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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主义和民主主义*

周扬

中国的新文学运动一开始就是一个现实主义的文学运动。文学革命的首倡者之一的胡适，他的有名的八不主义决不能只看做单单的形式的改革；他主张文学须实写今日社会之情状方能成真正文学。而尊施耐庵，曹雪芹，吴趼人为文学正宗，这就是鲜明的，虽然同时也是朴素的现实主义的见解。陈仲甫更是积极地提倡“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虽则他对于这种文学同样地没有给与精确明晰的解释。鲁迅的作品的出现才给了新文学一个有力的开始，替真正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在中国放下了第一块基石。 　　现实主义给“五四”以来的文学造出了一个新的传统，形成了中国文学主导的方向。过去虽曾有过浪漫主义的提倡(如创造社)，但是那并没有逃避现实，离弃时代，而正是对于现代社会的不公的组织和因袭的罪恶的一种抗议，它的精神是积极的，进取的，和现实的发展倾向正是脉息相通，所以，这一派人后来成了革命文学的最初的主张者就并不是偶然的事。 　　在作品的实践上，差不多所有“五四”以后的优秀的作品都是现实主义的，反帝反封建的主题在它们里面贯穿着。两个先后流行的农村和国防的题材正是中国社会的两个主要问题——土地改革和民族解放的问题在文学上的反映。文学上的“差不多”的现象并不在于作家反映了同一的现实，而在对于这同一的现实，他们没有更热情、更深刻、更多方面地去接近，观察和研究，因而对于那现实的反映就非常表面和不够。作品中所显出的单调和枯窘决不是现实本身的单调和枯窘，现实是无限地丰富的。没有对于生活的真挚的努力，单单是探求文字技巧的新奇和花样，那顶多不过是造成文学上的一种极端贫乏的繁华而已。何况目前中国现实的条件根本不容许这样的“繁华”。 　　目前的文学将要而且一定要顺着现实主义的主流前进，这是中国新文学之发展的康庄大道。对于现实主义，我们应当有一种比以前更广更深的看法。它不是作为一种样式，一种风格，而作为一种对现实的态度，一种倾向。一个作家，只要他的目光没有闪避现实，对于人生不是抱着消极的悲观的思想，那末，不管是受不住周围黑暗的压抑而流露出多少的忧郁和感伤，和一种个人主义的无原则的反抗也好，或者是缺乏对人生社会的冷静的分析，单凭一颗追求光明的赤心来激励读者的向上的意志也好，或者是为民族的感情所激荡，没有经过多少艺术思考地迅速地记录下民族的受难和抗争的每个事实，寄托了作者满腔的爱国之情也好，他们的作品都可以总汇在现实主义的主流里面。因为这些虽不是严格的现实主义，但是在和历史的前进运动而一致这一点上是现实的。 　　对现实的忠实并不是对现实的跪拜，作家有想象和幻想的最大的权利。立脚于现实的作家应当尽量发挥他们的创作的个性，对各种新的形式和手法作大胆的尝试和探求。现实主义必须和自然主义严密地区别开来。 　　要使目前的文学顺利地发展，首先要解除文学一切外来的束缚。现实主义的文学是说直话的文学，对人生社会的批评是现实主义的不能少的要素。批评并不一定是破坏，然而却往往因此遭遇了嫉视和摧折。在历来被禁的书籍里面，文学书籍竟占了不小的比例。于是，许多优越的题材就因为对于这种可悲运命的顾虑而存留在作者的脑子里，即使偶尔写成了作品也仍然得不到见天日的机会。这在新文学的发展上说是一个损失。所以争取文学思想的自由应当成为目前整个民主运动的一部分。一切爱自由的，有艺术良心的作家都应当负起这个责任来。 　　现实主义的文学运动是和民主主义的任务不能分离的。我们要反对特权阶级的欺骗麻醉的文学，充分地发挥文学的民主性，大众性，使文学成为教育大众的工具。新文学如果不能把落后的读者从封建毒害中解放出来，那末，我们的新文学运动还不能说是有了彻底的成功。在这点上，通俗文学的提倡有迫切的必要。 　　在作家的相互关系上，尤需要有民主主义的精神。我们不容许文坛上的命令主义，独断主义，我们要养成一种自由竞赛的风气。用思想的卓越性和作品的质来取得在读者中间的威信，这是最公平的办法。以政治思想的前进来弥补艺术技巧的缺陷，对于其他作家的一切严肃真挚的努力取着一种轻视的态度，这是要不得的。因为前进的思想决不是宗派的东西。 　　文学上的现实主义、民主主义的运动是和政治上的救亡运动、宪政运动相配合的。我们并不主张文学成为政治的附庸，但是两者的关系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在社会情势急激变化的时期，这种关系尤其明显，汤姆士曼总算是一个最不问政治的作家了，但是现在他痛烈抨击了祖国的政制，对流血抗战的西班牙民众发出了同情的呼喊。中国是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每个有民族良心的作家都不能对于政治采取超然的态度。我们要用文学的力量来帮助民族的解放，国防文学的提倡是有极重大的意义的。我们主张文学上的自由，正是为了要扩大于民族有益的文学的活动的地盘。 　　只有在民族阵线上，在民主的旗帜下，作家间的统一才有可能。在这个政治上的共同行动中，各种文学的主张才可以慢慢地接近，现实主义的文学也只有和这个现实运动密切地结合，才能产出丰茂的果实来了。 　　* 本文原载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日《中华公论》创刊号。 　　 周扬文集 第一卷/周扬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