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禅”神秘,是因为它非理性、非逻辑的直觉体悟,不可言说;说“禅”通俗,是由于它把参禅悟道与日常生活打成一片,简便易行。唐代马祖道一禅师提出的“平常心是道”,开创了禅的生活化途径。百丈怀海禅师提出的“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大兴农禅并作的风气。因此,禅门中便有“饥来即食,困来即眠”,“担水运柴,无非妙道”之说。一言以蔽之,“禅”是生活的艺术。
1.现代习禅的风气
从总体上看,现代社会已进入到高度文明的时代,无论物质生活还是精神生活,都是以往任何时代无法比拟的。物质生活的日益提高乃至丰裕,都不能满足人们实现自我价值的精神追求。人们从各种渠道、各种角度去寻找适合于自己身心平衡的有效方法,习禅风气作为一种调剂方法,便是在这种形势下形成的。
再从现代习禅的风气来说,首先形成于知识分子阶层,一是他们对事物的认识最敏锐,因而学起来也更快;二是他们的忧患意识最重,时常都感到心态不平衡;三是他们长期被理性所困惑,太执著且烦恼障蔽非常严重。他们欲罢不能,欲离不即。因此,一部分知识分子便以习禅作为解脱困境的法门。其次,现代习禅的风气,欧美、日本远胜于禅宗的发祥地中国。日本禅宗是中国传入的,直到镰仓时代(1192~1333)才正式建立,但日本善于将禅融入日常生活,如剑道、茶道、插花乃至经营管理等,而且日本文化善于吸收融和外来文化,并保持禅文化的传统,因此,习禅的风气较普遍。欧美于19世纪末至20世纪才传入禅文化,加之主要是经日本禅学家(特别是铃林大拙)去传播的,因此,欧美的“禅文化热”实际上是日本禅文化的延伸。况欧美国家的人们深感受到机器文明的压抑,大有自我被“异化”的趋势,就如奥地利作家卡夫卡《变形记》中所描写的主人公格利高尔一样,人异化为一种动物(甲虫),无法寻找到“自我”。他们对禅的新鲜感远远超过东方人。因此,在欧美国家个人习禅和团体习禅的风气很浓。而在现代中国却出现“只缘身在此山中,不识庐山真面目”的淡漠状况。本来自唐宋起,“居士禅”盛行,悉如王维、白居易、苏轼、黄庭坚等一大批文人名士,对禅的热情不亚于宗门的修禅者。至现代,由于来自极左思潮的破坏,使人们对禅乃至各种宗教都不敢问津。近十几年来,虽然这种顾忌在日渐消退,但一般人对禅不了解,本来就缺乏对宗教的正确认识,即使是在知识分子和有文化的人当中,习禅的人也不太多,基本上未形成一股习禅的风气。港、台、澳和其他华人区,习禅的风气稍强一些,但都不如欧美和日本。
2.禅与现代人
科技的兴盛和经济的繁荣,无疑是人类进入高度文明的标志。人们一方面受益,一方面又感到忧心忡忡。现代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焦虑:大气层和生活环境的污染,以及能源枯竭和生态平衡的破坏,会成为惩罚人类的隐患;人口的急剧增长,将来又在何处安居,又靠什么来养活人类;核武器的制造和储备,会不会给人类带来毁灭性的打击;知识爆炸,信息膨胀,竞争激烈,节奏加快,会使人们疲于奔命,身心失调,精神紊乱;拜金主义,贪污受贿,腐化堕落,损公利己,追名逐利,道德沦丧,作奸犯科,沉渣泛起,等等,会改变人们的价值取向,唯利是图,良心丧失,肆无忌惮……凡此负面影响都或多或少地有害于人们的身心健康。笔者无意在这里暴露阴暗面,但这些的确是存在的。正因为人们更多地看到光明前景,才去寻求疗治“现代病”的方法,不至于陷入精神空虚和颓废萎靡的困境中,以便让人的潜力和创造力得到充分发挥。
美国哲学家V.艾姆斯曾说:“本世纪的可怕的考验、战争与革命、经济危机和社会变革,迫使人们思考生活的基本东西和这些东西的意义。科学与技术对传统的生活方式、思想和感情的打击,迫使人们探索某种智慧。”他所说的智慧即指“东方智慧”。这便是西方现代人之所以热衷于参禅打坐的原因。
诚然,现代人对身心的自我调控、心理训练、精神治疗、探索智慧的方法和途径多样而丰富,但禅作为一种简便易行的方法,更适合于现代人采纳。正如美国佐佐木·罗丝所说:“在西方世界中,禅似乎正面临一种崇拜的阶段。禅并不是一种崇拜。西方人的麻烦是:一方面,他们想要相信某种东西;另一方面,他们又要某种简易的东西。禅是一种自我训练与进修的终生课业。”(转见兰丝·罗斯《风靡欧美的禅》)美国兰丝·罗斯感叹地说:禅使得许多现代人对它有一种洒脱自在的感觉。
3.禅与现代思想
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读了日本禅学家铃木大拙关于禅的著作后,不仅感到禅的思想与他要想的要说的有不谋而合之处,而且使他进一步反思西方的传统思想,认为自古希腊柏拉图起将真理限定于知性之内,由于过分知性化的结果,不但将人从与存在本身的合一中分离,同时也将人从他自己本性的合一中分离,这是西方思想的一大谬误。巴瑞特在《禅与西方文化》一文中,对此猜测道:“在他如此说的时候,他本人早已进入了超越这个传统的境界,进入东方的传统吗?至少,我应该这么说:他已与禅相当接近了。”
思想是随着人类的出现而产生的,也是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而逐渐深化的。不论古今中外,人类的思想始终是围绕“心”(主体)和“物”(客体)而展开的,百家争鸣,派别林立,或侧重于“心”,或侧重于“物”,或两者分离,或两者合而为一。不管现代思想如何发展,也不管研究多么深入和分支何等细微,毕竟脱不出“心”和“物”的大范围。
禅宗“五家七宗”透露出来的思想,即是侧重于“心”,即自我的“本体心性”,实践的方法是不假外求的内省式自我体验,开悟的境界是对自我“本体心性”的真实认识,从而获得不被“物”的假象迷执的、绝对自由的最高智慧。禅的基本思想,较之而言对西方现代思想的影响要比对中国现代思想影响要大一些。
“生活意志论”的代表人物德国哲学家叔本华(Au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认为现象世界并非真实存在,而是虚幻的,是由主体派生的,只有“我的意志”才是真实的世界。进而他对“直觉”解释说:直觉就是让“全部精神力量赋予直觉,使自己完全沉浸在直觉中,并让自己的整个意识充满着对于当下的自然客体(不论它是一棵树、一座山、一幅风景、一座建筑物或任何其他东西)的静观。”(参见Deuitt Hparker编《叔本华选集》英文版)他认为人生由于受欲望的支配,充满着痛苦,当一种欲望满足时,新的欲望就会随之而起,因此,人生永远是痛苦的。
法国“生命哲学”的代表人物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认为:“唯一实在的东西是那活生生的、在发展中的自我”,这种自我是“我们通过深刻的内省”达到的。自我处于世界的中心,自然、社会处于自我的外围。自我是完全自由的,如果认为自我服从逻辑和理性的规律,那就会取消自我的自由。进而他认为个人的生命意志与整个的生命行动在心理体验中融为一体,“当我们自由地活动的时候,我们就能够亲身体验到这种创造。”(参见柏格森《时间与自由意志》)
20世纪最著名的人类文化哲学家德国恩斯特·卡西尔(Ernst Cassirer,1874~1945)指出:“在宗教生活的一切较高形式中,‘认识你自己’这句格言都被看成是一个绝对的命令,一个最高的道德和宗教法则。在这种命令中,我们仿佛看到了最初天生的求知本性的突然倒转——我们看见了对一切价值的另一种不同估价。在世界上一切宗教——犹太教、佛教、儒教和基督教的历史中,我们都可以看到它们各自的这种发展步骤。”(参见E.卡西尔《人论》)
在中国,近年来有一部分学者侧重于禅宗的历史和思想(讲到清代为止),几乎没有同现代思想挂钩的。热衷于把禅定作为养生健身方法相对要多得多。凡是唯心主义的东西,便会受到中国现代思想的抵制。
4.禅与生活体验
生活是五光十色的,人们对生活的体验也是多样而丰富的。既然禅与生活打成一片,是生活的艺术,那在生活中,禅就会无时不有,无处不在。问题就在于你自己能否于日常生活中悟得禅道的真谛。
西方文艺复兴时期法国怀疑论思想家蒙田(Montaigne,1533~1592)曾说:“世界上最重要的事物就是认识自我。”禅宗主张在日常生活中体认“本体心性”,就是要每一个人在他的日常言行中去认识自我。因此,宗门中流行的口头禅,便是“担水运柴,无非妙道”。可见在日常生活中,做平平常常的事,以平平常常的心,就可以从中认识自我。有则公案说:
有一僧问香林澄远禅师:“什么是平常心?”香林澄远禅师回答说:“早晨参拜,晚上请安。”
这“早晨参拜,晚上请安”即是僧侣们每天要做的日常事,该做的就主动去做,不要斤斤计较,患得患失,就是“平常心”。
又如一则公案说:
一次,源律师(专门研究戒律的和尚)来问大珠慧海禅师:“您修禅道是否用功?”大珠慧海回答:“用功。”律师又问:“如何用功?”禅师回答:“饿了就吃饭,困了就睡觉。”律师又问:“所有的人都是如此,岂不是和您一样用功么?”禅师回答:“不一样。”律师又问:“有什么不一样?”禅师回答:“有些人该吃饭时不肯吃,百般挑拣;有些人该睡觉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一样。”律师无话可说。
“百般挑拣,千般计较”,以此比喻迷执太多,便会丧失“平常心”。“饥来吃饭,困来即眠”,以一种“平常心”达到自然无碍。
在现实生活中,要做到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尽守职责,绝大多数的人都能做到做好,而要做到不挑拣,不计较,相对说来比较困难。因为日常生活中,不顺心不如意的事经常发生,而且每一个人都会遇到。稍不顺心,便耿耿于怀,情绪波动;稍不如意,便形诸于声色,或板起面孔,或唠唠叨叨,或出言不逊,这样的人也不少,他们总是提不起放不下,心态不能平衡。如能以“平常心”去对待,便不至于此。一般人最好是先学坐禅,逐渐调适自己的心态,慢慢地就会消减挑拣、计较等妄心,逐渐恢复本具的平常心。有了平常心,就可以在日常生活中更好地认识自我,也能正确地对待和处理你所遇到的不顺心、不如意的事,做到利己利他。
5.禅与人生
六祖慧能在《坛经·般若品第二》中说:学佛在人世间,解脱也不能离开人世间,如果离开人世间去寻找智慧,就好比去寻找兔角(意即有名无实)一样,那是不可能的。他又在“疑问品第三”中说:如果要修行禅道,在家里也能办到,不一定非在寺庙中才能修得。从六祖慧能这些话中已透露出禅的世俗化和人生化,可以说他的“即世间求解脱”的思想,是对传统佛教的冲击,从天国拉到人间,直面人生。
不同时代不同社会的人们对人生的态度不尽相同,但大体上可分为积极人生和消极人生两种,前者肯定人生的价值、自尊、自信、自立,充分发挥出人的主观能动性,努力开掘人的潜能,负有社会责任感,不断拼搏,为人类作出应有的贡献;后者否定人生的价值,自卑自贱,或玩世不恭,或任人摆弄,或自甘落后,或悲观厌世,或颓废萎靡,或精神空虚,或患得患失,或自私自利……总之,既不愿为社会出力,也不想有助于他人,对一切都冷漠,无动于衷,大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也有少数敌视社会和他人者,铤而走险,以身示法。
我们虽然不能把禅当作是济世度人的唯一良方,但通过学习禅和禅定的实践,至少可以止人调剂身心,促进心态平衡,增长智慧。如果每个人都能以禅的“平常心”去面对人生,就会增强人的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灰暗的心理便逐渐消失,从而调动起人的主观能动性,激发人的创造力,使自我价值得以实现。
6.禅与心灵环保
按禅宗的说法,人的心本来是清净的,由于长期受“尘埃”(事物的表面现象和人的各种欲望以及理性、逻辑等义理的障蔽)的污染,尘垢积累太多,故而覆盖了人的“本心”,使人看不清甚至看不见心的“本来面目”。从这种意义上讲,心灵被“污染”,就必然要加强“环保”。
自然环境和大气层的污染,已使人感到极为不安,更有甚者顿感“末日”即将降临人类。假如人类的心灵被污染的话,那更是不堪设想。因此,人类心灵的环保尤为要。
心灵环保的目的是使心灵净化。心灵环保的措施有哪些?首先北宗禅的领袖神秀禅师提出“时时勤拂拭,莫使尘埃”的勤于打扫心灵的方法。这是一种循序渐进的除尘法。南宗禅的领袖慧能认为这种除尘法太费事,应当寻求一种快捷的除尘法,即不是让尘埃污染心灵后,才慢慢去打扫,必须保持心灵的清净,也就是心中时时产生正确的见解,尘埃便无法沾染。这就是他所说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他拟定的措施是:只要清净自己的本心,使眼识(见)、耳识(闻)、鼻识(嗅)、舌识(味)、身识(触)、意识(思虑)从眼门、耳门、鼻门、舌门、身门、意门中而生,在色、声、香、味、触、法这“六坐”(六种认识对象)之中无沾无染,来去自由,无阻无碍,获得自在解脱的大智慧。这就是心灵净化,即慧能所说的“无念”的修行方法。他对“无念”解释说:对于一切事物的表面现象,心灵不被其污染,就叫“无念”。所以立“无念”为宗旨。
禅宗把世间上的万事万物说成是虚幻不实的假象,说成是“尽由心造”,这恐怕是绝大多数的现代人不敢苟同的。一切事物毕竟是客观存在,人们只能透过事物的现象去寻求其本质和规律。只强调主体的重要性是不行的。不过,禅及其实践对调剂身心,使心灵得到净化,无疑是有益于心灵环保的。如以禅定为基础的各种心理调控和治疗方法,都是可取的。
7.禅与未来世界
未来世界具体是什么样子,很难作出准确地描述。尽管未来学家为我们勾画了蓝图,但毕竟是一种设想。儒家文化的研究家们又宣称:21世纪世界的走向将是以儒家文化为中心的世纪,对此姑且不加评论,但这种可能性极小。人们对未来世界预见的结果不是自我完善,便是自我否定。与其说预见未来,倒不如通过研究未来世界的各种前景,作好未来冲击的各种思想准备。美国未来学家阿尔温·托夫勒在《未来的冲击》一书中说:“由于改变了我们同周围资源的关系,由于急剧扩大了变化的范围,最关键的是,由于加快了变化速度,我们已经无可挽回地和过去决裂。我们已经和旧的思想方法、思想感情、适应方式决裂。我们已经认定了一个崭新的社会阶段,朝着它迅跑。这就是我们这第八百世代的关键问题。它正对我们的适应能力提出质疑——在这个新社会里人的情况将会怎样?人能否适应新社会的要求?如果不能,又能否改变这些要求?”英国社会学家乔弗雷·维克斯又说:“变化速度不断加快,而能够作出响应的速度却不能相应地加快,这就使我们愈益接近那道门槛,一跨过去就会失去控制。”
未来的冲击是任何人都无法逃避的事实,人们希冀一个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向更高发展的新世界的到来,另一方面却又感到未来将猛烈地冲击着每一个人的生活和身心。特别是对于那些缺乏思想准备的人来说,会带来令人头晕眼花的迷失感,无法去适应快速的生活节奏和变化中的客观环境,容易导致身心失控的精神病态。即使对于那些有思想准备的人来说,由于极度的紧张,也会感到精神疲乏,也需要寻求一种适合于自己的、松弛的调剂身心的疗法。如前所说,禅并不是一剂万灵的妙方,但从西方发达国家的人们采用禅作为心理疗治的方法来看,无疑是一种有效的方法。它能化躁动为宁静,能化紧张而松弛,能化迷执而开悟,能化愚钝而敏锐。总之,能使人们的身心获得平衡和健康。
笔者深信,未来的世界不管如何发展,禅仍将具有生命力,也更加受人喜爱。
农禅
指注重劳动生产的禅门生活,由唐代百丈怀海禅师率先在《百丈清规》中将农禅制度化。他提出“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农禅思想,为后世宗门生活所继承光大。
平常心
禅宗所谓“平常心”,是指行、住、坐、卧等四威仪之起居动作,便可体悟真实之禅。也就是日常生活中的根本心,不管是喝茶、吃饭、担水、运柴,无不是在参禅悟道。如马祖道一禅师所说:“道不用修,但莫污染。为何污染?但有生死心,造作趣向皆是污染。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谓平常心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无凡无圣……只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参见《景德传灯录》卷二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