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南阳慧忠禅法同时兴起而且颇有交涉的,是牛头禅系。
一、玄素和慧忠与牛头宗重兴
牛头法融的禅系,到鹤林玄素(668—752)而宗门大盛,出了不少有名的僧俗弟子,由此开始与双峰道信联宗,成了超越南北的另一个禅宗体系。据《润州鹤林寺故径山大师碑铭》一文说:
(道信门人)达者曰融。(融)大师居牛头山,得自然智慧,信大师就而证之。且曰:七佛①教、戒、诸三昧,语有差别,义无差别;群生根器各各不同,唯最上乘摄而归一……由是无上觉路,分为此宗。
这个宗系表示不介入当时炽烈的宗派斗争。
其所列宗脉为:“融授岩大师,岩授方大师,方授持大师,持授威大师”。玄素就是威大师——智威的门徒。
玄素,俗姓马,字道清,或称马素,润州延陵(镇江)人,髫龀出依寺院,如意年(692)薙度,隶江宁(南京)长寿寺,后入牛头山师事智威,威“命于别位开导来学”。开元年中,润州刺史韦铣请于京口(即延陵)鹤林寺供养;天宝初年,扬州僧人请至广陵,据说当时“楚人相庆,佛日渡江。梁、宋、齐、鲁倾都来会,津塞途盈,人无立位,解衣投施,积若邱陵”,时为扬州牧的李僜“斋心跪谒”。至天宝十一年(752)坐灭,赴哀者不可思量,“至有浮江而奠,望寺而哭”者;及其建塔,“州伯邑宰执丧师之礼,率众申哀,江湖震悼”。
以上是李华为玄素所撰碑文的描述,说明玄素在江苏境长江两岸的官民中影响确实不小。被称为他的“菩萨戒弟子”的,就有故吏部侍郎齐澣、故刑部尚书张均、故江东采访使润州刺史刘曰正,其他有在润州做刺史的徐峤、韦昭理,以及前广州都督、常州刺史等多人。李华自比为“乐正子春之于夫子”,即自称玄素的再传弟子。
此处提到的礼部尚书、扬州牧李僜,当是在天宝初迁广陵长史的李僜,他以“美政”为当地所敬,“民为立祠赛祝,岁时不绝”,后为东京留守,死于安禄山之难。刑部尚书张均,系张说之子,袭燕国公,曾被贬为苏州刺史,或即在此时从玄素受戒;安禄山盗国,授伪中书令,肃宗时流至合浦。从这一记录的情况看,除了在任的润州地方长官外,投在他门下的官僚大都是遭受贬斥的。其中特别需要一提的是齐澣和李华。
齐澣为开元年间著名文士,兼有吏才,官至吏部侍郎。曾因泄密事被贬,后移作常州刺史。开元二十五年(737),迁润州刺史,充江南东道采访处置使,以改移漕路、兴办水利运输著称于当时。天宝初,连坐被废,留司东都,与同时被废居东都的严挺之过从甚密。两人都受李林甫的迫害。齐澣采访江东,还扶持大照(普寂)一系的法云在润州天乡寺建立据点。
李华亦为天宝年间的知名文人,曾任监察御史、右补阙,以孝行闻。安禄山叛,伪署凤阁舍人。叛平后,贬杭州司户参军。自惭“不能完节,不能安亲”,遂屏居江南,客隐山阴,勒子弟力农,拒绝出仕,“晚事浮图法”,终于大历初年(767)。李华尊玄素的弟子径山法钦为师,当是被贬杭州时的事。他与齐澣一起,在振兴吴越牛头宗的活动中起着重要作用。
大和三年(829),李德裕尚在润州牧、浙江西道观察使位上,出月薪二十万缗,俾秣陵(南京)为“牛头山第一祖融大师”建造新塔,并命刘禹锡撰《新碑记》志之。应该说,这是官方对牛头宗最大的支持。
李德裕(787—850)是中唐后期的名相,也是有唐以来主张限制佛教膨胀的重臣之一。正是他在相位期间,唐武宗发动了著名的会昌(842—846)灭佛运动。迄于开成(836—840)初年,他曾三在浙西,出入十年,对江浙*(左衤右几)巫之类迷信风习颇多铲除:曾于所属州废毁“非经祠者”千余所,撤“私邑山房”②千四百舍;又上书制止徐州筑坛度僧,谏敬宗祷福祈年,是封建社会少有的清醒能干的官吏。然而就是这个李德裕,竟亲自出马为法融重新造塔树碑;大和(827—835)中追谥玄素为大律(津)禅师,当也是出自他的意见。这对社会的影响自然不同凡响。刘禹锡说他在镇,“尚理信古、儒元(玄)交修。始下令禁桑门贩佛以眩人者,而于真实相深达焉。尝谓大师(法融)像设,宜从本教。言自我启,因自我成。”就是说,李德裕是从玄理角度推崇牛头宗的,他希望以此引导佛教向符合本教教义的方向发展,并使其成为禁制贩佛眩人、妖妄乱众的一个途径。李德裕的这一政策,对于吴越佛教此后的定型是一个重要的制约条件。
据李华碑文,玄素的释门弟子主要有两个:一曰“法镜,吴中上首是也”;二曰“法钦,径山长老是也”。
法镜在吴中的声誉似乎甚高,但自宗密论禅,已不见此人名字。宗密的《圆觉经大疏钞》以慧忠为智威的嫡传,属牛头的第六代,列玄素为智威的旁系。《景德传灯录》列有“吴门圆镜禅师”,或即是法镜;也称慧忠为牛头六祖,而将道钦(即法钦)列为玄素的同门。这样,在后来的传说中,慧忠其人就很惹人注目了。
这个牛头慧忠与前述南阳国师不是同一个人。据《景德传灯录》卷四,此慧忠姓王,润州上元(南京)人,年二十三受业于庄严寺,往谒智威,被视作“山主”。后来诣诸方巡礼。及归,出居延祚寺。晚年入城,于庄严旧寺殿东别创法堂,四方学徒云集。大历四年(769)坐化,寿八十七。他的门徒见于《传灯录》的有三十四人,集中在润州地区,而有传的唯是在天台山佛窟岩的惟则一系。
惟则,《宋高僧传》作遗则,京兆人,自慧忠处“大悟玄旨”后,隐于天台山瀑布之西岩,一坐四十年,“大官名侯赉书问询、檀舍,则未尝有极谢”。元和(806—820)中,法席渐盛,遂自目其岩为佛窟。终于庚戌年(830),世寿七十八。先后“序集融祖师文三卷,为宝志释题二十四章,南游傅大士遗风序,又无生等义”。现今流传有关法融、宝志、傅大士等在他们生前少有人知的著作,或都经过惟则的搜集整理。僧传称他善属文,“凡所著述辞理粲然。其它歌诗数十篇,皆行于世”。禅宗历来标榜“不立文字”,牛头宗公然破例,当始于惟则。其嗣法弟子为天台山云居智禅师。《传灯录》收有他与华严院僧继宗的一段对话,余事不详。
二、径山法钦与牛头南移的原因
牛头宗离开自己的基地向浙江转移,天台山算是其中的一支,而作为在南方绍隆本宗的代表,应是迁居杭州、出自玄素门下的法钦。
法钦亦作道钦,《宋高僧传》、《景德传灯录》均有传。俗姓朱,吴郡昆山人,门地儒雅,年二十八,于丹徒遇玄素出家,后至杭州径山挂锡。初由猎者募人营小屋为室,后临海县令舍别墅以居之,“自兹盛化,参学者众”。大历三年(768),诏迎进京,“代宗咨问法要,供施勤至”,在征询“南阳慧忠”意见后,赐法钦号“国一”。司徒杨绾叹为“方外之高士”。贞元五年(789),德宗遣使赍玺书宣劳,庆赐丰厚。其在京城及回浙,“令仆、王公、节制、州邑、名贤执弟子礼者”,有相国崔涣、裴度、第五琦、陈少游等。贞元六年,为励行当朝“废毁山房”的政令,州牧王颜请出州治龙兴寺净院安置。终于贞元八年(792),年七十九。赐谥大觉。
僧传所列“执弟子礼者”名单,都做过当朝宰相。崔涣在肃宗时曾任江淮宣谕选补使、江东采访防御使。早在天宝末年,他以剑州刺史拜黄门侍郎,与保唐无相有往来,后来又是慧忠国师的支持者。裴度在元和(806—820)和长庆(821—824)年间,为削弱藩镇割据、维护君主中央集权的能臣。晚年“稍浮沉以避祸”,与白居易、刘禹锡等在京“酣宴终日,高歌放言”,当时名士皆从之游。陈少游出身崇玄馆,以善《庄》、《列》、《老》等道家思想著称,大历五年(770)为越州刺史、浙东观察使,八年迁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德宗(780—805)时又加检校左仆射,同平章事。史书以其投机于元载,又游离于军阀李希烈之间,颇不齿之,《新唐书》干脆将他列在《叛臣》传上。第五琦在“安史之乱”后,先后领财赋十余年,后出为饶、湖二州刺史。饶州在江西境,湖州在杭州北。这些大官僚人品不一,对佛教的态度也有差异,但在治理地方上表现都很干练。他们对于法饮一律“执弟子礼”,说明牛头宗在吴越一带是一个值得当道借重的力量。
法饮的门人,《宋高僧传》记有崇福(或《传灯录》之崇慧)、大禄山颜、范阳杏山悟、清阳广敷等。而《祖堂集》、《景德传灯录》等都将其嫡传记作杭州鸟窠道林。道林原籍富阳(浙江富阳),俗姓潘,九岁出家,二十一岁于荆州果愿寺受戒,后诣长安西明寺,随复礼学《华严经》、《起信论》。及至法钦入京,谒之得法。南归后,居秦望山。长庆(821—824)初年,白居易除杭州刺史,曾上山礼谒,《祖堂集》、《传灯录》收有二人的若干问答句。道林终于长庆四年,年八十四。嗣法弟子杭州招贤寺会通,本郡人,俗姓吴,唐德宗时曾为六宫使,后因患病归乡,谒道林,为檀越,与结庵创寺;寺成,遂受披剃具戒。诵大乘经而习安般三昧。武宗废佛,莫知所终。
综上可知,牛头宗自玄素以后,在吴越历届官吏的扶持下,得到令人刮目的振兴。大历十二年(777),韩滉为苏州刺史、浙江东西都团练观察使,寻加检校礼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润州刺史、镇海军节度使,而成为吴越最有权势的军政长官。至于建中(780—783)年以后,李希烈在江北鲁豫一带大肆猖獗,为保证江浙通向朝廷的粮道通畅,韩滉在南京筑石头五城,全面备战;拆毁上元县(南京)寺院、道观四十余所,用佛殿材料缮置馆第,用寺庙铜钟铸造兵器,与当时镇守扬州的陈少游互为呼应。这种严峻的政治军事形势,对牛头宗的大本营造成了严重威胁。惟则和法钦分别向浙江东西南移,另辟据点,与此直接有关。本来由乡土情结凝聚起来的牛头宗,至此有了变化。
三、牛头-径山的禅特点
振兴后的牛头宗,遗留下来的原始文献也不多,综合有关记载,大略有下列特点:
(1)保持万物有灵和鸟兽感应的传承而倡导戒荤。李华记玄素生前的坐处,“高松互偃”;涅槃之夕,“椅桐双枯,虎狼哀号”;及其丧日,“风雨如扫,慈乌覆野”;结论是:“有情无情,德至皆感”。又记其“慈母方娠,厌患荤肉”。此类传说,慧忠也有,以至他们在径山和天台的门徒依然乐于炮制。
(2)《祖堂集》将牛头一系列为禅宗中的“空宗”一派,与宗密对牛头宗的理论概括大致相应。《圆觉经大疏钞》传,法融“久精般若空宗,于一切法已无计执;后遇四祖(道信)于方*空无相体,显出绝待灵心本觉”,这可能更准确地表达了牛头整个宗系,尤其是在中唐时期的特征。再清楚些说,以往的般若学仅停留在怀疑论上,它的变异三论宗则止于唯名论,两者都趋向于否定一切。牛头宗的许多言论仍带有这种倾向。有僧问:“如何是西来意?”玄素答:“会即不会,疑即不疑。”又说:“不会不疑底,不疑不会底。”明显地反对将认识绝对化,而肯定怀疑论的价值。惟则认为,“凡之与圣,二俱是名”,因为“假名不实”,“无有当名者”,这显然是唯名论的具体运用。
然而,牛头宗在这个基础上有了很大的蜕变,它吸取了当时通行的“心性本觉”说;将其作为自己的本体论,将般若空观改造成一种观察和处理宇宙人生的方法论,从而使它与本来意义上的“空宗”区别开来。这一点,在慧忠和玄素两支的思想中也有表现,因为他们都以佛性遍在、众生平等为出发点。玄素曾亲入屠者家,受屠者供,令“士庶惊骇”。他的辩解是:“盗隐其罪,虎慈其子,仁与不仁,皆同佛性。”会通就学于道林,一日辞师,欲往诸方参学佛法。师曰:“若是佛法,吾此间亦有少许”,遂于身上拈起布毛吹之,“会通遂领悟玄旨”。因为布毛也有佛性,当然不必在世事以外别求。
李华在为玄素撰写的碑铭中说,“性体空而本源清净”,“诸见灭而觉照圆明”。“本源清净”、“觉照圆明”,着重指的是心本体;“性体空”、“诸见灭”,则着重于空观的运用。以觉(佛)为体,以空为用,可以说是玄素的禅理论;运用空观而开发明觉,或由明见心性而把握空观,是玄素的禅实践。这种观点,在慧忠一系的天台智禅师那里表达得更加清楚。他说:“清净之性,本来湛然,无有动摇,不属有无、净秽”,“体自愉然”。认识到这种“性”,乃是“明见”,“明见”才叫“见性”。“性即佛,佛即性,故云见性成佛。”因此,“见性成佛”的关键在于“明见”。“明见”的含义有二:其一是“见无所见”,“终日见未尝见”,所谓“能、所俱绝”,不“妄计”有无等,实指无分别、不执著、不用心。其二是“不坏方便应用及兴慈运悲”,即仍然需要处世接物,弘法传教。换言之,“明见”就是与清净之性相应,并贯彻于全部实践,也就是体与用的结合。
在现有的材料中,可以见到牛头宗许多偏于虚无的思想,也有许多肯定现实的言论,大致可以由这种“体用”统一观中引申出来。惟则的名言是:
天地无物也,我无物也,然未尝无物。斯则圣人如影,百年如梦,孰为生死哉!
这是把《金刚经》与《庄子》结合起来的说法:彼岸圣人的真实性被否定了,此岸死生的主宰者也否定了,“空”得可谓相当彻底。但他紧接着又说:
至人以是独照,能为万物之主。③
就在此等彻底的空观中,“至人”获得了明鉴一切的智慧,达到了驾驭万有的自由。这当然是一种超脱飘逸的理想了。然而传说白居易上山问道林:“如何是佛法大意?”道林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白云:“三岁孩儿也解恁么道。”师曰:“三岁孩儿虽道得,八十老人行不得。”这要求善恶分明,行善止恶,不但口说,且要身行,表达了一种很认真、很切实的人生态度,似乎与上述惟则的观点截然相反。但若从其整体理论考察,两者完全可以并行不悖。这样,牛头宗的思想体系,在大领域内同当时禅宗各派的流向就完全相同了。
(3)宗密最后为牛禅头归结的理行特征是“本无事而忘情”:
“本无事”者,是所悟理。谓心、境本空,非今始寂;迷之为有,所以生憎爱等情;情生,诸苦所系,梦作梦受。故了达本来无等,即须丧己忘情;情忘即度苦厄,故以忘情为修行也。④
“忘情”与“忘忆”、“忘智”属同样性质,都是为了“丧己”;“本无事”是对“清净之性”的认识,在于为“忘情”提供理论根据。宗密如此归结牛头禅的特性显得十分精当,但这种明确的主张不知出自何处?《景德传灯录》记有慧忠的两个偈,其一曰:
人法双净,善恶两忘;真心真实,菩提道场。
从前两句中诚然可以引申出“本无事而忘情”的结论。然而另一个偈则说:
虚无是实体,人我何所存?妄情不须息,即泛般若船。
这后两句又明确反对有意的忘情。任何概括都难免有片面性,宗密的概括也可以这样看。
牛头宗游动于吴越两地,都是山水秀丽,气候适中,属于江南开发最早的区域。魏晋以来不乏文人旅游的足迹,也是禅僧乐于栖止的场所。处在优美的自然环境里,追求自然美的文化传统在牛头禅中理应有所反映,遗憾的是,至今尚少发现。不过。牛头宗人一般不掩饰他们读经好文,这是为禅宗创造的一种新风尚。
①七佛:禅宗把自己的祖师向上推到所谓七佛,自上而下为:毗婆尸、尸弃、毗舍浮、拘留孙、拘那含牟尼、迦叶、释迦牟尼。
②“私邑山房”,或即佛教兰若。隋唐以来多为禅僧自力筹建的居处。《宋高僧传·径山法钦传》记,杭州于贞元六年(790)开始废毁“山房”,致使州牧不得不请法钦下山另行安置。及至李德裕出为剑南西川,又“毁属下浮图私庐数千”,两者性质大体相同。这也说明,到中唐,禅僧非法山居的数量很大,已成了普遍现象。
* 按:“于方”二字疑倒。
③《景德传灯录》卷四。
④《圆觉经大疏钞》卷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