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北方的关河三论正统
北方的关河三论正统,指罗什僧团中以长安为中心弘传三论的僧人,这些人不一定原籍在关河,许多是从各地来到长安,并以长安为中心从事其弘法事业,其中包括僧肇、僧叡、道恒、道标、昙影、僧*(左上丰,右上刀,下石)、僧楷等人,而以僧肇为最著名,将在下文作专节分析。僧肇之外,留下思想资料较多的是僧叡。说是正统,主要是从其关河的地域而言的,其实就义学而言,也有不同的转向,除了坚持罗什所传的三论学(僧肇等)外,僧叡三论学则有涅槃学倾向,僧*(左上丰,右上刀,下石)则重律行。即便是僧肇的三论学,也和印度佛教有了一些区别,显示出中国本土化的强烈特征。
二、关河三论北方之流诸僧举要
1.僧叡
僧叡,生卒年不详①,什门四圣之一,魏郡长乐(河南安阳一带)人。他少年时期出家,十八岁时投师僧贤法师,又曾听僧朗法师讲《放光般若经》。由于他“谦虚内敏,学与时竞”②,到二十二岁时,对佛教经论已经有了比较广泛而深入的了解,并形成自己的观点,所以对于僧朗讲的《放光经》,他常提出不同意见,以至于僧朗“累思不能通”③,向僧贤法师称赞僧叡,称其是僧贤的贤弟子。二十四岁之后,僧叡外出游历,期间曾师事道安,受道安之命,任《四阿含暮抄经》的笔受,“余……于邺寺,令鸠摩罗弗提执胡本,佛念、佛护为译,僧导、昙究、僧叡笔受”。④僧叡常称道安为“亡师”(《喻疑》,《祐录》卷五;《大品经序》,《祐录》卷八)或“先匠”(《毗摩罗诘提经义疏序》,《祐录》卷八)。罗什入关后,僧叡入罗什译场。先是因为僧叡自身对于禅的重视,常叹禅法未传,至罗什译出《禅法要》(即《坐禅三昧经》)三卷后,依之修习,深得司徒姚嵩赞许,在姚兴面前称赞其“实邺、卫之松柏”⑤,姚兴召见后,评价更高,赞其为“四海标领”。在罗什译场,僧叡参正译事,他对经论的理解,深得罗什赞许,“吾传译经论,得与子相值,真无所恨矣”。⑥后卒于长安,世寿六十七岁。
僧叡的著述,多为经序,也有一些经疏及其他作品,记录如下:
《喻疑》⑦(《祐录》卷五);
《大品经序》;
《小品经序》;
《法华经后序》;
《思益经序》(《法论目录》作《思益经义疏序》);
《毗摩罗诘提经义疏序》;
《自在王经后序》(上六均见《祐录》卷八);
《关中出禅经序》(《祐录》卷九);
《大智释论序》(《祐录》卷十);
《中论序》;
《十二门论序》(上二均见《祐录》卷十一);
《净名经疏》(收入道液所集的《净名经集解关中疏》,道液此疏中的叡法师即指僧叡,道液在《净名经关中释抄》卷上已经明确说明,见《大正藏》第85卷511页上,另,敦煌残本《维摩经疏》也有叡注,恐指僧叡之注,见敦煌卷子P.2049或《大正藏》第85卷);
《百论序》;
《禅经序》(上二《法论目录》存目,见《祐录》卷十二);
《二秦众经录》(《内典录》卷三存目)。
僧叡的思想体现出从般若学向涅槃学过渡的特点,思想体现比较全面,涉及到对佛教史的总结,特别是对于般若学的评论、中观思想、涅槃佛性论、禅观、净土归趣、对经论的判摄等诸方面,同时也未脱玄学的背景。
对佛教史,僧叡强调正法时、像法时和末法时的三时归纳,以“得道者多,不得者少”⑧为正法期,“得道者少,不得者多”⑨为像法期。从汉代孝明帝开始的中国的佛教,他认为是像法期的初期。
他总结这一期佛教从魏初开始发展起来的义学方法的基本特征是“格义”,是所谓“恢之以格义,迂之以配说”。⑩格义既是方法论,实际上也是一个佛学思想流派,至于到道安为止的义学思想的分派,则区分为格义、六家和性空三类:
自慧风东扇,法言流咏已来,虽曰讲肄,格义迂而乖本,六家偏而不即。性空之宗,以今验之,最得其实。然炉冶之功,微恨不尽。(11)
第二章已经讲到过,依安澄所引《别记》的观点,僧叡所谈此六家另有所指,“六家者,空假名、不空假名等也”。(12)但一般的理解仍是六家七宗中的六家。据僧叡此处的评价,“格义”一派未达《中》、《百》、《十二门》诸论正义,六家的思想同样未依此正义。道安的一派,被称为“性空宗”,最接近中观正解,但也有不尽之处。
原因何在?他认为在于没有可依的经论,并不是中土佛学水平低,什译之前的经论,很少明确地直接地大量讨论性空原理的,“当是无法可寻,非寻之不得也。何以知之?此土先出诸经,于神识性空,明言处少,存神之文,其处甚多,《中》、《百》二论,文未及此,又无通鉴,谁与正之”?(13)这种解释是比较公允的,同时也突出了什译对于般若学的意义。
依据什译中观诸论,如何理解般若的意义?僧叡认为:“摩诃般若波罗蜜者,出八地之由路,登十阶之龙津。”(14)第八地是辟支佛地,出辟支佛地而入第九菩萨地,第十阶是佛地。“《般若波罗蜜经》者,穷理尽性之格言,菩萨成佛之弘轨也。”(15)强调般若波罗蜜对于成佛的决定性意义。《大品经》体现了无住、无得的精神,“启章玄门,以不住为始;妙归三慧,以无得为终”。(16)以无住之心观照物理、人性,最后的解脱是无得之得。具体的认识方法,由始而终,由终而始。由终而始依大智,由始而终以方便,“大明要终以验始,沤和即始以悟终”。(17)
无得是泯绝无寄的境界,消弥了一切差别对待,“夷有无,一道俗”。“涉中途。泯二际”。(18)“虚实两翼。得失无际”。(19)这强调了不二法门,强调中观。依据这种方法,智慧与无明不二,本性皆空,“实智为好,无明为丑。真法性空,何好何丑也”?(20)生与灭不二,增与损不二,诸法无生无灭,无增无损,“若生即增,若灭即损,法无生灭,故离增损”。(21)
以此中观来理解中观诸论,《中论》之所以使用“中”字,僧叡认为,就是要突出这个中道,“以中为名者,昭其实也”。(22)实,就是本质。世界的本质体现为这种中道,也称实相。僧叡的中道实相思想已十分明确,所以在谈及《十二门论》时,他就提出看法:“《十二门论》者,盖是实相之折中。”(23)
实相具体又指什么呢?依他的看法,是世界的本质,生生者,始始者,本身是无生无始的永恒,“夫万有本于无生,而生生者无生。变化兆于物始,而始始者无始。然则无生无始,物之性也”。(24)
中道实相也就是法身,是无身之身,无为之身,僧叡认为这在《维摩诘经》中已经有所体现,“法身无身,无身故感而后应,感而后应则无应而不会。故使其见闻者无不蒙益”。(25)“法身无为,为不由己。为不由己则动无非时。动无非时,故能诸有所作亦不唐捐”。(26)法身能给人们带来利益,进入任运自由的境界。
实相也就是《法华经》中的佛知见,僧叡高度评价此经,“《法华经》者,诸佛之秘藏,众经之实体也”。(27)此经宗旨在于开佛知见,佛知见,也就是佛性。因此,僧叡认为,《法华经》已经具有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皆能成佛的思想。“《法华》开佛知见,亦可皆有为佛性。若有佛性,复何为不得皆作佛耶?”(28)结合《大般涅槃经》的思想,中道实相和涅槃佛性就合为一体了。
僧叡用《法华》的“实体”思想反省般若诸经,强调其优缺点并存。般若经有其优点,深无不及,大无不该,以“适化为本”,“善权为用”(29)。但缺点是对“实体”的阐释有所不足,“悟物虽弘,于实体不足”。(30)这实际上也是对整个般若学的批评,甚至包含了对于其师罗什的婉转批评,罗什很少谈及作为真实本体的佛性。
原因何在?僧叡认为在于罗什时代还没有看到《大般涅槃经》的文本,其他类似经典也没有看到,如果了解这一点,他一定会赞同这种思想的,“什公时虽未有《大般泥洹》文,已有《法身经》,明佛法身即是泥洹。与今所出,若合符契。此公若得闻此,佛有真我,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便……无所疑也。”(31)这种批评多么有技巧。同时也说明他是把涅槃和法身问题结合在一起讨论的。
强调涅槃佛性论,是僧叡和罗什思想的重要区别,他应该是中国佛学从般若学向涅槃学转向的推动者和代表人物之一,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关河三论思想的发展特色。
僧叡非常重视禅修。他强调“禅法者,向道之初门,泥洹之津径”。(32)具体而言,如果任由你驰心纵想,结果必然是情滞惑深。如果系意念明,则能照见心鉴之澄明。他把心比作水火,必须拥聚它,“拥之聚之,则其用弥全;决之散之,则其势弥薄”。(33)
僧叡有净土的归趣,他卒时“向西方合掌而卒”。(34)他的净土信仰在净土宗史上也有一定影响,“昔长安叡法师……等数百人,并生西方”(35)
僧叡有初步的判教思想。他把《法华经》判为诸经之首,为“诸佛之秘藏,众经之实体”(36),实际上视其为根本之经。又以《般若》和《法华》相配合,《法华》“镜本”,《般若》“冥末”。论穷理尽性之深,是《般若》之长,论诸法实相,是《法华》之长。两者“相待以期终,方便实化,冥一以俟尽”。(37)僧叡主张《法华》之开佛知见正是《涅槃经》中的众生佛性,因此又主张以此三经开照,而能照尽。三经的特点是:“《般若》除其虚妄,《法华》开一究竟,《泥洹》阐其实化。”(38)僧叡又结合禅经而综合判释诸经,“《般若》指其虚标,《勇伏》明其必制,《法华》泯一众流,《大哀》旌其拯济。”(39)《勇伏定经》即《首楞严三昧经》,《大哀经》是《自在王经》的别称。这四种经典各有其美。这种判教观在中国佛教发展史上具有一定的意义。
2.昙影
昙影(344—413?(40)),什门八俊之一,生卒年没有明确的记载,出生地不详,《梁传》卷六本传记载“或云北人”,有人说是北方人。他不喜交游,善讲《正法华经》和《光赞般若》。在长安时,他曾帮助竺佛念译《鼻奈耶》十卷,任此经的笔受(41)。姚兴以礼待之。罗什入关后,昙影入罗什僧团。罗什在姚兴面前称赞昙影是“此国风流标望之僧也”(42)。姚兴敕住逍遥园,协助罗什译经。特别是在翻译《成实论》时,“昙晷笔受,昙影正写”。(43)昙影感到此论原文的表达太支离,而欲使译文符合中国的理解方式,和罗什往来争论,其意见深得罗什赞赏。什译《法华经》译出后,昙影深思,撰出《法华义疏》四卷,又对《中论》作注。后来在山中隐居。
昙影现存的作品有《中论序》(载《祐录》卷十一)。此序提出无相、无心的观点,以无相概括世界的本质,以无心体认无相的世界,“万化非无宗,而宗之者无相;虚宗非无契,而契之者无心”。《中论》的基本精神,昙影认为在于会通真俗二谛,寂灭边见。从真谛的角度看,不存在俗谛之有(真故无有)。但从俗谛的角度看,又不存在真谛的无(俗故无无)。真而无有,那么,虽然讲真谛之无而要考虑到俗谛之有,虽无而有;俗故无无,因此,虽然讲俗谛之有而要看到真谛之无,虽有而无。从有的方面能够看到无的意义,就不会被有所累;从无的方面又能考虑到假有,就不会执着于无。这样,“寂此诸边,故名曰中”。对有无关系的处理,昙影强调了即有即无的中道原则,和僧肇的不真空相近。
吉藏对于昙影非常推崇,在其《中观论疏》中,经常引用其观点,特别是《中论序》中的观点,尊称其为“影公”、“影师”,这也体现出嘉祥三论和关河的内在关系。
①任继愈等推算生于351—355之间,任继愈主编(中国佛教史)第2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11月版,第451页。
②《僧叡传》,《梁传》卷六。
③同上。
④《四阿含暮抄序》,《祐录》卷九。《祐录》将此序中标为“未详作者”。据苏晋仁等研究,此序当为道安所作(见《祐录》卷九,注51、注52,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359页)。今依此说。
⑤《僧叡传》,《梁传》卷六。
⑥同上。
⑦任继愈主编《中国佛教史》第2卷中,述慧叡时引《喻疑》(第289页),述僧叡时引《喻疑》(第454页),但又明确认为两人不是同一人,并分别阐述他们的生平思想。
⑧《喻疑》,《祐录》卷五。
⑨同上。
⑩同上。
(11)《毗摩罗诘提经义疏序》,《祐录》卷八。
(12)《中论疏记》卷三末,《大正藏》第65卷93页上。
(13)《毗摩罗诘提经义疏序》,《祐录》卷八。
(14)《大品经序》,《祐录》卷八。
(15)《小品经序》,《祐录》卷八。
(16)《大品经序》,《祐录》卷八。
(17)同上。
(18)《中论序》,《祐录》卷十一。
(19)《十二门论序》,《祐录》卷十一。
(20)《维摩经疏》卷三,《大正藏》第85卷381页上。
(21)同上。
(22)《中论序》,《祐录》卷十一。
(23)《十二门论序》,《祐录》卷十一。
(24)《大智释论序》,《祐录》卷十。
(25)《净名经集解关中疏》卷上,《大正藏》第85卷443页下。
(26)同上。
(27)《法华经后序》,《祐录》卷八。
(28)《喻疑》,《祐录》卷五。
(29)《法华经后序》,《祐录》卷八。
(30)同上。
(31)同上。
(32)《关中出禅经序》,《祐录》卷九。
(33)同上。
(34)《僧叡传》,《梁传》卷六。
(35)《净土五会念佛诵经观行仪》卷中,《大正藏》第85卷1244页中。
(36)《法华经后序》,《祐录》卷八。
(37)《小品经序》,《祐录》卷八。
(38)《喻疑》,《祐录》卷五。
(39)《自在王经后序》,《祐录》卷八。
(40)此处依《梁传》卷六本传记载“晋义熙中卒,春秋七十”而作的大致估算,至少卒于《成实论》译毕之后(弘始十四年,412年)。
(41)道安:《鼻奈耶序》,《大正藏》第24卷851页上。
(42)《昙影传》,《梁传》卷六。
(43)《略成实论记》,《祐录》卷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