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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队

冯祖武


  日寇投降后,我三五九旅奉命北返。蒋介石背信弃义,发动内战,妄图一举消灭我中原军区部队。1946年6月,竟一次调集了三十六万兵力,于中原地区将我们团团围困,六月二十七日,我们连续突破了敌人五道包围圈,当时指挥部决定,我们三五九旅要在月底度过荆紫关,挺进秦岭山区。
  一
  为了摆脱尾追之敌,部队兼程急进。一天深夜,我们到达鄂豫交界的淅川城下,此地距荆紫关只六、七十里了。我们立即向城中守敌发起猛攻。忽然传来消息,说前方敌人已经奔占荆紫关了。这时天空雷电交作,暴雨倾盆而下,情况于我们不利,遂撤出战斗。部队于当晚冒着洪水,徒涉丹江。第二天,走着走着,我感到脚下疼痛异常,心里明白,这是昨晚在淅川北关的水壕里被敌人埋下的竹钉子戳伤的。我咬紧牙关,坚持着走了一天,到傍晚脱鞋一看,厚厚的鞋底已被戳穿,脚掌已经青紫了。原来敌人把长一尺左右的竹钉子削尖,擦上桐油,烤干后密密麻麻地安在壕沟里,这种竹钉子锋利如钢刀,并带有毒性。我立即找到医生,进行了简单的治疗。
  自从过了丹江后,天天爬大山,翻悬崖,*(左足右尚)水过河,与国民党匪军且战且走,日行百里以上,晚上也不能休息,致使我的伤势很快重起来,整个一条腿肿得亮光光的,连动也不能动了。团首长们从马背上取下各人的行李自己背上,把驮东西的马让给我骑。骑上两三天掌就坏了,马不能走了。我们参谋长王满耀同志到处雇请老乡来抬我,有时连饭也顾不上吃。我想:不行呀!不能让别人抬,我要自己走!咬紧牙抬腿,可怎么也踩不下地。部队出发了,我心一横,只好重新躺在担架上。
  深山里走了几天,根本没有路。我在发愁,这深山野林里哪儿再找老乡去呢?休息时参谋长又来看我了。我心里很难过,对他说:“请首长再不用找老乡了,把我寄下,你也好省点精力指挥战斗。”参谋长安慰我:“安心养伤吧,不要为我操心。顺便告诉你个好消息,这两天的仗打得太好了。”站在一边的连长刘法胜同志插嘴道:“报告首长,请批准我连同志们背营长吧!”参谋长说:“你们有你们的任务嘛!”一连长坚决地说:“那有啥!上山背,平路抬,打仗时安置好休息。”我看见同志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的,心中不忍,立刻说:“不行,我不能拖累部队,影响战斗。还是寄下我吧!”参谋长沉思了片刻,说:“还是让同志们轮番背你走吧。”他一走,刘法胜同志便把随身仅有的一个小包袱向山沟里一扔,弯下腰来背我。经不住一旁的战友们三拉两扯,就把我扶在他背上了。我个子大,压得刘法胜同志气也喘不过来,加上我的腿肿得象杠子一样硬,更难背了,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他背着我默默地往前走,呼吸越来越急促。“连长!你歇会,擦擦汗,让我来……”任凭一边的同志口不离声地喊,他仍旧头也不转地走着。有一次,胡南海同志气呼呼地说:“连长,你打仗跑前面,说是为了好指挥。背营长,你已经累了,不让我们换,是啥理由?”有的同志舍不得累坏连长,不吭不声地从他背上使劲拉我。这时他急了:“不要拉,营长的腿不敢撞。我让你背嘛!”就这样一次就背二三里不让人换。
  我一边走一边想:频繁的战斗,紧张的行军,吃不上,喝不上,昼夜得不到休息,拖得每个同志眼眶深陷,面皮发青,瘦得只剩个骨头架子了,但是一听到枪响,却一个比一个冲得快;走起路来腿都打颤,连自己也拖不动了,可一个个的还抡着背我。这是为了什么呵?想着想着,不觉两行热泪湿透了衣衫……
  让同志们背着又走了三、四天,慢慢的,见不到一块庄稼地。人家连生洋芋和生包米棒子也吃不上了。一天,天色尚早,我们走着走着太阳就看不见了,四面黑沉沉的。我问刘福清同志到了什么地方,他说这是火烧沟的大黑山。大黑山上长着茂密的原始森林,荆棘丛生,连条鸟道也寻不着,要前进没法下脚,爬也没个爬处。整个大队停滞下来了。通迅班长王玉宝同志告诉我,已经派出人去寻路了。环境越来越困难,又病又饿,不少同志一倒下去就永远站不起来了。我向首长坚决要求寄下来,再不能增添同志们的负担了。凑巧这时徐国贤副旅长来了,看样子是专意来找我的。没等我开口,他便说:“冯祖武同志,为了你的安全和部队行动的便利,党委同意你的意见,暂时寄下你……”他喉咙里象噎了什么,说不下去了。站在周围的同志哭了,一致向副旅长要求:“副旅长,我们有办法背营长走!”副旅长走近我身边,弯下身子又仔细看了看我的伤势,对大家说道:“同志们,谁愿意把自己的同志寄下?可是现在只有寄下来,对营长和革命才有利。这样他养好了伤仍旧可以回来嘛!如果在情况十分危急时扔下他,那就太危险了!”同志们豁然明白了,低下头来,一声不响。看护我的小鬼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盯住我,忽然哇的一声扑在我怀里哭了。一时间引得大家都哭了。我一阵心酸,眼泪止不住往下落,想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告诉同志们,但喉咙哽住了,怎么也张不开口,好长时间,我才哽咽着说道:“同志们,你们放心走吧!我决不辜负党对我的教育,同志们对我的鼓励,我一定要回来。有了群众对我们的支持,我一定可以回来!”说完话,副旅长忙着到前面去了。我转过头来一看,同志们一个个擦着泪,就是不走。站在我跟前的刘福清同志,擦干了眼泪,从医药包里掏出剪刀,咔嚓咔嚓地剪着我的头发,身旁的同志们默默地盯住我,皱紧眉头,他们象要一把抱走我,却又无能为力似的。头发还未剪光,同志们就帮着我把侦察员身上脱下的两件老乡衣服穿上了。这时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雨点般洒下来。通讯班长王玉宝同志抱住我失声痛哭……
  前面的部队已开始前进了,眼看我营的同志拉了下来。有人回转身来喊道:“一营的,怎么不走呵?”我恍然如从梦中惊醒,大声喊道:“同志们,走吧!我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希望你们克服困难,消灭万恶的敌人,为人民报仇吧!”同志们缓缓向前移动了,但是走一步回头看一看。王玉宝同志硬不走,解释也不听,最后我忍住疼连推带劝,他才走了。我眼巴巴地把同生共死的战友们送走了,身边就留下刘亮生和刘福清两个。他们拿出一包又一包的药品,象平时教看护那样仔细教了我一番。当刘福清同志最后仰起面来看我的时候,眼泪夺眶而出:“营长!我没尽到责任,所以才寄下了你……”说时,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了。我立即回想起这些天来,同志们把送在嘴边的食物留给我吃,自己却一连几天饿着肚子,拖着疲病的身子,还要背着我爬山涉水,时时问长问短呵,照护解手呵……经刘福清同志这么一说,心里更加伤痛,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我紧紧握住他俩的手,心想我冯祖武决不会辜负首长和同志们,永远跟着党革命到底!许久许久,我们才松开手分别了。
  喧闹的山谷,顿时变得冷落起来,大黑山里阴森森的,使人心寒。我好象失去母亲的孤儿,泪水止不住地流着,四肢无力,软瘫在地上。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王汉兴、贺劲南两位主任和彭西庆股长来了。王主任对我说:“山沟里有一家老乡,成份很好,我们已经和她谈好了,把你寄在她家里。”然后对负了伤的佟吉祥(我营一个排长)说:“你同营长一块养伤,你的伤势稍轻,婴多照顾营长。等你们伤好了,一同想办法归队。”说完就搀扶着我们到了老乡家中。
  二
  一进门,一位年约五十岁左右的老太太忙把我扶到炕上,递了碗热水,向外走了。这一走,可叫我乱猜了一阵。隔了许久,老太太领着一个人来了。她一进门,就看出我俩坐立不安的样子,忙说:“这是我儿子,在炭窑上作活,叫老五,咱们都是自家人。”老五笑嘻嘻地站着。我怕部队吃了她地里还没长熟的洋芋和包谷,引起她不满,便解释道:“老妈妈,我们部队几天也没吃一口东西,没办法才吃了你的洋芋,使你老人家受困难。”。老妈妈立刻回答:“那有啥?我知道你们是红军,是为我们穷人打天下的,我少吃点也情愿给你们吃。再说你们还给了钱呀!”我听了此话又惊又喜,随口问道:“老人家,你知道红军吗?”“知道。我们以前也在红区住,掌柜的也是个红军,可几年都没来过信了。我们老家在商县,从你们走后,刮民党兵一来,把我的房子烧了。我娘儿俩从死里逃了出来,到这大黑山烧炭度日子。”说完长叹了一声。接着她低头和老五商量了一阵,说:“后面有个水冲下的石洞子,从没人知道,把你们藏在那儿牢靠。”我答应了一声。她又对老五说:“背上这个老乡,现在就去吧!”刚走出门,她又叫我们站住,追出来四下环顾了一阵,小声说道:“刮民党兵要来搜山,我就敲那儿,喊‘黑老虎’(即狗熊,群众称黑老虎)来了,你们就防备好。”她一边说,一边指着屋檐下的犁铧。我们走了大约二三里的样子,到了石洞跟前。洞边长着一笼一笼带刺的小树,青悠悠的葛藤一簇簇地垂下来,遮住洞口。老五先爬上去扔下一根绳子,把我俩吊了上去,进了洞。接着他又出去抱来些干草,安置我俩躺下,走了。为了防备敌人搜山,我连忙叫住老五,要他又给我掰了两根树棒子。佟吉祥可能看出了我的用意,老五走后他也一拐一拐地爬出去弄了两根,一进洞口就说:“这个,就是我们的武器。狗日的要来,就和他拼,别想捉活的!”我应了一声。两人静静地躺着,不声不响,可谁也没睡着。
  晚上,老五端着两碗洋芋蛋,提上一罐子水来了。两碗喷香的洋芋我俩几口就吃光了,一罐水也给喝干了。他临走时嘱咐我们,山里“黑老虎”很多,不要怕,但是睡下要多加小心。还告诉我们明天天不亮他再来。老五走后,感到许多天没睡觉,困极了,我蜷在干草里正打算好好睡上一觉。刚一闭眼,便听见沙沙的响声,越来越近。我翻身坐起,握紧了棒子,注视着漆黑的洞口。一时间,到处都响起来了,接着呜呜的吼声响彻了山林。我想这就是“黑老虎”吧。佟吉祥忽然开腔了:“准备好,几十万国民党军队没消灭了我们,可不敢让这家伙给收拾了!”我俩就在这漆黑的夜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洞口。天亮了,老五果然端着洋芋蛋来了。他把洋芋倒在草上,说道:“趁热吃吧!白天我不能来看你们了,来往挑炭的人多,碍眼,天黑了才能来。”老五走后,我们各人细心地擦洗伤口。刚上了药,正在包扎,忽然听见叮叮当当敲犁铧的声音。我俩赶紧放下药包,拿好棒子,佟吉祥走到洞口边藏着。这时我全身都上了劲,想站起来,挣扎了半天,站不住。心想,坐着也要和你干一干,敲不死也得敲你个半死不活。我俩一分一秒地直等到老五送饭的时候。他一进来,放下罐子便说:“今天匪兵来了,硬逼着娘交出八路军。娘说她昨天到后沟去了,什么人也没见到。娘还叫畜牲们打了两枪托子。接着,匪兵们到林子里转了一阵就走了。”我俩听了又紧张,又难过。他低头看见洋芋原样未动,说:“娘怕你们受了惊,没好吃的,给你们搅了点面糊糊,吃吧!吃饱了就睡。”我们要他也吃一点,他说回去再吃。
  洞里住了四、五天以后,晚上“黑老虎”仍旧彻夜不停地吼叫着,我也可以入睡了。白天没事,便沉浸在回忆里。想起长征,想起我们三五九旅在南泥湾的生产大丰收,想起我们中原突围的胜利……。一闭上眼睛,王震司令员、郭鹏旅长、王恩茂政委这些老首长,一个个马上就浮现眼前,陡然好象身上有了无比的力量,兴奋驱走了烦闷,使我忘记了自己依然蹲在阴暗狭窄的石洞里。
  佟吉祥闷不住了,要我讲故事。于是我讲我们在土地革命时的斗争、长征的生活和我所知道的英雄事迹,对他进行教育。这样,时间也过得快了。
  在洞里一连蹲了十四天。一天下午,老妈妈来看我们了。一见面就凑近我细细地看,摸着我的头,说她早就想来,就是脱不开身,我感动地对老妈妈说:“您太关心我们了!”她说:“这该嘛!本来前两天就想接你们出去睡,免得在洞里把人闷坏了。老五说你的腿还不十分好,来回走动不方便。今天咋样了?”佟吉祥一听可以出洞去住,高兴得刚想答话,又停住了,一双眼睛瞅住我。我说:“拄着棍子凑合着可以走。”我又问老人出去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她叫我们放心,以前这地方一年半载不来个生人。我们收拾了一下,跟着老妈妈回了家,住在她给牛搭的茅草棚里。老人还把娘儿俩盖的被子抱来了。这时已是秋天,棚子四面透风,刮得人凉飕飕的,睡着后,半夜里又冻醒来。
  就这样,白天蹲在洞里,晚上回茅草棚睡,吃的虽然跟从前一样,但是能呼吸新鲜空气,伸展手脚,比整天闷在洞里精神上愉快多了。慢慢地我发现佟吉祥变了,每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看着洋芋咽不下去,好象有莫大的心事。我憋不住了,回到洞里一问,他说:“我想走,到西安进工厂织布去。这里每天吃上十来个洋芋,终究有一天要饿死的!”听了这话,我心里象扎了一针,一股火气蓦地冒到脑门上,好容易才压住了。他见我不吭声,进一步说道:“你也可以去学纺纱么!”我再也听不下去了,严肃地对他说:“胡闹!你也亲眼看见老大娘一家人和我们吃的一模一样,他们没饿死,就专把我们饿死了?”此后他还是不言不语,情绪不高。
  过了两三天,我又细细地劝他:“同志,要好好考虑考虑,不要一时糊涂,走错了路,造成终身恨事。一个革命者死也要死得光荣,你也知道一连三班南下时的事,一个班和部队失掉联系二十多天了,人家班长冯子秀同志还能领着一班人突破敌人层层封锁包围,把同志们带了回来。我们离开部队才几天,环境艰苦点,就想离开革命……”
  精明的老妈妈似乎看出了点什么,吃晚饭时对我俩说:“你们住了这些天,没啥给你们吃的,上顿下顿尽洋芋。”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看佟吉祥怎样回答呢?他脸红了,低下了头。我说:“老妈妈,您太好了。没有您,我们连洋芋蛋也吃不上,说不定这阵是死是活呢。”第二天,老妈妈吩咐老五挑了些炭,到集上卖掉,换来了一小袋子面、一斤油、一斤盐。老人赶忙做了些包米面馍馍,炒了些洋芋丝,夜里我们吃了顿好饭。佟吉祥可能受了感动,情绪稍好了些。
  我的伤口因为开刀放过脓,药品较丰富,慢慢愈合了,肿也消退了,离开棍子可以走动,就是有些酸痛。老妈妈见到了高兴得嘴也合不拢,笑着对我说:“这就好了,沟里怕不会有生人来,就是来了也能去林子里躲一躲。你俩白天也不要回洞里去了。”伤刚好一点,就感到闲起来比什么都难受。这样一来,除了能晒晒太阳,更主要的是手里有活干,心情也畅快了,老妈妈在坡上平了两块地,种了包米和洋芋,包谷已结上棒子。我便每天给除草、培土,照顾庄稼。每天早上起来忙着担水烧水,白天给小牛割草,喂喂饮饮,半夜里起来放野火吓“黑老虎”,不让他糟蹋了庄稼。总之,什么事我都干,手里总闲不住。老妈妈象添了个儿子似的,成天欢喜得合不上嘴,一家人快快乐乐的。
  一天,我从牛棚里添草回来,见老妈妈和佟吉祥坐在炕上闲谈。我一进去,妈妈叫我也坐下来,对我们说:“你们离开了队伍上的弟兄们,在我这里避难,两人千万要和气。我把你们当自己的儿子看待,一定要想办法帮助你们回到边区,好给咱穷人打天下。”这以前,我也曾见妈妈和佟吉祥谈话,无疑的是在劝解他了。
  一月多来,各方面都可以看出老妈妈是个非常有德行的人,又因她曾在红区居住过,所以我经常向她讲些革命道理和边区人民的生活情况。她往往听得入了神,感慨地说:“边区人民真是住在天堂上,啥时候咱们穷人都能上那里去呵!”我告诉她先给我们想办法寻张路证,将来解放了西安,再来接她去。老人高兴极了,说:“明天我就去试试看!”第二天,她和老五分头跑了一趟,没想到办法。佟吉祥见脱险归队无望,又动摇了,想去西安找工作。我狠狠地批评他:“看人家老妈妈舍着一家子性命救我们,把我们当至亲骨肉,指望我们闹革命,打倒蒋介石,穷人好翻身。现在情况稍微困难点,就想脱离革命。你想想,你爹是怎么把你送来参军的?你对得起部队首长和同志们吗?趁现在回过头来还不算晚!我舍不得眼看着你葬送了自己的政治生命呵……”讲着讲着,他坐在一旁,低垂着头滴眼泪。过了好半天,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放声痛哭,抽噎着对我说:“……我错了,我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永远不做脱离革命的事……”我又安慰鼓励了他一番。从此以后,他也能主动找活计干了。这人经过教育,以后慢慢变好了,在解放战争中为革命流过血,负伤残废了。这是后来的事。
  老妈妈家里,每天晚上我们总要摸着黑谈上一阵再睡。闲谈中知道老妈妈还有个侄子,也在后沟烧炭。他还经常挑些木炭或者核桃之类的东西到西安一带去卖,返回时又到北同官挑些磁器贩回来。我心里一动,想请老妈妈的侄子帮帮忙,向老人一提,她便答应了。老五要自己去找他表兄,老妈妈怕他办不好,硬要亲自去。来回三十多里路,我们怕老人走不动,劝她也不听。
  第二天太阳没出来,老人就动身了。她很晚才回来。一进门就笑眯眯的,我知道事情总有七八分光景了,忙递上一碗水去。她擦了擦汗,也没顾上喝一口,头一句就说:“老三帮了大忙啦!他从一块儿挑炭的朋友那里借到了两张路票,过三天就送过来。老三还倒了四两酒,留下我陪那两个伙计。要不我早就回来了。”
  过了三天,老三果然来了。他中等身材,体格单薄,过度的劳动和缺乏营养使他的脸变得灰黄,而且眼神呆滞,几道很深的皱纹刻在一层粗皮上。脖颈上露出两瓣白癣。他看见我们,招呼道:“大哥,你们好!”我们请他坐下,老妈妈便烧水去了。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取出裹在布里的山羊牌纸烟,每人给了一支,说道:“这是姑妈叫我买的。”我们好象亲兄弟般畅谈着一切。老妈妈端着水进来了,见我们嘴边都笑眯眯叼着管纸烟,笑着说:“老马(离队后我对外的称呼),老佟,今天好好过口瘾吧!”我们高兴得都笑了。一时间我眼前一片模糊,心里想说什么,但喉咙哽住了,说不出话来。
  晚上照例闲谈起来了。谈到边区时老三特别感兴趣,要我给他再讲一讲。我们顺便也讲了些革命的道理,他听了激动地说:“啥时候我们也能过那样的生活?这里的苦日子也过够了,干脆大家一块儿走吧!”老五接着说:“我这次跟老马去看看,回来后再接大家去!”老三说:“我路熟,还是我送他们去。”老人一定要老五去。我说:“老妈妈就这一个儿子,还是留在身边照顾你老人家吧!”他们两人争着要去,最后决定还是由老五送我们。随后,老三又把沿途的村镇详细介绍了一番,顺便谈到敌军驻扎的地方。他还说上次一个乡丁盘问过他。接着老三说我们既然装成南山人,南山有几个峪、几个口,如果说得不对,就说你是八路军的探子,马上就抓起来。他要我们把南山九峪十八口的名称记熟。佟吉祥是河北人,学了一阵,口音有些象本地人了;我学了半夜,仍然一口湖南腔,急得我满头大汗,无计可施。突然老五想出个好主意,要我装哑巴。老妈妈半笑半认真地说:“老马,哑巴见了人要张嘴笑。”我咧嘴傻笑了一阵,引得一屋子都哈哈笑起来。老人又说我们脸皮子不象山里人,得装扮一下。大家都同意化装,可想不出个办法来。老三想了半天,高兴地说:“有了,搓上一些生核桃皮水,皮子就粗了。走时每人再挑个核桃担子。”这天晚上研究了多半夜。
  临走的前一天,我们买了两副挑筐,一个背篓,六千个核桃。剥掉生核桃皮猛搓,果然皮肤粗了,搓得多的地方还结了一层厚甲甲。我背篓里装了一千五百个核桃,背出背进试了一阵子,又出去给小牛割了三捆草回来。老妈妈看见了疼爱地责备我:“给我放下!临走了还操心小牛吃不饱。唉!要不是去闹革命,我是舍不得让你们走的!”我说:“不是去革命,我也舍不得离开你老人家!”她又忙着出去端了盆滚水来,说:“老佟刚洗过了,你也洗洗脚,好上路。”没等洗完,又把几片洁净的破布给了我,叫包好脚,免得打起泡。接连着又把事先找好了的一条布带子递给我,说道:“扎上这个,把老总用的皮带换下来。”这时我被妈妈无微不至的关心感动得流泪了,不由地说:“妈妈,我今生永远忘不了您……”她看了我一眼,说:“只要你们平安回到边区,不要忘了我就行了。”晚上我打开贴身的布包,取出五千元法币,留给老妈妈表示点心意。她怎么也不肯收,最后只留了三千元。两千元叫我们带到路上花。
  第二天天麻麻亮我们就动身。老妈妈送了一程又送一程,我们下了坡,忽然她叫我们站住,象责备似的自言自语:“我老昏了,差点忘记了!”她走到我身边:“老马,你用一大块新布包钱不合适!我们南山人连布都没穿的,谁个舍得用这么一大块新布包钱?呶,用这根粗毛线捆上,免得在路上麻烦。”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根毛线递给我,又不放心地对老五说:“一路上多操些心思,凡事你多出头露面!”她恋恋不舍地望着我和老佟说:“回去好好干吧!早些解放西安!”我们齐声回答:“妈妈放心,我们一定听您老人家的话!早些消灭了敌人,回来看您!”我走了几步,掉过头来,看见她慈祥地站在坡上,山风吹乱了她斑白的头发,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丝毫没显示出离别的悲伤。我转过头来,偷偷淌了几滴眼泪,就这样跟抚育我再生的妈妈分别了。我永远忘不了,那是一九四六年农历八月二十一日的早晨。
  老五护送我们通过了封锁线,到了马兰分区。分区派干部带老五访问了老区许多群众。他看见家家户户吃的白米细面,粮食满仓,喜气洋洋,直乐得成天闭不上嘴,连声说,回去以后,要想办法把妈妈带来。临走时,我把我的真实姓名告诉了他。分区送了他两万元法币,两斗小米,又派同志护送他回去了。在辽阔的西北战场上,连年频繁的战斗,使我始终没机会跟妈妈再见面。
  十多年过去了。无论是战争年代,还是这和平岁月,我常常独自远眺南方,遥念我亲爱的妈妈!

三五九旅南下北返纪实/乌鲁木齐部队政治部文化部编.—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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