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临济宗僧人多出自密云圆悟和天隐圆修两系,前者习称天童系,后者习称磐山系。在顺治、康熙年间,天童系的著名禅师较多,影响较大。雍正之后,磐山系的影响超过天童系,成为清代临济宗的代表。
一、密云圆悟的弟子与天童系
密云圆悟认可的十二个传法弟子,分别活跃于明末清初,在南北各地弘教传禅,都有一定的知名度,而以木陈道忞、汉月法藏、费隐通容和破山海明四支为最。
道忞(1596—1674),字木陈,号梦隐,俗姓林,广东潮阳人,早年习儒,出家后随圆悟习禅。崇祯十五年(1642),继圆悟住持天童寺,后在浙江住持过多处大寺院。顺治十六年(1659)九月,应诏进京,受赐“弘觉禅师”号。此后历游各地,到处宣扬他与顺治的问答机缘,号召归顺新朝,在佛教内外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他的弟子显权等编《天童弘觉忞禅师语录》二十卷。真朴等编《天童弘觉忞禅师北游集》六卷,汇集了他的言行和部分著述。
顺治十六年十月十五日,道忞在奉旨说法时指出:
遇川广人与他说川广底话,遇闽浙人与他说闽浙底话,遇江淮人与他说江淮底话,遇长安人与他说长安底话,方可谓之我为法王,于法自在。何故?人居大国方为贵,水到沧溟彻底清。①
意思很清楚:人要成为自己的主人,在世界上取得自由,就要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当时就是要投靠“大国”。“居大国方为贵”是道忞的独创。佛教传统上只有居“中国”为贵之说。所谓“大国”,不言而喻是指大清国。相比之下,南明的许多小朝廷和其他抗清组织确实微不足道。
道忞在宣传自己与世祖的问答机缘过程时,不允许任何人对自己的言论提出异议,不管提意见者的主观动机如何,他都拒绝接受。徐昌治曾记录了他亲身经历的一件事:
上(指清世祖)云:孔孟之学,又且何如?老人(指道忞)云:《中庸》说心性而归之天命,与老庄大段皆同。予(指徐昌治)因众议稍窒,致书老人,乞将“段皆”二字,易“不相”二字。便见孔孟与老庄大不相同。老人复书不纳。②
作为圆悟一系的俗家弟子,徐昌治并不是有意攻击道忞,而是在“众议稍窒”之后才和道忞讨论问题的。
道忞露骨地颂扬清王朝,把禅学导入维护新统治者的政治轨道,受到一些参禅士大夫和禅僧的抨击。他的高傲态度,不仅让士人和禅僧望而生畏,增加了对立情绪,后来连雍正也对他表示不满。破山海明是他的师兄,同是圆悟认可的嗣法弟子,竟致函道忞,请示天童法道,说:“遣丈雪(指海明弟子丈雪通醉)与先师(指密云圆悟)扫塔,第不知天童法道是何人主持?尚未修候,罪多如发……愚兄年迈,只可填沟塞壑……何如贤弟佳声,播扬海外。吾师道脉,诚不虚印。”③这些表面上十分恭谨的言词背后,掩饰不住的是又恨又怕的情绪,在当时的禅僧中也是有普遍性的。
汉月法藏一系,原以弟子众多、门叶繁荣著称。其中具德弘礼(1600—1667)和继起弘储(1605—1672),与法藏一起,人称佛法僧三宝。弘礼曾常住杭州灵隐寺,座下常逾万人,有不少明代遗老及其子弟从其剃发出家,如晦山戒显、硕揆原志等。弘储常住苏州灵岩崇报寺,江浙有很多南明和福王臣属做其弟子,其中金赋原直住湖南的衡山和德山,楚奕原豫住湖南云盖山,有较大影响。于是法藏一系扩展到湖南,势力稳步增长。由于雍正的严酷打击,法藏一系被明令取缔。
费隐通容一系,主要在福建活动。通容(1593—1661),先后住持过浙江石门的福严寺和福建黄檗山。门人中不少出生于福建并在当地传禅,最著名的是云门亘信和隐元隆琦。亘信(1603—1659)传禅于闽南,其弟子有如幻超弘和南山超元等人,分别住持福州和泉州一带的寺院。
隐元隆琦(1592—1673),福建福清人,俗姓林,1620年出家后,长期游学南北各地,听讲《涅槃》、《法华》和《楞严》等经。曾慕名求学于圆悟,不久投到通容门下。曾应请住持黄檗山万福禅寺、崇德县福岩禅寺、长乐龙泉禅寺等。顺治十一年(1654),应日本长崎僧人之请,赴日本传禅弘教,1673年卒于日本。著有《云涛集》一卷,海宁等编有《隐元禅师语录》十六卷。
隆琦并不反对禅僧学习经典,但对当时“讲席混滥”的情况颇为不满,认为:“经中实乃径路,直示人要,行则到家矣,不行,听到驴年亦无益。”④在教禅关系上,他主张最终要落实到禅行上。
对待净土信仰,隆琦坚持禅宗的唯心净土说,以“心”的染净作为衡量净土世界和娑婆世界的标准:“念不净不住极乐,心不染不来娑婆,娑婆极乐,只在当人心念染净之间矣。”⑤他对当时盛行的念佛求生净土的风气作出了让步,认为那些“不当机”者修行净土的念佛法门,也是返照自心见佛的“一线”通路。
隆琦特别推重《禅林宝训》,曾让弟子玄尘重刻此书,以“急救像季之流弊,摧邪扶正,恢复上古之真宗。”他认为:“此书盛行于江北,大著于吴中,而闽粤师僧,十有八九莫之见闻。欲其禅林之振,法道之隆,讵可得乎!”⑥《禅林宝训》汇集宋代禅师语录三百条,主要是论述禅僧的道德修养。隆琦弘扬此书,反映了他对加强禅僧道德的重视。
福建沿海一带与日本商业来往较多;日本长崎居住着中国商人,其中不乏禅宗的信奉者。隆琦应请去日本传禅之前,充分考虑到“彼此各土,语言、礼节、佛法、人情,恐不贯通,而见责于方外,则进退两难矣”⑦。所以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这保证了他的成功。他先后在长琦、江户和京都等地传禅,受到下层民众和僧人的欢迎,也得到日本官方的支持。隆琦在京都北宇治受赐的土地上建黄檗山万福寺,由此开创了日本的黄檗宗。
二、破山海明与川滇黔禅学
明末清初,兴盛于江浙一带的禅宗逐渐影响于巴蜀地区,使那里沉寂了数百年的禅学重新兴起,并波及贵州、云南等地,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川滇黔佛教的结构变化。开创这一局面的,始于圆悟的弟子破山海明。
1.海明在巴蜀的影响
海明(1597—1666),号破山,四川顺庆府大竹县人,俗姓蹇,十九岁在本郡佛恩寺随大持律师出家。第二年转到延福寺从慧然法师习《楞严经》。因不满足于他的解释,离开四川,于万历四十七年(1619)至黄梅破头山,研习禅宗语录三年,并效法元初高峰原妙的修禅方式,以习禅七日为限,获得证悟。
从天启二年到五年(1622—1625),海明游历江浙一带禅林,先后求教于憨山德清、无异元来、雪峤圆信、湛然圆澄、密云圆悟等禅师。天启六年,再度到金粟山见圆悟,任维那职。次年,圆悟“书曹溪正脉来源一纸,并信金”⑧交付海明,承认了他的嗣法资格。至崇祯元年(1628),海明应请住持嘉禾东塔广福禅寺三年,“远近观光,罔不悦服,道风遂大振于江南”⑨。崇祯六年返巴蜀,住持梁山县(四川梁平)万峰山太平禅寺,一生住持大小寺院十四处,以在梁山时间最长。关于他的言行,其弟子印正等编有《破山禅师语录》二十卷。
海明在巴蜀传禅三十余年,无论在佛教界还是社会上都产生了广泛影响。在梁山双桂禅寺时,“朝参暮请之众盈万指而有余”。在七十岁生日时,“道俗集庆者万有余指”。顺治十七年(1660),“峨眉诸刹名宿思聆法音”,请他赴峨眉山,他以“衰病不能跋涉”为由谢绝。于是,“峨眉高志之辈,皆接踵而来,朝夕磨砺。师施以本色钳锤,均有深省”⑩。
自崇祯十三年(1640)张献忠攻占四川,巴蜀就成了战乱不息的地方。甲申(1644)以后,自荆襄以西,更是大西残部、明流亡政府和清军三股力量角逐之处,一直扩展到川贵云和中缅边境。焚杀之残酷,死人之多,与东南遥相照应,惨绝人寰。人们纷纷向深山逃难,促使禅宗骤然繁盛。海明本人的立场不甚清楚,似乎曾在起义队伍中住过。据《破山明禅师塔铭》:
甲申以来,刀兵横起,杀人如麻。有李鹞子者,残忍好杀,师寓营中,和光同尘,委曲开导。李一日劝师食肉,师曰:“公不杀人,我便食肉。”李笑而从命。于是暴怒之下,多所全活……然自此人目师为酒肉僧。反有藉师为口实者,师以救生为卫法之苦心,甚不得已也。
从这里看不出他是被挟迫寓于军营的。但以后他又赞扬清廷对起义军的进剿。顺治十六年(1659),“李制台出师夔关,耑书问道,师复书最详,更赠以偈,有‘重开巴国苏民困,再造夔关起世贤’之句。李览大悦志,拟旋师躬亲法座”(11)。李制台指清川陕总都李国英。夔东十三军是张献忠的最后残部,李国英献策清军会剿,夔州首当其冲,海明所住之梁山,即属夔州府辖。
关于海明如何进入起义军,又为何把“苏民困”、“起世贤”的希望寄托到清军身上,不得而知。但他受到本地民众和清官僚的欢迎,则较明显。他对禅宗在巴蜀的复兴起了促进作用。
当时有人指出:
盖西川自宋圆悟、大随而后,少室纲宗久矣绝响,人皆习为讲诵。师一提最上极则之事,远近瞻风,心怀畏爱,道望又于是乎大著矣。(12)
两宋之际,圆悟克勤曾数度住持成都昭觉寺,联系颂古,评唱公案,吸引了不少僧俗,并影响及全国,开创了巴蜀禅宗的又一个辉煌时期。由于海明扭转了“讲习”的风气,使禅学重光,所以当时人们把海明比作克勤的再世。在巴蜀之外,海明也被视为禅学正宗。吏部尚书郎牟遂延,是四川籍官僚,曾奉差住金陵,乐于参禅。海明的同门朝宗和尚告诉他:“天童衣钵正在破山,归而求之,何用它觅?”(13)牟以后回归巴蜀,大力扶植海明的传禅活动。
2.海明的棒打和禅净教戒的统一
海明在启悟参禅方面,突出地表现出密云圆悟的风格。根据他的弟子追述:
凡师开法席处,众集如云,久参初进,绝不以词色稍为宽假,惟拈白棒,据令而行……复不问来机利钝,器量浅深,皆本分钳锤。若拟议而不能顿领,并倔强而妄为低昂,必以痛棒棒到底,直要逼得生蛇化龙。(14)
海明自己也说过:“万竹山中无剩言,拟开口处便还拳,连连打彻自家底,胜过诸方五味禅。”(15)禅宗以“棒打”启悟禅众,到海明算是最后的终结。从五代到明清交替,禅僧大部分行于战乱年代的深山老林、穷乡僻野,目的在使徒众缄默寡语,少逞机锋,以维护禅群体的稳定和安宁。
与此相应,海明把看话禅与净、教、戒协调为一,也是要佛徒循规蹈矩,不要在佛教内外挑动事端的意思,这集中反映在他的《学道四箴》中:
念佛一声,漱口三日,若不念佛,如水浸石。打鱼念经,经且是路,若不修行,如风过树。戒急乘缓,乘急戒缓,若不持犯,如鸡卜卵。一句话头,击涂毒鼓,若不因循,如猫捕鼠。
此中涉及的问题是:
第一,参禅与念佛。海明认为这是两个并列的方便法门:“夫佛祖方便固多,要之不出两种,则禅、佛是也。信得参禅,及立志参禅;信得念佛,及立志念佛。虽顿渐不同,出生死心一也。”(16)他的理由同他的前辈们相同,都是把两者统一在“心”上,所谓“参禅念佛,本是一个道理,念佛念此心也,参禅参此心也”(17)。
然而,海明所指的“参禅”,主要指参究话头。他示学者说:“初用心处,先‘体取’念佛的是‘谁’,单在‘谁’字上着力,岁久月深,筑着磕着,合得此个道理,始知‘念佛一声,漱口三日’。”(18)
提倡参究“念佛的是谁”,源于云栖袾宏,海明是把念佛与参究话头统一起来,付诸修持实践。只有这样才能理解“念佛一声,漱口三日”这一看来是否定念佛之语的真谛(指无我)。从这个意义上说:“若不念佛,如水浸石”。
第二,参禅与学教。海明认为,这也是可以并存的两个法门:
参禅学教二法门,有深有浅,然深者禅,浅者教。但形言语,即粗相分,皆教也;若达教之了义即禅,亦是如来禅,非祖师禅也。(19)
海明赞同禅教一致,甚至认为“若达教之了义即禅”。然而,这里的“禅”是“如来禅”,即佛教经典所讲到的禅,而不是“祖师禅”,即由慧能传承下来的禅,实际上还是在经教与禅宗之间划了一条界线。海明奉行的棒喝和看话头,在经教中都找不到根据。但他没有特别强调祖师禅与如来禅的差别,也是模糊矛盾的一种做法。因此,他所谓的“若不修行,如风过树”,也不排斥按经教规定的修行。
第三,参禅与持戒。海明把持戒和参禅也看作二门,其前提是将戒的本体归于“一心”。他说:
佛说波罗提木叉,是名十重,四十八轻,此戒差等,大小乘是也。若论本,总归一心。一心不生,万法无咎。无戒不持,无心不一,此乃真圆大戒总持也。(20)
以“一心”为戒体,属禅家律学通论;以“一心不生”为持戒的最高体现,也是禅家常说。但据此而倡“无戒不持”,不是用修禅取代持戒,而说明他是极看重戒律的禅师。但他又说:
修行戒为本,参禅悟为极,惟此二门,余则方便多门也。毕竟如何得入?驴拣干处尿,羊择湿处屙。(21)
他把持戒与参禅作为两个虽然并列却有不同分工的法门,并用“驴拣干处尿,羊择湿处屙”的譬喻,为证悟者提出一个可以灵活掌握的原则,等于为某些参禅者打开了一扇可以践踏戒律的方便之门。他本人吃肉喝酒,被目为“酒肉僧”就是一例。
第四,参究话头。海明提倡的参禅,主要指话头禅,所谓“一句话头,击涂毒鼓”,看话头位列诸禅之首。他认为对此应该坚信不疑。有人参究话头一事无成,在于他自身“心志之不善”,并不是话头禅有什么问题。
与此同时,海明强调“话头”只是一种方便设施,而不是凝固不变的实体。他说:
若是一定有话头与人参,有实法与人会,则达摩初祖不知担几许话头来,迄今也是有尽。山僧每对学人言,遇境生疑,逢缘理会,甚是捷当,甚是至要。(22)
意思是说,日常所遇到的任何事物,都可以当作话头去参,而不必因循株守某些不变的公案语句。所以说,“若不因循,如猫捕鼠”,随处可以捕捉到起“疑”会“理”的材料。
以上海明的种种观点,不出江南禅宗的主流范围。他对于后来的影响,主要是将参禅与净土、经教、持戒四者在看话禅上的统一。所谓禅净教戒,直到近现代还相当流行。相反,他的“痛棒棒到底”,却再也没有知名的继承者了。
3.海明一系的传播
海明与其师圆悟一样,十分重视扩大本派的组织规模,前后“剃度弟子印开等凡百余人,嗣法弟子八十七人,南北分化,各振家声”(23)。时人评论说:“西来一宗,自天童(指密云圆悟)中兴,济上儿孙遍天下,可谓盛矣。然未有如双桂(指破山海明)之尤超于诸方也。”(24)
海明承认八十七人为他的嗣法者,在明清之际的确少见,其杂滥是不可避免的。后来有人辩解说:“师随其一知半解,辄有付嘱焉。或疑付法太滥,而不知师于此又有深心也。盖佛法下衰,狂禅满地,倘一味峻拒,彼必折而趋邪师,以传法为卫法之苦心,甚不得已者也。”(25)此话说得直朴一些,就是为了扩大自己的宗派势力,不得不如此。这些弟子中,比较著名的是丈雪通醉、象崖性挺和莲月印正。
丈雪通醉(1610—1693),曾在贵州、陕西、浙江、四川等地住持过多处寺院,特别是在成都昭觉寺时吸引了各地不少参禅者。关于他的言行,其弟子彻纲等编有《昭觉丈雪醉禅师语录》十卷。他的另一弟子月幢彻了,在云南昆明和贵州安顺一带传禅,是通醉门下影响最大的人物。还有一个弟子懒石觉聆,在云南府商山禅院弘禅。
象崖性挺(1598—1651),福州福清人,十九岁出家,从无异元来、密云圆悟习禅,后投到海明门下,并随之入蜀。自崇祯七年(1634)起,在四川和贵州等地住持过七处寺院。其弟子编有《象崖挺禅师语录》七卷。知名弟子有云腹道智(1612—1673)。道智及其门徒也主要活动在川黔一带。
莲月印正被海明称为“却是老僧一个放心的人”。曾在贵州遵义、四川南充和湖北当阳等地住持寺院。其弟子性容等编有《莲月禅师语录》六卷,发慧等编《玉泉莲月正禅师语录》。
清初的川黔滇地区,是全国抗清力量最强、坚持时间最久的地区之一,也是兵荒马乱、社会动荡最厉害的地区之一。海明禅系能在这里得到迅速发展,显然与这种形势有关。清中叶以后,这个禅系仍绵延不绝。
三、玉林通琇与磐山系
清初,天隐圆修一系的影响不及密云圆悟,但中叶以后,则成了临济宗最重要的一派。
磐山系创自圆修的弟子箬庵通问和玉林通琇。箬庵通问(?—1655),住持过杭州理安寺,而镇江金山则是他的重要基地。通问的弟子天竺行珍递传梦庵格、迦陵性音等,在清初有一定影响。通问的另一弟子铁舟行海递传法乳超乐、量闻明诠、月潭明连、大晓实彻。后者将本为律寺的常州天宁寺改为禅院,使它成了知名度很高的丛林。实彻的弟子天涛际云和纳川际海,也各有传承,连续不绝。
玉林通琇下分美发淳和栖云岳两支,一直在清代流传。通琇的弟子栖云岳递传南谷颖、灵鹫诚、天慧实彻、了凡际圣、昭月了贞、宝林达珍等,使扬州高旻寺成为禅宗的重要寺院。清中叶以后,金山、天宁和高旻既是磐山系的主要寺院,也是禅宗在江南最有声望的丛林。
磐山系尽管有比较严整的传承法系,有比较稳定的禅院,但在雍正以后禅宗日趋衰落的总趋势下,也没有更多的作为。此系的代表人物,首推清初的通琇。
通琇(1614—1657),字玉林,俗姓杨,常州江阴县(江苏江阴县)人。出家前接触过禅学,而信仰净土。十九岁随天隐圆修出家。崇祯九年(1636),继圆修住湖州报恩寺(在浙江吴兴县),经营八年,使这个残破的寺院“殿堂寮舍、僧园物务,以悉周备”。他主要是通过化缘,由官僚富豪布施而扩建寺院,购买田产。当时他还只是个青年,已是“数千指日环拥参请”。
顺治二年(1645),通琇令弟子代管报恩寺,自己到江南各地游历,先后住过浙江的大雄山、江苏常熟的虞山、宜山的龙池山和磐山等,影响逐步扩大。
顺治十六年应诏进京,住万善殿,先后奉旨“请上堂者四”,这成为通琇禅系的转折点。通琇与顺治的交谈应对是谨慎而善巧。他总是接着这位皇帝的问话谈禅,从不对政治问题发表意见,“上如不闻,则不敢强对,语不及古今政治得失、人物臧否,惟以第一义谛启沃圣心”。(26)他对于顺治接受禅思想可能有影响,所以顺治称赞他“实获我心,深契予志”(27)。当年四月,通琇离京南返。顺治十七年,再次蒙召,受“大觉普济能仁国师”号。次年,顺治去世,通琇即南归。
通琇两次进京,受到清王朝的褒奖,成为全国的知名禅师。此后一直活动在江浙一带。晚年住持过浙江的西天目山和江苏宜兴的国山。
宜兴国山有善权寺,内有幻有正传剃度师乐庵的塔。康熙元年(1662),曹洞宗禅师百愚净斯来此重修寺院,并将本宗亡僧遗骨藏入乐庵塔内,引起临济宗僧人的不满。康熙十二年,通琇在宜兴官僚的支持下进住善权寺,赶走了曹洞宗僧人,然后交弟子白松行奉住持,自己回浙江。就是这样一件事,触发了两家的争斗。
行奉住持善权寺后,曾企图占居寺侧的陈家祠堂,与陈氏家族发生矛盾。此时“三藩(28)叛乱,乘机盗劫者充斥宜兴”。康熙十三年九月,陈氏家族聚众火烧善权寺(有说是受净斯弟子寒松智操的唆使),杀死了几十名僧人,行奉也丧命寺中。当“王师至已”,“诸处叛寇”“皆鼠窜”之后,清王朝在这里恢复了统治,陈氏家族受到镇压;“唆使”陈氏的净斯弟子寒松智操等曹洞宗僧人,其结果可以推想而知。于是通琇一系重新得势。据此,关于争夺善权寺的斗争,有当时的特殊政治背景是很明显的,但在宗派思想上,通琇与净斯二系也确有分歧。
据通琇一系传说,通琇早年曾作《辩魔录》,“乃痛斥弁山瑞公(湛然圆澄的弟子瑞白明雪)断常邪见”,由是结冤于明雪的弟子百愚净斯,争夺善权寺只是两家冲突的集中表现。然而宗派主义发展到如此酷烈的程度,在禅宗史上是不多见的。
通琇一生以好辩著称,所谓“自幼而壮,自壮而老,无时无刻不力辩”。《辩魔录》洋洋数万言,作于二十八岁。他通过批驳当时禅僧对高峰原妙一生“悟道”事迹的种种解释,阐述自己的观点。其中反响最大的是有关“拖死尸句子”的解释:
时诸方共论高峰祖……而祖始终悟道因缘,灼知落处者稀……至有以昭昭灵灵,认识为心之妄见,配合祖打破拖死尸句子,直得虚空粉碎,大地平沉之悟,谓之有主初进步……(29)
高峰原妙似乎成为禅僧论议的话题。据原妙自述,他早年参访雪岩祖钦,一进门,祖钦便问:“阿谁与你拖个死尸来?”原妙未及回答,祖钦便打。如此一问便打,反复多次,原妙始终不知所以然。后原妙偶然见五祖法演遗像,“蓦然触发日前仰山老和尚(指祖钦)问拖死尸句子,直得虚空粉碎,大地平沉,物我俱忘,如镜照境,百丈野狐,狗子佛性,青州布衫,女子出定话,从头密举验之,无不了了,般若妙用,信不诬矣”(30)。由法演的遗像而悟解祖钦的机用,从而密验一切祖师公案话头,这灵感联想是怎么形成的,属不可言传领域。但原妙所证悟的,其实就是以“物我俱忘”为中心的般若空观,则十分清楚。
在通琇之前,多数禅师认为原妙的这一证语,只是“有主初进步”,是“悟”的初级阶段,与最高的悟境无关。通琇反驳这种见解说:“禅必以虚空粉碎、绝后再苏为正悟,悟后必须透脱末后牢关,方可出世为人。”(31)“虚空粉碎”指心境空寂;由心境空寂形成认识上的空观,即是“绝后再苏”。从空寂的体验到空的观念,都是“正悟”,而“正悟”之后,还必须“透脱末后牢关”,即“悟后重疑”,解决像历代公案之类的问题,才能将空寂之心贯彻到现实生活的一切方面,“出世为人”。因此,“悟”不是一次完成的,不能以“一悟为休”;但“悟”也不是分裂的,不能把“虚空粉碎”的心境看成非悟。
由于《辩魔录》批驳的禅师很多,不仅受到曹洞宗僧人的反对,也受到临济宗僧人的指责。密云圆悟即致书责难,尤其“不肯不肖以高峰打破拖死尸句子为悟”(32)。再著论反驳,说:“时有谓师(指通琇)下视诸方,讥呵当世;又亦以高峰祖打破拖死尸句子,‘直得虚空粉碎,大地平沉’为非悟,左袒邪说,以诬祖及师。故是夏复出《判魔直笔》。”(33)
参加此类争论的禅师尽管很多,且喋喋不休,但涉及的问题多属细微末节,并没有产生什么新的禅学。然而,这也是禅宗史上最后一次较大的禅学活跃期。清中叶以后,连这样的禅学辩论也消失了。
通琇对修禅和读书的关系,有一套别致的规定。据记载:
师自出世以来,大事未明者,惟专一参究,内外典籍,概不许私阅,时有僧于藏堂请《碧岩集》,执事呈白,师特小参重为申戒云:……好大哥,直绝根源,尚迂曲、寻枝摘叶,复何如?(34)
但这不是说他反对读书。他引“古德”的话说:“通宗不通教,开口便乱道。”(35)不读经教是不行的。他强调的是证悟,“未明大事”,读书会走入“邪魔”;悟后不读书,就会胡说八道。因此,他要求读书的目的明确,读什么书要有次序:
看书当先究明诸家宗旨,次及诸祖语录。宗旨洞明,语录遍览,方可看教。如来禅,祖师禅,无不了了,方可涉历外典。若躐等趋末,不尊吾训,后日悔之何及。从上纲宗及一切公案,不可*(左亻右龙)侗会去,须是着着透露,知有古人说不到处,自出得手眼,方是看得语录之人。(36)
这种读书方法无疑是要把学子禁锢在特定的思想框架内,但他同时又让人们在这个框架内博览内外群书,作为护法和创造的手段,“自出得手眼”,则比当时庸碌守旧的禅师要高明得多。这种禅教育思想,直接影响了近现代佛家教育,对推动佛教适应社会的发展有积极的影响。
通琇有嗣法弟子二十九人,其中茆溪行森也曾得到清世祖的诏见。清中叶以后,他的法系均出自栖云岳和美发淳。
①《天童弘觉忞禅师北游集》卷一。
②《无依道人录》卷下。
③《破山禅师语录》卷一二。
④《隐元禅师语录》卷一○。
⑤《隐元禅师语录》卷一一。
⑥《隐元禅师语录》卷一六。
⑦《隐元禅师语录》卷一二。
⑧⑩《双桂破山明禅师年谱》。
⑨《破山明和尚行状》。
(11)(13)《双桂破山明禅师年谱》。
(12)《破山明和尚行状》。
(14)《破山明和尚行状》。
(15)《破山明禅师语录》卷一四。
(16)《破山明禅师语录》卷六。
(17)《破山明禅师语录》卷九。
(18)(20)《破山明禅师语录》卷九。
(19)《破山明禅师语录》卷一一。
(21)《破山明禅师语录》卷八。
(22)《破山明禅师语录》卷六。
(23)《双桂破山明禅师年谱》。
(24)《象崖挺禅师语录序》。
(25)《破山明禅师塔铭》。
(26)上引均见《大觉普济能仁国师年谱》。
(27)《玉林禅师语录》卷首《玉音五道》。
(28)“三藩叛乱”,指康照十二年底(1673年初),吴三桂、耿精忠、尚可喜分别于滇、黔、粤、闽等地发动的反清叛乱,同民众对清统治不满的民族情绪相呼应,一时震动整个江南地区。
(29)上引均见《大觉普济能仁国师年谱》。
(30)《高峰和尚禅要·开堂普说》。
(31)《大觉普济能仁国师年谱》。
(32)《玉林禅师语录》卷一一。
(33)(34)《大觉普济能仁国师年谱》。
(35)《玉林禅师语录》卷七。
(36)《玉林禅师语录》卷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