴死狗,亦应胜于活人”,那“大德如今便死,应作佛去”,岂不荒唐?这与六祖惠能的思想是一致的。这一方面反映了慧海一切无著的思想特点,另一方面也表明慧海所关注的主要还是人的解脱而非探究物理。
从慧海的《顿悟入道要门论》,更可以看到慧海与惠能思想的一致。此论既可以说是直接继承了马祖的禅法,更可以说是发挥了惠能的禅学思想,特别是从般若性空的角度发挥了无念顿悟、自然解脱。论中强调,心是总持之妙本,万法之洪源。是心是佛,是心作佛。但同时又提出,一切法性空,无一物可得。心亦如是。心,幻也,一切俱幻;心,空也,一切皆空。因此,一切都不可执著,也无可修,无可证。论中反复强调,“无心可用,无道可修”,“无得无求”,“无得无证”,“无得无无得”,“无证无无证”。该论始终把着眼点放在“人”的解脱上,认为无形无相、湛然常寂即是本心之形相,亦是本身,而本身者即佛身也。由于众生本来就是佛,因此论中提出“本自无缚,不用求解”,更莫向言语纸墨上讨意度,认为一切时中无念无著,即自然解脱成佛。据此,论文十分强调惠能所倡导的“无念”,提出了“无念为宗”,并发挥了惠能的顿悟法门,认为“唯有顿悟一门,即得解脱”,“顿悟者,不离此生,即得解脱”。这种解脱当然只有靠自己,所以说,“众生自度,佛不能度,……努力自修,莫倚他佛力”。⑤值得注意的是,慧海在论中提出了禅教律同为一乘法、儒佛道“一性上起用”的观点,开了唐末以后思想大融合的先风。
综合起来看,强调无修无证、无念无著,更突出“人”的地位,并以灵活多变的方式来启发学人于行住坐卧、应机接物之中去体道,在无心任自然的生活中去体悟自己本来是佛,这是马祖门下普遍的特色。除了上面已提到的以外,马祖其他弟子的禅亦体现了这一特色。例如盘山宝积强调:“全心即佛,全佛即人,人佛无异。”于頔相公问道通禅师“如何是佛”,道通唤:“相公!”公应诺。道通曰:“更莫别求。”多么简捷直了的方式!何者是佛?当下之人即是。不假分别,无须外求。有僧问“如何是一味禅”,归宗智常便打。僧曰:“会也!会也!”智常曰:“道!道!”僧拟开口,归宗又打。因为禅是不可说、不可思议的,只有打断情思才能体悟。马祖及其门下的禅学特点既是对惠能禅的继承,又是对惠能禅的发展,其对人的肯定及其禅机的运用,在沩仰宗,特别在临济宗那里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
① 以上引文见《古尊宿语录》卷一和《五灯会元》卷三。
② 以上引文均见《筠州黄檗山断际禅师传心法要》。
③ 以上引文均见《黄檗断际禅师宛陵录》。
④ 以上引文均见《五灯会元》卷三和卷四。
⑤ 以上引文均见慧海《顿悟入道要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