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然对天台学说的最大贡献,是把智*(左岂右页)的“性具善恶”说发展为“无情有性”说。
唐中期后,佛教各宗派普遍把一切诸法归结于自心,这样,万法唯心的思想被推到了极端,朝着唯心的方向已没有什么发展的余地,于是佛学出现了一种由众生有性到万物有性思想发展的倾向。湛然“无情有性”说的提倡,既把握了时代佛教的脉搏,又不失时机地宣传了自智*(左岂右页)起一以贯之的心性学说,把隋唐佛教的佛性论探讨推向顶峰。
“无情有性”说的佛学基础是智*(左岂右页)的“性具善恶”说。智*(左岂右页)论性具善恶,首先从十界互具、一念三千的“性具实相”说出发,将善恶归结为中道佛性原理下的相即平等,主张“一色一香,无非中道”。其次,智*(左岂右页)又把佛性分为正、缘、了“三因”,名“三因佛性”,并借助中道实相,提倡“三因互具”,把三因与空、假、中三谛相联系,说明既然缘、了二因具善恶,那么正因也应具善恶。湛然根据智*(左岂右页)所创的“性具实相”原理,又吸收《大乘起信论》的“真如随缘”思想,建立了“诸法真如随缘而现,当体即是实相”(《法华玄义释签》卷二)之说。这一“当体实相”说比智*(左岂右页)的“性具实相”说更能直接有效地解释性具善恶说。同时,湛然又运用智*(左岂右页)“三因佛性”说,重申性具善恶思想。他说:
一家圆义,言法界者,须云十界即空、假、中,初后不二,方异诸教。若见《观音玄》文意者,则事理、凡圣、自他、始终、修性等意,一切可见。彼文料简缘、了,中云:如来不断性恶,阐提不断性善,点此一意,众滞自销。以不断性善故,缘、了本有。彼文曰:了是显了,智慧庄严;缘是资助,福德庄严。由二为因,佛具二果;元此因果,本是性德。性德缘、了,本自有之。今三千即空,性了因也;三千即假,性缘因也;三千即中,性正因也。是故他解唯知阐提不断正因,不知不断性德缘、了。故知善恶不出三千。彼又问云:既有性德善,亦有性德恶不?答:具有。问:阐提与佛,断何等善恶?答:阐提断修善,但有性善在;如来断修恶,但有性恶在。问:性德善恶,何以不断?答:性德但是善恶法门,故不可断,一切世间无能毁者。如魔烧经卷,岂能令于性法门尽?纵烧恶谱,亦不能令恶法门尽。(《摩诃止观辅行传弘诀》卷五之三)
在他看来,性具善恶说本身就是对佛学的创新,是破除传统佛学中诸多疑难的要点,功德无量。
湛然以这种性具善恶说,集中批判了华严宗“但理随缘”、“缘理断九”的性起说。《十不二门指要钞》载湛然语曰:“他宗不明修性,若以真如一理名性,随缘差别为修,则荆溪出时甚有人说也。故知他宗同极,只立性起,不云性具,深可思量。”(知礼《十不二门指要钞》卷下,见《大正藏》卷四六)意思是说,华严宗的性起说,只是以真如名性,随缘名修,是一种浅显的佛性论;而天台宗的性具说能独树一帜,高出各宗佛性论。湛然又概括两家佛性论的主要区别,认为,性具善恶说主张佛界与九界互具,故“妄体本真”、“达妄即真”,妄心也可成佛;而性起说因主张佛界与九界隔历,故须断九界修恶,灭无明尽方入涅槃,唯真心能成佛。
根据这种区别,湛然针对华严宗只承认“有情有佛性”之说,提出了“无情有性”说。他说:“余患世迷,恒思点示。是故呓言:无情有性。”(《金刚*(左钅右卑)》)所谓“无情有性”,意为不但有情众生都有佛性,而且就连没有生命的无情之物如墙壁瓦石等,也都有佛性,都能成佛。
从释迦牟尼时代起,佛教在传统上一向认为,成佛是“有情”众生的事;“无情”之物没有意识、感觉、思维等活动能力,所以无佛性可言,更无成佛之事。湛然“无情有性”说的提出,打破了传统看法,是佛教思想史上的重要事件。
“无情有性”说集中体现于《金刚*(左钅右卑)》中。《金刚*(左钅右卑)》借梦中呓语提出“无情有性”,又假设宾主问答形式予以具体阐述。
首先,湛然认为,有情有佛性、瓦石无佛性等说法,那只是经文的方便之说。他举《涅槃经》为例,说经中关于佛性,有多种说法,其中《迦叶品》云:“古佛性者,所谓十力、无畏、不共、大悲、三念、三十二相、八十种好。”这些都是佛所具备的。如按这种解释,非但瓦石无佛性,就连一切众生也无佛性:“子何不引此文,令一切众生亦无,何独瓦石?”但若依理而论,则终无异辙,世间诸法皆有佛性。正如《迦叶品》又说:“众生佛性,犹如虚空,非内非外。”佛性既如虚空,无所不收,无所不该,则“岂隔烦恼及二乘乎”?“安弃墙壁瓦石等耶”?
其次,湛然又据智*(左岂右页)藏、通、别、圆四教说,提出“无情有性”说是大乘圆教(天台宗)有别于其他三教的圆融之谈,是高于权教的特殊教义。他说,若依小乘,则有无情之名;若依大乘,则有佛性之语。愚者因为不懂得大小乘的融通,故而“弃《涅槃》虚空之喻,不达修性三因离合,不思生佛无差之旨,谬学传习无情之言,反难己宗唯心之教”,将“无情”与“佛性”分离。他又说,《法华》之前的藏、通、别教“可云无情,不云有性”;而圆教“始末知理不二”,故“心外无境,谁情无情”?乃至“举足修途,皆趣宝渚;弹指合掌,咸成佛因”。这实际上是根据智*(左岂右页)所立天台圆教的“一念三千”说,来论证无情有性。所以他接着又说:“实相法尔,具足诸法;诸法法尔,性本无生。故虽三千,有而不有,共而不杂,离而不分。”三千皆为实相,无情之物自然具足佛性。
第三,湛然又以智*(左岂右页)的三因佛性说来加以论证。他认为,说有情众生具有佛性而否认无情之物也有佛性,那是以正因为佛性,属于权教之说,不达修性三因离合。若据天台圆教之说,则应该是三因互具,即正、缘、了三因并是佛性。天台佛教以空、假、中三谛喻了、缘、正三因,将一切假名设施视之为缘因,而缘因也是佛性;既然如此,则没有理由说无情无佛性,同时,湛然又对正因佛性与无情有性加以会通,说:
此全是理性三因,由未发心,未曾加行。故性缘、了,同名正因,故云众生皆有正性。既信己心有此性已,次示此性非内外、遍虚空,同诸佛等法界。既信遍已,次示遍具。既同诸佛等于法界,故此遍性具诸佛之身。(《金刚*(左钅右卑)》)
缘、了同名正因,众生皆具正性,而正性非内外、遍虚空,则无情也应具正因佛性。按照这一说法,说众生有佛性,是信法入门的方便,究竟而论,则应是诸佛等于法界,无情之物悉具诸佛之身。
第四,湛然运用真如佛性思想,以《大乘起信论》的真如不变随缘之义和水波关系之喻为依据,论证无情有性。《金刚*(左钅右卑)》又写道:
故子应知,万法是真如,由不变故;真如是万法,由随缘故。子信无情无佛性者,岂非万法无真如耶?故万法之称,宁隔于纤尘?真如之体,何专于彼我?
真如佛性是永恒的精神实体,世界一切都是真如佛性的具体表现。真如随缘而有诸法,诸法本质即是真如。真如佛性既遍于一切处,一切处无所不在,则无情必然与有情同样具足。世界现象虽丰富多彩,但最后的精神实体只有一个,那就是真如佛性,它贯彻、融化于一切事物之中。
湛然这一观点的前提是以真如为佛性、真如即佛性。以真如为佛性,是大乘佛教普遍的认识,但湛然借此以论证无情有性,则是一种独创。湛然说:“无佛性之法性,容在小宗;即法性之佛性,方曰大教。”法性又名真如、法界、实际、真性;佛性即法性,佛性也就是真如,这属“大教”之说。他又说:“故今问子:诸经论中,法界、实际、实相、真性等,为同法性在无情中,为同真如分为两派?若同真如,诸教不见无情法界及实际等。……既真佛体在一切法,请子思之,当免迷教,及迷佛性之进否也。故真如随缘即佛性随缘,佛之一字即法佛也。故法佛与真如,体一名异。”既然真如恒常遍在,而佛性与真如体一名异,那么,无情有性便在理论上不容置疑。以真如佛性遍在之说来论证无情有性,可以说是湛然最有力的理论,也是最能使论敌折服的理论。
《起信论》在论述真如不变随缘时,曾以水与波的关系作比喻,意在尽管波涛汹涌,形象千变万化,但其湿性(即水)不变。湛然在论证无情有性时,也借用了这一比喻,说:
是则无有无波之水,未有不湿之波。在湿讵间于混澄,为波自分于清浊。虽有清有浊,而一性无殊;纵造正造依,依理终无异辙。若许随缘不变,复云无情有无,岂非自语相违耶?
湛然的解释,强调真如之不变随缘的相即,不变即随缘,随缘即不变。或者说本质即现象,现象即本质;现象只能作为精神实体的现象而存在,所以一切无情都是真如佛性的具体表现。
除《金刚*(左钅右卑)》外,湛然又于《止观辅行传弘诀》(卷一之二)中,从十个方面论述了无情有性学说。这十个方面是:
一者约身。言佛性者,应具三身,不可独云有应身性;若具三身,法身许遍,何隔无情!二者从体。三身相即,无暂离时,既许法身遍一切处,报、应未尝离于法身,况法身处二身常在。故知三身遍于诸法,何独法身!法身若遍,尚具三身,何独法身!三约事理。从事则分情与无情,从理则无情、非情别,是故情具,无情亦然。四者约土。从迷情故,分于依正;从理智故,依即是正。如常寂光即法身土,身土相称,何隔无情!五约教证。教道说有情与非情,证道说故不可分二。六约真俗。真故体一,俗分有无;二而不二,思之可知。七约摄属。一切万法,摄属于心;心外无余,岂复甄隔。但云有情,心体皆遍;岂隔草木,独称无情?八者因果。从因从迷,执异成隔;从果从悟,佛性恒同。九者随宜。四句分别,随顺悉檀;说益不同,且分二别。十者随教。三教云无,圆说遍有。又《净名》云:众生如故,一切法如。如无佛性,理小教权,教权理实,亦非今意,又若论无情,何独外色,内色亦然。故《净名》云:是身无知,如草木瓦砾。若论有情,何独众生,一切唯心,是则一尘具足一切众生佛性,亦具十方诸佛佛性。
这十条论证的基础,主要是真如不变随缘说,如理事关系、真俗关系、体用关系都由它演化而成。但湛然有意将这些关系纳入止观体系,则侧重表现为中道实相理论。从事上说,有有情、无情之分,但从理上说,则无所分别,因此佛性也不存在何者具、何者不具的问题。真与俗、体与用也是这样。所以湛然又说:“于佛性中,教分权实,故有即、离。今从即义,故云:色香无非中道。此色香等世人咸以为无情,然亦共许色香中道、无情佛性。”“是则一尘具足一切众生佛性,亦具十方诸佛佛性。”(《止观辅行传弘决》卷一之二)根据三谛相即、一心三观的道理,色香即是中道,无情不别有情,所以无情万法具足诸佛佛性。
湛然论“无情有性”说,与智*(左岂右页)“说己心中所行之法门”,在思想方法上一脉相承。湛然曾批评持“无情无佛性”者,说他们拘泥于经文章句,“迷名而不知义”(《金刚*(左钅右卑)》),就是表明自己不拘成说、发挥经义的勇气和信心。
“无情有性”说的确立,把道生“一阐提人皆得成佛”的思想又向前推进了一步。它使中国佛学与印度佛学的距离再次拉大,表现出鲜明的民族特色和时代特色。
由于“无情有性”说在逻辑上把“真如缘起”论与“涅槃佛性”论沟通起来,所以克服了佛性不具普遍性的缺点,使佛性不仅支配社会人生,而且统辖宇宙天地,包容整个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但是,佛性范围的无限扩大,则又给佛教内部带来新的思想危机。草木瓦石也有佛性的命题,已经接近“物质能不能思维”的边缘,接近了泛神论或自然神论。佛性的自然化,使佛性融入客观自然物质,有可能使佛教自身理论走向反面。
“无情有性”说除了以智*(左岂右页)的“性具善恶”说为佛学背景外,它的理论来源,还可以上溯到《庄子》所谓“道”在稊稗、瓦甓、屎溺之说。而庄子之说又经过地论师、三论师以及牛头禅师等的阐扬,影响及于湛然。
三论学者吉藏在评论当时十一家佛性说时,就曾提出:“若欲明有佛性者,不但众生有佛性,草木亦有佛性”;“若于无所得人,不但空为佛性,一切草木并是佛性也”。他又以《涅槃经》所说“一切诸法中,悉有安乐性”等经文为理由,指出“依通门义,一切众生悉有佛性,草木亦耳”(《大乘玄论》卷三)。只是吉藏尚未将这一思想加以系统组织和发挥。从三论宗和天台宗的学术背景和思想方法上看,后来天台宗荆溪湛然的“无情有性”说的提出,无疑与吉藏的“草木有性”说有密切关系。
据禅宗史书记载,唐初,在江左润州牛头山(在今南京西南部)一带活跃着一支禅宗派系,名牛头禅。由于牛头诸师长期受江南佛学的熏陶,所以他们曾依据三论宗学者吉藏有关“无情成佛”说的介绍,从“道无所不遍”出发,提出“草木无情,本来合道”之说。
牛头初祖法融受吉藏影响,在他的《绝观论》中曾说:“道者,独在于形器之中耶?亦在草木之中耶?”又认为,“道无所不遍也”,故可说“草木久来合道”(法融《绝观论》,见《大正藏》卷八五)。所谓“草木合道”(无情合道),实际是“草木有性”(无情有性)的变通说法。在后来的禅宗史书中,“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之说,就成了牛头禅的重要思想特色,其中含有泛神论的意义。牛头禅的“无情合道”说不仅为湛然的“无情有性”说提供了思想资料,而且也对后期禅宗的某些派系产生影响,如曹洞宗之祖良价禅师就曾受南阳慧忠“无情说法”之说的启发而有所悟入。
就佛教理论的展开而论,“无情有性”说的提出,也可以看作是佛教心性论逻辑发展的必然结果。早在湛然之前,唐代华严学者李通玄已沿着凡圣平等的思路作逻辑展开,在将它推至极端的过程中,首次提出无情有性、无情成佛的观点。
李通玄推崇《华严经》,认为其他经典只属“化佛权教”,“说有情有佛性,无情无佛性,一切草木不能成道、转法轮”,《华严经》作为“越情实教”,无所谓有情、无情之分,在“一真智境界”中“无成佛者,无不成者”。他又认为:
夫有情、无情者,此是依业说。夫论成佛者,非属业故。若非属业者,即非有情、非无情故。何得于出情法上计言,有成佛、不成佛耶?彼有情、此无情者,是业收,非佛解脱故。岂将自己情业之系,作如是卜量,情与非情、成与不成?如经所说,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是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如是之道,为有情及非情耶?如此《华严经》中大义,本无凡圣、情与非情,全真法体为一佛智境界,更无余事。莫将凡夫情量妄作斟量,若存情系者,见有情成佛,见无情不成佛,此为自身业执,如是解者终不成佛。(《新华严经论》卷六,《大正藏》卷三六)
李通玄的立论基于佛的境界,即从佛的境界出发;在佛的境界上,既已脱离业识分别之执,自然也就无有情、无情之别以及成佛、不成佛之分。他反复说,《华严经》“直示本身本法,出超情见”;“一真法界,非有情、无情随业”,“不说情与无情二见差别”(《新华严经论》卷二);“直论实证位,不论誓愿”,“前后情绝,凡圣一性,不论情系”(《新华严经论》卷五)。而所谓佛的境界,在他看来,与最高智慧紧密联系在一起,所以智慧能否定业识分别,否定有情无情。他说:“与三世佛同一境界,住一切智者,以智体无内外中边……于智境界不说有情、无情之法”(《新华严经论》卷二○);“根本一切智心,本无情动……以智为先导,非情所收”(《新华严经论》卷二三)。但是,佛毕竟是虚构的理想境界,现实中仍然存在着有情与无情的分别。李通玄把成佛主体与佛的境界化为一体,并对有情、无情不作区别,虽有强调智慧解脱的理论意义,立论起点甚高,但对众生的实践并无积极作用。
《华严经》本身未说无情成佛,李通玄的观点是对华严学说的发展。就这一点而言,他继承了中国学者自由解经的风气,有助于对佛教思想的改造和发展。
虽然湛然的“无情有性”侧重于本体论的论证,以为真如佛性融化、贯彻于一切事物,与李通玄的论证不尽相同,但其思想原则无疑与李通玄相合,或曾受到他的启发。这一命题的用意,是要克服佛性局限于众生,因而不具普遍性的缺点。但是,佛性范围的无限扩大,也给佛教带来新的思想危机。因此,禅宗的一些大师坚决反对无情有性,乃至将人从众生中加以分离,视人的解脱为佛教最高目标,从而完成“否定之否定”的理论辩证发展过程。
禅宗成立之初,惠能曾提倡“无情无佛种”,保持着佛教的传统看法。但在惠能前后,在无情是否有佛性、能否成佛等问题上,禅宗内部以及禅宗与其他宗派之间,意见并非统一。这实际上是一个重大的理论课题。
惠能弟子神会在答牛头山袁禅师问时,明确表示:“佛性遍一切有情,不遍一切无情”;“岂将青青翠竹同于功德法身,岂将郁郁黄花等于般若之智?”并且认为,“若是将青竹黄花同于法身般若者,此即外道说也”①。洪州禅也对牛头禅之说持否定态度,该禅系的中坚人物百丈怀海说:
从人至佛,是圣情执;从人至地狱,是凡情执。只如今但于凡、圣二境有染爱心,是名有情无佛性。只如今但于凡、圣二境及一切有无诸法都无取舍心,亦无无取舍知解,是名无情有佛性。只是无有情系,不同木石太虚、黄花翠竹之无情。(《古尊宿语录》卷一)
他把“无情”诠释为“无有情系”,指对于“凡、圣二境及一切有无诸法”都无取舍之情者,以与牛头禅的黄花翠竹之“无情”相区别,虽然他也说“无情有佛性”,但内容恰恰相反。
他们之所以始终反对“无情有性”说,主要是因为该说缺乏主体的日用性和能动性,容易造成对外部事物的执著。大珠慧海说:“若见性人,道是亦得,道不是亦得。随用而说,不滞是非。若不见性人,说翠竹著翠竹,说黄花著黄花,说法身滞法身,说般若不识般若。”(《景德传灯录》卷六)意思是说,“黄花翠竹”之说忽视了主体的见性能动意义,易于滞着事相,不得解脱。也就是说,“无情有性”说贬低了人作为万物之灵的至高无上地位,这是不容许的。
最初“无情有性”说的提出,目的在于扩大佛性的管辖范围,克服佛性不具普遍性的缺点。草木瓦石也有佛性的命题,已经接近“物质能不能思维”的边缘,接近了泛神论或自然神论,有可能使佛教自身走向反面。但是,它又在无意识中贬低了人的主体地位和主观因素,将人不仅与众生共论,而且还与草木瓦石之类并提。这就容易与传统思想文化形成冲突。
禅宗从成立前后起,就对众生成佛抱有极大的热情,这与当时中国佛学界的总体看法是一致的。但是禅宗对众生成佛又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坛经》虽然也说众生成佛,但其核心是说现实之人顿悟成佛。惠能的说法对象是人,是现实世界的僧、俗信众;他并未泛泛而谈众生成佛,而是把成佛问题落实到当下的每一社会成员,不论他的社会地位,不论他的文化程度,也不论他的过去表现。他的顿悟说,具有启发世人自力、自信、自度的积极意义,在弘扬大乘佛教智慧解脱思想的同时,也渗透了传统儒家文化的人文精神。
荷泽神会以及洪州门下坚持有情成佛,始终反对无情成佛,批驳“黄花翠竹”之说,原因也在这里,即他们都看到了惠能的真切用意。试图把“人”从一般“众生”中区别开来,重新给予特殊的地位和权利,是惠能所创禅宗的一大贡献。后来禅宗沿着这一方向不断有所发展。
义玄之师黄檗希运在《传心法要》中明确指出:“祖师西来,直指一切人全体是佛”,他的说法对象只有“今时人”、“今学道人”、“如今学道者”,没有太多的传统佛教术语。由义玄建立的临济禅进一步发展洪州禅的有关思想,他不仅反对无情成佛,而且实现了将“人”从“众生”中加以分离,把“人”作为禅学的根本的、乃至唯一的对象,把“人”的自由解脱视为学佛的最终目的。《临济录》不仅是现实社会“人”的说法和活动的生动记载,而且也是以“人”为对象的杰出讲演录,其中提到的“人”、“道人”、“大丈夫儿”、“道流”、“大德”、“听者”、“学道人”、“无依道人”、“无位真人”、“真正学道人”等概念,无一不是指向现实生活中的“人”。为此,我们也就可以从洪州门下极力抨击的“翠竹黄花”之说中,见到更为深刻的思想意蕴了。
以下就无情、有情之争的历史意义略作分析。
从智*(左岂右页)的“性具善恶”,到惠能的“无情无佛种”,再到湛然的“无情有性”,以及“南方宗旨”的“见闻觉知”,最后到临济义玄的“大丈夫儿”,是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辩证发展过程,具有客观内在的逻辑性,符合思想史的一般演变规律。而其中湛然的“无情有性”说,是智*(左岂右页)“一念三千”说逻辑发展的必然结果。
智*(左岂右页)的哲学思想,具有长远和深刻的意义,预示着中国佛学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他的佛学,熔南北两地佛教思想、学术风格于一炉,意味着真正意义上的“中国佛教”的出现。智*(左岂右页)之后的宗派领袖和佛教学者,在建立自己宗派及其理论体系的时候,都必须正视智*(左岂右页)的教观统一理论和止观学说体系。他的庞大严密的哲学体系,使他成为世界级的哲学大家。智*(左岂右页)的哲学思想,虽然出自宗教神学论证的需要,在很大程度上具有经院哲学共同的烦琐倾向和虚妄色彩,但在论证过程、思想方法乃至所取结论等方面,都有一定的正确成分。他在对“一心三观”、“圆融三谛”、“一念三千”、“性具实相”、“性具善恶”等重要哲学命题的反复论证中所体现的思辨能力和学术水平,大大超过了此前中国古代所有哲学家(包括世俗的和出世的),丰富了中国哲学的内容,推进了中国哲学的纵深发展。
智*(左岂右页)的整个佛教体系,在“圆融”的旗号下,包容了革新与传统、拓展与保守的矛盾。一方面,在他的哲学和实践中,注意到了主体的地位,肯定了意识主体的能动性;另一方面,天台佛教的基本教义以及坐禅、念佛等修行方法,仍然保持了印度佛教的风貌,未能摆脱佛教传统律仪规范的束缚。神秀禅的保守性,间接受到智*(左岂右页)佛教思想中保守部分的影响,而惠能禅则在一定意义上可以看作是对智*(左岂右页)止观学说中革新部分的发展。
因囿于传统佛教的众生成佛概念,智*(左岂右页)在思想认识上无法达到后来惠能、洪州、临济等禅系那样的高度,即对“人”的本质作出更进一步的把握,从而使主体性无法得到高度发扬。惠能禅是中国禅学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发展的必然产物,是对印度佛教作的全面改造,同时也包含着对天台止观的认真反思。惠能的佛教思想打破了智*(左岂右页)天台学说的圆融和平衡,它抛弃了止观体系中传统和保守的成分,坚持了其中革新和创造的因素。在哲学思辨和学说体系上,惠能无法与智*(左岂右页)比拟;但在思想领域,惠能有特殊贡献,是智*(左岂右页)所无法想象的。以惠能的主体意识发动为起点,才有后期禅宗呵佛骂祖、毁经辱教的行径。
经过惠能禅的历史性冲击,湛然意识到自己担负着发展天台哲学理论的特殊使命。的确,他所创立的“无情有性”说,在哲学理论思维上又有新的贡献,即通过哲学本体论的论证,把“性具善恶”说推到了极端,从而有助于天台佛教在唐代中叶的复兴。如他运用真如佛性说,以《大乘起信论》真如不变随缘以及水波之喻为依据,对无情有性作出本体论的论证。但是,湛然这种高度抽象的哲学思辨脱离现实太远,难以指导现实人生的具体实践。与此同时,对佛性的至高无上的尊严性的破坏,却反而为禅宗思想的发展提供了借鉴。
综上所述,在哲学理论方面,“无情有性”说无疑具有很高的抽象意义和思辨价值,对唐代佛学乃至此后中国哲学都有重要启发。禅宗一开始就对天台烦琐的哲学思辨感到厌烦,并针对其中混淆众生与万物、人类与众生的观点展开批判,但它并不以哲学论辩的手段进行,而更多地以思想斗争的方式展开。这是佛教内部两家风格的明显区别。后来的佛教历史证明,基于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特点,思想斗争比之于哲学论辩无疑更为行之有效。
哲学思辨能力的成长并不表明它在思想史上的进步。在思想史上,“无情有性”是对“性具善恶”的倒退;成佛对象由“众生”扩大至“无情”,容易脱离对“人”的自身解脱的高度关切。质言之,天台宗更多地具有哲学史方面的贡献,而禅宗则在思想史上具有特殊的地位。
从思想史的角度看,“无情有性”说的意义仅仅在于,它为禅宗人文精神的发扬提供了反省的机会。若没有“无情有性”说,洪州禅将无法在批判中获得革新,而临济禅也将难以重新确立人的地位和尊严。禅宗洪州宗、临济宗等提倡的人的自信、自力、自强、自尊、自我解脱,不仅是时代的产物,而且也是对佛教思想史深刻反省的结果。其中包含了对现实人类境遇的关注,对人的主体意识的肯定和提升。通过对“无情有性”说的批判,一种新的人文精神正在酝酿之中。
①《神会语录》,铃木大拙校订本,见石峻等编《中国佛教思想资料选编》第二卷第四册,中华书局198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