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信的大乘教典中,“忏悔业障”已成为修行的方便;“大乘佛法”所说的忏悔,有了不少的特色,如:
一、向现在十方佛忏悔:上节已说明了,僧伽内部所遵行的忏悔;在家众又应怎样的忏悔呢?一般在家人,如所作所为而属于罪过的,有国家法律的制裁,(社会及)宗族惯例的处分,佛教是无权过问的。如归依三宝,成为佛的弟子,就应受佛教的约束。归依三宝是信,有正信就应有良好的行为,这就是近事的五戒。这是说:在归依三宝的当下,就是受了五戒(起初可能还没有制立五戒,但受三归的,自然会有合理的行为)。五戒是:“不杀生”,以不杀人为主。“不偷盗”。“不邪淫”,凡国法及民俗所不容许的男女性行为,一律禁止。“不妄语”,主要是不作假见证。违犯这四戒的,也必然违反国法与民俗的习惯。佛弟子正信三宝,当然不可违犯,不过更严格些。佛法是以智慧为本的,所以“不得饮酒”,养成清明的理性,以免情意昏乱而丧失理智。但在佛法的流传中,可能为了佛教的推广,受戒的尺度显然的放宽了(也可说佛弟子的品质降低了),这就是归依三宝的,可以不受戒;受戒的,可以受一戒、二戒,到具足五戒。这是大众部所传的,如《摩诃僧祇律》、《增一阿含经》说;①佛教也就分为归依了就受五戒,归依可随意受戒的两大流。②五戒是“尽形寿”——终身受持的,如违犯了,又怎样忏悔呢?在家弟子中,又有近住的八支斋戒,一日一夜中近僧伽而住,过着近于出家的清净生活。近住戒虽是短期的,也不能说决定不会违犯,如犯了又怎样的忏悔?
释尊的在家弟子,虽名为优婆塞众、优婆夷众,是自由的信奉佛法,没有出家众那样的独立组织,也不像西方神教那样的将信众纳入组织。在家弟子犯戒的,忏悔是自动自发的忏悔;所犯虽有轻有重,但没有僧伽内部那样的不同忏悔法。《杂阿含经》说:有尼犍弟子,想难破释尊的佛法,经释尊解答、尼犍弟子就向佛悔过:“世尊!我今悔过!如愚如痴,不善不辩,于瞿昙所不实欺诳,虚说妄语”③。如上所说,阿阇世王向佛忏悔杀父的罪恶。这都是如来在世时,向佛忏悔的实例。向佛忏悔,没有佛就向出家众忏悔,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依经论所说,三归当下就是受戒,所以说三归、五戒时,忏悔的意义不明显。但受近往八支斋戒的,与忏悔有密切关系。佛教有布萨制度,半月、半月,僧众举行集会,布萨、说波罗提木叉。其实,半月、半月,断食而住于清净行,名为优波沙他(即布萨),源于印度吠陀的祭法。释尊时,印度一般神教,都有于“月八日、十四日、十五日”(半月、半月,即六斋日),举行布萨集会的宗教活动;佛教适应世俗,也采取了布萨制。起初,释尊成佛十二年内,只说“善护于身口”偈,名为布萨。④后来渐渐分别了,大抵在六斋日,信众们来会,为信众们说法,信众们受八支斋戒(就是布萨);⑤半月半月晚上,僧众自行集会布萨,说波罗提木叉(俗名“诵戒”)。布萨,玄奘义译为“长养”,义净义译为“长养净”。《萨婆多部律摄》,解释为:“长养善法,持自心故”;“增长善法,净除不善”,与《毗尼母经》的“断名布萨”,“清净名布萨”,大意相同。⑥古人意译为“斋”,最为适当;“洗心曰斋”,布萨本为净化自心的宗教生活。八支斋戒的授受,《增一阿含经》这样说:⑦
1.“善男子、善女人,于八日、十四日、十五日,往诣沙门,若长老比丘所,自称名字,从朝至幕,如阿罗汉持心不移。”
2.“若有善男子、善女人,于月(八日)十四日、十五日,说戒持斋时,到四部众中,当作是语:我今斋日,欲持八关斋法,唯愿尊者当与我说之!是时四部之众,当教与说八关斋法。”
布萨(斋)日,到“沙门若长老比丘所”,或说“到四部众中”,事实是一样的。在家弟子受八关斋法,是在在家二众、出家二众——“四部众”(即“七众”)中举行的;但教说戒的,是“比丘”、“尊者”。这如出家受具足戒,虽由戒师(三人)传授,而实“戒从大众得”(是大众部义),戒是在坛诸师授与的。同样的,在家受八支斋戒,虽由“比丘”、“尊者”教说,而在四众中举行,也就是从四部众得来的。在会的四部众,一定是受尽形寿戒的(五戒也是尽形寿持);《大毗婆沙论》说:“从七众受皆得”,就是这个意义。⑧《增一阿含经》说:受八关斋戒的,教授者(“尊者”)先教他忏悔,然后为他说八关斋戒。⑨依《智度论》,先受三归依;其次忏悔;然后说八戒及“不过中食”。论上说:“我某甲,若身业不善,若口业不善,若意业不善;……若今世,若过(去)世,有如是罪,今日诚心忏悔。身清净,口清净,心清净,受行八戒,是则布萨”⑩。失译的《受十善戒经》,所说的受八戒法,也是先归依,次忏悔,后受戒。戒是在“大德”、“和上”前受的,而忏悔是:“今于三世诸佛、阿罗汉前,和上僧前,至诚发露,五体投地,忏悔诸罪,是名行布萨法”(11),已有大乘忏悔的意义。在家弟子的忏悔与受(八)戒,通常是六斋日在四部众中,由出家大德来教说的。但近住(八)戒的流布,显然演变到可以从受尽形寿戒的在家弟子受,所以《大毗婆沙论》说:“从七众受皆得。”公元三、四世纪间造的《成实论》,竟说“若无人(可作师)时,但心念、口言:我持八戒”,就是受戒了。(12)这一摄化在家弟子的八戒,在佛教传宏中,某些部派是相当宽的,达到可以离出家众而忏悔受戒的地步(可说是“在家佛教”的先声)。这一演变,应该是由于事实上的困难。例如年纪老了,想受近住戒,却不能到寺院中去,那就变通为:从受尽形寿(五)戒的在家弟子,或“心念、口言”的受持八戒,也就不必向僧众忏悔了。在十方佛现在的信仰流行中,大乘就向十方佛忏悔:这是一项最可能的原因。出家众方面,一向是在僧团中依法忏悔,但也有困难的情形发生。如犯僧残罪的,不敢覆藏,意愿发露忏悔。但犯僧残的,要有二十位清净比丘,如法举行出罪羯磨,才能回复清净。可是,有些地方,出家众不多,无法举行出罪。尤其是教团在流行中,有些是品质越来越有问题,要集合二十位清净比丘,也真是不太容易。在“律”中,也说到可以暂时搁置,等因缘和合时,再举行出罪。但僧团可以暂时搁置,而犯戒者内心的罪恶感,是无法消除的,这不是有心忏悔而忏悔无门吗?出家众舍僧团而向佛——十方佛忏悔,这是最可能的原因了!《法镜经》(大正一二·一八下)说:
“时世无佛,无见经者,不与圣众相遭遇,是以当稽首十方诸佛”(13)。
《法镜经》在说“三品法”——忏悔,随喜,劝请时,说到礼十方佛。为什么礼敬十方佛?因为,“时世无佛”,佛已涅槃了;虽有佛(遗体)舍利塔,但只能使人供养作福。“无见经者”,没有通达经义而为人宣说的。“不与圣众相遭遇”,没有遇到四双、八辈的圣僧。在这佛灭以后,正法衰微,出家众徒有形仪的情形下,恰好十方佛现在说流行,也就自然向十方佛礼敬而修忏悔等行了。
二、忏悔今生与过去生中的恶业:忏悔的本义,是对自己这一生所作恶业,知道错了,请求忏悔。出家与在家的忏法,虽略有不同,但无论是“制教”——律,化教——(阿含)经,都是忏悔这一生——现生所作的恶业。“大乘佛法”的忏悔,不只是今生,忏悔到无始以来所作的恶业。(14)一般熟悉的《普贤菩萨行愿赞》(大正一〇·八八〇上、中)说:
“我曾所作众罪业,皆由贪欲、瞋恚、痴,由身、口、意亦如是,我皆陈说于一切。”
“礼拜、供养及陈罪,随喜功德及劝请,我所积集诸功德,悉皆回向于菩提。”
《普贤行愿赞》是唐不空所译的。在“四十华严”中,“我曾所作”译为“我昔所造”,长行作“我于过去无始劫中”;“陈说”与“陈罪”,都译作“忏悔”或“忏除”(15)。可见《华严经》十大愿中的忏悔,是忏悔到无始以来的恶业;“陈罪”与“陈说”,还是“说”罪——发露不敢覆藏的古义。无始以来,每一生中都曾造作恶业(也造有善业),在佛法中是公认的。但过去到底造了些什么罪?一般人是谁也不会知道的。不知道造些什么罪,那又怎样忏悔呢!《普贤行愿赞》总括地说:一切恶业,不外乎贪、瞋、痴(总摄一切)烦恼所引发,依身、语、意而造作,所以在十方佛前,就这样的发露陈说——忏悔了。初期的大乘忏悔法,如《佛说舍利弗悔过经》,忏悔法,是在十方佛前陈说的。先说犯罪的原因是:为贪、瞋、痴烦恼所逼,就是烦恼所发动;不知道佛、法、僧;不知道是善是不善。其次,发露陈说自己无始以来的恶业,内容为:(16)
1.恶心出佛身血、谤正法、破僧、杀阿罗汉、杀父、杀母。
2.十不善业道——自作、教他作、见作随喜。
3.骂詈诽谤、斗秤欺诳、恼乱众生、不孝父母。
4.盗塔物、盗僧物、毁佛经戒、违逆和尚与阿阇黎。
5.毁辱三乘人、恶口毁佛、法说非法、非法说法。
1.是最重的五无间罪,“大乘佛法”多一毁谤经法的重罪。如《智度论》说:“声闻道中,作五逆罪人,佛说受地狱一劫。菩萨道中,破佛法人,(佛)说此间劫尽,复至他方(地狱)受无量罪”(17),如《大品般若经》(四一)《信毁品》所说。2.十不善业道,是世间最一般的恶行。3.是世间的恶行。4.是出家人在佛教内所犯的恶业。5.一般人对佛、法、僧的毁谤破坏。这些无始以来所作的恶业,其实就是当时大乘佛教所面对的(教内教外的)种种罪恶。现在十方世界有佛,所以向十方佛发露忏悔。自己虽见不到十方佛,十方佛是知者见者,知道自己的罪恶,自己的发露,也能受自己的忏悔。忏悔是希望“净除业障”(经名《灭业障碍》),“愿以此罪,今生轻受”;以后不堕三恶道,不生八难(应译为“八无暇”),能在人间(天上)修学佛道。
大乘忏法,是日三时、夜三时——每天六次的在十方佛前忏悔。“佛法”的本义,只忏悔现生所作的恶业,随犯随忏,勿使障碍圣道的修行(僧伽内部,更有维护僧伽清净的意义)。过去生中所作的恶业,可说是不加理会的。重要的是现生的离恶行善,降伏、断除烦恼,如烦恼不起、降伏、断除,身、语、意三业一定清净,能修善以趣入圣道;趣入圣道,那过去的无边业力,一时失却了感报的可能性。“大乘佛法”的易行道,特重忏悔无始以来的恶业(主张离烦恼根本的我法二执的,是智证的大乘),与“佛法”有着非常不同的意义。虽然能真诚忏悔的,时时忏悔的,改往修来,也有离恶行善的作用,然从佛法思想发展来说,这是值得重视的。可能是,佛教界业报说的发达。本来,“四谛”说中,集谛是生死(流转)苦的因缘,内容是“爱”,或说是“无明”与“爱”,这都是以烦恼为生死苦的因素。“缘起”说也是这样;被解说为业的,是“行”(福行、非福行、不动行)与“有”。《杂阿含经》(修多罗)只说到“十善业”与“十不善业”。《中阿含经》与《增一阿含经》,已大大的分别解说了。如《中阿含》的《鹦鹉经》、《分别大业经》,不但说业感总异熟(报)——生人、生天等,还论到同样的人间,有贫富、寿夭等,都是由于业报的不同。(18)《杂阿含经》(“祇夜”)说到:摩诃男前生,悭吝无比,布施了又后悔;杀异母弟而夺他的财产。所以今生富有而不能受用;没有儿子,死后产业归公;还要堕落地狱。(19)又如《杂阿含经》(“记说”)中,勒叉那见到种种不同的鬼,说到他们前生所作的恶业。(20)这种业报故事,非常流行;通俗传布的“本生”与“譬喻”,也多说到前生与今生的业报关系。业报说,可说是印度文化主流的婆罗门教,东方的耆那教所公认的(与佛法的解说不同)。在业报说通俗流布中,一般信众,可能带一些宿命论的倾向。如公元二世纪来中国的安世高,自己说:前生晚年,“当往广州毕宿世之对”;到了广州,路逢一少年,就不明不白的被杀了。这一生中,“吾犹有余报,今当往会稽毕对”。到了会稽,市上有乱,世高又被误杀了。(21)像这类业报故事,多少有点宿命论倾向。面对世间的人际关系,经济生活,身心病变等,如认为一切由过去业力来决定(忽略了现生因缘的影响),那就会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但又想要去改善他。在“佛法”固有的忏悔制,及或说“一切业皆可转故,乃至无间业亦可令转”(23)的启发下,就会意想到过去恶业的怎样消解净除,这应该是忏悔宿生恶业的思想来源。
“大乘佛法”的六时忏悔,是世俗迷妄行为的净化:业,净除恶业,是印度神教所共信的。有被称为“水净婆罗门”的,以为在(特定的)水中洗浴,可以使自己的众恶清净,如《瑜伽师地论》说:“妄计清净论者……起如是见,立如是论:若有众生,于孙陀利迦河沐浴支体,所有诸恶皆悉除灭。如于孙陀利迦河,如是于婆湖陀河、伽耶河、萨伐底(沙)河、殑伽河等中,沐浴支体,应知亦尔第一清净”(23)。《论》义是依据《杂阿含经》、《中阿含经》的。水净婆罗门以为:“孙陀利迦河是济度(得解脱)之数,是吉祥(得福德)之数,是清净之数。若有于中洗浴者,悉能除人一切诸恶。”佛告诉他:“若人心真净,具戒常布萨。……不杀及不盗,不淫、不妄语,能信罪福者,终不嫉于他。法水澡尘垢,宜于是处洗。……若入净戒河,洗除众尘劳,虽不除外秽,能祛于内垢”(24)。“佛法”是以信三宝、持戒(布萨)、布施、修定等来清净自心,洗净秽心(二十一心秽)与恶业的。从水中洗净罪恶,得生天、解脱,是印度神教的一流。后代,似乎特重殑伽——恒河,如《大唐西域记》说:“殑伽河……彼俗书记,谓之福水。罪咎虽积,沐浴便除。轻命自沉,生天受福。死而投骸,不堕恶趣。扬波激流,亡魂获济”(25)。“水净”的末流,真是迷信得到家了!净除罪恶,不只净除今生所作的,也是净除与生俱来的罪恶。如犹太教以为:人的老祖宗犯了罪,从此子子孙孙,生下来就有罪恶。耶稣以前,就有呼吁人“悔改”而从水得清净的。耶稣从施浸者约翰,在约旦河浸浴,而得到宗教的经验。所以后来的基督教,信徒的悔改信神,要受“浸礼”;多数改用象征的“洗礼”,以表示原罪的净除。“浸礼”只一次(平时从祈祷中悔改),而印度的“水净”者,却是时常洗浴求净的。如《方广大庄严经》说:“或一日一浴,一日二浴,乃至七浴”(26)。每天多次洗浴,是为了净除诸恶而达到解脱。《别译杂阿含经》说:“具戒常布萨……法水澡尘垢”(27)。以善法来净除内心垢秽,不是沐浴那样吗!受戒、布萨,是不离忏悔的,那么六时忏悔,净除无始以来的恶业,不是与一日多次沐浴求清净,有同样的意义吗?当然,大乘的六时忏悔,没有那种从沐浴求净的古老迷信了。向十方佛六时忏悔,净除业障,可以解决业报说通俗发展所引起的问题,也适应、净化了世俗“水净”的迷妄行为:在“大乘佛法”兴起中发展起来。
三、忏悔罪过涵义的扩大:业障,本是指五无间罪说的。犯了五无间罪,即使忏悔,现生也不可能悟入正法,所以名为业障。没有归信三宝以前,犯杀、盗等重罪;归依或出家的,如违犯佛所制的戒律,对修行也是有障碍的。所以《普贤行愿品》所说的“忏悔业障”,不限于五无间罪,而是广义的,通于一切不善业。忏悔是犯罪——造作不善业者的发露忏悔,所以忏悔是对不善业而说的。但在六时忏悔的流行中,忏悔有了进一步的扩张,不再限于业障了,如隋阇那崛多共笈多译的《大乘三聚忏悔经》(大正二四·一〇九一下)说:
“是众生等有诸业障,云何忏悔?云何发露?谓烦恼障、诸众生障、法障、转后世障,云何忏悔?云何发露”?
这是忏悔五种障——业障,烦恼障,众生障,法障,转后世障。同本异译的,安世高所译《舍利弗悔过经》,没有说到。梁僧伽婆罗译的《菩萨藏经》,也没有说到,只说:“从无始生死以来所造恶业,为一切众生障碍”;“欲得于一切诸法清净无有障碍,应当如是忏悔诸恶业障”(28)。但五种障说,古来就已有了,如西晋竺法护译的《文殊悔过经》说:“以此功德,自然弃除五盖之蔽”(29)。同时的聂道真所译《三曼陀跋陀罗菩萨经》立五盖品第一。经文说:“一切诸罪盖、诸垢盖、诸法盖悉除也。”(30)盖,显然是障的异译。罪盖是业障,垢盖是烦恼障,法盖是法障,虽只说三种,而法盖与五障中的法障,无疑是相同的。与阇那崛多同时的那连提耶舍,译出《日藏经》与《月藏经》,有四障说:(31)
1.“彼人所有无量生死恒沙业障、众生障、法障、烦恼障,能障一切善根,未受、未尽、未吐者,如是等业皆悉灭尽。”
2.“一切业障、烦恼障、法障——罪业皆尽,惟除五逆、破毁正法、毁谤圣人。”
3.“彼诸天、龙乃至迦吒富单那,向彼菩萨摩诃萨边,忏悔业障、众生障、法障、烦恼障。”
在以上三文中,除第二外,都说忏悔四种障;四障就是五种障中的四障。五障与四障的意义,可能众生障是异熟(报)障,法障指修学大乘法的障碍。虽意义不明显,但有烦恼障在内,是确然无疑的。烦恼,怎么也可以忏悔呢?我以为,这是西域变了质的佛法。竺法护与聂道真,是公元三世纪后半世纪的译师。法护世居敦煌,“随师至西域,游历诸国。……大赍胡经,还归中夏”(32);护公所译的经本,是从西域来的。阇那崛多与那连提黎耶舍,是公元六世纪中后的译师。所译的经本,是“齐僧宝暹、道邃、僧昙等十人,以武平六年,相结同行,采经西域。往返七载,将事东归,凡获梵本二百六十部”(33),也是从西域来的。从公元三世纪到六世纪,从西域来的经本,都有忏悔四障、五障说,所以四障、五障说,决非偶然的误译。佛经从北印度而传入西域,西域的文化低,对佛法的法义,缺少精确的认识,如佛法初传我国,汉、魏、晋初期,对佛法的误解很多。西域流行的佛法,强调通俗的忏悔,因误传误,演化出忏悔三障、四障、五障的异说。印度所传的正统论义,是没有这种见解的。经本从西域来,推定为西域佛教的异说,应该是可以采信的。后魏北印度三藏菩提流支,译出《佛名经》十二卷。有人扩编为三十卷,也就是叙列一段佛名(加上经名、菩萨名),插入一段文字;每卷末,附入伪经《大乘莲华宝达问答报应沙门经》一段。插入的忏悔文,文章写得相当好,如说:“然其罪相,虽复无量,大而为语,不出有三。何等为三?一者烦恼障,二者是业障,三者是果报障。此三种法,能障圣道及以人天胜妙好事,是故经中目为三障。所以诸佛菩萨教作方便忏悔,除灭此三障。”“如此忏悔,亦何罪而不灭,亦何障而不消!……经中道言:凡夫之人,举足动步,无非是罪。……此三种(障)法,更相由籍,因烦恼故所以起恶业,恶业因缘故得苦果,……第一先应忏悔烦恼障”(34)。这不是译出的经,是中国人纂集编写的忏法。《丽藏》本附记说;“心知伪妄,力不能正,末法之弊,一至于此,伤哉!”(35)忏悔三障,是这部《佛名经》所明说的。西域流行的妄说,影响中国佛教,极其深远!
以上是所忏悔法的扩大。还有能忏悔法的扩大,如智者大师《摩诃止观》的“五悔”。五悔是:忏悔,劝请,随喜,回向,发愿。前四事,如《舍利弗悔过经》,也就是《十住毗婆沙论》所引的经说。易行道的四事,加发愿而称之为五悔。忏悔只是一事,智者以为:“忏名陈露先恶,悔名改往修来”(中国自己的解说,与原义不合),所以总名为五悔:“行此忏悔,破大恶业罪;劝请破谤法罪;随喜破嫉妒罪;回向破为诸有罪”(没有说发愿破什么罪)。(36)“悔”的本义,是“说”,是陈说己罪;智者解说为“改往修来”,意义通泛不切。修行善法的,一定会对治(破)不善;如称为“悔”,那一切善行都是悔了。在习惯用语中,悔就是忏悔,于是易行道的方便,除念佛往生净土外,几乎都统一于忏悔了。近代中国的通俗佛教,难怪以经忏佛事为代表了。
罪业——不善业,真的可依忏悔而除灭吗?龙树有明确的说明,如《十住毗婆沙论》卷六(大正二六·四八下至四九上)说:
“我不言忏悔则罪业灭尽,无有报(异熟)果;我言忏悔罪则轻薄,于少时受。是故忏悔偈中说:若应堕三恶道,愿人身中受。……又如阿闭世害得道父王,以佛及文殊师利因缘故,重罪轻受。”
依《十住毗婆沙论》意,忏悔业障,并不能使罪消灭了,只是使罪业力减轻,“重罪轻受”。本来是要在来生,或后后生中受重报的,由于忏悔善,现在人中轻受,重罪业就过去了。《金刚般若经》说:“善男子、善女人受持读诵此经,若为人轻贱,是人先世罪业应堕恶道,以今世人轻贱故,先世罪业则为消灭”(37)。读诵经典而能消(重)罪业,与《毗婆沙论》意义相同。不过,后起的经典极多,取意不同,有些是不能这样解说的。
①《摩诃僧祇律》卷九(大正二二·三〇六上)。《增一阿含经》(二八)《声闻品》(大正二·六四九下至六五〇上)。
②《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卷一二四(大正二七·六四五下至六四六上)。《阿毗达磨俱舍论》卷一四(大正二九·七五下至七六上)。
③《杂阿含经》卷三二(大正二·二三〇下、二三一中至下)。
④成佛十二年内,如《四分戒本》说(大正二二·一〇二二下)。依《善见律毗婆沙》卷五,为成佛二十年内(大正二四·七〇八上)。
⑤《中阿含经》(二〇二)《持斋经》(大正一·七七〇中至七七一上)。《增支部》“八集”(南传二一·一五〇至一五七)。
⑥《根本萨婆多部律摄》卷一(大正二四·五二九上)。《毗尼母经》卷三(大正二四·八一四中)。
⑦1.《增一阿含经》(四三)《马血天子品》(大正二·七五六下)。2.(二四)《高幢品》(大正二·六二五上至中)。
⑧《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卷一二四《大正二七·六四七中》。
⑨《增一阿含经》(二四)《高幢品》(大正二·六二五中至下)。
⑩《大智度论》卷一三(大正二五·一五九中至下)。
(11)《受十善戒经》(大正二四·一〇二三下)。
(12)《成实论》卷八(大正三二·三〇三下)。以上,参考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第四章(二一六至二二二)。
(13)《大宝积经》(一九)《郁伽长者会》(大正一一·四七五下》。《郁迦罗越问菩萨行经》(大正一二·二六下)。
(14)《增一阿含经》(二四)《高幢品》说:“诸有恶行,已作、当(来)作。或能以贪欲故所造,……或能令身后身无赦身,……我令自忏悔,不自覆藏”(大正二·六二五中)。《大宝积经》(二三)《摩诃迦叶会》说:“我当忏悔过去、未来一切诸罪,现在不作”(大正一一·五〇六中》。这二部经,说到忏悔未来的罪业,似乎有点过分了!未来还没有造作,怎么能忏悔呢?
(15)《大方广佛华严经》卷四〇(大正一〇·八四五上、八四七上》。
(16)《十住毗婆沙论》卷五(大正二六·四五中至下)。《佛说舍利弗悔过经》(大正二四·一〇九〇上至中)。《菩萨藏经》(大正二四·一〇八七中)。《大乘三聚忏悔经》小异(大正二四·一〇九一下至一〇九二上)。
(17)《大智度论》卷七(大正二五·一〇八下)。
(18)《中阿含经》(一七〇)《鹦鹉经》(大正一·七〇四下至七〇六上);《中部》(一三五)《小业分别经》(南传一一下·二七五至二八一)。《中阿含经》(一七一)《分别大业经》(大正一·七〇六中至七〇八下);《中部》(一三六)《大业分别经》(南传一一下·二八二至二九五)。
(19)《杂阿含经》卷四六(大正二·三三七上至中)。《相应部》(三)“拘萨罗相应”(南传一二·一五三至一五五)。
(20)《杂阿含经》卷一九(大正二·一三五上至一三九上)。《相应部》(一九)“勒叉那相应”(南传一三·三七七至三八七)。《赤铜鍱部》“经分别”(南传一·一七五至一八〇)。
(21)《高僧传》卷一(大正五〇·三二三中至下)。
(22)《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卷一一四(大正二七·五九三中)。
(23)《瑜伽师地论》卷七(大正三〇·三一二中)。
(24)《杂阿含经》卷四四(大正二·三二一上至中)。《别译杂阿含经》卷五(大正二·四〇八中至下)。《中阿含经》(九三)《水净梵志经》(大正一·五七五下至五七六上)。《中部》(七)《布喻经》(南传九·五九至六一)。
(25)《大唐西域记》卷四(大正五一·八九一中)。
(26)《方广大庄严经》卷七(大正三·五八一上)。
(27)《别译杂阿含经》卷五(大正二·四〇八下)。
(28)《菩萨藏经》(大正二四·一〇八七中、下)。
(29)《佛说文殊悔过经》(大正一四·四四二上)。
(30)《三曼陀跋陀罗菩萨经》(大正一四·六六六下)。
(31)《大方等大集经》卷三五《日藏分》(大正一三·二四三上)。2.《大方等大集经》卷四三《日藏分》(大正一三·二八六上)。3.《大方等大集经》卷四八《月藏分》(大正一三·三一五下)。
(32)《高僧传》卷一(大正五〇·三二六下)。
(33)《续高僧传》卷二(大正五〇·四三三下至四三四上)。
(34)《佛名经》卷一(大正一四·一八八中)。又卷一(大正一四·一八九上)。
(35)《佛名经》卷一(大正一四·一九一中)。
(36)《摩诃止观》卷七下(大正四六·九八上至下)。
(37)《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大正八·七五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