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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眼光放远一点》序言*

周扬

《把眼光放远一点》是敌后所创造的一个剧本，一个反映敌后人民生活和斗争的独幕剧。当它由从前方回来的西战团第一次在延安演出的时候，它立刻得到了它的观众，取得了大家的好评。这是一个好剧本。以它所描写的内容的新鲜和它的艺术的力量，以及它的大众性和艺术性的结合程度来说，它在抗战以来所产生的剧本中，算得是最特出的，非常优秀的一个。 　　这样的评价太高了吗?我想是不高的。 　　那末，这个剧本到底显示了一些什么给我们看，给与了我们一些什么东西呢? 　　它把我们带到了敌后的世界。地点安置在冀中区，这敌后斗争最频繁、最紧张的地区，时间又是在一九四二年“五一扫荡”后，正当敌人进攻最残酷，我们在敌后遭受挫折的时期。但作者却没有给我们看一回八路军或者民兵的战斗，他们的可歌可泣的英雄主义，和另一方面敌人的野兽般的残暴。它只是给我们看了这个世界的一个小小角落：一个简单的农民两兄弟的家庭在一天当中所发生的事情。但是没有一件事情不是与民众对敌斗争联系着。随着事件展开的，是敌后人民的心灵的跃动的一幅何等深刻的图画呵。在这个剧本里没有出现流血的斗争，但是不流血的斗争却以同样紧张的程度和非常巧妙的形式进行着。敌人两次的搜查没有出问题，这只是一种侥幸；谁都知道流血的事情随时可以发生在这一家人身上，正如可以发生在敌占区的每一个人身上一样。他们一家人是已经临到了灾难的边缘了。在有敌人的地方就莫想有太平的日子好过。当一开幕： 　　“鬼子下炮楼喽!鬼子下炮楼喽!” 　　“各家都准备呵，鬼子要下来啦!” 　　一片嚷声，一种恐怖的空气立刻笼罩了一切。敌占区的人民就是在这样一种恐怖的空气下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这日子该怎么过呀?” 　　由老大妻子的口里叫出来了，这是敌占区每个人心里都要发生的问题。特别是因为这地方过去八路军在过，才不久被敌人占了去的，这里的人民曾经过了斗争的锻炼，他们得到过革命的好处，和共产党八路军有了血肉的关联，他们自然会更尖锐地感觉着“这日子该怎么过呀”这个问题。人总得过日子，有两条道路摆在你的面前，听凭你来选择。一条是继续斗争，采取各种方式，隐蔽的和公开的，非法的和合法的，另一条就是屈服，做顺民。老夫与老二两兄弟之间，以及从而妯娌之间的戏剧性的纠葛就是这两条道路的斗争的反映。 　　老大是一个坚定、忠实、舍己为人的人。凭着他的坚定和智慧，他很巧妙地对付了敌人，坚持着斗争。在我们广大的敌后根据地，正是从这种人民的坚定和智慧里面，这才创造出了多少制服敌人的斗争方法和斗争技术，多少出奇制胜的战术呵!然而人不都是一式一样的，人民里面也有脆弱的部分，不是每个人都经得起考验的。“环境变了，人也变了。”老二就是这样一个不坚定的人的典型。他也曾“革命”过，抗过日，但当敌人来了的时候，他就动摇了。老大骂得他顶痛快： 　　革命闹得热闹的时候，你也装得可进步呢!那时候你也愿意出头，也愿意露面。等环境变了，你就缩头缩脑，光看眼前一点利，什么落后的事情你都干得出来了。 　　是的，好多的落后事情!他正和他妻子偷偷地在商量如何去坚壁，你听吧： 　　“坚壁什么呀!” 　　“哎，衣裳，粮食，铺的盖的，大大小小，碗碗盆盆，什么不要坚壁呀!还有——” 　　“还有什么呀!” 　　“走吧，快坚壁吧，一会儿你就知道啦!” 　　“哎哟，这来得及吗?” 　　“来得及，坚壁一点是一点。” 　　“坚壁一点是一点。”坚壁得愈多当然愈好。怪不得老二抱了那么一大堆包袱跑到大门口，头碰到门上了；妻子呢，提了两个罐子出来，罐子里面装满了钱，又是边区票，又是准备票。他们生怕坚壁少了一点东西，又担心着怕给睡在隔壁的老大听见了。他们真是忙坏了。老二弄得满头大汗，一身是土。当他们正盼望着的儿子从八路军开小差回来的时候，他们夫妻俩个这一下子可高兴了。是他们写信叫儿子回来的，他们立定了主意，叫儿子到敌人岗楼去领个居住证，好长待在家里过安生日子。他们商量着将儿子如何暂时隐蔽起来。他们打算把他藏到炕头洞里边去，但立刻记起了那个洞口已经填上。这怎么办呀?只得去再挖开。“那还来得及吗?”“挖一点是一点。”又是弄得满头大汗，一身的土。 　　在这里，农民的自私与眼光短小被给与了热辣辣的讽刺。坚壁的那个场面和对话是讽刺文学的优美的标本。但是这种讽刺不是对敌人的，而是对人民自己的。笑里没有包藏杀意，却满含温情。这是一种善意的讽谕。同自私和眼光短小一道，我们也看见了农民的善良和纯朴的本质。老二夫妻俩个都不是什么坏人。他们只是舍不得钱财，舍不得儿女罢了。你听老二的女人说的多么在理：“谁没有儿子?谁的孩子，谁不心疼?”自私产生出了一切愚蠢。他们忘记了这是“抗日的年月”，忘记了“不打走鬼子，哪儿有安生日子过”。 　　老大的儿子大刚在劝他的兄弟二傻重归队伍的时候，说了一段义正词严的话： 　　想回家过安生日子，安生日子在那儿啦?你不把日本鬼子打走，就有安生日子给你过啦?你也不打日本，我也不打日本，全中国都象你，那日本能打出去啦?你好好的想想吧，把眼光放远点，打走鬼子再回家，到那时候才会有安生的日子哪。 　　这是老大的儿子大刚对老二的儿子二傻说的，也可看做是老大对老二说的，这就是全剧的主旨。 　　但是不论是大刚说的也罢，老大说的也罢，正在错误道路上走着的老二不是单单一席话所能够说得回转头来的。需要有实际的教训，革命的力量才能把他从错误引到正确的道路上来。现在环境虽然变了，但斗争并没有终熄，革命的潜势力正旺盛得很。敌人的搜查显示了我们的秘密的非法的斗争与公开的合法的斗争之巧妙的结合，显示了争取伪军与伪政府人员的重大的作用，不仅如伪军自己所说的：“到了反攻的时候，咱们也是一份抗日的力量”，他们就在现在已经对革命有所帮助。正是这一切革命潜在力量包围了，支持了老二，使他最后还是站到了革命的方面。 　　这个剧本充分地表现了它的现实主义的特色。它用轻松的喜剧形式传达了严肃的斗争的故事，通过一个农民兄弟的家庭反映出了敌后人民的精神的世界，他们必然要走的斗争的道路。各种矛盾集中着，而一切矛盾都用斗争来解决。这里行动盖过了一切；没有长篇大论，语言是精炼的。性格从行动中显示出来。 　　自然，这个剧本所反映的只是我们在敌后遭受挫折的一个时期中的现象，并且是带些消极因素的现象，虽则作者正是从这一个侧面来反映了革命力量的根深蒂固，它的强大和不可摧毁。从去年到现在，我们在敌后是又大大发展了，多少惊天动地的斗争的故事，英雄的事迹等待着艺术上的反映呵。比起现实的丰富和飞跃进展来，这个剧本是不能完全满足我们的要求的。它是一件艺术品，但还只是一体小小的艺术品。它在它所选择的题材范围内是已经尽了艺术表现的能事；作者的风格和才华已经显露出来，不能不叫我们惊叹。作者以及其他正在前方或新从前方回来的戏剧工作者们，我们有理由希望你们能给我们更多更好的东西啊，甚至那称得起“伟大作品”的东西! 　　* 本文原载一九四四年九月五日《解放日报》。 　　 周扬文集 第一卷/周扬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