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门寺地宫金银器制造技术门外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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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八七年四月二日法门寺砖塔塔基下地宫被考古人员发现了,这是一次震撼学术界、宗教界的重大发现。一九八八年,法门寺考古队发表了《扶风法门寺唐代地宫发掘简报》①,有关专家已就出土文物进行研究。

    近几年,因为对生产力史的研究有所深入,促使我注意收集,分析工艺技术史料。我想研究中国传统的金属加工工艺有些什么优点和缺点,它对中国工艺技术的发展,进而言之对生产力发展有些什么样的影响。

    因为法门寺地宫金银器是唐代金属制品中的精品,我很想知道它的工艺技术,但是,我看到的已经发表成果,对此一般语焉不详,所以萌发了自己加以探索念头。然而,自己又不是考古、工艺史专家,要深入探索谈何容易,故把粗浅的意见整理成文,名之曰《法门寺地宫金银器制造技术门外谈》。

    一、银质菩萨像制造技术一二管见

    菩萨像两尊。一尊为鎏金带座菩萨。《发掘简报》说:“鎏金带座菩萨。模铸成形,通体鎏金。菩萨高髻,带花鬘宝冠,宝缯垂肩,上身袒露,左肩至右胁斜披帛巾,臂、腕饰钏,双手施印。下着羊肠大裙,结跏跌坐于莲花座上。有身光、头光。莲花座饰上下两层莲瓣,其下用销钉穿接圆形束腰,束腰下为莲花座基。通高150、座高45毫米、重651克。”②

    捧真身菩萨,高38.5厘米,比鎏金菩萨像高一倍多。敕造于咸通十二年底,手捧一敕文盘,盘内有象征真身宝函的匣子。菩萨全身以珍珠缨络为装饰,上有錾文。”③

    从铸造技术上说,铸银技术很早就普及了,这两尊菩萨为银质范铸成品,在铸造技术上没有特别的地方。铸成的菩萨要进行组装、加工,加工的技术差异是非常明显的。鎏金带座菩萨其实起码分为三件:菩萨身、背光、莲花座,这三件一般是焊接起来的,从图片上看④,菩萨身与背光是边铸成形,莲花座也是三件组装而成,一件是菩萨身,一件是敕文盘,一件是底座。三件焊接,并有银链二条固定敕文板。把焊、链结合在一起,极为罕见,而且链条穿在敕文板上方两个银纽上,带有装饰点缀作用。别具匠心。底座是焊接上去的。有的佛像,头部另加榫,从脖子口插入,再焊接固定的。看来这两尊菩萨不是这样拼装的。两尊菩萨身的范铸,在唐代技术条件下,不是特别困难。

    两尊菩萨身上纹饰,都在范铸时做好的。我以为铸成、组装完毕,主要工序是打磨和鎏金。如鎏金带座菩萨的左手,光洁度很高,倒是胸部仍显粗糙。打磨后鎏金,使之光芒熠熠。捧真身菩萨的冠与莲花座显系精工镂刻,錾刻的技术高超,图像纹饰复杂,为前一尊佛像所不能比。唐代鎏金工艺已非常成熟。宁夏西吉出土的唐代鎏金铜像也可以证明⑤。正如西吉县文管所李怀仁先生所说,西吉县这批窑藏造像中16尊应为初唐作品,“其余25尊头、身、腿比例适度,尤其腿部较长,体形修长,与前一部分风格明显不同。这一部分背光有镂空、浮雕等技法,并采用焊、卯、刻、铣、铸多种工艺手段,辅以忍冬,莲瓣等纹饰雕刻,精巧细腻,较之前16尊在铸造工艺方面有明显提高,似为唐中期所造。”⑥法门寺地宫所藏的两尊菩萨造型生动,尤其鎏金菩萨像身段比例适度,焊接工艺好,捧真身菩萨冠、座镂刻技术高超,珍珠缨络尤为漂亮,银珠制作不易。这样的工艺水准,当出自中晚唐工匠之手。这两尊菩萨像,反映出中晚唐金银器制造技术的提高。

    二、银芙蕖和弹簧状银盐台盘丝座的启示

    在法门寺地宫金银器中,令我感兴趣的还有几件有弹簧状附件的制品,一件是银芙蕖,另三件是葵口银盐台。银芙蕖,高40厘米,底盘为银丝盘成一圈,与平面接触,第二圈盘绕向上至圈侧直上承托荷花(银叶片钣金成形,焊接成花状);另有银丝与承托银丝相接,左右弯曲伸出,各承托荷叶一个;在横向与直上两根银丝交接处,有银片包裹,并接出一根银丝向下缠绕第二圈,再空绕一圈侧伸,承托一小朵荷花,构图美观。一圈半盘丝底座呈弹簧状。

    盘丝座葵口银盐台,高5.8厘米,碟口径8.7厘米,座高4.8厘米,《发掘简报》介绍说:“盘丝葵口  素面小银碟,大小,形制相同。”“钣金成形。五曲葵口,浅腹、平座。腹壁冲压出五个竖向凸棱,碟座用银丝作螺旋形盘曲三周而成。”

    据此,可以认定唐后期已能制造盘曲三周的弹簧状承托底座。如果改用钢丝,盘曲五周以上,不就成为起减震或拉力作用的机械零件弹簧了吗?这是弹簧发明的滥觞,在技术史上应予重视。也许在此以前已有弹簧的发明,但至唐后期,弹簧的应用则罕见。车辆无减震弹簧装置,水车、纺车等机械也不见弹簧装置,为何如此?传统社会重视装饰性日用器具,而不重视生产性工具,后者改革方向是将工具小型化、复杂化,使之成为机械,倘若有了弹簧,向机械化转变不就加快了步伐了吗?有了弹簧状盘丝座而不晓得将其运用于机械,说明我们的祖宗徘徊在技术革新的门口,坐失良机!

    三、金银平脱瓷器的创新意义

    张广立,徐庭云同志《漫话唐代金银平脱》一文⑦,很准确地指出唐代金银平脱工艺技术在中国古代金银器工艺发展过程中的地位:张、徐文把唐代平脱技术、工艺过程分为五个,兹节略如下:

    一,准备好需装饰的器物素胎和金、银箔,箔的厚度不足0.5毫米;二,按器胎大小形制,设计纹样,将金银箔雕凿成所需纹饰,雕凿工具为小巧的平錾、园錾、尖錾;三,将金银纹饰(片)用漆或胶粘贴在器胎上;四,髹漆整个器物;五,打磨器胎,直至光滑细腻并露出金银贴花图案。因粘贴上的金银花纹与漆面平齐,又自漆面中脱露出来,故称“金银平脱”。

    法门寺地宫器物中有一件金银平脱瓷器,张、徐文指出:“是文献记载和以往的考古发掘所不曾见到的,弥足珍贵。在瓷胎和前面提及的玉胎、铁胎这样硬而滑的器胎上加工金银平脱,无疑需要更高超的技术。因此,从工艺角度看,这件金银平脱瓷碗也具有非同寻常的地位和意义”。⑧此话极有见识。

    必须说明,在将金银片用漆或胶粘贴在器胎(尤其瓷,石等坚硬质料器胎)上这道工序中,可能还要复杂一些。因为天然漆加油熬成成品漆之后,是半干性的,还不容易干燥,以其为粘合剂,诸多不便。必须在成品漆中加入干剂氧化铅,使之易干,利于粘合。我猜想,唐代平脱技术中,粘合剂问题会有所发明的。或加氧化铅,或采取其他的干燥法。事实如何,有待对实物的化学分析。

    四、双蜂团花银香囊与鸿雁纹银香囊和同心圆平衡环

    《发掘简报》写道:“鎏金双蜂团花镂空银香囊。钣金成形,通体镂空,部分纹饰鎏金。体呈圆球形,由分作上下两半球的囊盖和囊身以铰链相接,以子母口扣合。……囊盖顶部铆接环纽,纽上套莲蕾形环节,其上再套U型长链。钩状司前将身、盖钩连。香囊的内部铆接两个平衡环和香盂,平衡环之间及内平衡与香盂之间成直角相互铆接支承,与现代陀螺仪构造原理相同,使香盂始终保持水平状态。”香囊直径12.8厘米,平衡环直径分别为10.5和9.5厘米,香盂直径7.2厘米。

    我要补充探索的是同心圆平衡环的设计制造问题。这一精巧设计,令人想起中国古代的浑仪。公元323年(东晋元帝永昌二年)孔挺制造一架浑仪,黄道环可以随意固定在赤道的任何一点上。唐初李淳风对浑仪进行重大改革,他不再用双重同心环,而改用三重同心环。⑨所以多重同心环已在东晋初、唐初浑仪上使用,在制造香囊时,工匠巧妙地把这种同心环装置移入,做成起平衡作用的装置。这个道理说明,技术原理与机械零件,可以举一反三,从一种器物移植到另一种器物上。这就是唐代工匠的联想巧思。

    五、银茶碾子的联想

    法门寺银茶碾子全称为“鎏金鸿雁流云纹银茶碾子”,最清晰的图片见于《中国考古文物之美(10)—佛门秘宝大唐遗珍:《陕西扶风法门寺地宫》(文物出版社1994年12月版,图版50)。《发掘简报》介绍说:“鎏金鸿雁流云纹茶碾子。浇铸而成,纹饰流金。通体作长方形,由碾槽、辖板和槽座组成。碾槽底部成弧状,剖面呈‘V’形,口沿外折,与槽坐铆接,槽口处可插置辖板。辖板呈长方形……。槽座截岙呈‘Ⅱ’形,碾槽嵌卧其中。”通高7.1厘米,长27.4厘米,槽深3.4厘米,辖板长20.7厘米,总重1168克。相配套的银*(左石右呙)轴,轴杆中间粗,两头小,轴杆从轴轮中心轴眼穿过。两端长度相等,轴轮中厚边薄,轮周边有浅沟如齿轮状。轴长21.6厘米,轮径8.9厘米。

    这座银茶碾子如上介绍,制作精美,世所罕见,我只所以有兴趣,不仅在于他的形制、纹饰和功用,而在于它在机械学上的意义。如果在*(左石右呙)轴两端各按上一个连杆,连杆有金属圈套在轴端上,轴轮上部有一槽型板条(如窗帘槽),轴轮的边沿即可嵌入槽内,不会滑落。连杆与水力传动系统装置相连,岂不成为一座碾茶机械吗?如把碾子增大,碾轮加大。轮齿沟加深,配上水力,岂不可以碾谷吗?机揩就这样发明出来的。可是这一原理为何无人试一试呢?

    六、唐代金银器制造工艺门外评

    综观法门寺地宫金银器的制造工艺,可以明白其主要工序为:(一)成型工序,包括浇铸、锤击、焊接、冲模。(二)加工工序,包括鎏金、錾刻、镂空、铆钉、切削、抛光等。

    值得考虑的有两点,第一,加工工序中切削不是主要的。李泽奉、刘如仲认为:“器物的切削加工,螺纹清晰,起刀点和落刀点显著。有的小金盒,螺文同心度很强,纹路细密,子扣系锥面加工,子母纽接触严密。各种加工件,很少有轴心摆动的情况,标志着当时切削加工已趋成熟。”⑩

    此为一说,似为专家之见。但从法门寺地宫金银器看,切削工序似非必经,切削不是主要的加工手段。这仅似证明我个人观点:“从技术史角度看,中国古代的钢铁工具或机械构件的制造多用锻打、磨、锉办法,而少用切削法。”“锻打和磨砺是金属构件加工的主要办法,这可能是造成切削车床被忽视的一个原因。”(11)

    唐代可能已有小型金银器加工车床,这是根据金、银、铜器有明显车痕迹这一点来判断的。我以为此说可信。但是,这种小型车床仅是加工装饰器皿的辅助设备,不可能加工大型器皿如扬州大铜镜,不能代替手工磨、锉。它在金银器加工中不起主要作用。这一点影响到金银器皿加工的精密度。从法门寺地宫金银器看,部分银器加工粗糙,不可捧为上品。如捧真身菩萨身上的银珍珠,并不圆润,大小不一;敕文盘也不雅致。盝顶银盒打磨痕迹尚存。银锁制作纹饰不错,而打磨一般,锁身结构与以前所见无二致。金筐宝钿珍珠装饰金函所缀珍珠亦不够圆润。银香案形制美观,然打磨不细。凡此种种均说明只靠手工,无精密机械配合(如车床),是达不到处处精美绝伦水准的。

    中国古代金银器制造,主要靠工匠手工操作。工匠的经验丰富、技术高超,则产品形神俱美;工匠的经验不足、技术不高,则产品便有疵瑕,上述即便可证明。手工加工之局限性灼然可见。

    门外之见,万望专家赐教。

    注  释

    ①②《文物》1988年10期

    ③④陈景福编著《法门寺》,第150页

    ⑤⑥《文物》1988年9期

    ⑦⑧《文物》1991年2期

    ⑨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第四分卷第一册,409页,科学出版社,1975年版。

    ⑩李泽奉,刘如仲:《金银器鉴赏与收藏》,吉林科学技术出版社,1994年版,第29页

    (11)《中国古代经济重心南移和唐宋江南经济研究》,岳麓书社,1996年版,137页。

    感谢厦门大学人类博物馆资料室和历史系考古教研室吴春明同志提供资料,化学系潘容华教授提供有关漆粘胶剂和干燥剂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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