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智俨生平和著作
智俨一生经历简单明晰,幼年入至相寺,先随多位法师学习各类佛教典籍,后独立研究《华严经》,在吸收慧光以来华严学发展成果基础上,融会当时各派学说,基本完成了华严宗学说体系的整体框架。他终生以至相寺为主要活动基地,其学说影响却远达新罗。
据《华严经传记》卷三,智俨(602—668)俗姓赵,申州(今河南信阳)录事参军赵景之子,天水(今属甘肃)人。12岁遇法顺,随其出家,入至相寺,就学于法顺另一弟子达法师。时隔不久,有两位梵僧游至相寺,智俨随其习梵文。14岁,从法常习《摄大乘论》,“未盈数岁,词解精微”,在与辨法师(灵辨)的“往复征研”过程中,得到“天纵哲人”的称誉。受具足戒后,智俨广泛学习各种大小乘经律论,有《四分》、《迦延》、《毗昙》、《成实》、《十地》、《地持》、《涅槃》等。智俨在随静琳(一说法琳)学习期间,有“索隐探微,时称得意”之语。此后,他树立了专门研究和弘扬《华严》的志向,师从智正法师,“虽阅旧闻,常怀新致”。一方面表明他此前曾随其他人学习过此典,另一方面表明他又有新的体会和见解。
但是,智俨并不满意在智正处所学,所谓“炎凉既改,未革所疑”。于是他带着疑问开始独立研究,“遂遍览藏经,讨寻众释”,比较全面地研究前人的注疏著作。对智俨影响最大的,是慧光的著作。他对慧光所讲的“别教一乘,无尽缘起,欣然赏会,粗知毛目”。这里的“别教一乘”,指有别于其它佛教诸派的独特华严学;这里的“无尽缘起”,是对华严核心内容的总概括。以后,“别教一乘”成为华严宗的代名词,“无尽缘起”也与“法界缘起”成为同类概念。
据说,后来有位“异僧”告诉智俨:“汝欲得一乘义者,其《十地》中六相义慎勿轻也,可一两月间,摄静思之,当自知耳。”在智俨以前,净影慧远对“六相”的研究颇有特色,确定了六相的“体义”。智俨此后认为六相乃是“从相入实”(《探玄记·世间净眼品》),“实”与“体”是相同概念,两人对六相的观点十分接近。这个“异僧”指点迷津的神话,大约反映出智俨从整体理论方面接受了慧远的影响。智俨经过这样的学习和研究,“立教分宗”,全面注解晋译《华严》,于27岁撰成《大方广佛华严经搜玄分齐通智方轨》十卷(简称《搜玄记》),基本完成了他的学说体系。
智俨大半生以研究和著述为主,不求闻达,“栖遑草泽,不竞当代”,安住于终南山下至相寺。他开始弘扬《华严》,讲说于高官王公之前,知名于社会,是到了晚年。“及乎暮齿,方屈弘宣。皇储往封沛王,亲为讲主。频命府司,优事供给,故使法轮无辍,是所赖焉。”稳定的研究场所,特别是官方“优事供给”的经济资助,是促进经院义学发达的动力之一。
智俨以“藻思多能”著称,曾“造《莲华藏世界图》一铺,盖葱河之左,古今未闻者也”。这个图自然是依《华严经》的描述所造,用于观想修行方面。同时,智俨也把进入这个“莲华藏世界”作为修行的终极归宿。他在逝世前告门人:“吾此幻躯,从缘无性,今当暂往净方,后游莲华藏世界。”所谓“净方”,指西方净土世界,“暂往净方”,表明智俨一方面未对西方净土信仰采取完全否定的态度,另一方面又不认为它是修行的最终目的。在依《华严》修行的僧人中,有否定西方净土信仰者,有提倡念佛往生西方者,智俨把“净方”视为通往“莲华藏世界”的桥梁。这个折中方案,此后为大多数华严宗信徒所接受。
《华严经传记》、《宋高僧传》等载,智俨的弟子有怀齐、法藏、薄尘、慧晓、道成、惠招、慧祐、义湘等人。法藏后被奉为华严宗三祖。义湘是新罗国人,曾赴唐从学于智俨,回国后弘传《华严》,被称为“海东华严初祖”。在促动华严学发展及社会普及方面,其余弟子都没有什么突出事迹。
法藏谓智俨“所撰义疏,解诸经论,凡二十余部,皆简略章句,剖曜新奇”(《华严经传记》卷三)。汤用彤《隋唐佛教史略》著录智俨著作13种,其中,《华严玄明要诀》一卷,《华严供养十门仪式》一卷,《华严六相章》一卷,《无性摄论疏》四卷,《大乘起信论义记》一卷,《大乘起信论疏》一卷,《入道禅门秘要》一卷,均已不存。从这七种已佚著作的题目看,前三种属《华严》的研究,第四种属《摄论》注疏,这也是智俨经常讲的经典,第五、六两种属《大乘起信论》的研究,由此可见其治学范围和侧重点。法顺《五教止观》开头一句即言“修行入道”,智俨的《入道禅门秘要》或许与前者有某些联系。另外,智俨有《楞伽经注》七卷,现存两卷,《金刚般若经略疏》二卷,现存。《华严》方面的著作,现存四种:
其一,《搜玄记》十卷,是智俨27岁时撰成。此书是逐句注解晋译《华严》,包含了智俨华严学说的基本内容。但是,现存的另三种著作均成书于此书之后,在若干重要问题上有不同程度的引伸和发挥,因此,从《搜玄记》可以看到智俨学说的形成脉络、主要特点和基本内容,而要研究其定型的思想,还需要参考下面的三种著作。
其二,《华严一乘十玄门》(简称《华严十玄门》)一卷,此书虽极简短,却是系统论述智俨的独特观点,也是其学说的核心内容。将此书所述的“十玄门”与《搜玄记》的相关部分比较,有两点重要差别:一、《搜玄记》既称“十玄门”,又称“十门玄”,名称不固定,《华严十玄门》中无此现象。从“十门玄”的称谓,可见此说是从十个方面论述《华严》的“玄”理。《搜玄记》是在“约所诠义明其分齐”中提出“十玄门”,《华严十玄门》是在“约法以会理”中提出“十玄门”,“法”指佛的教法、言说,后者更强调从佛的言说中探究玄理。二、《搜玄记》仅列十玄门名目,《华严十玄门》则展开论述,并将其作为阐明法界缘起的最重要内容。因此,《华严十玄门》是在继承、补充和发挥《搜玄记》所述内容基础上形成的。
其三,《华严经五十要问答》(简称《五十要问答》)二卷,采用回答53个问题的方式阐述华严宗的基本思想。所解释的53个概念、命题均采自《华严经》,并在每条下注所出品名。释文大多列举“小乘教”、“三乘教”、“一乘教”三项分述,间或论述三者的关系。这种判教分类法仿自《摄论》。本书曾引玄奘于659年译出的《成唯识论》,一般认为此书在智俨58岁以后完成。
其四,《华严经内章门等杂孔目章》(简称《华严孔目章》)四卷,分144个题目释《华严经》中出现的名词、概念及介绍经文大意,具有普及《华严》知识的性质。由于此书引《五十要问答》的某些内容,一般认为是现存四种书中撰成最晚的。
在智俨之前,诸派华严僧人已建立了稳定的研究和传教基地,到了智俨,基本完成了自成体系的学说,并为后继者所接受。从这个意义上讲,智俨是华严宗的实际创教者。被奉为华严初祖的法顺,则是华严宗的主要先驱者之一。
二、法界缘起说的构成及来源
智俨把“法界缘起”作为《华严经》的宗旨,即用以概括其全部理论。根据《华严一乘十玄门》,他用以阐述法界缘起的学说内容有三个:自体因果说、一与一切关系说、十玄门说。就这三种学说的基本内容言,既有继承以前华严学成果的因素,又分别有不同程度的创新。
智俨对自己学说的归纳和总结,集中反映在《华严十玄门》中,他说:“今且就一部经宗,通明法界缘起,不过自体因之与果。所言因者,谓方便缘起,体穷位满,即普贤是也;所言果者,谓自体究竟,寂灭圆果。”
用“法界缘起”概括其全部学说,直接采自法顺《五教止观》中的“华严三昧门”,用语全同,可见其前后的继承关系。以“自体因之与果”为法界缘起的中心内容之一,又与慧光对《华严经》的诠解毫无二致。但是,慧光所讲的“因”指全部菩萨修行,就具体的菩萨代表而言,并非专指普贤,也包括文殊,而且认为文殊位于诸菩萨之首,象征“始发于妙实”。智俨所讲的“因”,则专指普贤。这就与占主流地位的地论派观点相左,不能不引起疑问。智俨专门就此解释:
问:文殊亦是因人,何故但言普贤是其因人耶?答:虽复始起发于妙慧,圆满在于称周,是故隐于文殊,独言普贤也。
在慧光那里,“妙实”与“妙慧”含义相同(见《华严经义记》残卷),智俨在这里直接针对慧光的话发议论,表明他“隐于文殊”之说是要彻底改变慧光的理论。
其所以主要用普贤象征“因”,抬高普贤的地位,按智俨的解释是“圆满在于称周”,即普贤行的全部实现即是达到佛果。在这种宗教理论解释的背后,有着肯定重修行实践的一派僧人的观点的原因。具体说,是受了法顺的影响。法顺教人依《华严》修“普贤行”,以普贤行概括全部华严菩萨修行。这种见解和践行反映在智俨的学说中,就是主要以普贤象征“因”。自然,作为义学僧人的智俨不可能彻底贬抑文殊,他补充说:“亦可文殊、普贤据其始终,通明缘起也。”
智俨用“自体因之与果”说明法界缘起,其理论思路承自慧光,这个学说的本体论意义和解脱论意义都没有改变。但是,轻文殊重普贤,则是智俨对地论系官僧重慧轻行倾向的纠正。
智俨在《华严十玄门》开头言:“明一乘缘起自体法界者,不同大乘、二乘缘起,但能离执常断诸过等。此宗不尔,一即一切,无过不离,无法不同也。”他在《五十要问答》卷上重申:“圆教一乘所明诸义,文文句句,皆具一切,此是不共教,广如《华严经》说。”智俨把处理“一”与“一切”的关系作为一个重要内容,当成有别于其它教派学说的突出特点,并且在“举譬辨成于法”的原则下论述。“譬”指源自《华严经》的神话故事或形象描述,“法”指抽象概念。这种在从“譬”喻到“法”的转变过程中论述一与一切的关系的方法,承自法顺的《五教止观·华严三昧门》。其中的差别有两点:第一,《五教止观》引用“帝网天珠”,用“一珠一切殊”之“喻”说明“一即一切”的佛“法”;《华严十玄门》则引《夜摩天宫菩萨云集品》的叙述,用“譬如数十法,增一至无量,皆悉是本数,智慧故差别”这个“譬”论证“一即一切”的佛“法”。第二,《五教止观》只在“喻”与“法”的异同方面说明一与一切的关系,《华严十玄门》则完全抛开“譬”去论述一与一切的主要内容,把华严学概念化过程引向深入,使“一即一切”成为纯哲学的命题。
智俨在讲完“举譬辨成于法”之后,接着讲“辨法会通于理”。所要“会通”的“理”,指从十个方面阐述的“玄”理,即“十玄门”。这是智俨说明法界缘起的第三个内容,也是他的独创理论。在《五教止观》中,仅讲到从“喻”到“法”,完全没有从“法”到“理”的过渡痕迹。因此,《华严十玄门》虽标有“承杜顺和尚说”字样,作为其最后部分的“十玄门”,应与法顺无关,有联系的只是前两部分,即“自体因果”说和“一即一切”说。
智俨联系缘起法(一与一切相互依存),对“一”与“一切”分别界定。这里的“一”“亦非情谓一”,此“一”不是平常人讲的单个事物或现象,“如一者,一缘成故”,这个“一”是缘起法中的“一”,即与“一切”相互依存的“一”,离开缘起法,“一”就没有意义。换言之,当讲“一”时,已经有了“一切”这个概念存在。这样,“一”既可以具有抽象的意义,也可以具有具体的意义。“一切”与“多”、“十”、“无尽”、“无量”的含义相同,指构成“一”的全体。这样,一与一切的关系,就同于一与多、一与十、一与无尽、一与无量的关系。就一与一切的关系言,主要有两方面:其一是相容关系,即“一中多,多中一”;其二是相等同关系,即“一即多,多即一”。由于对“一”和“一切”分别赋予多重含义,所以在具体的运用中就可以说明本体与现象、现象与现象的关系。
智俨融会了多派华严学说,既有继承也有创造。其中,慧光和法顺的思想对他影响较大。就智俨阐述法界缘起的三种学说而言,“十玄门”最有特色,成为此后华严宗学说中最重要的内容之一。
三、十会与十玄
智俨在“约法以会理”中提出十玄门,也就是用佛教的概念(法)来论证“玄理”。十玄门从十个方面揭示《华严》的“玄”理,即是具体阐述法界缘起。十玄门所要论述的是一切佛法、一切现象的关系,而一切佛法,一切现象是用“十会”来概括的,所以,十玄门所要说明的关系,首先是“十会”中各对概念的关系。
智俨在华严学发展中的一个创造,是运用十对概念或范畴概括全部佛法,进而概括一切现象。这十对概念称为“十会”,以后也被华严学僧称为“十对”,分列如下:
其一,“教义”,智俨谓:“教即是通相、别相,三乘、五乘之教,即以别教以论别义,所以得理而忘教。若入此通宗,而教即义,以同时相应故也。”“教”是佛的说教,是修行的法门,无论哪一派都承认有佛的说“教”,这是“教”的“通相”,即共性。但不同派别所信奉的“教”各有不同,这是“教”的“别相”即个性。“义”指“教”所蕴含的“义理”。华严宗以外的派别(三乘、五乘)所信奉的“教”,是以不同的教显不同的义理,如获得“教”中所蕴含的“理”,那些言语文字即可放弃。但是,华严宗所信奉的“教”与“义”是无差别的,“教”即是“义”。也就是说,理解佛经上的语言文字,与把握其精神实质是一回事。这是在“一即一切,无过不离,无法不同”的思维方式指导下看待“教”和“义”。“教”和“义”的关系是这样,以下其余九对概念的关系也是这样。
其二,“理事”,“实即是理,相彰即是事”。“理”指真实的本体,“事”是其作用和表现,指现象。智俨讲的理事关系也与其它派别不同:“若三乘教辨,即异事显异理,如诸经举异事喻异理。若此宗,即事是理。”其它宗派认为不同的“事”体现不同的“理”,华严宗认为“理”无分别,所以“事”本质上也无分别,事就是理。这是强调,本体就是作用,本质就是现象,反过来也一样。由于各对概念之间都是这种“相即”“相是”的关系,所以智俨由此以下只给概念下定义,不再说明其关系。
其三,“解行”,“相显为行,契穷后际为解”。“行”是指具体的修行实践活动;“解”是不脱离实践的认识和体验。智俨专门强调,他说的“解”与其它派别含义不同:“如三乘说,解而非行,如说人名字,而不识其人。”其它派别讲的“解”,与亲身体验相脱离,只是认识经典上的文字,与认识和体验经典所讲的义理无关。这种“解行”观,强调认识和实践的统一。“若通宗说者,即行即解,如看其面,不说其名,而自识也。”强调认识只能在亲身体验中才能真正获得。
其四,“因果”,“修相为因,契穷为果”。“因”指普贤行,是在世间的具体修行活动,所以是“有相”。“果”是毗卢遮那佛的境界,是离言说,不可仿修的“无相”。
其五,“人法”,“文殊显其妙慧,普贤彰其称周,明人即法也”。“妙慧”和“称周”(“圆满无缺”的具体修行)是佛“法”,而佛法要由“人”来体现。智俨在《孔目章》卷一中说“人谓化主及助化等”,“人即佛菩萨”。所谓“人即法”,强调具体的崇拜对象就是佛教的义理和实践。
其六,“分齐境位”,“参而不杂,各住分位,即分齐境位”。各种现象既能相互融合,又能在融合中保持自己本身具有的特点。
其七,“法智弟子”,“开发为师,相成即弟子”。能以佛法教导他人并开发其智慧的人为师,能遵师教而修行者为弟子。
其八,“主伴”,“举一为主,余即是伴;主以为正,伴即是依”。在一个整体中,某一部分与其它部分的主次关系。
其九,“逆顺体用”,“即成坏义也”。智俨是以“六相”中的“成坏”说明“逆顺体用”。智俨重视对“六相”的运用,但对“六相”本身没有集中论述。在《五十要问答》第四十三条中说:“五成,因果理事成故;六坏,诸义各住自法,不移本性故。”就“体用”而言,“体”可以转化为“用”,“用”也可以转化为“体”,这是它们的“逆顺”关系。但“体”和“用”又有区别,如果没有区别,也就不能构成“体用”。六相中的“成坏”讲“体用”、“因果”、“理事”等相对双方的转化。
其十,“随生根欲性”,“随缘常应也”。如《涅槃经》云:“此方见满,余方见半,而月实无虚盈。”现象有差别,但所反映的本质没有差别。
智俨提出“十会”,采取给概念下定义的方法,使它们都有了特定的含义。在教义、理事等每一对之间,都存在着等一的关系。这种关系之所以能成立,是因为它们都是佛智慧实体的作用或表现。从这个意义上讲,仅用一对,即能概括法界缘起的全部含义。智俨说:“但此十门(指十会),其中一一皆称周法界,所以举十门者,成其无尽义也。”
十玄门是从十个方面讲教义等十对各自之间的关系,“就此十门(十玄门),亦一一之门皆复具十会,成一百”。由于十会中每一会之间的关系是相同的,所以十玄门的每一门都是以其中一会为例来说明,讲了一会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讲了一切现象之间的关系。
第一,“同时具足相应门”。“即具明教义、理事等十门同时也”。智俨在这一门是以“因果”一会为例阐述。他认为,小乘佛教讲“转因以成果,因灭始果成”,即因果有时间上的先后之分,这当然不是“同时”。大乘佛教讲因果“同时”,“而不彰其无尽”,即认为特定的因成特定的果,不是一因成一切果,即不“相应”。华严讲的因果同时具足,系指“如舍成时,一切法皆一时成,若有一法不成者,此舍亦不成”。从狭义上讲,作为整体存在的佛法,虽分有许多法门,但它们的形成没有时间先后,而且没有欠缺(具足),彼此联系(相应)。从广义上讲,就是作为整体存在的世界,虽然有千差万别的事物,但它们的形成也是无时间先后,没有欠缺,彼此联系。智俨为此门下的注是:“此约相应,无先后故。”此门重在讲现象之间彼此联系,所以它们的产生就没有时间上的先后。就“因果”一门的联系讲,智俨强调了因中有果,果中有因,但又否定了因前果后。此后的九门,论证方法与此门完全相同,但所要强调的方面互有不同。
第二,“因陀罗网境界门”。此门是“约譬说”。举《梵网经》中讲的因陀罗珠网之喻,说明佛教的各种法门、世间的一切现象之间互相映现,重重无尽,处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浑然一体状态。比如,“一微尘中现无量佛国、须弥金刚围”,极小的事物中可以容摄极大的事物。智俨强调,这不是讲神通变化场面,“若是大乘宗所明,即言神力变化,故大小得相入;或云菩萨力故入,又言不二故入”。他所讲的“相入”,“不论神力,乃言自体常如此”。“此即是其法界缘起,如智如理,实德如此”。大小相入不是神力所为,也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乃是佛智慧实体(自体)的固有作用和表现。这种“大小相入”说,在否定事物客观性的前提下,强调一切现象的绝对平等。任一事物都可以包容其它一切事物,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第三,“秘密隐显俱成门”。智俨注云:“此约缘说。”即从所具备的条件方面讲。“又如《月喻品》云:此方见半,他方见满,而彼月性实无亏盈。”所以“常半常满,隐显无别时”。由于地方不同,条件(缘)不同,所观察的现象也不一样,或处于隐藏状态(假象),或处于显露状态(真象)。但无论是“隐”还是“显”,都反映同一本质,此即“俱成”。所谓“秘密”有两层含义:其一,“同时俱成故,所以称秘密”。“隐”和“显”同时反映“本质”,即叫“秘密”。其二,“而此隐显,体无前后,故言秘密也”。“隐”和“显”没有本质差别(体无前后),即叫“秘密”。实际上,“秘密”即指现象反映本质的神奇,也就是作为本体的佛智慧的作用的神奇。
第四,“微细相容安立门”。智俨注云:“此约相说。”即从事物的相状方面论述。“如一微尘,此即是其小相,无量佛国、须弥金刚围等,即其大相,直以缘起实德,无碍自在,致使相容。”这是讲大小事物可以彼此相容,与“因陀罗网境界门”实际上是重复的。但智俨又强调两者的区别,认为前者强调一切现象“隐映互相显发,重重复重重,成其无尽”。此门强调一切现象“一时具显不相妨碍”。
第五,“十世隔法异成门”。“此约世说”,即从时间上讲。“十世”指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中各有三世,共成九世,“三世为一念,合前九为十世也”。客观的时间进程加上主观的时间概念,形成所谓“十世”。“十世”本来是有区别的“隔”,现在不等于未来,但又能在人们的思想中统一起来,所谓:“无尽无数劫,能作一念顷,非长亦非短,解脱人所行如是。”“异成”是指有差别的统一。“如以五指为拳,不失指。”此门是从时间上讲圆融,谓极短的时间可以容纳极长的时间,极长的时间可以容纳极端的时间。“一念”可作为表达极短时间的概念,这里的“一念”也有这层意思。“一念”又指人的一个念头,这里的“一念”也指“解脱人”的“一念”。
第六,“诸藏纯杂具德门”。“此约行说”,即从修行规定方面讲。智俨又注云:“此约诸度说。”即从修行分类(度,如六度、十度)规定上讲。“如似就一施门说者,一切万法皆悉名施,所以名纯。而此施门即具诸度善行,故名为杂。如是纯之与杂,不相妨碍,故名具德。”如果践行“施舍”这一门(施度),那么他的一切活动都可以称为“施”,此为“纯”;而他在践行“施舍”这一门时,又完全具备了修行其它一切法门(诸度)的善行功德,此为“杂”。“纯”与“杂”不相妨碍,叫作“具德”。这是说明,佛教各法门相互容摄,修行一门,等于修行了一切法门。这是“一即一切”观点在修行上的贯彻。
第七,“一多相容不同门”。“此约理说”。“以一入多,多入一,故名相容,即体无先后,而不失一多之相,故曰不同。此约缘起实德,非天人所修。”由于此门是从“理”(体)上立言讲一多关系,不纯就“事”或“相”而言,所以,这里的一多关系是本体与作用、本质与现象的关系。“一入多”,本体产生作用;“多入一”,现象体现本质。由于本体与作用、本质与现象有差别,所以叫“不同”。这是讲本体与作用的不相妨碍,本质与现象的不相妨碍。
第八,“诸法相即自在门”。“此约用说”。此门与第七门相对,是从“事”(用)上讲,不是就“体”或“理”立论。此门阐述统一整体中某一部分与其它部分的关系。在缘起法中,作为任一部分的“一”,即可容摄作为其余部分的“一切”。从修行阶位上讲,即“一地即摄一切地功德”,“初心即成佛”。
第九,“唯心回转善成门”。“此约心说”。此门从“心”体上讲一切佛法的由来及其转化。“所言唯心回转者,前诸义教门等(指十会),并是如来藏性清净真心之所建立。若善若恶,随心所转,故云回转善成;心外无别境,故言唯心。”
第十,“托事显法生解门”。“此约智说”。此门从佛智的角度讲。“言托事者,如经举金色世界之事,即显始起于实际之法。此中以事即法,故随举一事摄法。”《华严经》中所讲的均是“事”,以“事”比喻佛法。对佛经记述的这种认识,就为在解释和创新中探其“玄理”提供了信仰保障。由于《华严经》中的形象比喻(事)可以比喻佛法之理,那么,任举一事,即可见理。
“十玄门”是从十个方面揭示《华严经》的“玄”理,实际上是从十个方面讲法界缘起的内容,从而塑造了一个世界存在模式。它的核心内容是:作为佛自体或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的表现的世界万有,同时产生,圆满无缺,均处于相互依存、相互等同、相互容摄的合理统一之中。这个世界既是轮回世界又是解脱世界,本体界与现象界是重合的,对现实世界的态度即是对彼岸世界的态度。这个世界本质上是静态的,瞬间即永恒,没有发展变化。佛教固有的苦难观、厌世情绪以及悲观格调,差不多快被塑造这种世界模式的学说洗刷干净了。
“十玄门”创用了一系列成对的概念,大大丰富了中国佛学的内容。它倡导理性思维,剔除了原经中不少神话色彩。不迷经,尚创新,把改造华严经学的过程向前推进了一大步。它在论述本体与作用、本质与现象以及现象与现象之间关系时,不乏辨证因素。但是,它在承认有差别的同时,又把一切完全等同,以形而上学的、僵化的观点看待一切,彻底取消了事物的客观性,使世界成为一个静态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