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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上海①

周文

1937年 　　编辑先生来信要我选抄一点日记给《青年界》。在往常我可无法答应，因为我从前是懒做日记的；虽然我也觉得做日记的重要，而且还常劝别人做日记。本月初的某一天，我到某书店去，看见新出了一种日记簿，觉得好看，就买下一本，开始记起来了。我所记的，大抵是些自以为可以储作创作材料的断片印象，零碎感想；有时也说点身边琐事。照说，这该叫作《笔记》吧?因为只打算给自己看的，辞句的笨拙或错乱，太简单或太累赘，我是不管的，只是信笔记下罢了。现在就照抄几条不同样的在后面。——一九三七年四月二十九日。周文附记。 　　4月11日 　　有一种人，当他能够“利用”他的“优点”时，他一定竭力利用他的“优点”来装饰他的虚伪；到了他被人剥得精光，现出恶劣来时，他又会说“人非圣贤，都是有弱点的”，于是这所谓“弱点”立刻又变成了他的装饰。 　　4月18日 　　在会场上或几个人坐着谈天的场合，常常可以遇见这样的事情：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争论起来了，弄得脸红筋胀，几乎要动武的样子。甲乙互相反对着，而其实两个的主张正是相同的。 　　甲：人的面孔有麻子是不好看的，譬如某人就简直不好看! 　　乙：你这简直胡说!某人虽有麻子，但却是很好看的! 　　甲：你才胡说!某人好看么?我们问问大家看! 　　乙：哼，我胡说吗?如果他没有麻子的话，那的确是很好看的! 　　4月23日 　　今天我在街上走着，当要穿过对面十字口的时候，忽然从我背后有两个人很快的走在我的前面，下了阶沿站住。有一个把呢博士帽拿在两手上。当我走下阶沿，他就把拿着博士帽的两手在我装皮夹子的袋子那儿撞了一下。我赶快看他一眼，他却很镇静的仍然那样拿着帽子，好像没什么事的样子。总算幸运，我的皮夹子还安然躺在袋子里呢。 　　不知怎么一来，我忽然连想起了七年前的一件事情，虽然这件事情和所遇着的不大相干。 　　事情是这样：我到南京大戏院②去看电影，但时间还太早，我就在戏院门口站着看广告，忽然有一支自来水钢笔在我的眼前一晃，同时在我的耳朵边响起了一声：“先生，钢笔要伐!”我掉头一看，是一个褴褛的小孩子。他畏缩地然而紧张地向街的两头望望，又把笔拿向我眼前一晃，赶快又拿回袖子去藏着，同时说：“要伐?”这使我奇怪起来了。我点了点头。他就把笔又拿了出来。我于是接到亮处仔细看。大概两三秒钟光景，他忽然夺去了，又畏缩的向两头看看。然后又悄声说：“要伐?”马上就好像要逃的样子。我于是说道：“你既然要卖，干吗这么慌慌张张的?我还没有看清楚呀!”他于是又把笔拿到我的面前来了，悄声说：“我这是偷来的。先生，你要买，就快些!”我从前曾经听见人讲，买偷来的东西，可以便宜好些。我的心不知怎么一来，忽然动了。但我怀疑他，再拿来仔细看，见笔尖上刻有‘Parker’字样。但忽然他又把笔夺去了，又要转身逃跑的样子。我于是问他要多少钱。他说：“先生，人家这笔要值十几块钱呢!随你给我几块钱吧!我几天没吃饭了，等着用。”我又记起别人向我说，买这种东西的时候，顶好装着并不要买的样子，价钱要还得非常低，我于是把笔退他，一面说：“算了吧，你去卖你的十几块钱吧!这是连两毛钱也不值的!”但他不接说：“先生，你总得还个价钱呀!”“两毛钱!”“先生，你看看，这的确要值好几块钱呢!你就给我一块钱吧!”我的心又动了，也想立刻拿出一块钱来，但我口里却说：“四毛钱!不卖就拿去!”他却立刻答应了。接了四毛钱，立刻跑了开去。但我仔细一看，笔是假的。朋友向我说：“你上当了!这连两毛钱也不值!” 　　我现在想来，还觉得脸热。 　　这种欺骗的事情，现在是更普遍，而且也更公开了。譬如什么“关店大拍卖”呀这些之类就是。主要的还是在人自身的底里有着贪便宜的心思，也才有适应这心思而出现的欺骗，而且几乎合理化了。人不从根本改起，欺骗是不会完结的。 　　4月27日 　　文艺越研究，越觉得难，越怕动笔。想起从前那种什么都不管，一提笔又是一篇的勇气来，真是所谓“初生的牛儿不怕虎”(文言里大概是‘乳犊不惧虎’吧?)不过，觉得难是好的，但还是应该随时保持着“初生的牛儿”的勇气。 　　不要在口上随便评论别人，应该在脑子里把他多多思索。 　　知道了的，研究过的，确信了的事物，才谈，才回答别人；否则，就应该谨守沉默。 　　因为我需要时间计划东西，和A冷淡起来了。于是常常听见他对《文学》和弄文学的人不满的话。我每买一些小说，他一翻看时，就脸上没有表情地说：“喔，又是文学书!”但不久，那“文学书”他又拿去看了。 　　①1937年4月11日～4月27日的日记，作于上海，原名《日记选抄》，载1937年6月《青年界》(日记特缉)第12卷第1期。 　　②南京大戏院：即上海市延安东路523号。1959年改为上海音乐厅。 　　 周文文集第四卷/周文.—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