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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苗季 前部
周文


  第一章
  一
  高大玻璃窗外的太阳偏斜了,透过窗边倒垂的芭蕉叶丛射进零零碎碎的黄光来,直窥着那板壁上挂的一本日历。
  白胖的圆脸,有着一对阴锐眼睛和两撇浅八字胡的赵军需官,用手指很凶的揭开这一张日历,愤愤的扯它下来,便掉过胖脸来粗声喊道:
  “赵得贵!天天叫你记得撕日历!撕日历!你看你又忘啦!哼,一天到晚就只晓得去和别的勤务兵搓麻将!……”
  他这洪亮的喊声,震得屋角都起着回响;在他坐的台子旁边,他那围着白纱帐的眠床上,摆着一个大字形,横躺着就睡熟了的陈监印官,也都一惊的睁开他那苍白瘦脸上的眼睛皮,从两条眼缝凸出那模糊的网满红丝的眼珠,莫名其妙的看一看,立刻又闭拢眼皮,张开死鲈鱼似的嘴,现出两颗黄澄澄的金牙齿尖,“呼——哈”“呼——哈”地又打起鼾来。
  穿着灰布军服的赵得贵,蹲在床的斜对面,在那靠壁堆了一排银元箱和煤油箱之间,地上密麻的排着十几盏红色圆灯坛的美孚灯。他正在一盏一盏地灌进煤油去。忽然听见赵军需官的喊声,吓得拿着油壶的手一抖,一股煤油一偏就泼在地板上。
  “你傻啦!”赵军需官愤愤的用手掌在面前的账簿上一拍,就站起来。“你看又把洋油泼满一地!这么不小心!虽是公家的东西,也要晓得爱惜!喂,过来,我问你!”
  赵得贵不高兴的嘟着喇叭管似的嘴站在他面前,忸怩地用两手的指头扭弄着胸前灰军服的铜纽扣。
  “喂,还有一桶洋油哪里去了?”
  赵得贵一惊,知道那件事被发觉了,不由得慌乱了一下;但他镇静着,很快掉过脸去伸一根手指指着前面那排煤油箱:
  “那不是?十箱,通通在这里。”
  “不,我不是问你这十箱。我是问你从前那十箱。”
  “军需官,你不是看见那十箱是一箱一箱用完的?天爷在上,真是!”
  “不,我不是问你那十箱。我是问你从那十箱里一点一点匀出来的那一桶。”赵军需官说到这里,嘴唇恶狠狠的张开,两只眼睛却笑着,偏着头,在审察着赵得贵的脸色。
  “没有。”赵得贵斩截地回答,“真的没有。”
  “哼,说谎!”赵军需官怒怔一对眼珠了,“在我的面前,你还玩甚么花头?把手放下来,别弄着纽扣!你来了这样久,还一点规矩都没有!别人看见了,成甚么体统!说话的时候要好好立正!你在我的面前甚么都不要紧,但撒谎可不行的。那桶洋油……我是说你卖给恒丰祥家管账先生的那桶洋油!”
  赵得贵的脸通红了,红得像一块火砖。他的两手直直垂着好像没有地方搁似的,一面扭弄着军裤的裤缝,一面答道:
  “哪里。没有。”
  “你还嘴硬!你卖给那管账的刘先生是多少钱我都知道了!就是叫你到恒丰祥去送洋油来的那天下午!那天下午你碰见高妈没有?”赵军需官的两眼又含着笑了,眼光阴锐的紧盯住他,像要直透进他灵魂里面。
  赵得贵的脸更红了,避开赵军需官的眼光,颓丧地垂下头。
  “我说给你听。那天恒丰祥请老太太吃饭,高妈跟随去的,她就在柜房碰见你!”赵军需官说到这里,立刻拿起一支白金龙香烟来,含在嘴上,用大指捏开打火机,一点纯青的火就跳起来。他燃了香烟之后,使劲的吸了一口,把一团白色浓烟吹在赵得贵的脸上。他闲适地鉴赏着他脸色的变化。
  赵得贵忽然抬起脸来,脸由红转青。
  “哦,军需官,我那天回来的时候有一件事忘了报告了。就是那天军需官叫我去叫的洋油是十二箱,当时老太太说拿两箱送到公馆里去。”
  赵军需官的心咚的一跳,赶快瞪他一眼,打断他的话。接着就慌忙射出眼光向前面门口一扫;幸而门口那儿是空荡荡的,透着一片光。眼光收回来的时候,看见陈监印官仍然在床上横躺着,一点也没有动,从死鲈鱼似的嘴里“呼——哈”“呼——哈”地在大声打鼾。他才放心的吐出一口气来。
  ——哼,这家伙居然要报复我!——他这么想着,便圆睁两眼愤怒了。想拿起手掌来铁铁实实的打他几耳光。但他立刻记起那两箱洋油的事情和这家伙曾经知道的这两箱洋油以外的许多事情,他又才勉强把鼻孔里粗大的呼吸和缓下来,但仍然两眼不瞬的瞪着他的脸。他这样感慨地觉着:
  ——以为说用自己人作心腹,谁知自己人竟是他妈的心腹之患!是的,我早迟一定要撤掉他的!
  “哈,我也当了禁烟委员了!”忽然旁边这么喊了一声。
  两个吓一大跳,都赶快严重的把脸旋风似的掉过去,一看,门口那儿空荡荡的,并没有别人进来,就只陈监印官仍然横躺在床上,两眼闭住,咂咂嘴,又大声打起鼾来。但随即鼾声又停止了,咂咂嘴:
  “哈哈,不敢当!不敢当!……”
  赵军需官和赵得贵都皱着眉头忍不住笑一笑,互相看一眼。
  “自然自然!”陈监印官又动着他那死鲈鱼似的嘴唇模模糊糊说起来了。“呃……呃……这虽然可以弄它几万,但也……不过……呼——哈……呼——哈……哪里哪里……”
  赵军需官哈哈笑了起来。
  “哈哈!”赵得贵也笑了起来。
  赵军需官立刻皱着眉头,鼓起两眼瞪着赵得贵。
  赵得贵赶快把嘴闭住了,但还是忍不住:
  “嘻嘻!”
  “有甚么好笑!”赵军需官把脸沉了下来。
  门口忽然黑了一团,随即出现一个头在那儿探一下。
  “哪个!”赵军需官大声喊道。
  陈监印官忽然停止鼾声,吓得睁开了眼睛。
  门口那一个头也进来了,是一个小勤务兵,端正地站在门口:
  “报告军需官!监印官在这儿没有?有公事请他盖印。”
  陈监印官睁大两眼愣了一下,随即坐了起来,看了那小勤务兵一会儿。
  “呵呵!”他恍然地说。用手指揉了揉眼睛,站起来就走。但走不两步,他却又一愣的站住了,向那勤务兵说道:
  “你去,我就来!”
  随即他就转身到赵军需官面前来了。
  “表哥,”他说,“我跑来等你就等睡着了。请你借五十块钱给我。”
  赵军需官皱紧眉头:
  “你下月份的薪水不是已经支去一半了么?”
  “监印官!”那小勤务兵又喊道,“那公事等着盖印的。旅长说,那是清理官产的一件,等着就要发出去的。”
  “晓得了!就来!”陈监印官愤愤的瞪他一眼,随即又掉过脸来嘴角含笑地望着赵军需官。
  “喏喏,我这算作是私人向你借的好吗?”
  赵军需官笑了一下:
  “我自己哪里有钱呀!你晓得。”
  “那么你把下个月那一半支给我,好吗?”
  “我算给你听:现在各营连的伙饷,上个月的还没有发,征收局拨来的款子也还没有提到,太太前天还叫我送三千块钱去……你看我们这一个月亏空了这许多,现在就只希望那两笔官产收来救急!这是你也晓得的。好了,你赶快去把那件公事印好发出去吧,我对这正等得急呢!”
  “啊呀啊呀,我才向你借几十块钱,你就给我报了这许多!我又不是来查你的账的!”陈监印官有些气愤了,“自然我知道你等得急!为那官产的事情,那事主陈大兴前天不是提了一包东西到你家里么,你还说你没有钱!”
  赵军需官脸红了,立刻带着责备的声音说道:
  “表弟!你别胡说八道!”
  “我只要你把那下一半支给我。”
  “此刻没有现钱呀!”
  “那么票子!”
  “票子也没有呀!”
  “啧啧!唉,你这人,真是!”陈监印官急得脸红筋胀的跳起来了。
  “好了好了,”赵军需官赶快赔着笑拍拍他的肩头,“你去把公事办了来再说,好吧?你看你那勤务兵还在等你呢!”
  陈监印官无可奈何的叹一口气,就转身跟那勤务兵出去了。
  “嘻嘻!”赵得贵还望着他出去的背影笑了一下。
  “有甚么好笑!”赵军需官立刻瞪了赵得贵一眼,“哼,一点规矩都没有!去把洋灯通通上好了来再给你说!”
  赵得贵嘟着喇叭管似的嘴向满地美孚灯那儿走去;但立刻他又站住,迟疑了一下,就转身走来了。他站在赵军需官的背后,嘴唇先动两动,两手的指头扭弄着胸前的铜纽扣,然后说:
  “军需官!我今天遇着我家大伯伯,他是听见军需官要放禁烟委员的消息跑来了!”
  赵军需官对着面前摊开的一本流水簿子坐着,只微微偏过半面脸来,挺着颈根,愣着两眼听下去。
  “他说,给军需官道喜!他送了四块腊肉两只鸡来,我都交给老太太了。大伯伯说,他们这些年因为年成不好,租谷不好收;去年江防军打来的时候,他又很吃了不少的亏;并且去年他的佃户和别的佃户还闹了一次抗租的风潮……今年又有些熬不下去了!他说,一笔也写不出几个‘赵’字,少不得求求军需官,将来赏他一个小委员……”
  “晓得了!”赵军需官粗声的说,心里却不高兴地想:
  ——哼,你家大伯伯!他大概忘了去年我们打败仗退走的时候,送几口箱子到他那里去寄放都不肯!哼,他现在也记起了军需官……
  他一想到这里,却也觉得很高兴:
  ——他究竟也来找我来了!但他家二伯伯还不敢来找我呢!那一个有着络腮胡的二伯伯,记得当母亲守寡的那年,他们在祖坟山办清明酒的时候,当着那许多人,他是怎样一手指着天,一手拍着屁股,诅咒地说要怎样的看见我们“披襟襟,挂柳柳”①呵!好,我将来就要坐着拱竿的绿纱轿,轿后跟着两个背盒子炮的勤务兵打他们门口闯过去给他看看!……
  他兴奋了起来,立刻把颈根一挺。他把香烟插在嘴角,半闭着一只眼睛,挺舒服的吸了一口,让两条白色烟龙打鼻孔从容不迫地直爬出来,轻轻飘散。他又想起将来到差以后的计划来了:
  ——不错,将来我的手下至少也要派四个小委员。老婆的弟弟自然是一个。前天恒丰祥老板曾经向我讲起他少爷,那恰恰是由他经手帮旅长又买一份水田的那天讲起来的,那自然是不好推托的啰!还有……
  他越想下去,好像觉得自己已不是坐在旅部的军需室,而是禁烟事务所的委员室了。
  抬头一看,在他坐的办公桌前那明亮亮的玻璃窗外,天井里的黄色阳光更加明亮起来,好像在发笑。窗边五株黄了叶尖的芭蕉看来都好像特别光亮。他于是快活地摸着自己浅浅的八字胡喊道:
  “赵得贵!去给我喊一个理发匠来!”
  他掉头来看时,见赵得贵正在给美孚灯们上煤油,他又才恍然地阻止他道:
  “哦哦,现在不忙吧!”
  二
  陈监印官跌跌撞撞走来了,两眼慌张地,在门槛上把脚尖踢了一下,他身子一撞,青毛织贡呢马褂的袖口就挂在门边的一颗铁钉上,撕了很大一条口。他皱着眉头看看,骂一声“妈的”就进来了。他伸手拍拍赵军需官的肩头,很严重的把嘴凑到他耳边,悄悄说:
  “喂,表哥!我刚才印公文的时候,又听见李参谋在隔壁——”
  赵军需官立刻严重地给他递一个眼色,掉转头去喊道:
  “赵得贵!去给我泡一壶茶来!哪,就拿前天王营长送来的那普洱茶,泡浓点!”
  他看见赵得贵拿壶出去了,才望着陈监印官让他说下去。
  陈监印官好像忽然机警了起来似的,跟着赵得贵追到门口,见赵得贵去远了,还向外边的一间房间看一看,只见远靠那边窗下的四五个录事都在静悄悄的伏在桌上抄公文,他又才转身走来。
  “嗨,这家伙又在那儿发牢骚了!”他脸色很严重的说,两只好像睡不醒的网满红丝的眼珠竭力睁大着,“我听见他好像又在向着余参谋和沈军医说——余参谋这人倒无所谓;我顶厌恶的就是那‘吃洋杂碎’②的东西!他是甚么东西?一个外国医院当看护出身的,一个吃洋教的家伙!他给参谋长做过一回媒,妈的就‘扬’起来了!那回当着旅长面他还故意问我:喂,你那天买了半打香水是送给谁的?’害得我挨了太太的一顿好骂!——呵唷,我又扯远了,还是说回去吧。我听见李参谋说,他说,妈的,今年的禁烟委员,参谋处竟一个都没有得到!他说他们这几年是怎样跟随旅长转战了几多地方,每次他们都在前线,上半年赶走江防军那次战争,他在挖断山还几乎受伤!呵唷,丑死了!他受甚么伤!我从壁缝里一看,周团长也在那儿。他向周团长说,他就要接吴参谋长去了。你知道吴参谋长和周团长是拜把的弟兄……”
  赵军需官越听越皱起眉头,着急地看着他;他说了这一大堆,还摸不清他所要说的要点是什么。于是打断他的话,抢着笑道:
  “喂喂,你究竟要说甚么吓!”
  陈监印官被他这突然的一问,说不出来了,好像他的思路被塞住了似的,苍白的瘦脸急得涨红起来。
  “我……我的意思是,如果参谋长——”
  他的话又被打断了。因为门口忽然闪进一个旅长的马弁——吴刚——来。吴刚是一个圆圆的小白脸,两腮红喷喷地,像一个苹果,拦腰围的黄皮子弹带和挂的盒子炮都在闪光。他一跨进门槛,老远就伸出手指指着陈监印官喊了起来。他故意不喊他监印官:
  “哈,舅老爷!我哪处没有找你去来!太太叫我来叫你吃晚饭后到公馆去一下。”
  陈监印官着急地红着脸问:
  “太太叫我甚么事?”
  “我怎么知道?”吴刚回答着,却挤一下眼睛,之后,他就伸出一只手掌到赵军需官面前:
  “军需官!支五块钱给我好吗?妈的,昨天晚上又输他妈的了!”他一面说着,看见桌上有一架长方镜子,他便顺手拿起来照着自己擦满雪花膏的脸。他偏着脸这边看看,又偏着脸那边看看,见鼻尖与鼻翼之间的凹陷处有一粒雪花膏还没有搓匀,他便伸一根手指擦它一下。之后,就对着镜子撇一下嘴唇。
  赵军需官从吴刚的军服下面的裤腰带上拉出一个绣着一朵粉红色牡丹花的香囊来,笑道:
  “哈,你这是哪里来的?你的钱不是输的吧?”
  陈监印官的脸色顿时严重起来:
  “嗬!这不是秋香的吗?我有回看见她在太太房里做的!”他喊着,同时皱着鼻子向吴刚晃了一晃。
  吴刚登时脸通红了,马上把香囊扯了回来,转身就跑,一面说:
  “呵呵,旅长要走了!”
  赵军需官举起一只手来喊道:
  “喂,吴刚,你今天下午去不去接‘你家的’参谋长?你帮我问候他,啊?你就说我有事不能来!”
  “晓得晓得。”吴刚不停的跑着,一面掉转头来连连回答,“我去不去还不定——”
  他的胸口忽然被甚么东西猛撞一下,砰的一声响。他吓得倒退一步,一看,是一个刚跨进门槛的马弁——伍长发。
  伍长发是一个油黑脸的大块头,他那围在腰间的黄皮子弹带和挂的盒子炮在他那庞大的腰围上鼓了出来,更显得他的蛮气。他铁桩似的站在门口边,一手摸着胸口被撞痛的地方,圆圆凸出一对眼珠直瞪着吴刚,嘴唇恶狠狠的颤动着,好像要咆哮出来。
  吴刚也圆睁一对眼睛瞪着他,侧着身子,一溜的跑出去了。
  “哼,妈的兔子!”伍长发见他跑远了才咆哮出来。他走进来,愤愤的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床的木架子都嚓的响了一声。
  他伸手在赵军需官的烟罐子里抽出一支香烟来。赵军需官皱一皱眉头。
  “你晓得吧,”伍长发一面吸着烟,一面向赵军需官说,“这家伙是甚么东西!擦雪花膏,在旅长面前献媚,妈的,所以旅长甚么都喊,‘吴刚,拿烟来!’或者,‘吴刚!拿尿壶来!’你以为他能上火线么?——屁!”他拿着香烟的右手伸出中指就愤愤的在左掌上戳了一下,“就因为他长得漂亮,旅长才向吴参谋长把他要来的,妈的,狗东西就狂了!监印官,你晓得,前天太太还骂他呢!叫他不准妖精妖怪的!——哦哦,监印官,太太请你晚饭后去一去。”
  “我晓得了。”
  伍长发忽然发现桌上那一架明晃晃的镜子,他便拿了过来照着自己的脸。那虽是常常照的脸,但自己猛然一看时也吓了一跳。那是怎样油黑的脸呵,凸出的额头,粗乱的眉毛,有点向左歪的鼻子,一个大嘴巴。他皱着两眉就摇一摇头。
  “军需官,”他掉过头来笑道,“你是懂相法的。请你帮我看看今年走的眉运到底好不好?那天一个看相的向我说,一到走眼运就好了,对不对?”
  赵军需官不屑地白他一眼,随口说道:
  “很好,你的眉运。但是我们还有许多公事呢!”
  伍长发赶快赔笑道:
  “呵呵,对不住,对不住。我改天再来请教你,好吗?”他红着脸一面把镜子放回桌上,一面自言自语着:“他们说我今年的眉运是桃花运呢!”见没有人答理他,他于是站了起来,转动着头在房间里四面望望,使劲的吸了一口烟就走出去了。
  “唉唉,真要命!”赵军需官皱一皱眉头,赶快把烟罐关了起来。但他随即又后悔了,觉得这忽然给伍长发以难堪,似乎不大好,因为对于他将来总有用得着的时候。他就这么惘然地望了那伍长发刚走出的门口一下,想:
  ——我下回应该要谨慎些才好!
  三
  “你刚才的话不是还没有完吗?”
  “呵呵,”陈监印官见赵军需官突然问他,立刻又紧张起来了,严重的睁大着两眼说下去:
  “我是说,我刚才看见李参谋同周团长到郑秘书房间去了,旅长正在那房间。我很担心我们这委任状还没有下来的时候,他们会在旅长面前说甚么呢!”说到这里停下了,嘴巴张开,现出两颗黄澄澄的金牙齿,他就这么呆呆地望着赵军需官的胖脸,好像说,你看怎么办?
  赵军需官也怔住了,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不说话。他感到有些焦躁起来,伸手到桌上去拿香烟,但一见陈监印官拿出一盒茄力克香烟来了,他便把手从桌上缩回,在陈监印官那盒子里拈出一支香烟来,点燃,含在嘴上,竭力安慰着自己似的说道:
  “我想,很难吧。那天太太不是说过,我们这防区内的三县,旅长己向司令官在电话上说定,决定你、张副官长和我,我们三个?大概——”
  “不,很难讲,”陈监印官把烟从嘴上拿下来,斩然地说,“旅长的脾气你晓得,比如上半年打回这里来的时候,他原说把烟酒公卖局给我的,但后来他又让给周团长兼差去了!他就是二心不定,怕人家说闲话!”
  赵军需官的心这回可着着实实跳了一下,后脑上好像被谁击了一下似的,有些发昏了。他立刻感到这危险首先就袭到自己身上。——陈监印官和旅长是直接的亲戚关系,张副官长利旅长从小就一块长大的,就只有自己是……
  想到这里,全身都发烧起来了。他站了起来,自己都不知道为甚么要站起来,立刻又坐下去。他心里感到非常的慌乱。
  “你借五十块钱给我好吗?”陈监印官忽然说。
  赵军需官的心里恍然明亮了一下:
  ——哦哦,原来为的这个!
  他才宽慰的吐出一口气来。但他一想起李参谋这家伙确也活动得最厉害,天天跑到周团长家去打牌,前天晚上喝醉了回来还大发牢骚地谩骂……他又觉得陈监印官的话不无原因了。他看着陈监印官的脸犹豫了一下。
  “真的,今天没有钱,明天好吧?”
  “可是我今天真是等着钱用。请你帮我设设法吧?”
  ——妈的,这东西今天硬要要挟我!——赵军需官愤愤的想,但嘴角却强笑着说道:
  “好吧,晚上怎么样?”
  “好,就晚上吧。”
  “喂喂,”赵军需官立刻把声音放低,笑一笑,说,“你晚饭后见着太太的时候试问一问那委任状,如何?”
  四
  “报告!”
  一个洪亮的大声忽然在门口那儿喊了起来,两个都吓了一跳。
  赵军需官赶快昂起头,很神气的应道:
  “可以。”
  但一见走进来的是一个高个儿,大脑壳,满脸放光,一嘴胡子,笑嘻嘻的张副官长,赵军需官便不安的跳了起来:
  “呵呵,是你呵!别开玩笑,别开玩笑,你进来就是,怎么喊起‘报告’来了?请坐,请坐!”
  他慌忙说着,连连点着头,让开自己坐的椅子,伸开两手赔着笑。
  “哈哈哈!”张副官长洪亮的笑了起来,同时举起穿着灰哔叽军服袖子的手来,手掌在脸前动两动,“我走到门口的时候,看见就只你们两个,悄悄的,在耳朵斗耳朵。哈,我想,他们一定有甚么好事情。甚么好事情?一定是陈监印官的事情,是吧?”
  他说着,就对陈监印官挤挤眼睛,随着就把充满大葱气味的嘴凑在陈监印官的脸前,很严重地悄悄说:
  “是吧?昨晚上白玫瑰那儿好吧?”
  陈监印官的脸通红起来,连耳根都红透了。
  “哈哈!对啦!一定是白玫瑰了!刚才吴刚跑来向我说,今天早上他在白玫瑰家门口碰见你红着一对眼睛出来。哈哈,对吧?”他把脸离开陈监印官的脸了,但随即又凑拢去悄悄说,“那货儿是小脚,是吧?”接着他就哈哈大笑起来。
  陈监印官带笑的瞪他一眼,拿出烟盒来,自己拿起一支烟,就把烟盒送到张副官长面前笑一笑:
  “副官长,请抽一支烟呵!”
  “哈哈!”赵军需官也跟着笑了起来,“原来你已经上手了吗?唉,甚么时候请我们吃喜酒?”
  看见张副官长拿起一支烟来,赵军需官便捏燃打火机凑到张副官长的烟头上去。张副官长点点头说:
  “磕头磕头。”便把烟抽燃起来。
  赵军需官见赵得贵把泡好的一壶浓茶拿了进来,他便赶快倒一杯,放到张副官长面前。
  “副官长!你尝尝看这茶好吗?这是王营长这次保送那批鸦片烟到省城去了回来的时候带来的。你看还不错吧?”
  “磕头磕头。”张副官长又对着他放下的杯子点点头说,赶快把嘴唇凑到杯子边去,但他浑身一抖,赶快又把嘴离开杯子了,吹了一下,咂咂嘴,然后点头说:
  “呃,还不错。军需官,旅长问你,由王营长经手的那些刚招来的新兵饷册送来没有?”
  “已经送来了。”
  “还有,”张副官长伸手到灰哔叽军服袋子里掏出一张蓝格电报纸来,脸色严重地说,“这是旅长刚才交给我的一个电报。哪,你看。旅长这次新买的五百支步枪,大概后天就要运到了。只是划拨的这一笔款旅长问你准备好了没有?旅长说,外国人那方面是绝对不能失一天信用的!这是最后付的一部分余款,他们已对我们很通融了!”
  “准是准备好了!”赵军需官说,忽然皱着眉头,掉过脸来给赵得贵做一个眼色叫他出去了之后才说,“只是周团长的烟酒公卖局还有三千块钱没有缴来呀!有人说他扯去买手枪去了呢。”他把“买手枪”三个字说得特别重,故意严重地看着张副官长的脸,觉得这就给周团长报复了一下。
  张副官长立刻跳了起来: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他也严重地圆睁两眼紧紧盯住赵军需官。一会儿他又伸起一只手掌搁在生满一圈胡子的嘴边,悄声对着赵军需官的耳朵说:
  “我早就知道他有野心的!我早就向你说过,是吧?我们看吧。”
  他愤愤的坐了下来,手在桌上一拍:
  “哼,其实从前他那团长的位置还该我的!他是甚么?他不过是从敌人部队里拖了一营多人来的营长!”
  他把手又向前一举,更兴奋地:
  “说起来,这又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从前我和旅长还是小孩子的时候……”
  “副官长!”陈监印官插嘴道,“这回的五百支枪运来的时候,旅长不是又要成立一个补充团了么?我想大概是该你的了!”
  张副官长郑重的看了他一眼,随即叹一口气:
  “很难说,”他想说:恐怕是该王营长的吧?但他竭力抑制着,把话转到另一方面去,“吴参谋长不是今天要到了吗?这就不知道他要捣些甚么鬼呢!从旅长的口气里,似乎也在诧异着,怎么吴参谋长的假期还没有满,就忽然回来了呢?不过旅长有许多事常常二心不定的,假使吴参谋长一回来,他和他一商量,事情又不晓得会怎样变化呢!”随即他又把一只手掌搁在嘴边悄声说,“我们这里都不是外人。照我看来,旅长应该要赶快抓些实力在手上才好!不要光是顾面子,怕人家说闲话。甚么私人不私人,实力抓在自己人手上就是自己的!吴参谋长这个人很难说,上半年的那次战争以后,旅长不是知道他同周团长在和江防军私通消息?虽是还没有证据,但终是靠不住的!对吧?”他说到这里,就伸出食指在空中一点,“而且这回吴参谋长请假回家去买了一座大洋房,还有几百亩田,请问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而且他买的这些财产就在江防军的防区内呢!如何?”他兴奋的向前摊开两手,偏着头直看着赵军需官。他看见赵军需官也严重着脸色点了点头,才放心的吐出一口气来,他想:
  ——这些话给赵军需官说了是再妥当不过的。
  “其实呢,”他歇一会儿又说,“旅长虽是很英明,但有许多事情总得我们大家替他想想才好。人家说,‘亲戚!’不错,亲戚!怎么样呢?难道亲戚不对么?其实现在的世事只有亲戚才靠得住!照我看,现在这拖队伍的风气是很不好的,有许多人在这个部队当连长,一拖过去就是营长,再拖到别的部队去是团长,再拖,旅长,再拖,师长,真是谁都想干!所以我敢说只有亲戚才靠得住!”他说完,觉得很痛快,于是射出明亮的眼光扫了面前两个人一眼。
  “啊呀!”他忽然诧异的叫起来了,伸一根手指指着这所谓亲戚的陈监印官那撕破了的袖口,“你那是怎么弄的?”
  陈监印官脸红一下,但为了表示自己的慷慨,他便抓住那毛织贡呢马褂袖口“嚓”的一声索性把它撕了下来,丢了开去:
  “这是刚才挂破的!反正我打算重新做它一件!”
  赵军需官见正经话要岔开了,赶快抢着说:
  “副官长!你听见李参谋又在骂我们吗?他又在说今年禁烟的事情……”
  “甚么?”张副官长立刻跳了起来,“这家伙如果再捣蛋,我说过,我的拳头是不认人的!说起来,我同旅长年青的时候就一道拖辫子,我还怕他甚么吗?而且我听说这回的清理官产,那吃洋教的宋保罗还送了他一笔不小的数目呢!怕我不知道么?像那天晚上他那样子装疯发脾气,我真想捶他一下!他算甚么东西?他不过是从前吴参谋长当团长时候的一个马弁!妈的,他竟当了少校参谋!”
  赵军需官淫猥地笑一笑,悄声说:
  “副官长,他们说他和吴参谋长一床睡过呢!”
  “哈哈,那真才他妈的丢——”张副官长忽然把下面的话打住了,因为门口那儿正送来一个喊声:
  “赵军需官!”
  他便很严厉地望着门口。
  赵军需官也严重的向门口望着,随即抢过去几步喊道:
  “呵呵,余参谋么?”
  五
  门口一黑,余参谋就走了进来。这是一个瘦瘦的尖下巴的长条子。他一看见张副官长和陈监印官都在那儿,便迟疑地在门槛边站住了,带着一种抱歉的脸相,伸手抓抓后脑勺。
  “呵呵,你们有事,我回头再来。”他说着,就赶快转身。
  赵军需官抢着喊道:
  “呵呵,我们没有甚么事情。余参谋,你是不是来拿你支的钱?”
  “是的是的。”余参谋就又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对不住得很,我这儿的零钱没有了。晚上你再来拿好吗?哦,余参谋,我请你在这儿谈几句话,好吗?”他边说,就边向余参谋点头向门外走。
  就在这当儿,忽然听见隔壁那面的大天井中起了一阵骚动,接着就听见吴刚大大的喊了一声:
  “旅长下来啦!”
  接着就听见许多很熟悉的马弁们的脚步声都向着天井那方跑,跑得轰隆轰隆地响。在这些脚步声中,还夹着一群洋狗的叫声,“汪汪汪”地好像在争先恐后一连串跑了出去。越跑越远,声音也越叫越小。
  “呵,旅长走了!我去!”张副官长慌忙站起来,抢在赵军需官之前就跑出去了。
  陈监印官一听见旅长走了,好你松了一口气,立刻就打起哈欠来了,眼眶滚出来两颗泪水。
  “我也过瘾去!”他自言自语地,也跟着跑了出去。
  赵军需官见房里空了,就又把手一伸,让余参谋回进房间来。
  余参谋不高兴地想:
  ——唉唉,真气派!把人家这么带出带进的!难道我是你的甚么东西吗?
  但他勉强使嘴角强笑着,抬起脸来望着赵军需官。
  赵军需官从袋子里拿出一包银元来,放到余参谋手上:
  “这里是三十块。”他的脸红了一红,说,“刚才我说没有零钱,是因为陈监印官在这里的缘故。请你先拿着这,好吧?其余的今晚上再拿,好吗?”他觉得自己的脸这一红,虽然很讨厌,但又觉得这也好,因为这使余参谋看来是一种真诚的表示。
  余参谋好像很感激似的笑了起来,但他立刻又不笑了,因为张副官长正一路喊着闯了进来:
  “唉唉,我真糊涂,赵军需官,我的那张电报呢?快些!旅长在营门口等着我呢!”他慌慌张张抢上前,拿起那张电报又慌慌张张跑出去了。
  赵军需官又估量了面前的余参谋一下,就大着胆子说道:
  “余参谋,听说李参谋刚才又在骂我,是吗?”
  余参谋吓了一跳,目怔口呆地看了赵军需官好一会儿,才摇一摇手说:
  “呵呵,我不晓得,我不晓得。”
  “不,我听见的。他不只骂我一个,他是在骂我们许多人呢!”他把“我们”两字着重说了出来,显然是把张副官长和陈监印官等人也包括在里面了,他觉得这更显出自己说话的力量。
  余参谋觉得为难起来了:
  ——我自己究竟应该站在哪一边才好呢?
  他迟疑着,最后是采取一种折中的办法,模糊说道:
  “我真没有听见甚么,不过,像李参谋那样一个草包,说话是很随便的,我想他难免有伤着人的地方。”他说到这里就停住了,见赵军需官只是笑望着他,不开口,而那笑简直是一种深不可测的笑。他心里有点迟疑起来了。
  ——怎么办呢?——他想,要走开又不便马上走开。他于是把自己立在一种调解人的地位又说下去:
  “比如那天他喝醉了回来,拍着桌子骂,那的的确确是在骂勤务兵,但恰巧你进我们房间来,那……那……这个……那的确是你,不,那的确是大家的误会。其实这些小事都见不得许多净……至于他刚才,只是向我说他今天要接参谋长去。”
  赵军需官觉得从他口里得到的话已很够了,见他把话转开去,他也就顺着他转开去:
  “哦哦,参谋长今天回来了?糟糕,我今天简直没有一点空。请你见着参谋长的时候,顺便帮我问候一下吧。对不住。我今晚上一定在这儿等你。”
  他把余参谋送出门口,看见那又白又红的瓜子脸儿的李参谋,穿着一套青哔叽的军服站在走廊下天井边的阶沿上,左手叉腰,右手拿着一根马鞭在指着远远的一个马夫喊道:
  “马还没有配好么?妈的,你是干甚么的!”
  赵军需官于是故意拍拍余参谋的肩头,装作和余参谋很亲密的样子。余参谋便站住了。赵军需官的手就在他的肩上不放下来,用着使李参谋大致可以听见的声音说道:
  “很好。你的话很好。礼拜天请到舍下去打牌好吧?我还想同你谈谈。”
  余参谋开始很感动,但一听他说下去,心里有些慌乱了:
  ——妈的,可恶!这家伙在利用我?——他想着,从眼角看了李参谋一眼。见李参谋也在愤愤的看他。他又觉得为难起来了:
  ——妈的,干我屁事!就把我夹在中间!
  但他不得不笑着向赵军需官点点头道:
  “很好,好,很好。”
  “李参谋!”赵军需官大声喊道,“你要接参谋长去么?”
  李参谋把拿鞭子的手背在背后,掉过那又红又白的脸来没有表情地答道:
  “不,我不去。”
  一个勤务兵跑到李参谋的面前立正,两手垂下,说:
  “报告参谋官!参谋长恐怕就要到了!马还没有配好!”
  李参谋的脸红了起来,右手把鞭子举了起来喊道:
  “胡说!”他愤怒的把脸掉开,就腰骨笔直的摇着鞭子跑出去了。
  赵军需官恶笑地望着他那消失了的背影挤一下眼睛。
  第二章
  一
  李参谋右手摇着鞭子走出大堂外。他直着腰,昂着头,两只钉了铁圈的皮鞋后跟跺在石板路上橐橐橐地直向外边走来。他全身都感到紧张,两个颧骨都好像紧绷绷的发烫,恨不得马上就飞到吴参谋长的面前去。他想:
  ——唉,参谋长如果今天还不来,简直不行了!妈的,我一定向他说去,那禁烟的事情……
  他的脑里就闪现出郊外的景象:一乘四个轿夫抬的绿纱窗的轿子,后面跟着三四个穿灰军服的勤务兵,正打那太阳黄光晒着的红崖旁边树荫下经过。他全身的血都更加热涌起来,手指都发胀了。
  一根柱头撞了他的胸口一下,他才吃惊的醒了,愕然的看一看,又走起来,想:
  ——我一定要一个人接着他才好。我要先向他说,他二太太的病已经全好了,当那天她忽然厉害起来的晚上,是我亲自去找了沈军医官去请那教堂里的外国医生给她施手术的。那天晚上我真是全身都跑得是汗!……呵呵,前天晚上我拍着桌子大骂的事情,我确是有些鲁莽,怎么我不早看清楚一下老赵回来了没有?但我一定要向参谋长说,只说我骂的是勤务兵,而且是喝得烂醉了以后。不然的话,老赵这家伙散布的谣言,参谋长虽不致相信,可是我在参谋长的信任上难保不受影响……
  前面,那两个小方天井之间的甬道前面,张副官长在那儿的门口出现了。他手上拿着一张电报纸,一摇一摇地走了进来,心里正在不高兴:——旅长怎么叫王营长任补充团长而不是我呢?我比他的经验丰富得多!虽然他是旅长的侄儿子!……
  两个穿灰布军服光了头的兵士正坐在那太阳晒不着的天井边,愤慨的谈讲着,没有发觉他进来。尖下巴的一个用手掌在裸露出的黑毛大腿上一拍,喷溅着唾沫星子说道:
  妈的,我们上个月的饷还不发下来!难道要把我们饿死吗?一顿也是稀饭,两顿也是稀饭!”
  他旁边的,那塌鼻子凸眼珠的一个,呸的吐出一口口水到天井去,冷笑地接着:
  “哼,还是他们第一连舒服,这回同着营长保送鸦片烟到省城去来,都分了几个了!”
  “妈的,这样不行的!”尖下巴又抢着说,“拿钱的时候就是他们,打仗的时候,他们就调到后方去了!”
  “你们在这里干甚么?!唔?”
  听见这粗大的吼声两个都吓一大跳,赶快站起来垂着双手站在旁边,才认清逼到面前来的是张副官长。两个都一下子呆了,吓得赶快站直,等待着一顿照例要来的大骂。
  张副官长把他两个左胸前的一块长方白布写的符号看一看。(尖下巴是王金玉,塌鼻子是杜占鳌)他逼着他们的脸孔就咆哮起来,唾沫星子都溅到他们的鼻尖上和嘴唇上:
  “哼,这是甚么地方!你们知道吗?你们知道旅长的命令吗?唔?凡是连上的士兵,不准进来一步!”
  两个吓得把头直向后躲,苍白着脸,赶快异口同声的说:
  “报告副官长,我们错了!”
  张副官长举起手来了。“哼,错了!”他就给尖下巴一个嘴巴。“哼,错了!”又给了塌鼻子一个嘴巴。
  两个都被打得后退了一步,又笔挺地站直,各自红着半边脸,用恐怖的眼睛望着张副官长那发怒的脸;幸而随即也就看见那脸上的嘴巴大喊一声:
  “给我滚出去!”
  两个才好像得到大赦一般,赶快把胸口向前一挺做一个立正姿势,然后向后转,挤撞着跑了出去。
  “哼,这真不成样子!”张副官长愤愤的说。转过身来的时候,就和李参谋打一个照面,他那张愤怒的脸更显得庄严了。他感到刚才的威风被别人看见了的愉快,遂就向李参谋庄严地笑一笑。
  李参谋匆匆的走着,仍然一直摇着鞭子走,好像没有看见他似的打他的身边擦过去。
  张副官长一怔,想起刚才赵军需官说的话来,不禁在肚里冷笑一下,但口上却笑道:
  “李参谋,请你等一等,我想同你谈几句话。”
  李参谋一面不停的走,一面掉过半边脸来,笑道:
  “呵呵,副官长么?”随即他就摇着一片手掌,“对不住,我此刻有点要紧事情,改天再谈吧。”他说完,就掉过头走去。
  张副官长的心里很不高兴了:
  ——哼,你甚么东西?……还是我看见你从当弁兵一步步爬起来的。妈的,现在也居然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了么?——
  他这么想着,更加愤怒了,但嘴上仍然笑道:
  “李参谋,请你不忙走,我也有点要紧事。”
  李参谋只得很不高兴的站住了,嘴角强笑着,在皱着的眉头下面,眼光诧异的望着张副官长。他并不移动脚步,心里着急地希望他把甚么要紧的话扼要的说完,马上就走。
  张副官长立刻把头在肩上一歪,嘲笑地看了看他这侧身扭脑站着的姿势,然后走上前,用一只手掌搁在嘴唇边,严重地把嘴凑到他耳边去:
  “你此刻又是忙着到宋保罗那里去,是吧?”
  李参谋的脸通红了。同时觉得自己目前非常忙着要接参谋长去,他却来这么开玩笑,心里不由地愤怒了,但他竭力按捺着,满脸堆下笑来,道:
  “哪里哪里。副官长,我有点要紧事情到别的地方去。”
  “宋保罗家那个拖着长辫子的漂亮吧?是吧?啊?那个常常去做礼拜的?”
  李参谋的脸更红了,把眼珠怒瞪了一下。
  “哈哈,是了,是了。”张副官长张开嘴大声的笑了起来。把手离开嘴,嘴离开了李参谋的耳朵,两眼眯斜地看了他一看,随即他又把嘴巴凑拢去:
  “前天你同沈军医官在他家打牌,是吧?”
  “副官长,你有甚么要紧事情?请你快说了呀!我等着要走了呢!”
  “哦哦,”张副官长的脸立刻又正经起来了,微弯了腰说,“喔,我听见说,关于禁烟的事情,有人又在骂我,是吧。你听见过吧?”
  李参谋全身都战栗了。这禁烟两个字,简直好像针尖似的直刺他的心!他马上就想到赵军需官。但他忍耐住,拿手拍拍张副官长的肩头嘲笑的说道:
  “这大概是谣言,谣言。我没听见过。不过这类谣言赵军需官倒常常听见的,副官长,对吗?”他说完,感到自己这句话的巧妙,既刺了赵军需官,同时也直攻到张副官长的心病上去,心里感到一种发泄出去的痛快。
  张副官长怔了一下,但他很快就笑了起来,把右手又举到脸前:
  “李参谋,我说句笑话,我们这部里有些人真也是糊涂得很。比如我是我,赵军需是赵军需。但是有些人说话总喜欢把我同赵军需一道提起,其实是耳朵归耳朵,角归角的。是吧?这种人真是殊属……殊属已极,哈哈,对吧?”
  余参谋匆匆忙忙的走出来了,微笑地向他们点点头,就匆匆忙忙的擦过他们的身边走出去了。
  李参谋的心跳了一下,直急得暗暗咒骂起来:
  ——妈的,你要把老子干吗呀!余参谋若是抢到我的前面去接参谋长,那简直糟透了!
  他恨不得劈脸打这家伙一鞭子,转身就走。
  “报告参谋官,”一个小勤务兵拿着一张名片站到旁边来喊道,“宋先生家打发人来说,明天请参谋官过去吃午饭。”
  李参谋红着脸一把就从勤务兵的手上赶快把那张名片拖了过来。
  “哈哈,是啦!”张副官长笑了起来,“是宋保罗吧?”
  李参谋急得脸发涨了。
  “是的,副官长,”勤务兵端正的回答,“就是那宋先生,副官长!”
  李参谋掉转头就向勤务兵圆睁眼珠大喝起来了:
  “浑蛋!滚开去!你不见我此刻有要紧事情吗?!你的眼睛瞎了吗?你究竟来瞎缠些甚么?!”
  张副官长的脸立刻涨得通红,知道他是在骂自己,也两眼圆睁的愤怒起来。
  赵军需官出来了,老远就喊:
  “副官长!王营长等着你有事情呢!”
  他跑了过来,见李参谋那怒冲冲的青脸,和张副官长那圆睁两眼的红脸,不由得怔了一下:——糟透糟透!张副官长一定把我刚才和他讲的谎话向他讲了!吵起来了!——他着急的想着,赶快抢步上前拍拍李参谋的肩头笑道:
  “算了算了。”
  之后,就赶快避开李参谋那发怒的眼光,对着张副官长的脸一面挤眼睛,做一个歪嘴,一面笑着说:
  “副官长,王营长在等着你呢,就是那五百支枪的事情。算了算了,何必呢,给勤务兵看见了究竟……”他掉过头去喊道:
  “勤务兵!你站在这里干甚么?!”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张副官长推开了他,哈哈笑起来了。
  “那就很好,那就很好,走吧。”
  他拉着张副官长就走。张副官长还向李参谋点点头笑一笑,才向里面走去。赵军需官一面走,一面悄声地向张副官长说:
  “算了吧,这种人你何必同他吵。你看这家伙为了禁烟的事情简直想疯了,就像疯狗一样,到处都要咬人一口。副官长犯不上和他计较。”
  二
  李参谋看着他两个的背影向里面走,气得好像要爆炸,两只眼睛都在喷火似的。真想追上前去对着那可恶的老赵给他一耳光。最后他喃喃地骂着:
  “妈的,你甚么东西!你怕我不晓得你们这些鬼把戏!好吧,我们等着看吧!”
  他气冲冲的转过身,拿鞭子很凶的在一根柱头上打了一下,就橐橐橐地走出来了。一条横在面前的门槛把他的脚尖一挂,他便踉跄的跳了起来,几乎跌下地去。他更愤怒了,举起马鞭来就向门槛狠命的打了两下,口里骂着:“我操你奶奶!我操你奶奶!”这才又走起来了。一出了甬道,远远就看见外面大天井边走廊下的一根黑色柱子那儿正拴着一匹有着黑玻璃球般眼珠的高大黄马。斜晒着的金黄阳光直照着它,更显得毛光闪闪。一个穿了一件很脏的灰军服的小马夫正拿着一副黄制皮的有着四个很好看的皮包的鞍子搭在马背上,那勒着马尾根的黄铜后鞦,就在那鼓壮的马屁股上面闪亮着两条金光。他知道这是小马夫拿错了,是旅长专用的鞍鞯。他又要咆哮起来。但那制皮鞍鞯实在黄得可爱,他就又忍耐着了,心里很愿意就这么将错就错,即使旅长知道了,那也该小马夫挨揍去。他挺着颈根很神气地走到马旁边来,伸着脸去看看马嘴含的嚼子,又看看那马鞍上盘有金色线的皮包,都很满意:是一匹很威武的马。他的脑子里忽然掠过这样的念头了:回头高高地昂头骑在那马鞍上面经过营门的时候,两旁的卫兵们会如何笔直地举枪;跑在街上的时候,两旁的人们会如何地用敬畏的眼光看着他飞跑过去的英武的背影;到了郊外的接官厅那儿,除了自己和这匹马以外,没有另外的人和马,一直等着参谋长的轿子到了,刚刚从轿门踏出一只脚来,参谋长就把抓住他的手热烈地握着:
  “呵,还是只有你想得到。”
  太阳晒着他的脸,好像热烘烘的。他就躲开,摇着鞭子退回到天井边阶沿上来,远远紧盯着小马夫在拴束着那匹黄马。
  啪!肩头忽然被一只手掌打了一下。他吃惊的掉过头来一看,这站在他旁边笑嘻嘻的是尖鼻子大眼睛黑红瘦脸的孙连长。
  “哙,李参谋,你去接参谋长,是哇?”
  李参谋随意点点头答道:
  “呃呃——喂喂,马夫!你看你那肚带拴得太松了!”
  他立刻跳下天井,把马肚带拉起来紧了一紧。之后,又走回阶沿边上来。
  就在这时候,一个麻脸的大马夫两手在胸前抱着一副黑漆木鞍子向着那黄马走去了,一路走,那吊在马夫两腿前的两个铁脚镫磕撞得叮叮咚咚价响。
  李参谋的心也咚的跳了:
  ——唉唉,难道还有谁也要接参谋长去么?
  他还没有掉头去问,孙连长又向他肩头拍一掌问起来了:
  “喂,李参谋,今天哪些人去接参谋长?”
  “呃呃,我还不大清——喂喂,马夫!干吗!你干吗要把鞍子调过!?”他吼着,就摇着鞭子向着这大马夫正在解下黄皮鞍子的这儿奔来了。
  “报告参谋官!”大马夫答道,“这是旅长用的鞍子,调一调。”
  “胡说!”他一把就抓住马背上的皮鞍子。
  大马夫苦皱着脸哀求道:
  “参谋官真的,旅长前天还说过——”
  “胡说!你撒谎!旅长说过甚么难道我都不知道吗?别再耽搁我的时间,给我滚开!”他大声的吼着,伸手就去拴马肚带。
  大马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一口气,又只得把木鞍子拿着走去了。
  李参谋转过身来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背影向外一晃就不见了。那背影很熟悉。他想:
  ——这一定是余参谋,唉唉,一定是他接参谋长去了!他是甚么?不过是一个上尉参谋!
  他追过去几步,只见外面那更大的一个闪映着阳光的天井有许多灰色的兵士正在那儿成堆的拥挤着,有戴军帽的,有光头的,把大堆黑影子投在地面。他们在谈讲着,争论着,有些在挥动着手臂。却不见了刚才看见的那熟悉的影子。他皱着眉头站一站,又才走回孙连长的身边来。
  “喂,你等我一等好不好?”孙连长笑着向他说,“我也配一匹马同你接参谋长去。”
  李参谋的心又咚的跳一下,圆睁两眼看着他的瘦脸。他不知道应该要怎么答才好。
  幸而有一个连上的勤务兵跑来了,端正地把脚跟一碰,两手垂下,说道:
  “报告连长!营长传下话来说,请连长把士兵赶快集合起来,他马上就要来讲话。”
  李参谋这才吐出一口气,高兴起来。
  “报告连长,”那勤务兵又说,“营长这回来大概是发那欠饷吧?”
  “晓得了!”孙连长立刻把刚才向着李参谋的笑脸收了起来,对着勤务兵严厉地说道,“去叫王连副准备着就是,我就来!”
  他说完,随即又掉过脸来拍拍李参谋的肩头,脸色严重地:
  “喂,听说你们这十月份的薪水都拿清了,是哇?妈的,我们上个月的饷还没有着落呢!怎么样?”
  李参谋这回才把自己的注意集中到孙连长的脸上来了。而且同时记起孙连长也和自己一样是吴参谋长一手提拔起来的人物,顿时觉得亲密了起来。他把两手向两边一分,叫道:
  “谁叫你不去问老赵要呢?你简直傻瓜!我们不但十月份的,有些人是连十一月份的都支过了!”他忽然把声音放低下来,“喂,我告诉你,这裙带军需要当禁烟委员了!你晓得哇?!”他又碰碰他的肘拐,更小声地,“哼,我最近听说他们买了不少的田呢!你们的饷,说是要等那两笔官产拿来填补。其实从前陆续收到的别的那些官产的款子哪儿去了?现在就说这两笔吧,一笔是刘大兴绸缎庄的地基,款子还没有拿到,但那裙带军需已得到了不少的油水呢,我告诉你。一笔是宋保罗以前买的庙田,但是照沈军医告诉我,宋保罗是教徒,他的背后有外国人撑腰!要等那两笔款拿来时,都天亮了!但是难道除此以外就没有钱了吗?阿?”他张开着嘴巴望着孙连长,立刻他又举起手来自己回答:“有的,恒丰祥那杂货店的生意就是!”
  他说完,觉得非常痛快,并且用着同情的眼光激动地望着孙连长。
  孙连长也愤怒了,脸孔涨得通红,圆圆的睁大两眼。停了一会儿,他说:
  “我好像听见说,团长不是叫营长拿他们这次保商到省城去得来的钱暂时垫一垫?”
  “屁!你想你们营长肯么?他就为了这事和你们团长顶了呢!你晓得他和老赵们是打成一片的!”
  孙连长见他对营长刺了一下,心里觉得非常痛快。这营长就好像黑影似的老是挡在自己的前面,阻住了自己上升的路。他于是放胆地攀着李参谋的肩头向他耳边说了:
  “有人说,营长在运动挤掉团长呢!”
  “他敢!”李参谋突然吼出这一声,自己都好像觉得这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一种好像非人的声音,连孙连长都吓得倒退一步。随后,他冷笑一声,但更坚决的说:
  “哼!自从参谋长走了以后,许多事都弄得混乱了!他这回回来,一定要都重新来过的,你等着看吧。”
  最后,他带着很关心的脸相向孙连长说:
  “你好好干吧。前次参谋长来信还问到你,我给你看过没有?”
  “呵呵,那封信?我看过了。”
  “那就是了。我去见着参谋长的时候,帮你问候就是了!”
  “好。”孙连长离开他一面走,一面把手掌举到头顶以上说,“那么请你无论如何说,我刚要同你来接他的,但是营长叫我去了。但我马上就要来的。”
  “好,就是了。”
  三
  吴刚跑来了,他的那一个绣花香囊在军服下面裤腰边左荡右荡的。他一看见那天井旁边走廊下,一匹刚配好鞍子的黄马,在金黄的阳光下光闪闪的。他高兴的跳了起来,一面用手护着腰间的盒子炮,一面跑着喊:
  “哈哈!你们真好,好像猜得着我正要马似的,居然已给我配好了!”
  他跑到马头前就去柱子上解马缰绳。
  “干甚么!”李参谋咆哮一声,摇着鞭子就跑过来了。
  “吴刚!干甚么?!”
  吴刚见是李参谋,以为是他又来和自己开玩笑来了,他一面解着缰绳,一面抬起脸来笑道:
  “李参谋,你看我今天的运气真好,我来牵马,居然已经配好了,免得我耽搁时间。妈的,伍长发他们正在那儿喝酒呢,如果我去迟一步,那就完全给他们受用了!你看,今天恒丰祥老板还特别给我弄了几样菜呢!有炒子鸡,有炒腰花……”
  李参谋气得脸色涨红,闯过马夫的肩旁,一把就抓住吴刚手上的缰绳一扯,吓得那黄马甩起尾巴毛跳了起来。
  “给我!”李参谋这严厉的一声,脸色由红变白,吴刚吃惊的倒退了一步。
  “你昏了吗?这是我叫配的!”
  吴刚随即笑嘻嘻地说:
  “参谋,别开玩笑。他们在等着我呢!”
  “谁给你开玩笑!”他严厉的把缰绳拖了过来。他觉得这吴刚今天太不成话了。当着马夫的面前,是开玩笑的地方吗?“我跟你说,这是我配起来去接你家叔父的!”
  吴刚见他的脸色一直是那么严重,自己不禁呆了一下,随即他又笑嘻嘻的说:
  “参谋,这不是我要的,是旅长叫我来牵去的。”
  李参谋这一下也呆了,捏着缰绳的五指顿时无力地松了开来。马乘着势子掉转头拖着缰绳就跑。吓得李参谋和吴刚都跳到两边,马夫跳出去一把就把缰绳抓住了。
  李参谋羞得满面通红,就像一块火砖。他不服气地严厉问道:
  “旅长要马干甚么?!唔?”
  “旅长要同恒丰祥老板去看鹅毛山的水田去的。”
  “哼,你跑来的时候干吗不先给我说明呢?唔?”
  吴刚惴惴地用手捏弄着裤腰边的香囊,半认错似地笑着说:
  “真的,参谋,我没看见你。我慌慌张张的……”
  “哼,慌慌张张!”李参谋把这话一说完,也觉得无话可说了。但心里却像压了一块石头似的,非常的不高兴。自己等着配好的马,然而旅长要牵去了;自己等着要用的,然而旅长要牵去了!有甚么办法呢?他在这时,很感到一种那无形的力量的横暴了,就好像石碑似的压着他,而且不敢透一口气。想起了旅长是在恒丰祥,就不由得联想起赵军需官那胖脸和张副官长那发光的脸。他觉得周围的一切,今天都和他特别为难起来了。他愤愤的看了吴刚好久。吴刚丢开手上捏的香囊,牵着马缰绳要跳上马背的时候,他忽然严厉的喊住他:
  “吴刚!过来我问你!”
  吴刚走过来,他就带着父执辈的口吻,拿起马鞭子指着他严厉的说道:
  “喂,我跟你说,你别这么狂头狂脑的!我听见说你在同旅长的秋香吊膀子,是吗?我说给你听,当心你的脑袋!旅长的丫头你都可以乱想得的?你叔父往常是怎样给你交代的?唔?”
  吴刚的脸通红了,颓丧地垂了头。他想这一定是陈监印官向他告发了,心就噗噗的直冲喉头乱跳。他惴惴的抬起脸来说:
  “那是别人造我的谣!参谋。我告诉你,今天我在军需官的门口偷听了好半天,听见陈监印官他们在讲你呢!”
  李参谋很诧异了,赶快凑近一步悄声问:
  “他们在讲我甚么?”
  “他们讲你同周团长怎样怎样。又说禁烟怎样怎样。”
  李参谋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吴刚又把头伸到李参谋的脸旁去悄悄说:
  “太太叫陈监印官今天晚上吃了晚饭后到公馆去说话呢!”
  “啊?”李参谋的两眼顿时发光了,感到像捉着了重要的秘密似的,全身都紧张了起来,“你们晚饭的时候是不是能回来?”
  “听说旅长先要到鹅毛山去看那新买的水田,如果还不晚,他打算经过我们上半年打仗的地方,挖断山,去看看那些从前作的工事。我想晚饭大概回来的。”
  “那就好。”李参谋说着,机警地抬起两眼来四周看看,见那马夫牵着马站得远远的,他于是又悄声的说下去:
  “我今晚上就在你叔父那儿等你,如果听见甚么,你就跑来向我说吧。”
  忽然,那穿得整整齐齐的一身黄哔叽军服的王营长,屁股后面跟着一个挂盒子炮的弁兵从里面走出来了,一看就知道他是到连上去训话的。李参谋赶快退后两步,又装着严厉的正经脸相,拿起鞭子指着吴刚喊道:
  “吴刚!快去哇!你还看着干甚么!”
  吴刚忍不住笑了笑,转身就跳上马背去。
  四
  李参谋吩咐了马夫,赶快另外再配一匹马之后,就向着里面走来了。他摇着鞭子走着,心头非常不高兴。今天甚么事都不顺,胸口好像有一块甚么东西塞在那儿胀得满满的,连手指也发胀。恨不得要拿起一支手枪,见着人就打,打出一些透明的窟窿,打出一些鲜红的血流,才觉得痛快似的。想起这,他的脑子里忽然闪现出半年前在挖断山冲锋的景象来了,山坳口是敌人江防军的密集的散兵线,长个子的旅长,头戴一顶撕去了金线的军帽,带着十几个弁兵,拿着一挺手提机关枪,督促着孙连长的一连兵士,呐一声喊就冲杀过坳口去。他自己同着吴参谋长跟上去的时候,只见遍坳口的乱石地上,横呀顺的都躺的是尸体,有的是酒杯大的窟窿,有的是碗口大的窟窿,有的半个脸没有了,有的半个后脑勺没有了,白色的脑浆,红色的鲜血,一翻一翻的眼睛。他当时曾感到吃惊,心跳,身上发冷,但同时也感到痛快,因为他觉得也只有这才是最合理的解决。现在他竭力使自己相信这些都是自己和参谋长他们的功绩。他喃喃的说道:
  “妈的,我们是曾经在前线冲锋了的,现在吃这碗饭,是完全用性命拼来的呀!”
  他一路走来,手痒痒地见着柱头就打它一鞭子。见着一个勤务兵站在路旁边,他也打他一鞭子:
  “让开!”他喊道。
  他经过副官处的时候,只见那里面的办公桌边赵军需官正站在张副官长的面前谈话,张副官长拿起一支香烟含在嘴上,赵军需官就拿起打火机凑上去。
  “妈的,卑鄙!”李参谋看了一眼,又愤恨了,昂着头,一冲就打副官处门外边跑过去。他想,他们一定在看他了,一定在对着他的背装鬼脸,挤眼睛,戳着指头又在谈论他的甚么。他愤恨这些东西简直浑蛋,当面敷敷衍衍不敢讲甚么,就只在背地里鬼鬼祟祟,挑拨离间,没有他李参谋光明正大,说来就来他一下!他越走越觉得他想象中的那射到背上来的眼光简直像针刺。他忍不住了,愤怒的挑战似的圆睁两眼掉过头去一看,但副官处那儿的门口却并不见一个人影。可是就在他掉过头去的这一瞬间,胸口突然砰的一声被撞了一下,撞得他倒退了两步。他更愤怒了,捏起拳头就要打人。但一看,面前站的却是穿着一套灰呢洋服,颈下挂有一条红缎子领带的沈军医官。一股石碳酸和碘酒之类的气味直向李参谋的鼻孔扑来。
  沈军医官也正用一只手掌摸着自己的胸口,皱着眉头喊道:
  “啊呀,你撞得我好痛呵!咄咄!”
  两个怔了一下。沈军医官拍拍身上的洋服,拿起一方白手巾来蒙着鼻尖就像柯牧师那种很神气的势子使鼻吼“呼”的响一声,才向他说:
  “我正要来找你呢!”
  “甚么事?”
  “就是宋保罗的那事情呀!”
  “你同老赵讲了怎么样?是不是可以减少一点?”
  沈军医官拿一只手掌搁在嘴角边,凑到李参谋的耳朵上悄声说:
  “这家伙说他没有办法,他说:旅长怎么说他就怎么办。”
  “鸡巴!”李参谋愤愤的喊出来了。随后他拉了拉沈军医官的袖口,走到旁边悄声说:
  “甚么东西!别人可以少,刘大兴的也可以少,宋保罗就不行吗?他得了刘大兴的花边怕我们不晓得吗?你没有向他说那是柯牧师请你来说的吗?”
  沈军医官叹一口气,用手整整他的红缎子领带,用指尖轻轻弹一弹那烫得笔直的裤缝上的一点灰,又拿起白手巾蒙着鼻尖“呼”的响一声,然后说:
  “Yes,我说了呀,可是他总是和我开玩笑,敷敷衍衍,说些俏皮话,那口气总好像说我们得过宋保罗的Douar似的!”他说完,两眼就现出张惶的神色。
  “大勒不大勒,那怕甚么?没有证据?那怕甚么?你看你就那样慌张了!”
  “no,no,no,”沈军医官连连的说,随即嘻嘻的一笑,“我——”
  “算了吧!”李参谋打断他的话,“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别再找他了,等参谋长回来再说。你去叫宋保罗明天直接找参谋长去就是!我们帮他说就是了!喂,我问你!团长还在郑秘书的房间没有?”
  沈军医官觉得他此刻对自己的这态度简直太不成话了,好像长官对下属似的,心里有些不高兴起来。为了抗议他这举动,他就挺着腰,把左手插在裤带里,把右手拿起白手巾来蒙着鼻尖很神气地“呼呼”响了两声,然后慢吞吞的说:
  “在的。”
  李参谋愤愤的离开他,就向郑秘书的房间走进去了。
  五
  天空一朵乌云溜走着,遮蔽了太阳,玻璃窗上的阳光一收了去,屋子里就暗了下来,那床中央的铜烟盘上的烟灯火光倒因此明亮起来了,火焰尖一摇一摇的。郑秘书正躺在烟盘右边拿着杆子裹烟;周团长则坐在左边,手上拿起一个猪肝色的扁圆烟斗,用指头不断的摸弄着。
  李参谋走到床边来,向周团长点点头,但周团长恰巧掉过头去,两眼出神地看着手上的烟斗。李参谋一肚子的话直朝上涌,但他又觉得不能太鲁莽,也只得跟着他看着烟斗。
  “这是‘潘允香’③,”郑秘书在烟灯上停了裹烟,说,“是真货。你看这土色多么不同,细腻。起码也有二十年。你看这斗子已经都变成了宝色。”他隔着烟灯伸出一根指头来点着,长指甲在烟斗上发出轻微的括声。
  周团长很佩服地点了点头,见那烟斗上沾了一点灰,他便拿起自己的绸手巾来很小心的揩着。
  “喏,我这里还有几对真正的云南‘思茅’斗子。”郑秘书就伸手在枕头边的一只很精致的小洋铁箱里取出六个烟斗来,有黄的,有猪肝色的。
  李参谋也睁大一对眼睛跟着又看“思茅”斗子。其实那是已经都看见过几次的。但他仍然屏息地看着。郑秘书拿起那最大的一个猪肝色的来凑到周团长的面前:
  “喏,这就是在民国二年的那一场军务,王统帅在前线得到的。那时我就在他那里入幕,他把这东西转赠我了。真是难得的纪念品。”
  周团长只是看了看那斗子,没有接过来,点点头之后,依然又看着自己手上摸弄着的“潘允香”烟斗。
  郑秘书向着自己手上的“思茅”斗子梦幻似的看了好一会儿,好像看出了那些过去了的值得恋念的景象,微笑地喃喃着:
  “记得那时王统帅也喜欢做做诗,我们曾经互相唱和。那个人真是好天分:英俊,聪明。他也是行伍出身,真想不到他居然能学会做诗……”
  他愕然地望着周团长的脸,见他那看着“潘允香”出神的样子,不禁笑一笑。
  “唉,真是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郑秘书又拿起一对黄色扁圆烟斗来了,用右手的长指甲点着:
  “你看,这两个也很不错。这是赵军需官送我的……”
  他抬起眼来一看,却见周团长只是点点头,仍然抚摸着那“潘允香”烟斗。
  “团长如果喜欢,”他迟疑了一下,说,“我回头就叫勤务兵给你送去,这‘潘允香’……”
  “呵呵,”周团长这才好像从梦境里拖了出来似的,一条晶亮的口涎忽然从嘴角吊了下来。他拿手巾揩了口涎,笑一笑,然后说:
  “那何必,那何必。也好,那……”
  “这烟斗倒确是不错的。”旁边忽然有人插进来一句。
  郑秘书和周团长都吓了一跳,两个都旋风似的掉过头来一看,是站在旁边的李参谋。
  郑秘书哈哈的笑了起来:
  “呵呵,你真吓了我一跳,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都不晓得。幸好我们没有讲你的坏话呢,真是所谓‘墙有风,壁有耳’,‘壁有耳’,哈哈!”
  “你还没有走么?”周团长问。
  这时天空的乌云溜开了,太阳的黄光直照在玻璃窗上,房间里顿时又明亮起来。
  李参谋皱了皱眉头:
  “马还没有配好呀!”
  “你进来多久了么?”郑秘书又笑嘻嘻的说,“哈哈,怎么我没有发觉呢!”
  “团长,”李参谋把脸严重地向着周团长,“请你借一步,我有两句话。”
  周团长看了他一会儿,之后,就站起来向玻璃窗下的办公桌边走去。李参谋跟在他的后面。他把脸凑到周团长的脸旁边,使自己的鼻孔呼出的气不要冲着周团长,然后悄声说:
  “团长,赵军需又在说你那三千块钱的事情了!”
  “怎么?”周团长的脸色顿时严重了起来。
  “我刚才听见吴刚说,他听见赵军需官又在向别人讲起这事情……”
  周团长的脸色更严重了,两只眼珠挺了起来。李参谋于是痛快的说下去:
  “他还说我们怎么怎么样……”
  “浑蛋!”周团长的脸涨红着,捏着一个拳头就在办公桌上砰的捶了下去,连桌上的一个茶碗都噹的跳了一下。
  六
  赵军需官手上拿着一包用白纸包裹着的银元,掀开白布门帘把头伸进来了。
  李参谋吃惊地离开周团长退后两步,全身都紧张了起来,头上的血剧烈地上涌,圆睁一对眼珠望着赵军需官。
  周团长愣着两眼看了赵军需官一眼,立刻就把头掉开去。
  赵军需官在门槛边不由的迟疑地站住了。三个人间的空气顿时在非常可怕的沉默中紧张起来。紧张得好像一根绷得太紧了的弦,谁一弹它就要断了似的。他镇静地很快估计一下当前的情势和怎样应付,马上笑道:“呵,团长在这里么?”周团长没有理他。郑秘书一翻身起来:
  “赵军需官么?呵,请进来哇!”
  “呵呵,”他满脸堆下笑来说。向周团长点点头就走到床边来了,他把一包银元送到郑秘书的手上,一面还拿眼角向周团长、李参谋那面偷瞟一下,一面说:
  “秘书官,这是你要的一百块,这里包的是九十九块半,我都看了又看的,不过请你点点数,看一看。”
  郑秘书皱着眉头微笑道:“怎么是九十九块半?”
  “是这样的,前天你喊理发匠来修面的时候,赏了他半块钱,是你的勤务兵在我那儿借的。请你点点数吧。”
  郑秘书哈哈大笑了起来,一面接过去在手上掂一掂搁在枕头边,一面说:
  “呵呀,你真多心,难道我们还相信不过么?请坐请坐,你要来一口么?”他用手指指着灯旁边的烟枪。
  周团长走过来了,坐回烟盘的左边。
  “团长来了好一会儿了吧?”赵军需官乘势就笑嘻嘻的说。
  周团长只是睁大一对眼睛出神的望着灯火。
  “你要抽一口吗?”郑秘书又说。
  赵军需官赶快向郑秘书掉过脸来,双手捏起一个拳头打拱笑道:
  “呵呵,不客气,不客气。”他偷瞟了周团长和李参谋一眼,又一面说:
  “唉,今天的天气好热呀!”
  “是呀,就是啰。”郑秘书说。
  “其实今天一点也不热!”李参谋插嘴说。
  赵军需官怔了一下,决定要走开了。但忽然看见周团长抬起脸来望了他一望,他于是决定再敷衍几句:
  “团长,”他微笑的说,“听说这几天——”
  “马弁!”周团长立刻又把脸掉开,拿起身边的一根湘妃竹白铜斗绿玉嘴的烟杆来,喊道。
  房间又立刻是一片静,只有办公桌上的一架闹钟在响着“嘀嗒嘀嗒”的声音。大家都听见它响了几十下。
  “马弁!拿烟来!”周团长又大喊起来了,“妈的,又是到哪里去造谣去了!”
  李参谋忍不住笑一笑,抢到门口去喊:
  “周子明!团长在喊啦!”
  隔了好一会儿,背着盒子炮的周子明才跑进来了,周团长拿起烟杆来劈面就向他头上打了一下。周子明咬了咬牙,赶快站直,垂着双手。周团长又一脚尖向他站得笔挺的两膝盖踢去。他的背脊在壁头上砰的撞一下弹了回来,又赶快笔挺地站直。
  “妈的,你又是到哪里去搬弄是非去啦!拿饭给你吃饱啦?!你知道你吃的是甚么饭?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哼,你就狂啦!”
  赵军需官的脸红得就像一把红铜火壶,暗暗咬着牙齿。
  “报告团长!”周子明带着要哭出来的声音端正地说,“部下没有……”
  “拿烟来!”
  郑秘书拿着烟枪在烟灯旁边半张开着嘴巴呆了。李参谋在赵军需官的背后抿着嘴笑,忽见沈军医官在门帘缝那儿探一下头,他便向他招招手。沈军医官就进来了,走到赵军需官的旁边。李参谋赶快站起来,用肩膀撞了他的肩膀一下,丢一个眼色。两个就坐到一边去。
  “赵军需官,”周团长“噗呼噗呼”地吸燃旱烟之后,嘴角嘲笑地说起来了,“我那里的三千块钱,我刚才刘旅长说过了,我还得等几天……”
  “嘿嘿,团长,”赵军需官赶快满脸堆下笑来,“那就是了,那就是了。无所谓,既然旅长说过……”
  “我这人说话从来就是这样的,噗呼,噗呼……”
  “是的是的……”
  “噗呼,噗呼,我和旅长你知道……”
  “团长,请抽这口烟呵!”郑秘书恐怕有甚么事要发生了,赶快把烟枪嘴送过来抢着说。
  “至于我的烟酒公卖局……”
  “请抽喔,这口烟要冷了!团长!——军需官,你看你的勤务兵在门口那儿是在请你的吧?喂,勤务兵!你是请你们军需官的么?嗯?”他抬起脸来向着门口那儿喊。
  那勤务兵就走进门槛来了,笔直地立正答道:
  “报告秘书官,我是来请参谋官的。那马已经配好了!”
  赵军需官这才感到轻松了一些,好像背后就要撤去了一门大炮似的。但立刻却听见李参谋说道:
  “你出去叫他等着,我就来!”
  他心里冷笑了一下,“哼,你狗东西今天硬要和我捣蛋!”他就乘势伸起一只手掌拍拍前额,转过身来笑道:
  “哦哦,沈军医官,你刚才向我讲的你那药品费我已经结好了,马上到我那里去拿?”
  “哦哦,好,”沈军医官说着就要站起来,李参谋却挤着他扯了他的袖子一下,但沈军医官已站起来了。
  “团长,”赵军需官说,“你请在这里坐坐,我去。”
  他强笑着向他点点头就走出去了。
  李参谋带着嘲笑的眼光直看着他在门帘那儿消失了,才把眼光收回来,立刻碰着周团长的眼光,两个就对射了一个会心的注视。
  第三章
  一
  赵军需官走出郑秘书的房门,顿时胖脸发紫,两撇浅浅的八字胡也抖了两抖。他紧紧咬着牙关,愤愤的想道:
  ——哼,此仇不报非丈夫!妈的,你狗东西侮辱我,你同江防军私通消息怕我不知道吗!好的,我们看吧!
  在拐弯过去的天井边,周子明正坐在一条凳子上,右手拿起一张手巾在擦眼眶边的泪水,鼻子红涨着;左手掌则在揉搓着膝盖。他见赵军需官走了过来,就赶快站了起来,忸怩地喊了一声:
  “军需官。”
  赵军需官看也不看他就走了过去。但立刻赵军需官又警告着自己:“这样的人在必要时也是有用的!”他便停住步,掉过脸来,皱着两眉,带着同情的眼光说道:
  “呵,你坐在这里么?”
  “是的,军需官。”
  赵军需官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的膝盖显出认真的脸相说:
  “呵,你那里踢伤了么?”
  周子明非常感动了,伸手拉起裤管来,多毛的腿子上面的膝盖上黑了脚掌那么大一块,还擦破一网皮,红血正泛了出来。
  “呵呀,这踢得好凶呵!”赵军需官惊异的睁大两眼说,“唉,你们团长太粗暴了!你这要赶快弄点药才行,如果有脏东西钻进去会烂的,从前有一个伙夫也就是这样烂掉的,后来还割去一只腿,弄得只好爬着走路呢!我那里有些药膏,你赶快去叫我那赵得贵给你敷上吧,去!”
  “谢谢军需官!”周子明立一个正,感动地带着颤声说。
  “那有甚么。我真没有想到你们团长会这样对你们的!好了好了,你同我来,我给你吧!咹,这是踢得太凶了!”
  他把周子明带进自己的房间,拿出一个小小的扁圆盒子给他:
  “你擦吧!”
  周子明一面揭开药盒,一面说:
  “这好像是兜什么的药膏吧?我前天看见钱秘书的勤务兵拿这来擦杨梅疮。”
  赵军需官立刻眉毛一扬,发现了甚么秘密似的,笑道:
  “哦,就是司令部来的钱秘书么?听说前天在你们团长那里,是么?哪,你看,你那流血的地方要多搽点。”
  “是的,”周子明一面搽,一面说,“他那天和团长两个在房间里谈了好半天。”
  “你再多搽点呀!不要紧的。他和你们团长谈些甚么?”
  “不晓得。这已经搽得很多了。那天团长叫我们不准进去。”
  “你就把这盒药膏带去吧!你这要天天搽才行的。他们谈了好久?”
  “谢谢军需官。他们谈了好久,我已记不清了。”
  “是很秘密的吧?”
  “大概——”周子明忽然发觉赵军需官一步一步的在追问他,同时记起周团长平时在家里骂赵军需官的情形来,有些吃惊了。好像感到大祸临头似的,慌张地掉过头去向背后门口那儿望望,然后悄声地带着恳求的眼光说:
  “军需官,我刚才讲的话,请你不要向团长说啊,如果团长知道了,我又会挨揍的!”
  “我向谁说!”赵军需官笑着说,“你刚才说‘大概’是什么?”
  但他忽然慌张一下,赶快说:
  “好了,好了,你听,那老沈来了,你赶快出去吧!你药用完了再来拿吧!”
  他心里却冷笑道:
  ——好,我又知道了你们的一件秘密!好的,我终有一天要知道你们的秘密!
  二
  赵军需官迎着沈军医官,满脸堆下笑来:
  “呵呵,沈军医官,请坐请坐,你的钱我已经结算在这里了。”
  沈军医官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拿起手巾蒙着鼻尖很神气地“呼”了一声,才把手伸了出来摊在赵军需官胸前笑一笑:
  “你不是开玩笑的么?”
  赵军需官立刻正色道:
  “谁给你开玩笑!”遂就笑了起来,“开玩笑是开玩笑的时候呀!”
  他立刻走到箱子前去取出一包银元来,送到沈军医官的手上。沈军医官才要打开,赵军需官马上又拖下来,摆在桌上:
  “不要忙呀!坐一坐,喝一杯茶,你看我这里有一种新从省城带来的普洱茶。你尝尝看。”
  他拿起茶壶倒出一杯茶来,摆到沈军医官面前。沈军医官诧异的望着他,肚子里面却在暗笑着:“哈,这家伙今天又在和我玩什么花头了!”他笑道:
  “老赵,你和老李的冲突好像很那个吧?that right?”
  “哪里哪里。”赵军需官笑一笑,说,“其实我对他毫没有一点意思。比如那天晚上他拍着桌子大骂,我一点也没有和他计较。一口冷水,我吞了就是了!你也是跑过江湖的,你知道,大家都是在外边干事情,混饭吃。难道谁是怕谁的?我这人顶受得气,顶忍得气——”
  “所谓和气才能生财呀!哈哈!”
  “我为什么不忍气呢?”赵军需官看了他一眼,又说,“我这人顶怕人家说闲话,好像说我是旅长的亲戚,就倚势凌人!其实说起来,我们是凭本事吃饭,我对人讲话就顶不愿提这甚么‘亲戚’两个字……”
  “对呀,对呀!你老哥还有什么说的?”沈军医官笑嘻嘻的说,拿手掌拍了他的背一下,“老李这人有时候的确有些使人难受,他不管人家的面子下得去下不去,就像放迫击炮似的,砰砰砰砰的就给你放出来!”他记起刚才李参谋对他那种态度来,有些愤怒了。随即他又凑近脸来,一手攀着赵军需官的肩头笑道:
  “不过,老哥,那宋保罗的事情究竟怎么样?”
  赵军需官忽然皱着眉头看着他的脸,不说话,一直看了十几秒钟。沈军医官莫名其妙地脸红起来了。
  “喂喂,那事情究竟怎么样?”
  赵军需官仍然严重的看着他的脸,眼睛在一*(左目右夾)一*(左目右夾)地。
  沈军医官也忽然觉得严重起来了,伸手到桌上去把那一方镜子拿了过来,照照自己的脸:脸白白的,油晃晃的,两道剑眉,两只三角眼,一个尖鼻子,一张薄嘴巴。他又看看赵军需官的脸笑道:
  “你在看什么呀!”
  “你这印堂!”赵军需官伸一根手指指着他那鼻根以上两眉之间的那一块皮肉,说,“你这印堂的确很不错:开阔,明亮。”
  沈军医官拿起镜子来照一照,“印堂”那儿也果然开阔,油光光的,白皮肤下面隐隐露着红色。他自己也觉得很可爱,有些莫明其妙的感动了。他张开嘴巴望着赵军需官。
  “你这两道剑眉和印堂是一步很好的运,起码也可以做一任县知事。”
  沈军医官忍不住微笑了,很感动地又拿起镜子看看他的“剑眉”。
  “你伸起手来我看看。”
  沈军医官把右手伸出去。
  赵军需官哈哈大笑起来了:
  “是左手呀!男左女右,你都不晓得么?”
  沈军医官红着脸把左手伸出去。赵军需官一把就抓着捏一捏,皱着眉头笑道:
  “你有梅毒吧?你的手心这样热。”
  沈军医官立刻就把自己的手拖回去,不好意思地也笑了起来:
  “别开玩笑,别开玩笑。”
  “谁给你开玩笑,拿出来呀,我要看你的手指。”赵军需官带着正经的脸相说。
  沈军医官又伸出左手来了。赵军需官用自己的大拇指的指甲按一按他中指的指甲,那肉红的指甲白了一下。
  “你的指甲很好,”他说,“你将来一定是可以独立发展的人物,比我们这批人都有希望,比李参谋都有希望而且在他之上。照你这指甲看来,你应该有些刚性才好。可是你在李参谋的面前就那么柔了呀!”说到这里,他就哈哈笑起来了。
  “你看我这要到什么时候才上运?”
  “明年,起码明年。”
  “好啦,好啦,宋保罗那事情怎么样?”
  “甚么呀!”赵军需官装作惊愕的脸相望着他说,“我不是已经给你说过么?旅长已经决定了。”
  “唉唉,你这人真是,你只消同太太说一句就成了!”
  赵军需官怒睁一对眼珠了:
  “老沈,你怎么这样跟我说?太太是太太,我是我,你怎么……太太虽是我的亲戚,我从来不向她说这类话的。可是你也何必?喂,我问你,宋保罗家那大辫子是你的还是老李的?难道你们是‘同靴’④吗?”
  “哪里哪里。”沈军医官的脸通红了,赶快拿起手巾来蒙着鼻尖“呼呼”了两声,“你别乱说呀!”
  “可是你被老李愚弄了!”
  沈军医官不服气的:
  “老李管老李的,我受他甚么愚弄?”
  “你不受他愚弄,可是他说一句你就像捧圣旨似的算一句!”
  “笑话笑话!我捧他的‘圣旨’么?我捧他的甚么‘圣旨’?……哼,笑话,我自有我的人格!”
  “那当然好极!”赵军需官再激他一句,“可是你那天被他骂得就像干儿子似的!”
  沈军医官忿忿的在他背上拍了一掌笑道:
  “你哥子总是喜欢和我开这样大的玩笑!不同你说了吧,”他站起来就数银元,忽然记起李参谋马上要走,在等着他有要紧话,他于是赶快包好银元马上就走。
  “忙什么呀!”赵军需官嘲笑的说,“老李在等着你么?”
  “哪里哪里。不是的。”沈军医官脸红着,赶快避开赵军需官的眼光就走出去了。
  赵军需官忿忿的在桌上击了一拳,骂道:
  “猪!妈的,简直是他妈的一条猪!”
  三
  晚饭过后。太阳收了它最后的一道光线,玻璃窗暗了下来。床上的白纱帐也渐渐失去了光彩,变成了模糊的灰色。
  陈监印官笑嘻嘻的跑进来了。他边跑边喊:
  “表哥,表哥,我告诉你一件好消息!”
  赵军需官高兴的站起来迎着他笑道:
  “甚么好消息?”
  陈监印官拍手道:
  “甚么好消息!哈,真是快活的消息!”
  “那么甚么呀!”
  陈监印官伸出一只手掌来:
  “你把答应我的五十块钱先给我,我马上就告诉你。”
  赵军需官皱着眉头:
  “我不是给你说等晚上么?”
  “难道这是早晨么?”
  “那末,你到太太那儿去了么?”
  “你赶快给了我,我就给你说!”
  “好的好的,给你就是。你说呀,甚么好消息?”
  陈监印官只是看着他,不说话。他只得走到箱子边去取出五十块钱,一面高兴的想:
  ——一定是那禁烟的事情成功了!这好了,即使吴参谋长今天来了也不怕了!
  陈监印官接过钱数了一数,之后,拍拍赵军需官的肩头笑嘻嘻说:
  “对咯对咯,你这才真是好人,李参谋今天骑马出去,在街上很凶的打着马跑,踏倒一个人了!”
  赵军需官好像感到受骗似的,立刻说:
  “这算甚么好消息呀!我倒以为你是到太太那儿去来了呢!”
  “难道这不是好消息么?”陈监印官也不服气地红着脸说,“李参谋闯了祸,难道不算好消息么?”
  赵军需官退一步想,也觉得这倒也算得是一件好消息,顿时又忍不住微笑起来了,赶快问:
  “那人死了没有?”
  “我听见讲是这样的,他打着马在街上跑,吓得街上的人乱窜起来,有一个人来不及躲开,他就把他撞翻了,马从那人身上跑过去,许多人就围着看,真是闹得满城风雨的!”
  “死了吧?”赵军需官立刻紧张的问。
  陈监印官在左手拿着的银元上一拍:
  “我也以为踢死了呢!真是唯愿他踢死才好!可惜只是撞倒一下,没有死,可是头上碰了一个包了呢,有烟杯子那样大,不,有我那一个烟斗子那样大,一个青包包。这是魏副官回来向我讲的。”
  赵军需官又感到一点轻微的失望,但随即又觉得这也好!总算聊胜于无。心里渐渐也就觉得痛快起来了,他揭开烟罐,拿起一支烟来,按燃打火机,使劲的吸了一口,痛快的吐出一大团白色的浓烟来。他把烟罐递给陈监印官:
  “你抽么?”
  “呵呵,我有我有。我不高兴抽你这种烟。”
  “你现在就到太太那里去么?我想同你一道去。”
  “你去有甚么事?”
  赵军需官伸起一只手掌拍拍额头笑道:
  “哦,我帮太太送一笔利钱去。”
  “那么走吧。”陈监印官很高兴的喊道,因为他记起往常自己独个人走出营门口的时候,自己老远就准备着要点头了,但是两边站着的卫兵好像没有看见他似的,懒懒的抱着枪杆。他红着脸走了过去之后掉回头来一看,却发现他们正在指着他的背嘲笑,有时还听见谁轻轻的骂了一声:“舅子!”
  他这回同着赵军需官一道出来了,远远就看见那高大的营门左边一字儿坐着的十来个灰色全武装卫兵,顿时振起精神站了起来,拿好枪站成稍息的姿势准备着。门外阶沿两边的两个站着的卫兵也把驼下的背伸直起来,也把枪枝倾斜地握着做着稍息姿势。他于是靠紧赵军需官的身边走,昂着头,挺着颈,准备着。到了门口,只听见一个班长大喊一声:
  “敬礼!”
  卫兵们立刻一斩齐地立正,把枪靠拢身边去,站在阶沿两边的两个,则在胸前举起枪来。
  他跟着赵军需官点了点头,两眼望着街心,只见许多过路人都带着敬畏的眼光望着他两个。他忍不住抿嘴笑一笑。
  “表哥,”他说,“你这管钱的究竟比我这管印的舒服得多。”
  “别讲话。”赵军需官打断他的话,“听,他们在说甚么?”接着就听见了:
  “妈的,我们的饷通通拿去买田去了!”
  “哼,我‘操’他的舅子!”
  “嘻,他们在说甚么?”陈监印官诧异的张着耳朵问。赵军需官脸色严重地拖他一把:
  “别管他,走吧!”
  赵军需官感到了一种紧张,脊梁上的每根汗毛都倒竖起来。他觉得这又一定是李参谋捣的鬼了。在街心的人丛中走着的时候,他沉着脸,咬紧着牙关,愤愤的想:
  ——哼,好的,李参谋,只怕你有一天要认得我!
  四
  他两个向着旅长的公馆走来。
  公馆是一座高大的房屋,两边是八字形的很高的灰色砖墙,当中是很宽大的黑漆大龙门。门旁边站着一个武装的卫兵,见他两个进来,马上就把握着的枪收拢去行一个敬礼。他两个点点头就进来了。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子门房垂手站在旁边。他们又点了点头。进到第三个天井的时候,只见王妈拐着一双小脚儿笑着在一旁站一站就走了出去。秋香则正站在天井旁边的一张方桌边擦着玻璃灯坛的煤油灯。
  秋香是一个十八九岁的丫头,脸子圆胖胖的,两腮涨着健康的血红,背后拖着一根大黑辫子。一见他两个进来,便转过身来笑道:
  “监印官!太太正在生气呢!”
  陈监印官跑上前去,皱着眉头抓着秋香的袖口急问:
  “甚么事?”
  秋香羞得满脸涨红,马上甩脱陈监印官的手,就向里面跑,喊道:
  “太太,监印官来啦!”
  太太正横躺在床上,两手按着肚子,口里发着酸呕。一听见喊声,她便一翻站了起来。秋香已打起绣花软帘。她一走到门口边,便倒竖两弯细眉,苍白的瓜子脸沉了下来,两眼阴凄凄的,伸出食指向着陈监印官一指,但她的话还没有说出,就呕出一口清水。
  “明弟!”她吐了清水之后,愤愤的说,“你怎么这么不争气!竟这么大胆的去嫖娼宿妓!害得我替你们受气……”
  陈监印官的脸通红起来,愤愤的说:
  “啊呀!这不知是谁又造我的谣!你不信,你问赵军需官看,看我在外面嫖过没有!”他一把抓住赵军需官的左手,掉过脸去,“表哥,我在外面嫖过吗?”
  “哼,像你这样的不争气,还想当禁烟委员吗?旅长说,不给!……不给不给……”
  陈监印官吓了一大跳,全身都紧张了。他拉着赵军需官凑到太太的面前两步,愤愤的说:
  “啊呀!姊姊,你看这不是多么明显,就为那禁烟的事情不是有人造我的谣吗?你一天到晚都在公馆里关着,哪里晓得我们旅部的人些为了这事情的明争暗斗呀!李参谋想得最厉害!沈军医也想,余参谋也想……许多人都想,你看这不是人家造我的谣吗?你问赵军需官,只有他才是真正知道我的,我在甚么地方嫖过呢?——表哥,你说?”
  “可是无风不起浪。”太太有点怀疑起来了。
  “呵呀,无风不起浪。谁来向姊姊说的?”
  “哼,谁说的,今天上午吴参谋长家二太太来看我,她向我说的。难道人家还来害你吗?旅长气得直骂我,说我一点也不管你,说我护短,说我简直拖累了他!哼,你们简直给我气受!”
  “表哥,你看你看,这真是天晓得!吴参谋长家二太太,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好人呵!姊姊,我告诉你,吴参谋长和周团长在上半年打仗的时候,和江防军私通消息,你晓得吗?李参谋,他们说他和吴参谋长一床睡过,你晓得吗?……”
  太太一下子严重了脸色,伸手就去蒙他的嘴:
  “你怎么这么不知轻重,胡说八道!”她还没有说完,就呕出一口清水。
  陈监印官气得直发战,仍然不断的说下去:
  “前几天李参谋为了禁烟的事情,拍着桌子大骂表哥和我,说我们甚么甚么的,你晓得吗?今天他还怂恿周团长指桑骂槐的当着郑秘书他们发表哥的脾气,你晓得吗?……”他越说,越觉得自己非常委屈,愤怒着,像要哭出来似的。“表哥,怎么你不讲话?”他抓着赵军需官的手就摇了几摇。
  太太沉静下来了,呆呆的望着她弟弟。觉得弟弟那样子也可怜,人年轻,自然难免人家欺负他。她想:“难道我才一个弟弟都容不得吗?那些狠心的人?”她忽然记起吴参谋长在两个月前和旅长开玩笑似的说:
  “旅长甚么时候去把大太太接来?也许能够快一点抱一个少爷吧!”
  一直到今天旅长还在提起大太太!还在说要把她接来!她不由得怒了,她想他们排挤她的弟弟,不明是排挤她吗?她坚决的想:
  ——我不怕的,只要我这生下来的是儿子!
  “表哥,”她按下怒气,说,“那都是真的吗?”
  “如果不真,你砍了我的头去!”陈监印官抢着说。
  赵军需官笑一笑,不说话,只向门旁边那打起帘子的秋香看一眼。
  太太怔了一下,掉转头,用食指在秋香的额上一点,愤愤的说:
  “你在这里看着做甚么?军需官来了,还不去倒茶吗?旅长这两天把你一夸,你就狂啦!你这小蹄子!去把你的洋灯擦好来!”
  秋香赶快垂下头,放下帘子,给赵军需官倒一杯茶,嘟着嘴就走去了。
  五
  “一切都是真的,太太!”赵军需官微笑的说。
  “难道他们造我的谣也是真的吗?”陈监印官又摇了他的手拐肘一下。
  赵军需官笑一笑,看他一眼,然后说:
  “太太,我想关于禁烟的事情,也只怪我们的防区太小了一点,如果多得一两县的话……”
  太太皱起眉头:
  “你明白点说吧。”
  “李参谋他们最近确是活动得最厉害。他要排挤我们,有甚么谣言造不出来的?所以我说那一切都是可能的。当然他们也不只对监印官和我……”他微笑着吞吞吐吐的说。
  太太见他话里还有话,于是拉起帘子来说:
  “军需官,你进来。”
  赵军需官跟着太太就向房间走去,陈监印官赶快拉着他的手,嘴唇凑到他耳边去悄悄说:
  “你要帮我说话呵!”
  赵军需官点头笑一笑就进来了。他走到长窗边的一张摆着一个花瓶的半圆桌边,见太太严重着脸色站在面前,他于是叹一口气道:
  “太太,我真怕,真怕有一天被人家暗地里打了我的靶。我想,我给旅长效的力,给太太效的力,幸好还问心无愧。我想等旅长哪天有空,我要向他请一下假休息休息一下了!”
  “为甚么?”太太更加莫名其妙了,严重地说,“你跟我说,有甚么危险?”
  “我也想劝太太和旅长留心一点……”
  太太的心咚咚咚的直冲喉头跳起来了,脸色苍白了起来,她急得埋怨地说:
  “你说呀!”
  “太太该晓得连上上个月的饷还没有发吧。”他镇静的开始了,“但这不能是我们的过,是司令部老不发下来的缘故呀。其实别的地方有些部队何止才欠饷两月!可是我们才欠两月,周团长下面的各连在酝酿着可怕的危险呢!我刚才出营门来的时候,就亲耳听见那些兵在骂着说:‘妈的,通通把我们的饷拿去买田去了!看吧,我认得你,我的枪子认不得你!’……”
  太太苍白的嘴唇吓得张了开来,慌忙的说:
  “谁把这买田的事情传出去的?”
  “太太,据我看,你们这里的吴刚得留心他一下才好,他和李参谋他们是很密切的……”他说到这里不说了,紧张的看着太太的脸。
  “吴刚?”太太一提到这名字就愤怒了起来,“哼,这鬼东西妖精妖怪的!满脸擦得白白的,没有事就在旅长的面前晃来晃去,那真是不要脸!我那天同旅长说,你把他收上房来算了!哼,这鬼东西,我早就要提防他的!他做了些甚么?你说?”赵军需官忍不住笑起来了,他还没有说出来,太太又接下去:“哼,那李参谋?那轻狂的样子,我第一眼看见他就讨厌!他敢?”
  “谅他一个人倒不敢。”赵军需官微笑地但铁实地说,“可是他的后面有周团长和吴参谋长……”
  太太此刻一听见吴参谋长这几个字就非常刺耳。她愤怒的说道:
  “哼,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我不敢,太太!我就顶怕人家说我搬弄是非。”
  “哼,旅长本来早都忘了大太太的,就是前两个月他给旅长一提,旅长又说要去接了!害得我和他吵了几次。他说我不会生儿!”她又呕了一下,吐出一口清水,同时拿一只手掌拍拍自己肚皮愤愤的说,“我就生一个给他看!表哥,你看我一个弟弟咧,不争气。外边许多事,我也不晓得。我只有希望你了!你怕甚么?放心做下去!他们有甚么,你只管来告诉我。你看这些事,要不是你来说,连旅长都蒙在鼓里。真是上半年那一次知道了他私通消息,旅长把他赶了就好了!……留下这样的祸根……”
  赵军需官伸手到怀里掏出一张二百元的红票来了,双手捧着送到太太的面前:
  “这是鼎泰绸缎庄的利钱。太太还是要现钱,还是一起放到恒丰祥去?”
  太太拿起票子来看看,仍然递回赵军需官的手上:
  “你给我放到恒丰祥去就是了。还有隆盛和陈大兴的利钱呢?”
  赵军需官笑一笑,一面把红票装进怀里一面说:
  “太太,那隆盛的我今天去过,说下乡收钱去了,我打算晚上再去一下。至于那陈大兴的,他说,请太太减轻一点他的利息,他实在付不起……”
  太太两眼圆睁的怒了:
  “胡说!三分半的利,难道还亏了他?他不就把本钱通通给我收回来好了,我又不是靠利钱吃饭的!”
  赵军需官赶快赔笑道:
  “太太,我看他最近的确也有些难,他这回的官产就要付一笔大款子出来。”
  “不行。他这回的官产的事,我已经帮他说了好话了,他倒想在我的利钱上刮油啊?真是人不宜好,狗不宜饱,你跟他说,他再不拿来我就要派人去关他的店门!”
  “好,好,那就是了,我再去催他就是。不过我想问问太太,那禁烟委员的委任状……”
  “那委任状?”太太被他这突然一问,怔了一下,因为她的脑里正集中在利钱上。好一会儿,她才恍然地笑了起来,“呵呵,我已经跟旅长说过了。我再帮你催催好了,可是你一定要去把陈大兴的钱给我要来呀!你跟他说,先把我的钱付了,再缴那官产……”
  “是,是。”赵军需官连连的说,最后忽然笑道,“太太听见讲,今天下午李参谋在街上骑着马跑冲倒一个人吗?”
  “啊?”太太吃惊的圆睁两眼望着他,“呵呀,踢死人没有?”
  “没有,太太。说是伤得很凶呢!”
  “哼,真是太狂得不像样子了!我要跟旅长说的,看他狂到哪里去!”
  忽然,远远的,在大门口那方起着洋狗的吠声,汪汪汪地。起头是听见一个狗叫,接着就听见几个合叫,声音渐渐近来了。
  “旅长来了!”太太紧张了,起来说。
  赵军需官赶快把想起的话简洁的说道:
  “太太,你们这秋香也要注意一下才好。”
  太太怔了一下,张开了嘴巴。但那群狗叫的声音越来越近来了,她的心咚咚咚的跳了起来,来不及再问,赶快拉开门帘说:
  “军需官,你赶快出去,赶快到那边的一间房间去!”
  六
  太太走出门帘来喊:
  “秋香!你这小蹄子,还不快把洋灯拿来!旅长回来了!”
  她又赶快走进房间,左手拿起一方镜子来照着脸,右手拈起粉扑子来在脸上慌慌忙忙的扑了几扑,又用手指掠掠耳鬓边的发丝,之后,就赶快走出来了。
  就在这时,前面的门槛那儿,首先跳进两条高大的黄洋狗,一进门就直向太太的腿前跑来,接着门槛那里又跳进五六条黄色和白黑花的洋狗来,跑得地板轰隆轰隆价响。围绕着太太跑一圈,就在窗边分散开来了,站住,抖着舌条,望着前面。前面,旅长在天井那儿出现了。他的背后簇拥着十几个挂盒子炮的弁兵。旅长是一个高个儿,油黑的圆脸,两道浓黑眉毛,一个端正的鼻子,两只发出射人的光的眼睛,头戴藏呢博士帽,身穿灰织贡呢的长袍,缓缓地走了进来。旅长一进了门槛,那十几个弁兵就分散开来,各自走进天井两边的卧房里去。就只吴刚一人手上拿着一根全象牙的烟杆跟了进来。
  旅长很响亮地从喉管底里呼一声痰,屋角都起着回响,但在这响声里更显得一片非常严肃的净。最大的一条黄狗摇着尾巴跑过来了,提起前两脚向他直立了起来。他伸手捏着它的嘴巴,随着又把它向着旁边一甩:
  “走开,唉,我已经疲倦了!”
  狗就四脚朝天地翻了一个滚走开了。
  他走到太太面前,太太就用手拉起帘子来,笑道:
  “鹅毛山那田还好么?”
  旅长一直走进房,一面喊:
  “吴刚!拿烟来!”
  太太陪着旅长走进房间,一手取下旅长的帽子,一手搭在旅长的肩头。就在这时候,从门帘缝那儿射进两条灯光来了,太太又赶快把手缩回来。秋香拉开门帘拿着一盏煤油灯进来了,放在桌上。
  旅长坐在一张躺椅上,吴刚拿着烟杆放在旁边。旅长接过了烟杆含在嘴上,对着吴刚手上拿的火吸燃,“噗呼噗呼”地叭了几口,吹出白烟,然后说:
  “田还好,是在山脚边。唉,我好久没有骑马,今天简直疲倦得了不得,在恒丰祥家庄子上休息了好半天。”随即他抽出烟杆,吐一口口水笑道,“呵,我今天在他庄子上遇着一个瞎子,看摸骨相得。他摸了我的手说,照我的这骨相看来,是一个做大官,有福相的,只是皮子粗一点,免不了要奔波。他说他也是看过周团长的,也和我差不多……”他拿起一只手掌来在灯下微笑的看着。
  太太见吴刚还在那儿给旅长倒茶,她就偏要在他面前抓起旅长的手来,撇了一下嘴唇笑道:
  “周团长哪里及得你的!”
  旅长掉过脸来满意的向她看着,觉得这究竟是永远附和自己的太太。但随即他忿忿的说:
  “唉,今天周团长为了那三千块钱的事,简直使我不舒服了好半天!”
  “哼,恐怕他还有使你不舒服的事情呢!那真是你的好部下!”
  旅长听见她又攻击起自己部队里的人来了,心里有些不舒服。他忽然想起件可以塞着她的嘴的事情来,严厉的问道:
  “你家明弟来过了吧?我在路上看见他。哼,年轻轻的就嫖娼!”他愣着白眼看了太太一眼。
  太太顿时两眼圆睁,忿怒起来,先看了吴刚一眼。吴刚退了出去之后,她便嘟着嘴说:
  “那都是人家造他的谣!那些想挤掉他的!”
  “哼!造他的谣!谁造他的谣?”旅长含着烟杆说着,沉着脸掉了过来。
  “唔,你还在鼓里呢!”太太撇一撇嘴唇,用右手的食指点着左手的指头说,“哼,李参谋他们就想挤他。你不记得上半年吴参谋长同周团长他们的事?最近他们还向那些兵散布谣言,说你把饷银拿去买田呢!”
  旅长忿怒的瞪着两眼说:
  “谁说!你从哪里听来的?”
  “一定要谁说?我知道就是了。”
  旅长刚刚把烟杆嘴含到嘴上,立刻又抽了出来停在嘴边,从鼻孔冷笑一声:
  “哼,知道就是了!婆婆经!你们这些女人晓得甚么!”
  秋香双手捧着一张腾着白汽的热手巾进来了,站在旁边。旅长用空着的右手接过手巾来拿到脸上去,但他又在半路停住,说道:
  “我今天上午已跟你说过,女人家就管管家里事就是了,你别管我军队里的事!哼,你们女人!”
  “好吧,我们‘女人’就是了!可是不跟你说,你还蒙在鼓里!”
  “别管我的事!”旅长严厉地,“你还要噜苏些甚么?!”
  “随你拿气给我受就是了!”太太颤声的说,两只眼圈发了红,湿润的泪水在眼眶里边涌了起来。她呆了一会儿,一翻身就倒上床去。不一会儿,她的肩头就抽搐起来了,发出轻微的稀呼稀呼的泣声。
  旅长也气忿忿的躺在椅上。但渐渐地,刚才太太说的那些话:甚么向着士兵们散布谣言这一点就像铁丸似的在他的脑子里转动起来了,他皱着眉头推测着:
  ——谁散布的?
  但随即他又冷笑了一下:
  ——哪里的话!人家会笑我听女人的话的!
  他觉得那稀呼稀呼的声音有些讨厌起来。
  “秋香!来!把我这袜子脱下来看,脚拐子那里大概给足镫刮脱一网皮了!”
  秋香走过来,伸手轻轻的给他脱袜子,袜子被脚踝上的一块血粘住了,就像贴紧了一块橡皮膏药似的,扯得痛了一下。但他咬着牙,只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秋香的脸上。秋香那圆胖胖的脸子,血红的两腮,从颈后弯到肩膀来的粗黑辫子,从灯光下看来,觉得那畏怯的样子另是一番妩媚。他右手拿着烟杆子,张开嘴巴就呆了。
  太太斜躺在床上抽搐着肩头,拿眼睛偷偷的看着他那样子,不由得忿怒了,她于是大声的呕一声,向着床边的痰盂里呕出一口酸清水,同时又偷偷的看他一眼,看他知道自己怀儿子的苦处否。但旅长仍然张着嘴巴呆呆地看着秋香。她于是趴伏在枕头上哼起来了:
  “呵唷,痛啊,肚子痛啊!”
  张着耳朵一听,却听着旅长在向秋香说道:
  “你轻轻搽。对咯对咯,来,把你的手拿来。”她于是气得发昏的站起来了,走到秋香面前,劈手夺下她刚拿起的一盒药膏来说道:
  “去,去把我的药熬来呀!我来给旅长搽。”
  旅长厉声的喝道:
  “拿来!”这声音震得房间都发抖。随即他又愣着两眼说道:“我要不要你搽?我不见你们女人就是这样大的醋劲!”
  太太吓得肩头一抖,赶快把药膏盒放在躺椅边,又倒上床去了。
  七
  秋香嘟着嘴走了出来,在门旁边一个黑影子一晃,她吓得一跳,几乎跳了出来。定睛一看,是吴刚,她又才向着厨房走去了。忽然,几条狗汪的一声向她扑来,她吓得全身发抖了,紧紧背靠着墙壁,两手在面前乱挥着,乱喊着:
  “黄宝!黄宝!你们瞎了吗?”
  吴刚赶快奋勇的跑上前来,挥手踢脚的在狂吠的狗群中乱冲一阵,才把狗们赶开了。随即他就紧紧跟着秋香进了厨房,轻轻在她身边说:
  “秋香,你吓着了没有?”
  秋香不答话,跑到火炉边去拿起药罐来掺上水。
  “秋香,你怎么不说话?咹?”吴刚轻轻的说,但声音有些发抖。
  秋香把药罐放在火炉上,呆呆地看着那舐着罐底的绿色火焰,她那胖圆脸都映得通红,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就像两颗星。
  “秋香,你……”吴刚越看越觉得忍不住了,就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秋香却很凶的抽出自己的肩膀向旁边躲开了。
  吴刚只得垂着双手呆呆的站着。
  好久好久,秋香才轻微地叹一口气,这叹息声弹动了厨房的黑暗和静默,炉子上舐着药罐的火焰都抖了一下。
  “唉,这就是我们这当丫头的命!”秋香的眼泪水从眼角滚了出来,喃喃的说。
  “唉,我的好秋香,你哭甚么呢?”
  “呵唷,拿给你们一口一口的啃死算了!就跟那啃萝卜似的……”她伤心地拿起袖口来擦着眼睛。
  “秋香,你说我吗?”吴刚感到非常的难过,颤声的说。
  “哼,这些做官的,我真是看得够了,口上含一个,筷子上夹一个,眼睛还瞧着一个!我们是甚么?丫头!给人家做出气的!”
  “唉,秋香,你摸摸我这儿看,你看我的心真痛呵!”
  他一把就捉住秋香的左手,拉来按在自己的胸口上。那儿有一颗噗噗跳动的心。秋香并没有拖回去的意思,他于是用心抚摸着她的手指悄声说:
  “秋香,我说过的,我把钱弄到的时候,我们一起逃吧!”
  “哈,好家伙!”厨房门口旁边忽然发出这样一个轻轻的然而像铁似的喊声。两个都吓一大跳。秋香慌忙抓起药罐就要走,吴刚把她一拦,意思叫她不忙。她又没有主意似的站住了。但就在这很快的一刹那,只听见一个人在门外边顿脚的声音,随着这脚声是一条狗站了起来,跑了开去的声音。
  “嘿,妈的,差点绊了我一跤!”是那人的声音。
  两个才放心的透出一口气来。吴刚赶快跑到水缸边,拿碗去舀水。那人就在厨房门口出现了,是高大的伍长发。
  伍长发走到吴刚的身边,一把抓住他的左臂轻声喝道:
  “妈的,你在这里干甚么!嗯?”
  吴刚从缸子里拿出一碗水来:
  “干甚么!口渴了,喝水。”
  “哼,喝水!”伍长发盯了秋香一眼。
  秋香垂下头,红着脸,她为要竭力遮去自己的羞,就竭力把脸凑到火炉口去。
  伍长发微微的点点头,随即掉过头来向着吴刚,严厉地:
  “哼,今天是你的运气!妈的,我跟你说,你当心点!”
  吴刚忽然听见旅长的喊声,放下碗抽出自己的手来就跑。
  “妈的,你有天总要遇着老子的时候!”伍长发说着,见他跑了出去,自己就向秋香面前走去。
  “你说我的鸡巴!”吴刚一面走,一面喃喃的说。他走进旅长的房门口的时候,就笔直的垂着两手站着。
  旅长从躺椅上抬起头,严厉的说道:
  “你去看看参谋长到了没有!”
  “是。”他正确的做一个立正姿势,向后转,就向着外边跑去了。
  八
  旅长躺在躺椅上,心里非常的不舒服。他想自己成天到晚为了些大事辛苦着,而且为周团长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烦了心,晚上回来却得不着温柔的安慰,反要听这些闲话和哭声。心里更加厌烦起来。
  而太太躺在床上肩头抽搐得更厉害了,不时还发出很难听的呕声。
  他很凶的搁下烟杆喊道:
  “来人吓!”
  “来啦!”伍长发应着,就在门口出现了,端正的立在门帘下。
  “把上房的灯给我点起来!”
  “是。”伍长发特别起劲的做一个立正姿势就退出去了,隔了一会儿又回来站在门口很起劲的说道:
  “报告旅长,灯已经点好了。”
  “把烟杆这些给我拿去!”
  旅长走到上房来,和衣躺上床去。伍长发轻轻把烟杆、烟盒子、火柴,放在方桌上煤油灯的旁边,又轻轻点着脚尖一步一步的移到门口,带上门出去了。
  旅长一翻的爬了起来,拴上门,一口气把灯吹熄,又躺上床去。
  屋子黑暗了下去,但清水似的月光立刻从玻璃窗口涌进来了,照见了方桌和上面的煤油灯、烟杆、烟盒子、火柴和一个开过的白兰地酒瓶,两个玻璃杯……
  旅长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转侧着身子。首先在他脑子里出现的是周团长那有点跋扈的脸子,接着又出现了吴参谋长那有着两弯向上翘的八字胡的方脸,那脸上有着一对深不可测的眼睛。他想:
  ——哼,吴参谋长今天要到了,不晓得他这回回去又干了些甚么鬼把戏来了呢!上半年他和周团长那些不稳的谣传,可恨没有抓住确实的证据!而最近周团长却又暗暗添买了不少的枪……
  他于是想到刚才太太向他说的话:士兵方面的谣言来了。
  ——哼,一切都是可能的!
  他一想到这,全身都紧张了。而且觉得这周团长,吴参谋长甚么的,就像自己身上的附骨之疽似的,恨不得一把就把它拔出。但他的脑子里却像乱丝似的,觉得事情又决不是这样简单:
  ——吴参谋长和司令官是同学,这人确也有些能干,能够定出很好的作战计划来。如果把他一放手,他马上会跑到敌人那方去转来打自己的!而且有些下级干部是他的学生。周团长呢,那不消说,实力是握在他手上的……他和其他的两个团长也紧密地牵连着。如果把他弄了去,恐怕会发生甚么乱子的吧?……
  他的脑子感到非常的发涨,就像火在那儿燃烧似的,燃烧得要爆炸开来。他于是一翻身坐起来了。他紧紧的闭住嘴唇,两眼圆睁的盯着窗子,那照在方桌上的月光反映在他的脸上,就好像一尊石像似的。
  他站起来了,拿起烟杆来,擦燃火,屋子里顿时亮了起来。他把火柴放在桌边,远远把含着的烟杆子那头的烟卷凑上去,但那火马上戳熄了。他忿忿的丢下烟杆,便索性伸手到月光下拿起酒瓶,拔下塞子,倒进一个玻璃杯里,那酒黑汪汪地就在那杯口闪光。他端了起来,一口就吞下一半,肚子里一股热热的,才觉得舒服了些。
  他石像似的一手执着杯子望着窗外,只见那一轮明月正在远远的那黑黦黦的像躺着许多骆驼似的山巅之上,看来不过才相离两丈似的。隐约的可以想见那在月光笼罩下山脚边的田野和村庄,在隔林两三点的灯火里,还夹着村犬的吠声。一簇半白半乌的云絮向着明月包围了来,遮蔽着,眼前的许多人家屋顶都黯了下去,成了一片模糊,但那月儿随即又在那乌烟瘴气的云团空处挣出脸来,又洒出比先前更加明亮的光辉。
  这情景,使他记起在外省的家乡来了,那曾经少年时候住过的家,就像今天在鹅毛山下看见过的,靠着山脚边,一条潺潺流水的小河,河弯处一丛森森的树林边便是自己曾经住过的八字粉墙黑漆龙门上钉有一块“拔贡”的木匾的家。那时候曾经和拖着一条辫子的张副官长他们几个少年拿起网兜一道踏着草地上的月光下河去,河水泛着鳞鳞的银色的光,两岸闪着轻绡似的雾气。可是那屋子在一次的军队混战中破毁了一下,原来竟给土匪烧去了。但他总觉得像恒丰祥老板他们那种生活是舒服的,在鹅毛山脚有一间依山傍水的瓦屋,而且有三个儿子……
  他忽然听见门外边有一个稀呼稀呼的抽搐声和发呕的声音。
  ——这一定是她来了!是的,我对她太狠了,她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小孩子……
  他想着,转过身去想给她开门。但他立刻又站住了:
  ——笑话!我一个堂堂的旅长竟为儿女柔情所屈服么?
  他把杯子搁到嘴唇边,吞完了那半杯,立刻又倒上床去了。
  第四章
  一
  吴参谋长躺在客厅里的烟榻上,烟盘上的玻璃罩灯光照着他那两弯翘起八字胡的方脸。他用手指拈扯着胡子尾巴,两道浓眉下的两只眼睛愉快地看着面前今天曾经去接了自己来的五个——那曾经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五个。他愉快地慢条斯理地谈讲着。
  沈军医官躺在烟盘右边,右手捏着铁钎子,左手的指头靠近灯罩口很熟练地在裹签子上的烟泡。
  在烟榻的两旁坐着的四个是:李参谋,余参谋,孙连长,刘连长。
  刘连长是一个矮个子,甲子脸,右眉平直,左眉斜上,两眼闪着光芒。他把两手搁在膝盖上,挺胸坐在椅子上。
  孙连长用半边屁股坐在椅子边沿,挺直的身子则采取半面向左的姿势对着吴参谋长。他故意移坐前一点,把刘连长遮在背后。刘连长见他把自己遮住了,便不高兴的把椅子朝前移一移,又把自己在吴参谋长的眼前显露着。他想:
  ——你怎么可以遮住我?我是参谋长的学生!
  李参谋今天一直还没有讲到自己要讲的话,都是因为这些家伙们也去接参谋长阻碍了自己。他不高兴地一时看看对面的两个连长,一时又愣着眼睛看看坐在他稍后一点的余参谋。他烦躁地用手抓着颈项,一时又把架在左腿上的右腿放下来,把左腿换架在右腿上。
  余参谋一看李参谋看他,就赶快把自己的眼光避开,身子就更向后移一移,躲在茶几后。他冷笑地想:
  ——参谋长就让你一个人独占去了吧!妈的,多么卑鄙!
  沈军医官把烟枪递过来了。吴参谋长一接到手上,就停了讲话,坐了起来。见面前的四个人都也立刻停了声响,屏着呼吸紧张地望着他。吊挂在天花板下的一盏煤油灯光直照在那四张流着油汗的脸。那种对他起着尊敬的样子,觉得很满意。他一面高兴地想:
  ——这回司令官打电去催我回来,一定是他前回允许过我的事,那么这批忠实的人是用得着的时候了!
  他拿起烟盘前的一把茶壶。李参谋立刻就在自己旁边的茶几上拿一个杯子送过来了。吴参谋长向他点点头,见他仍然还是那么很结实精悍的样子和又红又白的脸,在灯光下仍然和两个月以前没有两样,觉得很愉快。但他仍然脸色严正地喝了一口茶之后又躺下去了,对着火吱吱吱地抽起烟来。烟枪里的“烟油”太饱了,忽然射出一股到他嘴里去,苦得要命,他立刻皱着两道浓眉,又坐起来。但一见面前的五个都也立刻皱着两眉,紧张的把他望着。他心里又才觉得非常愉快:
  ——这些人都仍然是能和我共患难,同忧喜的!
  他向地上吐了一口,笑道:
  “呵呀!好苦,这烟油!”
  五个人都忍不住噗哧地笑了。他立刻严正地抬起脸来,大家又不笑了。他于是解释似的笑道:
  “这枪是太饱了!”
  他漱了嘴之后,就在身边拿起一根湘妃竹烟杆来。
  李参谋站起来。同一个时候,孙连长也站起来了。两个都匆忙的抢着向门口走去。
  李参谋赶快伸手一拦孙连长:
  “你坐着吧。”
  孙连长也同时伸手拦他一掌:
  “我去叫,好啦。”
  但两个已抢到门帘边,李参谋抢着大声喊道:
  “勤务兵!给参谋长拿烟来!”
  孙连长见勤务兵走了进来,口里还在嚼着饭。他就从他手上把烟盒拿了下来:
  “你交给我吧。你还是去赶快吃你的饭好了。”
  李参谋就鄙夷地看了孙连长一眼。
  吴参谋长看这两个为自己的事情这么争先恐后,觉得非常愉快,他微笑说道:
  “我自己来吧。你们都坐下吧。”
  他含着烟杆叭燃烟卷之后,就挺起颈根,愣着两眼向周围看了一看;大家又准备要讲话了。
  刘连长站起来了,孙连长没有看见,在同一个时候,也站起来了。刘连长皱一皱眉头,但他觉得既然站起来了,不管他,还是说起来吧:
  “参谋长!学生那一连……”
  孙连长吃了一惊,掉过脸来不高兴的看他一眼,立刻又回过头去抢着说:
  “参谋长,我那里……”
  刘连长就气忿忿的不说了,愕然的把他望着。
  李参谋和余参谋都笑了一下,觉得那种争夺的神气,实在是可笑的。吴参谋长立刻皱着眉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两个立刻又闭住嘴了。
  “坐着谈吧。”吴参谋长把拈扯着胡子尾巴的手向前一伸微笑的说,“我觉得大家还是不必这么拘泥着好些。”
  孙连长和刘连长又坐下了。
  吴参谋长嘴上含着右手拿的烟杆,左手又拈扯着翘起的胡子尾巴,两眼紧紧盯住他两个。
  “参谋长,”孙连长抢先说,“自从参谋长请假去了以后,我那一连的饷就都没有拿着了……”
  “参谋长,”刘连长有些不服气,觉得刚才是自己先开口的,也抢着说,“学生那一连九月份的伙饷到现在还没有拿着……”
  孙连长偏了脸瞪刘连长一眼,又抢着说:
  “参谋长,你看第一连王连长保商就保了两次!营长这些地方简直私心得很!王连长他们简直腰包都胀满了!……”
  “参谋长,学生那一连的兵士们最近跑到我的连长室门口来问了几次。他们私下里叽里咕噜的。那天我捉住一个兵在那里骂长官,真是有些不像样了!我就罚了他的跑步,跑了一点钟,我……”
  孙连长又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又抢着:
  “参谋长,我连上的兵士没有一个不在闹闲话,今天王金玉和杜占鳌挨了张副官长的耳光下来简直吵得全连都轰动了。营长跑出来训话,他们还叽里咕噜的……”
  吴参谋长仍然嘴角含着烟杆,手指拈扯着胡子尾巴,两眼紧紧盯住他们抢着的讲话。他一面愉快地觉着自己有“耳听八方”的能力,一面竭力捕捉着他们那些话里的要点。到了这里,他忽然把烟杆抽出嘴来,吐一口口水到地上,然后紧盯着孙连长说:
  “喂喂,不忙。王营长讲了些甚么?”
  刘连长就赶快闭住嘴了,红着一张脸。
  孙连长被他这突然一问,怔了一下,但觉得参谋长先问了他,就又非常高兴的说道:
  “参谋长,他来是这样讲的:他说,这不能怪旅长或赵军需,是司令部的钱还没有发下来——”
  他正讲得高兴的时候,吴参谋长突然吃惊的打断他的话:
  “是司令部没有发下来么?”
  孙连长弄得怔了一下。
  吴参谋长见他那窘了的样子,赶快又向他点点头道:
  “好,你说吧。”
  孙连长又说下去。完了之后,吴参谋长又才掉过脸来望着刘连长:
  “你说吧。”
  刘连长立刻把胸脯一挺,觉得自己应该要显得有教养,在说话方面对词句要选择一下,要显得和孙连长不同才好。他于是用着很准确的声音说道:
  “学生那一连,对于他们的军风纪,学生是随时都在留意的。我常常都记着参谋长从前在学校时向我们说的话:军风纪第一。可是最近因为两个月的饷拿不着,士兵们对于这方面究竟有些懈怠起来了。可是我仍然要竭力保持着,加以纠正。不过如果饷还不发下来,究竟还是不大好。学生的话就是这样。”他说完,又向吴参谋长挺一挺胸脯。
  吴参谋长微笑了一下,嘉奖地点一点头。
  二
  “参谋长,”余参谋含笑的说,“我们很久就希望参谋长回来了。”
  李参谋愕然地张开嘴巴看了余参谋一眼,说:
  “余参谋,请你等一等。”
  他就向床边走来了,在沈军医官的腿旁边坐了下来,把脸向着吴参谋长。
  余参谋满脸羞得通红,愤愤的想:
  ——哼,这简直多么卑鄙呀!好,就让你们争宠去吧!这里既然没有我的地方,我倒莫如走了的好!
  他忽然记起赵军需官说的在这个时候等他,顿时觉得那和李参谋他们处在敌对地位的赵军需官对自己究竟也还不错!他想站起来了,但又犹豫着,觉得就这么突然走了似乎太不好。最后他采取了一种折中的办法,把自己挺直着的腰背驼了下来,作为报复。愤愤的看着李参谋那很觉得讨厌的嘴脸。
  李参谋正在高兴的说着:
  “参谋长,你如果今天再不到,我们真要急死了!你去了两个月,我们旅部里弄得简直不像话。听说连司令官都知道了,非常的不满意。第一是赵军需官,这家伙简直越来越厉害,可以说要爬到我们的头上来屙屎了!比如各营连的伙饷何尝没有!许多人都晓得他拿到一些商家去放大利。这回的官产清理,有几家是早收过了的——但是弄得满城天怒人怨——这些钱是哪里去了?还有两笔,那宋保罗家的一笔,请他援别人的例也减少一点,他却一口咬定说,旅长是要那么办的!”
  “哪个宋保罗?”吴参谋长忽然把烟杆抽出嘴来,偏着睑问。
  “呵呵,”李参谋怔了一下,然后说,“同参谋长的二太太也认识的那个吧?”
  “唔唔,你说吧。”吴参谋长说着,同时想:
  ——他那嘴唇动得还和从前一样好看。
  “参谋长,这宋保罗说他也要来看参谋长呢!这官产的事情,他想请参谋长帮他的忙……”他说到这里,停了停,看着吴参谋长的脸。
  沈军医官突然停止了裹烟,抬起上半身来说:
  “他说他明天就要来看参谋长呢!他今天向我说的……”
  李参谋愕然的看了沈军医官一眼,生怕他把话抢了去,赶快说:
  “他说他明天就要来看参谋长呢!他今天向我说的,他说……”
  沈军医官就不高兴的躺下去了。
  余参谋冷眼看着在肚子里发笑:
  ——哼,多么好看的争宠啊!
  “这赵军需官最近简直专权极了!”李参谋仍然不断的说,“他和张副官长和几个营长勾结得密密的,他们对参谋长在外面还说了许多不利的话!……”
  吴参谋长心里大吃一惊:
  ——甚么不利的话?难道我这回买田买房子的事他也知道了么?那可糟透了!——他想着,严厉地问道:
  “甚么话?”
  “那当然是说参谋长和敌军江防军怎样啰,这回又买了多少田地啰,这些。”
  一股寒噤在吴参谋长身上掠过,汗毛都倒竖起来。但他竭力不要使面前的这几个手下人看出自己的失态,于是镇静地保持着严正的态度,单是在鼻孔里冷笑一声:
  “哼!”仍然不动的望着李参谋。
  李参谋就痛快的说了下去。最后他望了周围的人一圈,愤愤的说:
  “我们在坐的这些人,简直成了他们的眼中钉,他们在排挤我们呢!”
  “甚么?”孙连长首先跳了起来。
  “甚么?”刘连长也跟着跳了起来,“他们要排挤参谋长吗!”
  “甚么东西!”孙连长捏起一个拳头到胸前,“他敢挤参谋长?那我的枪就是他的对头!”
  “他敢!”刘连长也愤激的说,“这江山是我们在枪林弹雨里辛辛苦苦挣来的!”
  余参谋只是在肚子里暗暗冷笑着:
  ——呵啊!多好看呵!
  吴参谋长放下烟杆,用手掌向前一按:
  “你们坐下吧!用不着这样的激动。”他一面说,心里却暗暗觉得好笑:
  ——这些年青人的火气倒是蛮好的!
  最后,他掉过脸来望着余参谋:
  “余参谋,你刚才要说什么?”
  李参谋跟着紧张地望着余参谋,生怕他就先提起关于要求禁烟委任的事来。
  余参谋的脸红了一红:
  “嘿嘿,”他惨笑着说,“参谋长,没有什么。”
  吴参谋长躺下去了,两眼紧紧盯着天花板。他把今天这些所有的情报在脑子里展了开来,加以比较,分析,整理。最后他皱一皱眉头,坐了起来,沉毅的问:
  “你这两天看见周团长没有?”
  “看见的。”李参谋赶快高兴的说,“今天还看见的。他说他等一下就要看参谋长来了。那些事我今天曾向他说过,他当着赵军需官就大发一阵脾气!”
  “啊?”吴参谋长忽然吃惊了,两眼圆睁的看着李参谋。好一会儿,他才叹一口气:
  “咹,你们是太年青了!周团长那样的火性,还经得起你去给他加油么?事情是,不能这么毛躁的!”
  他觉得有些懊恼起来:
  ——谁都知道我和周团长是拜把弟兄!过去已经弄得够麻烦了,使得许多事情都受了影响!现在忽然还再增加上这一个麻烦,那,我这回的,司令官电召我回来的那事情,又会……唉唉,究竟是太年青了!
  但他竭力镇静着,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烟灰,就向外出去小便去。
  李参谋抓住这个机会,追出门外,悄声说:
  “参谋长,那禁烟的事情已经完了!”
  “怎么样?”
  “参谋长从前不是曾经向旅长提过?但是这回他向司令官提出的是赵军需官、张副官长和陈监印官!幸好委任状还没有下来。但假使参谋长迟来几天,就简直一点希望都没有了!这简直是太欺负人了!”
  吴参谋长看了他好一会儿,点点头道:
  “好,我知道了!”转身就走。
  李参谋又迫上两步悄声说:
  “参谋长——我看这余参谋恐怕靠不住。他和赵军需官他们的关系……”
  “甚么?”吴参谋长这才大大的吃惊了,头上好像被甚么东西重重的一击,昏了一下。但他生怕李参谋看见自己会这样失态,赶快竭力镇静着带着责备的口气说道:
  “你为甚么不早跟我说?你怎么刚才哇啦哇啦的说了那样多?嗯,真是太年青了!”
  李参谋吓得倒退一步,赶快回进客厅里,跑到余参谋面前拍拍他的肩头:
  “余参谋!我刚才打断了你的话,你不会多我的心吧?”
  余参谋心里忽然明亮了一下,暗暗冷笑:
  ——哼,你这家伙不知道又去和参谋长讲我的甚么话来了!回来就这么敷衍我!——他嘴上却笑道:
  “那算不了甚么,那算不了甚么。我们做一个人不过就这样罢了!”
  “你真的没有多心?”
  “我已经说了,你还要怎样?”余参谋竭力忍耐住,但仍然嘲笑的说。
  旁边的三个没有听清他们说甚么,以为参谋长又叫李参谋传下什么要紧话来了,都惊异的围了过来,脸色严重的问:
  “参谋长讲了甚么?”
  李参谋赶快把他们拦住:
  “没有甚么,你们坐下吧。我不过和余参谋讲两句话。”
  “不,我不相信。”沈军医官拉着李参谋的衣袖说。
  “说,说,甚么呀!这么秘密么?”孙连长和刘连长也围着他说。
  李参谋急得脸红了:
  “说没有就没有。难道我还骗你们么?”
  三个就退回去了,但还是不相信的看着他,又用嫉妒的眼光看了余参谋一眼,好像说,哼!他倒比我们多知道一些!
  ——唉唉,我倒还是莫如走了的好——余参谋愤愤的想,但随即他又觉得李参谋既已来向自己赔小心了,马上要走,似乎又不大好。
  三
  吴参谋长回房间里来的时候,一个勤务兵匆匆忙忙的跑了进来,两手捧着一张名片到吴参谋长面前,端正的说道:
  “报告参谋长,司令部的钱秘书来看参谋长。”
  “请。”吴参谋长高兴的说。
  “参谋长,”李参谋凑到吴参谋长身边说,“这钱秘书来会参谋长大概有甚么要紧事情吧?”
  “甚么?”吴参谋长装着没有那么一回事似的。
  李参谋更把脸凑近一点悄声说:
  “前天我在周团长那里曾经碰见他。他和周团长两个谈了许多话。参谋长,我看我们退出去一下。”
  吴参谋长嘉奖似的点一点头,用手拈扯着胡子尾巴就要迎出去,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就是听说这老同学钱秘书又讨了一个女学生的事情。算起来这已是第八个小老婆了,这实在是一个风流人物。他微笑地想掉过头去问,但他随即又把笑脸收住了,警觉地克制住自己:
  ——是的,在这些手下人的面前,还是不要谈这类话的好,像我这样的身份!
  李参谋见吴参谋长走出去了,转过身来的时候,见面前的几个人都在对他射出羡慕的眼光。他于是快活的喊道:
  “喂,我们避一避吧,我们到里面书房里去坐一坐吧。”
  他抢先领头走在前面,四个人都就跟着他走出来了。
  余参谋忽然说:
  “我要回去了。”
  “你怎么就走呢!”李参谋吃惊的赶快拉着他的手。“我们回头不是还要吃参谋长的接风酒么?”
  余参谋的心又活动了,他想:
  ——我是不会被你利用的!不过,也好,我就在这儿做一个旁观者也好!
  他一确定了自己的地位,立刻又觉得轻松许多了。
  就在这当儿,只见前面天井边的走廊下,一个穿灰军服的勤务兵一手提着一盏风雨灯,引着那钱秘书向里面走来了。那风雨灯的黄光照着钱秘书那窸窣响着的团花缎袍,一张白白的刮得光光的瘦脸,一对色情的光芒四射的眼睛。
  吴参谋长一迎上去,钱秘书老远就哈哈一声,两手捏成一个拳头不断的拱了几拱:
  “哈哈!吴参谋长,你辛苦辛苦啦!到好久了吧。哈哈!”
  “哪里哪里。”吴参谋长也微笑地捏起拳头打了一拱。“你从司令部远来不也辛苦了么?我今天才回来,不然是应该给你接风的。”
  “哈哈!哪里哪里。”钱秘书连连的说,又拱了几拱,“我这不过是两三天的路程,算甚么?我倒是应该来给你接风的,哈哈!”
  进了客厅,钱秘书一坐到烟盘左边,就对着吴参谋长连珠似的问:
  “老太爷好吗?老太太好吗?大太太好吗?二太太好吗?”
  “都好。”吴参谋长微笑的说。
  “那好极了,那好极了。”
  “听说你要放关监督了?”
  “哪,是的,哈哈!”
  “那倒是一个肥缺。”吴参谋长微笑的说。
  “那算甚么,一年顶多不过拿得到几万,那算甚么。你要荐人吗?你荐来吧。希望你不要客气,哈哈!”
  吴参谋长心里惊异了一下,他想:
  ——这出名滑头而又专用私人的老钱,今天居然这么慷慨,他一定又有甚么花头在后面了!
  他只是微笑的说:
  “那很好。给你道喜!”
  “哈哈,那没有甚么。我倒要给你道喜呢!”钱秘书又拱了一拱,他见吴参谋长惊异的望着他,并且从那庄重的嘴唇上发出来一声:
  “甚么?”
  他于是把嘴凑到吴参谋长的耳边去放低声音说:
  “我这回来,就是奉了司令官的使命来和你商量一件事情的呢!”
  吴参谋长叫站在旁边伺候烟茶的勤务兵出去之后,两个就躺上床去,隔了烟盘,脸对着脸。
  “吴参谋长,”钱秘书忽然事务地满脸正经地开始了,“你们旅长这回不是又买了五百支枪来了吗?”
  “有这一回事。”吴参谋长心里已经明白他要讲的是甚么了,但他故意皱着眉头翘起大拇指再补上一句:
  “不过,我好像听说我们这个同学大不高兴,是吧?”
  钱秘书知道他指的是司令官,装作没有听见似的只顾说:
  “你们旅长不是打算成立一个补充团吗?”
  “是的。”
  “但是司令官觉得这团长的人选问题……”
  “恐怕是王营长吧。”
  “老哥,这就是难题呢!”钱秘书忽然高叫一声,一翻身坐了起来。侧着身子看了吴参谋长一会儿,而吴参谋长则两眼深思地望着他。
  “你知道,”他又说起来了,“司令官所虑的就是这一点。他派我来就是想先征求你的意见……”
  吴参谋长的两眼闭住了,眼珠子在眼皮下面转动着,他感到轻微的失望:
  ——司令官打电催我回来,原来仅为了这个!
  钱秘书以为他一定在感动了,赶快乘势说:
  “司令官还说,这五百支枪暂时编两营。内中的一个营长,他打算把内人的哥哥给你介绍来。”
  吴参谋长睁开了眼睛,皱着眉头,微笑道:
  “我还得考虑。”
  “为甚么?”钱秘书倒忽然吃惊了,大大的张开嘴巴望着他。
  吴参谋长站了起来,把两手反扣在背后,在地上踱了起来。
  ——五百支枪,那算甚么呢?而且他们还要插脚一个营长呢!
  他想着,向门口踱了过去。
  ——不过既然有了这机会,也未使……
  忽然发现靠烟榻旁的玻璃窗外有谁在那儿偷听,他便伸出头去一看。只见那人已慌慌张张跑到对面去了。
  “五百支枪的团长,”他转身回来的时候,皱着眉头说,“那是太寒碜了!”
  “老哥,”钱秘书拍拍他的肩头,笑嘻嘻的说,“实力抓在自己的手上就是自己的本钱!哈哈,干下来吧,干下来吧!”
  “这不是干不干的问题,”吴参谋长一面缓缓的说,一面用右手食指在摆着烟灯的闪亮的白铜盘上点画着,就像作战时他在地图上点画着似的。钱秘书的眼光就随着他的指头转动。他画了几个小圈,然后又在那许多小圈中的一个紧紧的点着,“这问题的要点是在这儿,旅长那方面能通得过吗?”
  “司令官的意思,”钱秘书连忙抢着说,“旅长那方面由他去办就是了,只要你答应下来。”
  “但是枪还是太少了呀!老哥!”他说着,同时想:
  ——司令官派这老钱来,一定还有甚么话的;因为司令官既然要我来分散旅长的兵力,他对我的估计,大概也知道我不会随随便便这么廉价就答应的吧?
  “司令官大概还有甚么更好的意见的吧?”
  钱秘书怔了一下,但他赶快就用笑来把遮掩过去了。
  “哈哈!老哥,司令官的意见就是这样。枪少,你自己不能去想办法么?”
  “我自己怎样想办法呢?”
  “哈哈,难道你老哥还少了办法么,你这老军人?”
  “但是我总觉得司令官该还有别的甚么更好的意见。”
  “的的确确,”钱秘书一本正经的说,“司令官只是这么向我说的。”
  “不,难道你老弟不能帮我想点办法?”
  “哈哈!我有甚么办法呀!老哥?”
  “不,我是说你在司令官面前。”
  “老哥,这我也早已想到了的,我已向司令官说过了呀!可是他说只能这么办。”
  ——狡猾!这家伙一定要给他一点甜头他才肯说真话的!——吴参谋长愤愤的想。——但是给他甚么甜头呢?
  一个丫头双手捧着一盘月饼进来了。这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头发梳成一条辫子拖在背后,一张秀气的瓜子脸,眉清目秀,端正的鼻子,含着天真的微笑的嘴唇。她把那盘点心向烟盘前送来的时候,用清脆的声音说:
  “太太叫我送来的。”
  吴参谋长一面用手指着点心,说:
  “请用点心吧。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
  一面抬起眼来看。却见钱秘书那一双色情的眼睛痴呆地看着那小丫头,下嘴巴都挂了下来。他不禁笑一笑,说道:
  “请吧。”
  “呵呵,”钱秘书这才从梦境拖了出来似的笑了起来,“这女孩子还不错。”
  “你喜欢么?”
  “呃,呃,哈哈,这女孩子是你才买的吧?”钱秘书笑着说,很可惜地看着那丫头走出去了。
  “我最近倒另外买了一个,这是去年买的。你喜欢么?你把她带去吧。这孩子倒聪明伶俐的。”
  钱秘书一惊,顿时捏起拳头打一个拱笑道:
  “那怎么可以……那怎么可以……”
  “那有甚么关系?老同学?”
  钱秘书很感动地伸手搭在吴参谋长的左肩上,拍了一拍:
  “唉,老哥,你这样的深情厚谊,我要怎样感激你才好呢?”
  停了一会儿,他又闪着很诚恳的眼光问道:
  “那补充团你怎么样?”
  “我不想干。”吴参谋长觉得这时应该更要拿稳一点了,把两眼望着地板说。
  “为甚么?”
  “为甚么?”吴参谋长掉过脸来,把手向两边一摊,“请你替我想想吧,我从前并不是没有当过团长的,这五百支枪的团长,即使你,你愿意干么?”
  “那自然……也不一定啰!”钱秘书同情地但吞吞吐吐的说。
  “难道司令部的军械库就没有枪么?”吴参谋长更逼近一句。
  “有枪。”钱秘书这才恍然地笑起来了。
  “你能不能担保他来补充我?”
  “不忙,你说你能不能答应?”
  “不忙,你说你能不能担保?”
  “那么,你让我去考虑一下吧?”
  “那也好。”吴参谋长不在乎似的说,肚子里却暗暗的笑道:
  ——狡猾!那一定是司令官早已授意了的!哼,考虑!……
  四
  李参谋从玻璃窗那儿向书房跑来的时候,感到了非常的兴奋:
  ——参谋长又要当团长了!那么我的禁烟委员是不成问题了!
  他高兴的走进书房,就忍不住地向房间里散坐着的四个人招招手,低声说:
  “喂,好消息,好消息!”
  四个都张着惊异的眼睛一窝蜂似的拥过来了,把他围了起来。
  “喂,参谋长要当团长了!”
  “真的吗?”
  “真的吗?”
  孙连长和刘连长枪着问,紧张得脸上发出油光来了。
  李参谋觉得面前这四个完全在他的消息支配之下了,感到自己所处的地位的高大,他于是兴奋的低声说:
  “这回是司令官来请我们参谋长当团长的。请他把补充团成立起来!”
  “那不是要新委三个营长吗?”孙连长高兴的抢着问。
  刘连长慌忙拍拍李参谋的肩头:
  “李参谋,你听见参谋长决定了哪几个的营长?”他说时,和孙连长会心的对看一眼。
  “哪里就这样快呀!”李参谋笑起来了。
  孙连长碰了碰刘连长的拐肘,悄悄在他耳边说:
  “今晚上迟一点回去。”
  刘连长也高兴的点一点头。
  李参谋觉得今晚上是太痛快了,见他两个那样兴奋,忽然想要给他们开开玩笑:
  “不过,”他举起手来说,“不过我好像听见说司令官要派两个营长下来呢。”
  这好像晴天里忽然来了一个霹雳,孙连长和刘连长都震惊了,两个异口同声的急问:
  “怎么?”
  沈军医官心里很高兴的想:
  ——一个团长可以驻防一县,可以保委一个县知事,不要是今天赵军需官给我看的相正应在这儿呢!
  他全身都紧张了,伸手抓住李参谋的肩头问:
  “当真是真的吗?”
  “我骗你干甚么呀!”
  沈军医官就碰碰余参谋的肘拐,悄声问:
  “你当甚么?”
  余参谋只是笑一笑,不说话。
  孙连长拉着李参谋的手肘把他向屋角拖去,这边三个人都惊异的望着他两个。
  孙连长把嘴凑到李参谋的耳边说:
  “你看这一个营长,参谋长会决定哪个?”
  刘连长看见孙连长那样子,顿时愤怒了,他想:
  ——妈的,李参谋又不是你一个人的!
  他就故意逼上前来了。
  “喂喂,老刘!请你不忙过来好不好?”孙连长连忙摇手说,“我同李参谋谈几句话就来!”
  “甚么秘密话呀!”刘连长嘲笑的说,“有甚么秘密不能公开呀!难道我们就把你们吞了么?”
  孙连长见他不走开,顿时愤怒的但却微笑的喊道:
  “唉唉,老刘!你这人真是!”
  李参谋远远看见余参谋在煤油灯旁沉默的坐着,顿时非常吃惊了:
  ——唉唉,我真是一个多么草包呀!我怎么当着他把这消息说出来呢!糟糕糟糕!
  他想起了赵军需官在对付他的手段,想起了吴参谋长刚才责备他的话,全身都战栗了:
  ——唉唉,这家伙现在是一点都放松不得的!
  他离开孙连长就走过来了,伸手拍拍余参谋的肩头道:
  “喂,老余!我们两个外边去一去!”
  ——哼,他一定又要利用我甚么了——余参谋想,但他只得点了点头。
  两个就一道走出书房去了。
  孙连长慌忙的也跟着追出去。
  刘连长追到门栏边,看见孙连长在李参谋、余参谋的背后跟着。他心里愤愤的想:
  ——妈的!随你玩甚么花头吧!我总是参谋长的学生!
  他觉得孙连长那么情急的样子,简直是多么卑鄙呀!于是就愤愤的转身回来了。
  沈军医官笑嘻嘻的向他说:
  “喂,刘连长,你看参谋长驻防哪一县好?”
  刘连长没有听清他讲的甚么。带着嘲笑的脸嘴,就伸手向门外一指说了起来:
  “老孙这人真是牙牙乌得很!你看他就慌得像命都不要了似的!喂,沈军医官,我告诉你,老孙前天晚上在后街上调戏人家良家女人挨了一耳光,你听见吗?呵呵,他还有可笑的事呢,有回他跑到一个土娼家里去,因为屋子里没有点灯,他就错跑到那老太婆的床上去了,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错就错……”
  “甚么?”沈军医官惊异的把他望着。
  “他呀!他就是那样慌得不要命似的!只要看见是女人,不管是甚么,只要头上有一个‘转’⑤,下面有一个眼,他就想锥她一下!真是,我听见,全城老百姓都把他恨死了!他……”
  他还要竭力搜寻些比这还厉害的劣迹来攻击一通,孙连长已在门口出现了。他于是赶快掉转头来嘲笑道:
  “你们在外边谈些甚么呀!”
  “哈,你这人真多心,我谈甚么呀!”孙连长笑着说,立刻又神秘地把声音放低下来,“他们两个在外书房悄悄谈话呢!老刘,走!我们去听去!”
  刘连长摆出很正经的脸相说:
  “算了!去偷听人家干么!又不是妇人女子!”
  于是大家都不说话了,散开坐着,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停一会儿,孙连长又忍耐不住了,走到沈军医官面前,嘴唇抿笑的说:
  “沈军医官,据你看来,这一个营长,谁有希望?”
  刘连长也全身紧张的望着沈军医官,立刻站起来走到面前去,心里惟愿他一说出来的是自己。
  沈军医官拿起一张手巾蒙在鼻尖上,很神气的“呼”了一声,然后笑道:
  “自然你也有希望,”他指着孙连长说,“自然你也有希望。”他又指着刘连长说,“你们都有希望的。我准备来吃你们的喜酒就是了。不过,据我看,李参谋是更有希望。”
  这最后一句,就好像几百斤重的铁锤似的,重重的敲在面前这两个的头上,两个顿时发昏得呆了一下。但这一敲,倒好像才从梦里惊醒了似的。孙连长和刘连长就紧张的然而失望的互相看一眼。
  孙连长碰碰刘连长的肘拐:
  “走,我们两个出去!”
  刘连长点点头就跟着走出书房来了。孙连长走不几步,忽然停住在天井边,拍拍刘连长的肩头道:
  “据你看,会不会是李参谋?”
  “可能的。”
  “那不行,他凭甚么功劳苦绩?我们是拿性命去拼来的!”
  刘连长带着嘲笑的眼光看看他:
  ——哼,妈的,你现在也找我商量来了!我才不给你利用呢!——他想着,但口里却笑道:
  “只要你不赞成,我当然也不赞成。”
  孙连长带着怀疑的眼光望着他:
  “你不开玩笑么?”
  “笑话!”刘连长就在自己的胸脯上拍了一掌。
  但两个忽然闭住嘴了,因为他们看见李参谋正笑嘻嘻地在余参谋的前面走来了。两个顿时都觉得那样子非常的讨厌和难看,于是两个的眼睛都敌意的瞪了起来。
  五
  李参谋正在非常高兴的走着,忽然一盏明晃晃的风雨灯光在他旁边一绕就横到他面前来,同时在耳边响了一声:
  “参谋,参谋长在哪里?”
  他吃惊的掉过脸来一看,是满脸搽着雪花膏的吴刚。
  “参谋长在客厅里呢,旅长回来了么?”
  “旅长回来了。就是他叫我来看参谋长的呢!”吴刚快活的说着,提起风雨灯就要向里面跑。
  “喂,不忙!”李参谋赶快止住他,“参谋长在会客呢!我问你,陈监印官今晚上同太太讲些甚么?”
  “陈监印官讲了些甚么,我还没有打听到。不过今天是连赵军需官也在那儿呢!”
  李参谋立刻觉得很糟,感到自己又冒失了,因为他忽然发觉余参谋正在旁边,他便赶快推了吴刚一掌说:
  “好好,你先进去看一看二太太再来吧。”
  吴刚就笑嘻嘻的提着风雨灯跑进去了。他高兴的看着他那带着灯光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快活地想:
  ——可惜余参谋在旁边,看情形,一定又有甚么好消息了!
  他转身来,故意拍拍余参谋的肩头兴奋的说道:
  “好,回头我们喝了参谋长的接风酒再一道回去吧。今天我真高兴,真想喝它一个痛快。”
  第五章
  一
  旅长昨晚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到了听见钟鸣了十二下才渐渐矇眬睡去。忽然,礼拜堂召唤人们去做礼拜的铜钟大声响了起来,咚嗡咚嗡地震撼他的耳膜,他才惊醒转来了。一睁开眼睛,只见满屋都是耀眼的阳光。方桌上零乱的酒瓶和玻璃杯都闪射着白点的光芒。他立刻又闭住眼睛。昨晚上那门外边稀呼稀呼的暗泣声,又在他的耳里响起来了。记得那声音是差不多很久很久才渐渐离了开去,远远的消失在那门外的黑暗中。他心里觉得非常难受。
  他坐起来了,偏着脸,呆呆的看着窗外那远远的山峰出神。靠着那一带山边的村里,他有着许多水田和沙地。那都是这二太太经手买下来的。二太太还说将来靠着小河边恒丰祥老板的庄子附近选一片地来盖它一幢半中半西式的房子,花园,池子,亭子,九曲回廊……脑子里一闪现出这些有着无限丰美的景象,他更觉得自己昨晚上的那些举动究竟是太固执一点了,他想:我虽然有了几十万的财产,大太太是从来想不到这些的,她究竟是贫家小户出身,而且脸子也不好看,是一个凸额头凹眼眶的女人……
  往常这时候,早已听见二太太在堂屋里指挥女仆丫头们的声音了:
  “王妈!你这揩的甚么台子呀!灰尘都还有!”
  “秋香!快把燕窝蒸好来!”
  “吴刚!你还不快些去把旅长的烟杆烫⑥了吗!”
  一时间,人们的脚步声就忙乱的响了起来——这是一种音乐,是一种家庭特有的融和气象的音乐呵!
  他现在侧着耳朵一听,房外边还是静悄悄的,静得连蚊子声音都没有。
  他觉得有些无聊了起来,好像灵魂上突然缺少了一种甚么东西,空虚了一大块,隐隐觉得这融和的家庭就会黯淡了下来似的。
  ——自己已经快五十岁了,一个融和的家庭是必要的——他想着,觉得自己还是到她房间去一下的好。但立刻他又自己克制住了。
  ——不行!那她会高傲起来的!一个堂堂的旅长去俯就了她,那不成了笑话么?
  他故意很响亮的在喉管底里呼一声痰,响彻了整个的院落。是才听见房外边的人们忽然骚动起来了。
  “呵,旅长起来了!”有谁轻轻的说。
  秋香端了一盆洗脸水进来放在洗脸架上的时候,他问:
  “太太起来了么?”
  秋香端正的站住,垂头答道:
  “还没有。”
  秋香那带着羞怯的丰满的脸,血色很好的红的两腮,妩媚的两只眼睛,以及那一个肥大的富有诱惑性的屁股,把衣服绷得紧绷绷的,在阳光下更显得她的美丽。
  ——那屁股确要比太太的大些——他想——据说那是宜男之相。但太太却有着非常大的醋劲——他顿时又觉得太太讨厌起来,而且觉得那搽了粉的脸也没有这自然的脸子好看。
  “旅长,副官长来了很久了。”秋香羞怯的说。
  ——那嘴唇动得多么好看——旅长凝神的想,眼睛直盯住她那嘴唇。
  秋香急得满脸绯红了,红得就像一朵桃花。
  “秋香,你再来看看我这脚上擦伤的一块皮,看看。”
  秋香看见这威严的旅长顿时摆出那种尴尬的样子,她知道这老家伙又在打她什么主意了。她急得一面走过去,一面赶快说:
  “旅长,副官长来了,有要紧事要见旅长,等了很久了!”
  旅长这才像从梦境里拖了出来似的,睁大一对眼睛。
  “副官长来了么?”
  一种紧张的观念立刻又把他捉住了。部队的事,那早已成了他习惯上的重要的大事,这副官长这一个概念在他的脑子里立刻全部盘据了,秋香甚么的早又抛出了他的脑子圈外。
  “那么,请副官长来吧。”
  二
  张副官长在门口喊一声:
  “报告!”就进来了。
  他见旅长正在洗脸盆里水淋淋地拧出毛巾来洗脸。
  “旅长,早!”
  旅长的鬓边,耳根和颈上堆满了螃蟹吐的口沫似的肥皂泡。他一边拿毛巾兜着水冲洗,一边说:
  “今天已经不早了,我昨天到鹅毛山去回来太疲倦了。”
  张副官长站在方桌边无意识地拿起酒瓶来看看,一面掉过脸来微笑的说:
  “旅长去看那地方好吧?我记得那里是依山傍水的吧?是吧。我从来还没有看见过那样好的风水。”
  旅长没有回答他,因为他正拿牙刷插进嘴里去。洗完了之后,他用两手把身上的衣服拍拍,然后说:
  “我看,那地方倒很像我们的家乡。”
  “哈哈,不错!不错!”张副官长立动着嘴边的一圈胡子笑了起来:“那地方确是非常像我们的家乡。简直太像了,是呀,我是说我在甚么地方看见过呢!那里也有一道卷洞的石桥,是吧?”
  吴刚端进一碗燕窝汤来了。
  旅长一手接过碗,一手接过汤匙,向张副官长笑道:
  “请。”
  “旅长,请。”张副官长弯一弯腰,微笑的说,“我已偏过了。”
  旅长喝了一匙汤之后,看着张副官长这态度觉得很高兴。想不到大家在少年时候同着一块玩耍的孩子,现在自己竟在他之上。他于是快活的说道:
  “那里也有一道卷洞的石桥。我昨天晚上不知怎么忽然记起我们小孩子时候的事……”
  “旅长的记性真好。”
  “我记得我们在月地里偷偷拿着网兜下河去的事,月亮下的草地白濛濛的……”
  “哈哈,旅长的记性真好。”
  旅长两口喝完汤,也笑了一笑,然后说:
  “我记得你有一回拿网兜绊了我的脚一下,我就跌一个跤子……”
  张副官长的脸顿时红了起来,赶快笑道:
  “旅长,那时我真不知道自己会那样傻,真是该死!那时候我真是太糊涂了!想不到旅长还记得。”他心里非常惭愧,但同时却也高兴旅长记起了这些事。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旅长仍然微笑的说,“想不到时间过得真快。你我都是快五十岁的人了!”
  张副官长的脸色忽然严重起来,走到门口边向门外看看,然后走进来。
  旅长皱一皱眉头:
  “你看甚么?”
  张副官长笑一笑说:
  “我看有人在外边没有。旅长,我看我们旅部守卫的第二连还是调开的好。”
  “甚么事?”旅长忽然吃惊了,紧张的望着他。
  张副官长移近旅长的身边一点,悄声说:
  “旅长,最近第二连的兵士坏极了!为了欠饷的事情,他们里面在伏着可怕危险呢!”
  旅长吃惊地两眼不动的望着他,眼光显得非常锐利。
  “昨天晚上,”张副官长又说下去,“我的勤务兵来向我说,昨天王营长向他们训话了之后,他们在背地里乱骂。这事情本来我昨天下午就亲眼看见过。我曾经责罚了他们。不过,据说他们在骂着赵军需官把钱拿去买田去了呢!”
  旅长非常愤怒了,但他镇静着,严厉的说道:
  “这是谁传出去的?”
  “现在我还没有确定的调查出来。不过,旅长对于身边的马弁们要注意一点才好,尤其是那吴刚……”
  “哼,”旅长从鼻孔冷笑了一声,立刻非常愤怒的就要叫吴刚进来。
  “旅长,请你息一息怒。”张副官长严重地说,“还有别的消息呢!今天早上王营长慌慌张张跑来向我说,有人说吴参谋长要当补充团长了!他问我知道不,我真猜不透这是从哪里来的消息。不过据我看,大概不为无因,因为昨晚上李参谋醉了回来,口里面又唱又笑的,这是这一两个月来不曾见过的。……”
  旅长捏起拳头,越加愤怒了,两只眼珠挺了出来。
  “吴参谋长昨天晚上到了没有?”
  “已经到了。”
  ——哼,这祸害竟已到了!——旅长的脑子里忽然这么闪了一下。
  张副官长掉过头去向背后望望,见门口那儿没有甚么人,又赶快掉过头来悄声说:
  “听说昨晚上钱秘书、周团长他们在他公馆里密谈了一夜。”他一提到周团长,心里非常的不舒服:“他那团长的位置从前还该我的!”这一句话好像铁爪似的紧紧把他的思想抓住。他于是再着重的说道:
  “周团长最近是太跋扈了,昨天还发了赵军需官的脾气!”
  旅长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发青,铁紧的闭了嘴。他想:
  ——这几天对老钱的到来,自己是太不小心了!也许从司令官那儿带有甚么秘密来的吧?司令官最近和我是太别扭了!甚么他都要抓过去!而吴参谋长、周团长这些人……唉唉,太太的话究竟是对的!
  他觉得很可惜昨晚上回来的时候,没有好好听完太太的话,自己就咆哮起来。
  ——大概太太还有些甚么严重的消息吧?
  他愤怒的在桌上击下一拳,严厉的说道:
  “哼,补充团的事情,我已经决定了的!我昨天叫你去叫王营长准备起来,你给他讲了么?嗯?”
  “已经讲过了,旅长!”
  “那么就这样办吧。”旅长把右手举到桌上来,开始下命令了,“限今天下午把第二连调出去,但先把军风纪给他整顿一下。把第一连调回来守卫。”
  “是,旅长。”张副官长弯一弯腰说。
  “把饷先发一部分给他们。”
  “是,旅长。”张副官长随即皱着眉头。
  “旅长,只是那两笔官产还没有缴来。”
  “为甚么?”
  “听说李参谋他们要想帮忙要求一下。”
  “胡说!”旅长把拳头在桌上一打“如果再不缴来,给我马上押缴!”
  “是,是是。”
  旅长看着自己摆在桌上握着的拳头——是一个多毛的铁实的拳头,一个握有雄厚兵力和生死大权的拳头。可是自己好久没有发威,在这拳头里所握着的力量,竟至腐败或甚至在周围分裂起来了!
  ——是的!我一定要把我的力量握紧起来的——他这么想着,拳头就更加握紧了,指头的骨节都发出格格的响声。
  三
  吴刚两手在胸前捧着两个装潢很好看的盒子站在门口立正,说:
  “报告旅长!参谋长来看旅长来了。这是参谋长给旅长送来的鹿茸和燕窝。”
  旅长沉着脸说道:
  “给我请到客厅去!”
  他立刻站了起来。吴刚以为旅长要看礼物了,赶快高兴的把盒盖揭开来。但旅长瞪他一眼就走出去了。经过太太房门口的时候,只见太太站在门口里边,在绣花软帘缝那儿现出她那双红肿的眼睛,一手捏着手巾蒙在发呕的嘴上。他赶快把眼光掉开,因为他心里感到些微的难过。客厅是一个满月形的圆门,门两旁排列的两盆珍奇的他所欢喜的外国种的龙爪菊花 (那是鼎泰绸缎庄的老板送来的),但今天都在他的眼里忽然失去了光彩。他一走到门边,只见坐在烟榻右边的一排椅子上的吴参谋长立刻站起来向他迎出来了。
  “旅长!早!”吴参谋长点一点头微笑的说。
  旅长勉强装着微笑,点一点头,立刻又没有表情地喊道:
  “马弁!拿茶来!”
  吴参谋长的心里暗暗吃惊了一下:——怎么呢?旅长今天第一次看见我怎么就是这样呢?难道真是因为和太太吵了的缘故么?但他从来和太太吵是一回事,和我见面时又是一回事。唉唉,莫非是赵军需官已说了我的坏话了么?也或者昨晚上和钱秘书、周团长的事情他已知道么?
  这些纷乱的疑问,在他脑子里很快的一闪,他不禁战栗了一下,但他竭力镇静着,仍然保持着不慌不忙的态度笑道:
  “听说旅长要大喜⑦了。”
  “是的。”旅长简单的回答,大家就隔一个茶几在椅上坐了下来。停了一会儿,旅长才说道:
  “你辛苦了!”
  “哪里。”吴参谋长点一点头说。
  两个都保持一种庄严的态度,互相对望着。但相互间都在推测着对方的举动和态度。马弁们进去忙了一通,摆两碗盖碗茶放在茶几上,给他们点燃长烟杆的叶子烟卷。两个都就含着烟杆,用嘴叭着,吹出青白色的浓烟,来打破面前的沉默。
  吴参谋长一面叭烟,一面想:
  ——看情形今天不但不好问那禁烟的事情,连宋保罗的事也还是不谈的好!
  他忽然烦恼地记起李参谋向他说的,赵军需官常常劝着别人提起自己和江防军的事情;那么这回又去了来,那更是给他破坏的好机会了!
  ——是的,说破的鬼不害人,我倒莫如给他一个硬上——他这么决定着,从嘴里抽出烟杆来,笑道:
  “旅长,我这回回家去曾经会见江防军的黄旅长……”
  旅长把烟杆子抽出嘴停在下巴边,冷冷地笑一笑:
  “那很好。那是一个全省驰名的钢甲旅长。”
  “他托我问候旅长。”
  “那很好。大概我上半年没有把他捉住的缘故吧!”
  吴参谋长见旅长虽然冷冷的,但觉得已把他的话引起来了,应该抓紧这机会,把他的兴趣引到自己这一方面来,那么许多事都就好进行了。他于是乘势叭一口烟,吹出青白色的浓烟来,微笑的说下去:
  “他向我讲起那次战争的情形来,确是非常的有趣。”
  “怎么样?”
  “那是这样的,”吴参谋长用一个手指在茶几上一点,同时注意的看了旅长一眼,看他的态度是否已在改变,“他对旅长非常的佩服。他说,他自从和战争结了因缘以来,几乎在全省横冲直闯。但闯去闯来,闯得无聊起来了,因为他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敌手。旅长,这倒是一个有趣的人物。”
  “有趣。”旅长冷淡的说。
  吴参谋长怔了一怔,仍然接着微笑的说下去:
  “他说,终于他是碰着高强的敌手了!上半年在挖断山那一次,他在最前线督战,旅长也在最前线督战。他一手提着大刀,一手拿着手枪,谁要是退下去,远的就给他一枪,近的就给他一刀。他说,可是士兵们终于崩山倒海似的退下来了,他甚么也拦不住了,一个身边的马弁向他说:‘旅长,赶快走!敌人已经冲来了!’他一刀就把弁兵砍倒在地上。可是就在那时候,不知从哪里来的,只见一个穿着士兵衣服的人提着手提机关枪,背后领着十几个弁兵——那就是旅长。”他郑重的看了旅长一眼,旅长的两眼在紧张的睁大起来。他于是更加镇静的说下去,“他见旅长已经冲到面前来了,看看只有十来步光景,他慌得丢了大刀,两个弁兵把他扶上马背,才逃走了。”
  这给他描出来的过去那轰轰烈烈的景象,在旅长的眼前重现出来了。旅长顿时感到了紧张,兴奋,一种威名和权力的感觉在他的脑子里明确的扩展开来。觉得这面前的吴参谋长究竟渺小得多了。听他说到最后的时候,他忍不住笑一笑,含着烟杆喷出白烟说道:
  “那一次把他活捉着就好了。”
  吴参谋长也微微笑了一笑,镇静的说:
  “旅长,他真佩服得你了不得呢!他说在战争中只有旅长是他的知己。我自然也代表了旅长问候了他。”
  旅长点一点头,脸上没有表情地又叭起烟来。
  吴参谋长看了他一眼,暗暗吃惊着:“唉,今天这形势大概有些不大好!”他在肚子里盘算着也默默的叭起烟来。
  大家都又沉默了。停了一会儿,旅长掉过脸来道:
  “钱秘书到这里来了,他向我说他是提款来的。他来会过你么?”
  吴参谋长吃惊得汗毛都倒竖起来,“唉唉,果然他已知道了。”但他仍然竭力镇静着,赶快微笑的答道:
  “已经来会过我了。我本来昨天晚上一到,马上就要过来看旅长的,就因为他来了,又弄得我走不成。”
  他说完,开始觉得这一种硬上的办法很妥当,但随即他又觉得不妥当了。因为他看见旅长只是含着烟杆没有表情的点一点头。
  四
  他两个约着一块上旅部去。立刻十几个挂好盒子炮的弁兵都在门边一字儿屏列着伺候。七八条高大的黄的和白黑花的洋狗在天井边站了起来。两个的脸一点表情也没有,庄严地一走出来,洋狗们就争先恐后的向外面跑去了,一面跑一面汪汪的叫着。弁兵们在他两个后面紧紧的簇拥着。
  旅长忽然停着脚步了,大家都一斩齐的停住。
  “伍长发!”旅长喊道。
  伍长发赶快从弁兵群里跑了出来,立正,使劲的挺着胸脯,垂着两手。
  “你去给太太请医生去。”旅长沉着声音说,“你叫秋香记着把药熬给太太吃。”
  旅长一说完,又走起来了。弁兵们都带着嫉妒的眼光看着伍长发走了开去,大家又簇拥着旅长和参谋长走出来了。
  到了门口,门房垂手立在旁边,卫兵举枪行礼。一乘绿纱窗的拱竿轿子和四个穿了滚红边短衣裤的轿夫在阶沿下伺候着。
  洋狗们在街心汪汪的叫,街上的行人都赶快向两边躲开,远远站在屋檐下,紧张的看着那从高大龙门里拥出来的旅长参谋长和弁兵们。附近一带店铺里的伙计们都立刻停止了工作,三三五五的隔柜台伸出脸来。在一家杂货店的门栏里,一个小孩扯着他祖母的衣襟,嚷着要看,因为门外边站满的人把他遮住了。祖母严重的伸手捂着他的嘴:“不许叫!大人会打人的呵!”
  一个光头的小学徒刚由街心向猪肉店跑回,忽然那群洋狗汪的一声猛扑过来,他吓得赶快逃上阶沿,一面挥动两手自卫着,一脚几乎踢在狗的身上。肉店老板吓得胖脸都发青了,赶快从肉案跳了出来,给那学徒啪的一耳光,就抓着他的耳朵拉回店去,一路责骂着:“哼,你寻死么!你要给我闯祸么!”
  满街的阳光都也顿时黄闪闪的紧张了起来,从屋檐吹下一口风来,着地卷起一股灰尘,更加重了眼前乌烟瘴气的严肃的空气。
  吴刚跑到轿边来,扶着轿前倾斜的轿竿。但旅长看也不看,就和吴参谋长在街心走起来了,他竭力向前走一步,使吴参谋长稍稍跟在自己的肩后。弁兵们都拥在他两个的后面,在街心一字儿横排着走。轿夫们则抬起空轿在后面跟着。
  洋狗们在前面开道,汪汪的一路跑去,街心走着的人们都陆续向两边躲开;一个断了腿的叫花子也顾不得腿痛,慌忙爬上阶沿去。旅长昂起头,腰骨笔直的走着,心里感到一种充满了严肃的权力的痛快。他从眼角梢忽然发觉了吴参谋长和自己快并肩了,他就把步子稍微大一点,仍然保持着一个稍前一个稍后的距离。
  洋狗们快到旅部就慢起来了。旅部门口的卫兵们一见洋狗,便立刻整起精神,把凹下去的胸部直直的挺了起来。旅长和参谋长一到门外,便听见一声响亮的口令:
  “敬礼!”
  两个站在旁边的号兵便吹起三番敬礼号来:
  “大达,达大达,低低达低,大达低低达大大,低达大,达达达,……”
  在口令声和号声里,卫兵们一斩齐的举起枪来。
  在天井中的士兵们,正在抢夺着一颗蜂窝,成群的黄蜂在他们的头顶上嗡嗡乱飞,大家伸出无数的手在赶打着,但一听见狗声和号音时,已见弁兵们簇拥着旅长和参谋长在营门外出现了。士兵们赶快向两边跑开。一个兵忽然跌了一跤,他慌忙爬起来时,旅长已在天井边铁青着一张脸咆哮起来了。他吓得膝盖直发抖,赶快笔挺的站直,垂着两手。天井两旁的士兵们都替他捏一把汗,静静的笔挺站着。
  旅长怒冲冲的走到那士兵的面前了,啪的一声就给他一个嘴巴。声音响彻了天井,响彻了每个士兵的心。那士兵仍然挺直不动的站住,左颊青了一块,刚刚转成红色,旅长又啪的给他一个嘴巴。那块红色立刻又变成青色。
  旅长气得脸直发青,两眼锋利地紧盯住他。就在这当儿,一个蜂子飞来了,全身黄黑色,尖嘴尖屁股,两翅飞舞着发出嗡嗡的声音,就在那兵士粗乱的眉毛前,深陷的眼睛前,尖尖的鼻子前上下飞动。那蜂子忽然停在那兵士的鼻梁上了,伸出它屁股尖的针刺直向皮肤刺进去,屁股还动了几动。那兵士傻了似的,紧紧咬住牙齿,仍然腰骨笔挺的立正,两手垂在屁股边不动。那鼻梁上立刻隆起一个包来。眼眶里含着泪水。
  旅长石像似的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严厉地喊道:
  “叫孙连长马上把全连士兵给我集合起来,我要训话!”
  天井两旁的士兵们都觉得那士兵周志高一定是大祸临头了。周志高的心也直冲喉头乱跳,额头都绽出大颗大颗的汗水珠子来。脸上顿时变成土色。
  孙连长把“军笛”⑧呼呼一吹,士兵们都慌忙站成一长条的列子。孙连长领着三个排长站在列子的前头。
  旅长站在弁兵们和吴参谋长的面前。他把右掌握着左掌摆在小腹前,挺着胸,昂着头,把列子从头到尾看了好一会儿,检查着每个兵的立正姿势。从连长到士兵都惶恐地竭力把自己的胸膊挺出,立得就像一列铁桩似的。
  最后,旅长举起一只手到脸前来,严厉的开始了,他的嘴巴好像在咬铁似的很准确的动着:
  “听到!”
  天井里是一片严肃的静,静得连晒在天井里的太阳光都不敢抖动。
  “我刚才打了的这个兵,现在我要立刻提升他当班长!”
  全列子从连长到士兵,以至背后的吴参谋长和弁兵们,个个都感到吃惊,更加紧张起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一个疑问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掠过。
  “我要说,我刚才打了的是我们全军中的模范兵!本来你们这种乱七八糟的乱跑,是败坏军风纪的,个个都应当严厉处分。”旅长忽然伸手指着周志高,“可是我刚才责罚他。他在挨打的时候,连脸都不动一下。随着一个蜂子飞来在他鼻子上刺了好一会儿,刺起了一个包,他连眼睛都不闪一闪,连泪水都没有,他的立正姿势还是一点也没有改变。这种精神是值得嘉许的。这是我们军人的模范。所以我要立刻提升他当班长!”
  他停住了,轮着两眼看了列子里每个人的脸孔,看他们究竟感动了没有。最后,他垂下头了,两眼望着地下,好像在思索什么似的。两手的指头交合着摆在小腹前,半面转过身来踱两步,停一停,又转过身去踱两步。前后的人们都紧张的把他望着。最后,他站住了,昂起头来,又严厉的说道:
  “最近你们的军风纪是太坏了!从此以后都要整顿起来!本旅长是有眼睛的!凡是只要好的,严守纪律的,我会马上把他提升起来!只要是我知道。就是兵,我也马上可以提升他当连长!”他向着前面的列子庄严地看了一眼,然后严厉地大喊一声,“听见哇!”
  一阵斩齐的庞大的吼声在整个列子里面应了出来:
  “听见啦!”
  “孙连长!你马上把这个兵的公文给我呈报上来!”
  “是!”
  旅长要走开了,孙连长赶快喊一声:“敬礼!”兵士们都斩齐地把右手举到军帽檐来。
  旅长点点头,随即昂着头转过身来,看了吴参谋长一眼,那一眼好像说:你看吧!我的权力!
  弁兵们簇拥着他和吴参谋长就向里面走进去了。
  五
  列子一解散开来,士兵们等连长和排长们都进屋里去了,大家都就立刻把周志高围了起来,都争着抢到前面来看他的鼻子。
  周志高这回才觉得鼻梁和左颊针刺似的痛了起来。他伸手摸摸左颊,热热的,肿得好像发糕,但心里却感着一种莫名其妙的高兴。
  “喂,周班长!”一个嫉妒的喊道。
  “报告周班长!部下前天也挨了一个耳光!”另一个也嘲笑的喊道。
  “报告周班长!我们两个月的饷请给我们发下来呀!”第三个却做一个立正姿势,向他伸出手来了。
  塌鼻子的杜占鳌挤上前来看了他一看,就掉过头去向人堆后面喊道:
  “喂,王金玉,来看呀!妈的,同是一样的挨揍,我们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妈的,昨天我们怎么遇见的是副官长,不是旅长呢?!”
  尖下巴的王金玉在人堆后面嘲笑的喊起来了:
  “妈的,去爬你的狗屎吧!不要把你想疯了!就是个个当班长,也没有那许多班长给我们当呀!”
  “可是他竟当了班长!”杜占鳌不服气的说。
  旁边有一个插嘴进来了:
  “旅长说还当连长呢!”
  王金玉想起昨天自己白白挨打的事情,心里有些不服气,他于是带着煽动的口吻说道:
  “可是当班长还吃饭不?我们到现在还是一顿也是稀饭,两顿也是稀饭呀!”
  这一句话,好像铁爪似的紧紧抓住每一个人的心了。大家都旋风似的掉过头去,紧紧把他望着。
  有一个弟兄忽然举起一只手来说:
  “你们吵鸡巴呀!旅长又要说我们不守军风纪了!”
  这一句话,又好像更大的铁爪似的把每个人的心紧紧抓住了。大家又旋风似的掉过头去,紧紧把那肿鼻梁肿左颊的模范兵望着。
  孙连长打连长室走出来了,愤怒的咆哮了起来。士兵们赶快就要向两边躲开,他忽然大声喊道:
  “不准动!”他气冲冲的向这一大堆兵士走了过来。士兵们立刻又紧张起来了,都赶快端正的垂着两手,有的还特别把胸脯挺得过火,竟至连小腹也挺了出来都忘记了。
  就在这同一时候,李参谋忽然也从里面愤愤的昂头走出来了,他走到天井边,就高声的喊道:
  “孙连长!来我给你说一句话!”
  孙连长立刻叫士兵们“散开”。李参谋却赶快摇手说:“不必。”大家于是又站着了,见他两个带着一种紧张的样子,都也诧异的把他们望着。
  “孙连长!”李参谋举起右手来向他一指,愤愤的用着使所有的人都可以听见的低声说,“我看见了副官长在写命令,限今天下午要把你们全连调走了!”
  “为甚么?”孙连长诧异地然而愤怒地把他望着,“我们住在这里难道有甚么过错?”
  “谁晓得?”李参谋摊开两手来,愤愤的偏着脸,说,“据我看,这中间一定有甚么挑拨!”
  “谁挑拨!”孙连长茫然的忿怒着,现出了傻里八几的样子来了,“妈的,老子不捶扁他,算不得人养的!”
  李参谋忽然严重地把嘴凑到孙连长的耳边悄声说:
  “你怎么这么傻!这不明明是那裙带军需干的把戏么?”
  “滚他妈的蛋!”孙连长暴怒的吼起来了,“妈的,我说过的,他再拖欠我们的饷,我要操他屁股的!喂喂,李参谋,今天既然要把我们调走,我们的饷呢?嗯?”
  “不晓得!”李参谋摇了摇头,故意把声音讲得很响亮地,同时望一望面前的士兵们,“好了,我还有要紧事,我要赶着到宋家去一去!”
  兵士们紧张的看着,忽然听见说要调走,忽然又听见说饷,大家都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并且愤怒了。李参谋慌慌忙忙向着营门走去的时候,大家都一哄的向孙连长围了起来。有几个七嘴八舌的问起来了:
  “报告连长,我们要调走?”
  “报告连长,可是我们的饷呢?!”
  孙连长暴怒的横着眼珠看了他们一眼,就咆哮起来:
  “你们在这里围着干甚么!各自给我散开去!就是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家伙给我寻些麻烦!走开!不准讲话!”
  兵士们都一怔,静了下去,但不退开。停一会儿,忽然有一个在他背后又说起来了:
  “可是我们的饷!”
  这虽是轻轻的一声,但却是沉实的一声,好像在半夜里谁拿着一个小铁锤敲了一响清磐似的,声音在每个人的心弦上荡动,每个的脸都显着沉静和焦虑的颜色,用期待的眼光望着孙连长。
  ——饷!这的确是一个严重的事!赵军需官这家伙确也可恶!哼,他竟把我破坏了!今天要把我调走了!好的,你要破坏我,我倒要叫你认得我!——他忿怒的想着,用两手分开众人,在人巷子里走出的时候,故意加重着语气咆哮的喊道:
  “我不晓得!你们问赵军需官要去!”
  六
  兵士们散坐在太阳晒着的天井边,渐渐的奇怪起来了:嘻!今天真是古怪得很!一会儿要打人,一会儿又升官,说是模范兵,但一会儿又要调走了!然而说到饷,“不晓得!”于是大家都就敌意的看着周志高了。都想:妈的,他一个人升官,我们大家都饿着肚子!
  快吹吃饭号的时候了。
  只见两个穿着破军服敞开胸膛赤裸大腿的伙夫,满脸流汗的从大厨房抬一桶稀饭出来摆在天井当中,稀饭黄汤汤的在太阳下闪光。伙夫抽出杠子,又跑转去抬一桶稀饭出来了。地上还疏疏落落的摆了几碗青菜。
  号音一吹,兵士们立刻排成一长条列子。点过名之后,大家一哄的就围到饭桶边来,争着拿碗到桶里去舀稀饭。他们见周志高拿碗跑来了,大家就紧紧围着饭桶,把他挤开去。他走到一个麻脸的旁边,麻脸推他一掌喊道:
  “周班长!这不是你吃饭的地方!”
  周志高愤愤的看了他一眼,只得跑到另一个饭桶去了。这边的饭桶,大家也紧紧围着,把他挤开去。王金玉嘲笑的喊道:
  “报告班长!去帮我们报告一下,这顿又是稀饭,妈的!”
  周志高气得脸青地跳起来了:
  “妈的,当班长算甚么?又不是我去要来的!你们不愿意吃稀饭,有本事你们就自己报告去!”
  “嘘!”
  “嘘!”
  “嘘!”兵士们立刻发出抗议的声音。
  王金玉跳到他面前,扭歪着脸,喊道:
  “嘻,你怕我不敢么!我们当兵不吃饭干条卵来!”
  士兵们围了过来,都站在王金玉的一边装着怪脸望着周志高。随后有几个跳出来,把他两个拖开了。
  “算了!稀饭快冷了!吵鸡巴!”
  “可是你们看他呀!”王金玉一手端着稀饭碗向周志高一指,“当了班长就那么威风起来了!”
  周志高愤愤的转过头去,一面说:
  “好的,你骂我!报告连长去!”
  众人又把他拉住了。
  “好了吧!我的弟兄们!”杜占鳌双手捧着稀饭碗向他两个弯腰作一个揖,“甚么都是小事,我们的饷才是大事!连长不是说他不晓得,叫我们向赵军需官要去吗?!”
  大家都不说话了,端着饭碗,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王金玉又跳起来说:
  “好的,我们向他要去!”
  周志高从鼻孔冷笑了一声:
  “哼,别在那儿说大话!你敢么!?”
  “哼,我有甚么不敢!”王金玉就拍了胸膛一掌。
  就在这时候,赵军需官从里面匆匆忙忙的走出来了,大家都立刻静了下来,一圈一圈的围着一碗青菜蹲下去,偷偷的拿愤怒的眼光看着在走动着的赵军需官那愁眉不展的胖脸。
  赵军需官一面走,一面想:
  ——唉,事情真是想不到会变化得这样快!我得赶快去叫刘大兴把钱弄来,不然要押缴了!
  “喂,王金玉!怎么啦!”周志高嘲笑的说,“我们的耳朵还是热的呢!”
  王金玉愤愤的放下筷子碗,就站起来了。大家都吃惊的旋风似的掉过头去望着他的背影。王金玉已向赵军需官的面前走来了。他很起劲的两脚后跟一靠,脸就涨得通红,额角上蚯蚓似的青筋鼓了出来。
  “报告军需官!”他喊道,“我们的饷甚么时候发下来!”
  赵军需官一惊,呆了一下,白胖的脸儿顿时发紫。他看了王金玉一眼,随即又愤怒了。
  ——哼,一个兵,居然和我直接要起饷来了!这一定是甚么人玩的把戏!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兵士们都一哄的围过来了,他的膝盖抖了一下。——该不会暴乱吧?这些野家伙们?——他着急地想。兵士们紧紧的把他围着。站在后面的有几个兵士说起来了:
  “报告军需官!我们两个月没有拿过饷了呵!”
  “怎么今天要把我们调走了还不关饷给我们?”
  最后有一个轻声说道:
  “是不是通通都拿去买田置地去了呢?”
  这虽然说得很轻,但在赵军需官的心上好像是重重一击,他的心剧烈的跳起来了。但这一击却打开了他的心扉,一切甚么阴谋诡计和怎样的来路,都好像非常明亮的在他眼前呈现出来了。他镇静了一下,赶快装出笑容,伸出右手来向前一挥说道:
  “大家听到。”
  兵士们都就立刻静下去,屏着呼吸睁大眼睛紧张的把他望着。
  “你们的饷,司令部还没有发下来。昨天王营长已向你们讲过。不过旅长说,现在由我去给你们设法,就这两天给你们发下来……”说到这里,看见兵士们的脸渐渐开朗起来了,他于是又把手一挥,严厉的说道:
  “你们的饷,旅长是决不会欠你们的!但是你们这种聚众要挟的行动可不行!你们应该要守你们的军风纪,不得受人的挑拨!”
  兵士们每个的脸孔都呆了一下,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但随即又有几个说起来了:
  “究竟哪天发给我们?”
  “我们今天就要调走了呀!”
  孙连长忽然慌张地跑出来了,大喝一声:
  “你们在干甚么!”
  大家掉头一看,慌忙就跑回刚才的原地去了。
  孙连长的心咚咚咚的直冲喉头乱跳。他满脸张惶地跑到赵军需官面前,抱歉地说道:
  “军需官,他们在作甚么?”
  赵军需官青着一张脸,全身都气得发战,看也不看他,掉转身就向里面走去了。一面走,一面从鼻孔冷笑了一声:
  “哼,你还来问我!你们干得好事!”
  七
  赵军需官经过副官处门口的时候,遇见张副官长站在门口拿着一封命令在叫传令兵。他惨笑地露齿喊道:
  “嗬嗬,反了反了!”
  张副官长慌忙跑上前来,严重地张大一对眼睛,急促问道:
  “甚么事,甚么事?”
  “嗬嗬,反了反了!第二连的士兵们围着我,几乎就要把我打死了!”
  “怎么回事!打伤你哪里了?!哼,这还了得!”
  “嗬嗬!我马上要见旅长去了!”
  赵军需官就直向里面走去了。
  张副官长莫名其妙的严重着脸色,张开嘴巴就要跟着他走。却见孙连长的脸色白得像纸一般,慌慌张张的跑进来了,他跑到张副官长面前,两眼张惶地拿起右手来说:
  “副官长,那是这样的。那我实在不晓得,那是这样的,那是兵士们问他要饷,那是……”
  “哼,这很好!”张副官长愤愤的说了一句,看也不看他,就向赵军需官追进来了。
  他陪着赵军需官走到郑秘书的房门口,只见旅长嘴上含着左手拿的象牙烟杆坐在烟盘的左边,郑秘书则拿着写好的红八行信纸用半边屁股坐在烟盘右边,念给旅长听。
  张副官长走在赵军需官的前面,因为他感到这是自己的责任来了,他赶快喊一声:
  “报告!”
  旅长和郑秘书都旋风似的掉过头来。一见赵军需官那气得发青的脸,旅长便把头一扭,挺着颈根问道:
  “甚么事!”
  “报告旅长,”赵军需官端正的站在烟榻前,带着受了伤似的颤声说,“他们士兵包围了我……”
  “甚么?”旅长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了,立刻从嘴里抽出烟杆来,颈根更加挺了起来。
  张副官长抢着说:
  “旅长,是这样的!第二连的兵士包围着问他要饷,把他打了!”
  旅长一拳打在床沿上,烟灯里的豆大火光都抖跳了一下:
  “浑蛋!”他愤怒的鼓起两眼吼道。
  赵军需官赶快说:
  “旅长,是的,他们围着我,声势汹汹的,几乎要打起来了!”
  “把孙连长立刻给我押起来!”旅长向着张副官长喊道,随即怒冲冲的站了起来,“这简直太不成话了!”
  郑秘书吓了一跳。知道旅长在盛怒之下,是甚么话都不好说的,但他觉得这士兵还没有调走,一把孙连长押了起来,就在这旅部门口会出甚么乱子呢?他呼吸迫促地放下信纸跟着站了起来,弯腰凑到旅长的面前,严重着一张脸说;他已下了决心苦谏,即使遭到严厉的拒绝也不管了:
  “旅长,这事情恐怕还要斟酌一下吧?”
  张副官长也觉得马上押起来就会非常辣手,因为他知道,孙连长一定到吴参谋长房间去了,而且现在重要的是先对付士兵的问题。他也严重着脸色说道:
  “旅长,我看此刻就把孙连长押起来,大概有许多不方便吧?是吧?我看先想办法发一点饷给他们再这么办。不然的话……”
  旅长铁紧的闭住嘴,轮着两眼看了他们一眼,就又坐下来了。停了一会儿,他又侧着脸严厉的说道:
  “那官产的款子……”
  赵军需官连忙抢前一步:
  “报告旅长,还有那宋保罗的还没有缴来!”
  “给我押来!”旅长捏着拳头在床沿打了一下,“限他今天给我押缴!”他把头掉过来望着张副官长。
  张副官长赶快点一点头,答道:
  “是。”
  “同时赶快给我到连上去,给他们说,马上就给他们关饷。”
  “是。”
  第六章
  一
  孙连长跌跌撞撞的走进吴参谋长的房间。吴参谋长正坐在一张办公桌前在板着脸翻卷宗看。听见门帘的响声,他以为又是谁偷偷在屋外看来了,便气愤愤的掉过脸来。孙连长已端正的站在他面前,慌忙说道:
  “报告参谋长!”
  吴参谋长见他的脸色那样惨白,有些吃惊了,但他镇静着,看着他的脸。
  “报告参谋长,”孙连长的两只眼球在眼眶里慌张地不停的左右转动。“今天事情糟透了!李参谋刚才跑来向我说,我们第二连要调走了,没有饷发下来,士兵们一听见,就把赵军需官包围起来了!幸好我跑出来吼住他们,他们才跑开了!参谋长,你看这事情简直糟透了!不知道旅长会怎么样!”
  “哼!”吴参谋长冷笑了一下,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就冷冷的把脸掉开去,看着面前的玻璃窗格子。他觉得这倒真是糟透了!自己下面的这一批人没有一个中用的,简直给自己的事添了不少麻烦!昨晚上钱秘书去会自己的事,是谁都不知道的,但今天部里边却已传遍了。众人都在用诧异的眼光看着他,而且随时似乎还有人在门外偷看!综合起今天在部里所听见的各种谣言来——那些很刺心的谣言,简直像闹得乌烟瘴气!……他越想越愤怒了,两手太用力,捏着的卷宗壳纸都卷了开来。但他镇静着竭力不露出一点自己的慌乱,很沉着的转过脸来,严厉的说道:
  “今天你向谁说过我要当团长?”
  孙连长怔了一下,赶快端正的答道:
  “报告参谋长,我没有说过。真的,我可以赌咒……参谋长问过李参谋没有?”
  吴参谋长没有回答他,只定定的用看透一切似的眼睛看着他的脸。他厌恶地想:
  ——这简直是一些猪!自己几个人就在互相攻击!
  “去吧!”他冷冷的说,“我不爱管你们这些闲事!”
  孙连长简直呆了,木头似的站了一会儿,见参谋长那铁似的方面孔,他只得无可奈何地做一个立正姿势,向后转。他伤心地下了决心:参谋长都不帮他了!他只有硬着头皮去等着了!
  “转来!”吴参谋长忽然喊道。
  他又只得颓丧着脸转过来了。
  “哼,你看你那样子!”吴参谋长冷笑地说,“拿点你的男儿气出来呀!你们是太年青了!一个人凡事要沉着,才能做得出大事来的。你们刚才,不,你们这两个月来究竟干了些甚么事情?!”
  “刚才是这样的。”孙连长急急地说。
  吴参谋长立刻打断他的话:
  “不,我不要问你刚才!我要问你们这两个月来……”
  孙连长有些茫然了:
  “参谋长,真的,没有甚么事情,我们都好好的,和平常一样……”
  “哼,都和平常一样!可是你们的敌人已经给我树得不少呢!”
  孙连长没有话了,呆呆的红着脸看着吴参谋长。
  吴参谋长冷笑的点了点头。大家整整的僵了几十秒钟。随即他又觉得:这年青人太难为他了,究竟还是不大好,他总是自己的手下人呢!最后他抬起眼来,用两个手指顶着桌面,慢吞吞的说道:
  “你刚才的事情,那只有看你的造化了!”说到这里他停了停,看了他的脸色一会儿,又才冷冷的补一句:
  “好,去吧。”
  二
  沈军医官慌慌张张跑进来了,他弯腰站在吴参谋长的面前,拿手巾蒙着鼻尖“呼”了两声,悄声说:
  “参谋长,事情坏了!他们去抓宋保罗去了!”
  吴参谋长这回着着实实吃惊了一下,手掌在卷宗上一拍,就掉过脸来:
  “唉,你们这些人!简直要逼得我……唉唉,这是怎么一回事?”
  沈军医官怔了一下,以致拿着的手巾在嘴角边停了好一会儿,见吴参谋长愤愤的望着他,他又不知道应该要怎么说才好了。随后见吴参谋长老不开口,他又只得惴惴的说道:
  “参谋长,宋保罗在今早上看了参谋长去了以后,参谋长刚走不久,他又去了一次。他带去的那东西,我已交给二太太了,他在等着回音,可是现在他们却去抓去了!”
  吴参谋长好像隐隐的感到:大势去了!他很短的叹了一口气。他自从昨晚上和钱秘书商定之后,所等待的就只是司令官在电话上和旅长最后的决定。觉得前途非常乐观。可是今天,一切疑难,一切纠纷都突地钻出来了,围绕着他,攻击着他,这些攻击的来踪和去迹,就像漆黑一团纷乱的丝,无从抽出一点头绪。而且今天自从见了旅长之后,到部里来,感到自己所处的地位,就像一个陌生人似的,不,简直像一个犯了什么嫌疑似的,不被注意,但同时却被窥伺!他越想越觉得受了这批手下人的拖累!——唉,你们拖累得我好苦啊!——最后他镇静的抬起脸来说道:
  “李参谋也在怀疑这个,他向我说,恐怕是余参谋说的吧?”
  吴参谋长顿时愤怒了,在台上一拍——“哼,这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我还以为他是自己人呢!”
  沈军医官皱一皱眉头着急地说:
  “可是那宋保罗……”
  吴参谋长叹了一口气:
  “唉,这事情我还没有机会向旅长说呀。”
  “可是他们就要抓来了呢!”
  “那么抓来了更不便说。你看见今天旅长的脾气了吧?”
  沈军医官急得伸手抓了抓头发:
  “可是如果一抓来我们就糟了!如果宋保罗说出那些事情来呢?”
  吴参谋长这才真的吃惊了,睁大了两眼把他望着。
  “不过,参谋长,”沈军医官又把嘴巴凑拢去悄声说,“这回官产的事情现在是两家,可是他们只抓了宋保罗,没有抓刘大兴呢!”
  吴参谋长在卷宗上拍了一掌:
  “是这样的吗?”
  他好像觉得一切又有转机了。好像觉得这一切都又不能单怪自己手下人的不中用;而是处在敌对地位的张副官长赵军需官王营长等人对自己的排斥确也是相当猖獗。他觉得一切的枢纽就在这儿。接着他就自暴自弃似的想道:
  ——这些事情看他怎么发展下去再看吧!不怕他们包围了旅长,可是我也有我的相当实力抓在手上的!
  他的眼前立刻闪现出了周团长钱秘书刘连长等人的面影。而且还有司令官,还有江防军那边!……他自己立刻又兴奋起来,感到刚才自己的颓丧的可笑。
  ——是的,我应该拿出我自己的魄力来的!……最后他用指头点着卷宗,画了一圈,悄声的向沈军医官说起来了,而沈军医官则紧紧看他的指头转动。
  “我看,现在的事情是只有这一条路了。”吴参谋长把指尖在桌上画了一杠,像作成了一个战斗计划似的,“今天我是不便向旅长说的。你顶好立刻去找柯牧师来!”
  沈军医官莫名其妙的点头答应着:
  “是,是。”但立刻就疑惑起来了,他拿手巾蒙着鼻尖“呼”了一声,说:
  “他来恐怕不见得有用吧?”
  吴参谋长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于是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去呀!我自有道理!”
  吴参谋长见他已走到门边了,又把他喊住,向他悄悄说了几句话,才叫他赶快去。
  当看见沈军医官走出门去的时候,他心里不禁恶毒的冷笑一下:
  ——哼,旅长呀旅长!你要给我脸色看么?好,我也给点你看看!
  三
  他关好卷宗,决定到郑秘书的房间去了。伸手拈扯着胡子尾巴,走出房门,却见周团长进旅部来了,后面跟随着三个背盒子炮的马弁。
  周团长一走到面前来,就笑道:
  “你早呀!”
  吴参谋长笑笑的点一点头,就向他招一招手。把弁兵们留在房外,两个又进屋里来了。
  站在办公桌边,吴参谋长用两个手指在桌面上一顶,说道:
  “刚才第二连的兵士包围赵军需官的事情,你知道么?”
  周团长愤怒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刚才进营门的时候就听见了!哼,这事情我看太不成话了!可是这老赵也太可恶!他向士兵们把一切都推到司令部了呢!”
  吴参谋长冷笑一声,点一点头,从桌面举起那两个指头来,笑道:
  “照你看来,这事情怎么办?”
  周团长拿着拳头在桌上一击,愤愤的说道:
  “哼,这太扫我的面子了!我只得去向旅长说,把为头的两个抓起来!”
  吴参谋长拈着胡子尾巴点一点头:
  “这倒也是一个办法。”他说。他随即又皱起眉头了,“可是在这欠饷了两月,士兵们竟至敢于包围长官,如果马上抓了起来,不会不出乱子么?据我昨晚上所得的各种消息,现在各连都在隐伏着可怕的危机呢!”
  周团长怔了一下,随即又拿拳头在台上咚咚击着:
  “那么我只好主张把孙连长暂时看押起来,以卸我的责任!”
  吴参谋长大吃一惊,大大睁开眼睛望着他。他好像觉得:竟不料周团长这人遇了这样的事情竟至草包到这样!
  “那自然也是一个办法。”他点一点头说。随即拿一只手掌拍拍他的肩膀——在他看来,这应该是一个有担当的肩膀,“可是老哥,这对于你的面子下得去么?孙连长是你的人呀!而且他是一个能征惯战的小子,每次打冲锋少得了他么?”他说到这里停下了,两眼炯炯的盯住周团长的眼睛。他不放松地逼住那眼睛,使他没有考虑的余裕。果然那眼睛在迟疑起来了。
  “是呀!我就是这样想呀!但是照你看来,你觉得怎么办呢?”
  “不忙。”吴参谋长用手在面前一拦,好像要拦住他的话似的,“我想你今天还有新消息告诉我吧?昨晚上我们所听见的,那几家缴了款的商家打算控告旅长的事情,你昨晚上回去派人去调查过么?”
  周团长的脸色立刻很严重了,稍稍俯下头来悄声说:
  “我已经派人调查去来了!他们里面的情形说是很复杂。他们正在进行联合各商家呢!不过,我听见了一句笑话,”他说到这里笑一笑,“在这市面上流行着一个奇怪的话呢,你知道么?就是人家在把老赵当咒来赌。比如,谁欠了谁的债,那债户向债主说:‘如果我不能到期付还,让我明天就遇着老赵!’你看,这狗东西,老百姓简直把他怕到这样了!不过,听说这些控告的后面,有些是老赵的债户在活动呢!”
  吴参谋长微笑了,拿手拍着周团长的肩头严重的悄声说:
  “老哥,你想当旅长的机会到了!”
  周团长惊异的然而兴奋的睁大两眼,从嘴唇里发出一个颤声:
  “啊?”
  “老哥,我昨天晚上所知道的究竟太少了!”吴参谋长一字一字肯定的说道,感到前途乐观起来,“我今天综合了各种所见所闻,许多事情的变化,真是出了我的意料。老哥,你这个肩膀,”他拍拍他的肩膀,以致周团长惊异的转侧过头来看看自己的肩膀。吴参谋长沉静的看了他一看才把语气补足道:“大的责任将要到你这上面来了!”他又把嘴巴凑到他的耳边去,悄悄地,“这是千载一时的机会。你记得钱秘书昨晚上给你说的话么?”
  周团长有些发昏了,定定的看着他的脸。
  “把你的魄力拿出来,其他的事情我来给你办。”
  “那就是了!”周团长感动的伸出手来,吴参谋长便一把抓住,紧紧握了一下。
  “关于孙连长的事情,我有一个办法。只要你坚决的来一下。”
  他又把嘴唇凑到周团长的耳边悄悄说了一会儿。
  忽然听见窗外的天井边嘈杂一阵,接着就听见几个人说话的声音:
  “喝,已经抓来了!”
  “他们去抓的时候,还碰见李参谋在那儿!”
  “把他抓到街上,他还喊呢!”
  “但是一把他关进卫兵室,他就垂头丧气了!”
  “副官长,已经来了!在卫兵室!”
  吴参谋长皱一皱眉头,就拉了周团长一把:
  “走!我们到郑秘书房间去!”
  “他们又抓甚么呀!?”周团长一面转身,一面诧异的问。
  “他们把宋保罗抓来了!唉,真是该死!”
  “唉,事情不是很糟么?”
  “自然糟是很糟。不过他们在点燃导火线呢!”
  四
  他们两个走进郑秘书的房间,到了旅长的面前,吴参谋长就皱紧眉头,焦急地问:
  “旅长!说是第二连的士兵包围了赵军需官,这真太胡闹了!”
  “哼!”旅长冷冷的望了他一眼,冷笑了一下,“在我旅部门口,竟至胡闹到这步田地!”他心里却在愤愤的想着:
  ——事情已经过了这半天你才来,不晓得你又在弄甚么鬼呢!
  “旅长,这太不成话了!”吴参谋长愤慨的说,“这应该把孙连长扣起来!”
  旅长吃惊的望着他,真是想不到他居然说出了这句话!随即他拿起象牙烟杆,凑到烟灯火上叭燃。灯火一跳一跳地。他叭了两口之后,偏着头说:
  “哼,那自然要办的!不然,这些东西简直要爬到我的头上来屙屎了!”
  吴参谋长和周团长的眼睛对视了一下。
  “你们请坐哇!”旅长拿着烟杆,伸手向前面的一排椅子一指,说。
  周团长坐了下来,也拿起自己的湘妃竹烟杆对着灯火叭燃起来,然后说:
  “旅长,我看事情有些不好办吧?”
  “怎么?”旅长把烟杆抽出嘴来了。
  “孙连长是能征惯战的小子。士兵们都是拥戴他的!”周团长笑一笑说。
  “那么,怎么呢?”
  “旅长,我的意思是,如果把他扣了起来,恐怕会引起士兵的不稳吧?”
  旅长冷笑了一下;
  “哼,不是已经引起来了么?”
  周团长的脸通红了,有些愤激起来。但他赶快含着烟杆嘴叭了几叭,吹出烟圈,借此把自己镇静下来,然后笑一笑说:
  “我不过这么说说罢了。”他转脸去看了吴参谋长一眼。吴参谋长特别向他睁一下眼睛。他于是又鼓起勇气来说下去:
  “不过照我想来,像过去孙连长那样的冲锋陷阵,竟为了这点事情把他押起来,恐怕会引起别的干部的訾议吧?”
  旅长有些愤怒了,鼓起一队眼睛呆呆的埋头看着烟灯火口。其时郑秘书正拿着烟杆子在灯火口裹好一口烟泡,栽上烟斗。但旅长的跟前好像甚么都没有看见似的。
  郑秘书偷偷看他一眼,有些发呆了,他就那么拿着烟枪,下嘴巴都挂了下来。
  房间里立刻是一片可怕的沉默,连玻璃罩里的豆大灯火都直立不动。
  旅长看着灯火,愤然的想:
  ——哼,你的部下做出了这样的事,自己不认错,还公然和我别扭起来了!好吧,我就拼着一个旅长不干也不要紧!
  但他仍然不动,看着灯火,竭力按捺着自己的忿怒。觉得就这么爆发起来,究竟还是不大好,因为其他的两团人是驻在外县,马上调动起来是来不及的!最后他和缓了一下呼吸,抬起脸来,稍稍带着一点严厉的口吻说道:
  “有谁要訾议?!如果让这军风纪如此破坏下去,我还当什么旅长!”
  周团长的脸更红了,觉得那句句话都打在自己的心病上。他愤怒得嘴角都颤抖起来。
  “不过我觉得旅长还是考虑一下的好!”他勉强微笑的说,但因为太勉强,却显得是一种惨笑。
  “考虑!……”旅长望着灯火说。
  郑秘书赶快两手捧着烟枪递了过来笑道:
  “旅长,请抽这口烟呵!”
  吴参谋长抓住这机会站起来,笑道:
  “我看旅长的意见是对的。像这样败坏军纪的事情,当然应该惩办。自然周团长的意见作为一种参考,似乎也倒不无见地。”
  “旅长,烟要冷了,请抽……”
  旅长心里冷笑了一下。遂又觉得就这样僵持下去也太不好,听见郑秘书的声音,他便乘势转过脸来,勉强微笑的说道:
  “你们要抽么?我已经抽够了!”
  吴参谋长赶快微笑的说:
  “旅长请,好了。”
  五
  吴刚进来了,手上拿着一张印有一行外国字的名片,笔挺的站住说道:
  “报告旅长!柯牧师来会旅长!”
  旅长严厉的把头掉过来:
  “哪个柯牧师?!”
  “报告旅长,就是那教堂里的柯牧师。”
  旅长掉过脸来看看吴参谋长:
  “这柯牧师跑来会我什么事?”
  吴参谋长生怕自己会脸红起来,赶快笑道:
  “唔,这就奇了!他跑来会旅长有什么事呢?”他赶快避开旅长的眼光望着吴刚。
  吴刚端正的答道:
  “报告参谋长,他们好像说他是为宋保罗的事情来的。已经坐在客厅里了!”
  “浑蛋!”旅长咆哮的喊道,他好久的忿怒这时才发泄出来了,同时在床沿捶下一拳,“他外国人敢来干涉我们的内政吗?去跟他说,旅长不见客!这宋保罗的事情是谁也不能保出去的,除非缴款来!”
  吴参谋长等他说完,赶快摆着一张认真的关心的脸嘴说道:
  “旅长,这事情拒绝了,恐怕会引起外交来的吧?”
  旅长忽然一怔,脑子里顿时慌乱了一下,脸色变成铁青,紧紧的望着吴参谋长。
  “旅长,我刚才不知道怎么竟把这回事情忘记了。”吴参谋长抱歉似的说,“他们教堂,我们是应该保护的。执政府曾经有过这样的通令。自然这保护,连教徒也包括在内。现在柯牧师亲自跑来,事情恐怕有些辣手的吧?”
  “啊?”旅长傻头傻脑似的望着他,口里无力地发出这一声。
  “是的,旅长!”郑秘书忽然放下烟枪坐了起来,他觉得此刻是正需要他这“智囊”的时候了。见旅长赶快把头掉过来,他便咳嗽了几声,清清嗓子,然后说:
  “那还是去年的事情——那是一个甚么县呢,我已记不起来了——就出过一回这样的事情。好像是谁得罪了一个外国人,就起了交涉,他们兵舰上提出一个哀的美敦书来,限二十四小时怎样怎样,城里面大家都弄得没有办法。果然兵舰就开起炮来了!轰了全城。后来是查办了许多人才完。这是确确实实的事……”
  “那么怎么办?”旅长有些茫然了,赶快问。
  “我想,旅长还是莫如会他一下的好。”
  旅长闭住眼睛想了一下,又想不出甚么别的办法来。他有点抱怨赵军需官他们了:
  ——唉唉,怎么刚才这样的鲁莽!
  他拍拍衣服站起来了,但立刻又踌躇一下,掉过脸来,严厉的问道:
  “他会讲中国话么?”
  “报告旅长,听说他好像不大会。”吴刚赶快说。
  “去叫沈军医来!”
  吴参谋长冷笑的说:
  “哼,这种外国人简直讨厌透了!”
  “哼,他们外国人在我们中国传教,究竟干些甚么的?”周团长也从旁插了一句,说。
  旅长咬着牙,气得脸直发青,他觉得今天当着自己这许多部下来丢这个脸,简直恨不得要打谁一拳才好,或者把那外国人甚么的赶了出去。
  沈军医官慌慌张张跑进来了,端正的站在面前。
  旅长严厉的问道:
  “这柯牧师究竟是一个甚么样的人?!唔?”
  “报告旅长,”沈军医官弯了腰皱一皱眉头说,“这柯牧师,据我所知道的,是一个顶横暴的家伙,他在学堂里常常拿学生的头在柱头上撞的!教会里的人都那个他的!……”
  “不,我不是问你这些,我是问他会说中国话不会?”
  “不会的。旅长!”
  “那么你同我去会他吧!去给我翻译!”
  旅长铁青着脸就向房门走去,沈军医官跟在背后。当要跨出门槛的当儿,沈军医官把头掉过来一下,吴参谋长就给他递了一个眼色。
  六
  旅长走到大圆门的客厅门口,看见坐在客厅里一张大餐桌旁边的一排茶几椅子最末的一张椅子上,是一个自己从来不大留意的高大的穿着灰色西装的外国人。红黄色的卷头发,高鼻梁,绿眼睛。猛然一看,那简直高大得像一个雄踞在椅上的怪物。这就是所谓的柯牧师。旅长的心里不禁迟疑了一下。
  旅长跨进客厅。柯牧师离开椅子站了起来,这更显得他的高大了,就像一座牌坊,遮住了壁上挂的那秋海棠叶似的中国大地图。
  旅长微笑的点一点头。柯牧师也点一点头。两个就沉默的对坐下来了。马弁送进两碗茶来,一边摆一碗,就轻轻的退出去了。沈军医官则端正的站在大餐桌旁边。
  旅长矜持地挺直坐着,他觉得自己也应该保持一种庄严才好。他微笑地抱歉地说道:
  “你等久了!“
  柯牧师莫名其妙的望了他一望,又转过脸来望着沈军医官。旅长的脸微红起来,也把沈军医官紧紧望着。
  沈军医官端正的站在餐桌边,用外国话向柯牧师转述一遍。柯牧师便笑一笑,说道:
  “我就是因为宋保罗的事情来的。”
  旅长着急地望着他说完,又望着沈军医官。
  沈军医官迟疑了一下,他觉得照中国普通规矩说起来,应该先寒暄几句,才谈事务的。他于是转过身来向旅长说道:
  “旅长,他说冒闯贵部,还请海涵!”
  旅长觉得很高兴,这外国人倒也很客气的,他于是把手一伸说:
  “请茶。”
  柯牧师莫名其妙的一怔,又望着沈军医官。
  沈军医官笑一笑说:
  “我们旅长说,已经知道了。”
  “你向他说,”柯牧师满脸正经的道,“宋保罗那产业是属于我们教会方面的。”
  沈军医官又迟疑了一下,觉得这话对旅长讲,这程序是太快了。他于是说道:
  “旅长,柯牧师说!宋保罗已被贵部押起来了,那是他们教会方面很重要的人物。”
  旅长的眉头皱了一下:
  “你向他说,那是属于我们内政方面的事情,关于教会的部分,我们决不牵涉。”
  沈军医官有些慌乱了,他觉得两方面的话弄得错杂起来了。他几乎忘记了谁的话是怎么说的。但他一想起刚才商量好的话,就又镇静着说道:
  “我们旅长说,他应该要把款缴来才能释放。”
  “那不能,那是我们教会的产业。”
  沈军医官只得把这话转述出来了。
  旅长立刻把脸沉下来,说道:
  “你向他说,那是我们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了的,确是宋保罗在前年廉价向山爷庙收买的产业。”
  沈军医官说:
  “我们旅长说,那不能,我们既然押起来了,当然要他缴了才行!”
  柯牧师不高兴起来,拿起手巾蒙在鼻尖上很神气的“呼”了一声,说:
  “难道你们就不讲法律了吗?那是手续已经弄好了的,怎么还要他缴钱?”
  沈军医官也不自觉的拿起手巾来蒙鼻尖,但他立刻想到这是旅长的面前,赶快又把手缩了回来,垂得直直地。他向旅长说:
  “柯牧师说,他要照国际公法办理。他要求今天无论如何就要放人出去。”
  旅长有些发昏了,他着急地想:
  ——哼,想不到事情竟至如此辣手!——但他准备作一次最后的挣扎,说道:
  “那是属于我们内政的事情。你向他说。”
  沈军医官说:
  “我们旅长说,那是我们的内政,不缴无论如何不行!”
  柯牧师忿忿的站起来,说道:
  “随你们吧,产业是我们教会的!一个也不给!”
  旅长大吃一惊,赶快望着沈军医官。
  沈军医官赶快说:
  “旅长,他说,他说不行就动外交!”
  旅长慌忙把手向前一伸,说道:
  “你请他坐下再商量吧。”
  沈军医官转过身来,伸出两手请柯牧师坐下,微笑的说道:
  “牧师,宋保罗我们都是自己人,请你坐一坐,我帮他求求吧。”
  就在这同一个时候,旅长很不高兴的闭了嘴一会儿,说:
  “你跟他说,看在他的面子上,我可以准他的人情,叫宋保罗缴一半来好了。”
  “你求一求也好,”柯牧师说,“不过就算照你们的法律讲来,钱是一个也没有的。”
  沈军医官说:
  “旅长,他说,照国际公法讲起来,凡是属于教会的产业,那是神圣的产业,丝毫也不能动的。我看,旅长还是考虑一下吧,这家伙的态度强硬得很,如果动起外交来……”
  旅长惨笑了一下,忿忿的看了柯牧师一眼。他觉得这怪物简直太不讲人情世故了!可是他又相信外国人说一句是一句的,如果真的动起外交来,或甚至因为这点小事就升起兵舰来,那自己就更没面子了!最后他又惨笑一下说道:
  “你向他说,那么我就完全准他的情面吧!”
  沈军医官说:
  “旅长说,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准了你吧。”
  柯牧师没有想到刚才旅长是那样强硬,现在竟一下子这样轻松就解决了。不禁笑了起来,说道:
  “好,很好,我很感谢。”
  沈军医官说:
  “旅长,他说很感谢,不过他说请马上释放了宋保罗,他要亲自带回去。”
  “哼,妈的!”旅长忿忿的说,“好好好,就让他带回去吧!”
  柯牧师站起来了,伸出他多毛的大手来。旅长赶快伸手去握了一握,就送着柯牧师出来了。一路上只见两旁站着的勤务兵和马弁们都在看着他。这些眼睛就像芒刺似的直刺着他,好像看透了他的一切秘密和弱点似的。他就忿怒的鼓起两眼来瞪了他们一眼。勤务兵们都就赶快躲开了。
  他把柯牧师送到大堂外,两个面对面地弯腰鞠了一躬,柯牧师就腰骨笔直昂头走出来了。
  一走出营门,只见街心拥挤着无数看热闹的人们,把一条街都遮断。全都是黄面孔。柯牧师看来,这些都是半殖民地的贱种,他胜利地感到自己就是这城市里唯一高大的优种人物。他长手长脚地飞快的就向人堆走去了。人们来不及让开,他就笔直的伸出两手,好像两把钳,把人们向两边乱推乱踢,人们赶快让出一条巷来,燃烧着无数忿怒的眼光。他更加昂昂然大踏步的走去了。
  七
  旅长进来的时候,脸色铁青,像一块石头,牙关咬紧,两眼像在喷火似的。
  他一进了郑秘书的房间,就铁桩似的一屁股坐到床沿上。他的脸更显得非常难看。
  吴参谋长周团长郑秘书都静静的把他望着。吴参谋长的心里在暗暗的发笑。
  “马弁!”旅长暴怒的大声喊道。
  三个人都吃惊了一下,房间里更显得沉静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门外答了一声:
  “来啦!”
  吴刚一走进来,旅长啪的就给他一耳光。吴刚的左颊上顿时白了一掌。
  “妈卖屄的!跑哪去啦!”旅长忿忿的骂道,“去把赵军需给我喊来!”
  吴刚含着眼泪,赶快做一个立正姿势就走去了。
  停了一会儿,吴参谋长微笑的说道:
  “旅长,那外国人走了么?”
  “滚他妈的蛋!”旅长忿忿的说,唾沫星子都飞溅出来,“这种外国人简直太他妈的了!野蛮到了这样!”
  吴参谋长和周团长队望了一下,会心的交换了一个眼色。大家于是又沉静下去了。
  赵军需官走进来了,旅长就在床沿上打了一拳喝道:
  “你怎么这么糊涂!刚才弄都不弄清楚就把宋保罗押了来!这简直是和我捣蛋!”
  赵军需官吓得说不出话,只得静静的站住。
  吴参谋长微笑的说道:
  “这事情确是鲁莽一点了!”
  旅长心里冷笑了一下,看了吴参谋长一眼,又向着赵军需官喝道:
  “你怎么不弄清楚再向我们说?!唔?你们这些人平时在干甚么的?”
  赵军需官仍然静静的站着不说话,他隐隐看见前面的两个敌人在那里带着胜利的微笑。
  “我看这个钱,今天先拿刘大兴那一笔就没有这事情了!”吴参谋长又从旁冷冷的说。
  旅长心里又冷笑了一下,知道他们两个又在自己的面前斗法了。但他仍然严厉的说道:
  “今天你怎么不先把刘大兴的弄来?”
  赵军需官这回开始说话了:
  “报告旅长!刘大兴本来答应今天缴的!刚刚已经收来了!”
  旅长看见吴参谋长和赵军需官两方含着敌意的脸色,他忽然想:
  ——骂赵军需也枉然。徒给这几个家伙占了上风去!
  他于是顺着势子转了开去,严厉的说道:
  “那么,赶快去给找把饷发了下去来再给你说!”
  旅长忿忿的倒到枕头上去。他烦恼得全身都在燃烧,脑子涨得像要爆炸开来似的。面前坐着的是两个眼中钉,而这两个眼中钉简直没有一点动的意思,他恨不得把他们踢将出去。他闭住眼睛,一切乱麻般的纠纷,都集中在他眼前来了。自己的周围在崩裂下去,自己连马上要扣起一个连长来都做不到!还要受外国人的欺负。今天在许多部下的面前丢这样大一个面子!最近司令官和自己的别扭!钱秘书和周团长昨晚上在吴参谋长公馆里的密谈!吴参谋长今天忽然有了当团长的消息!周团长今天的那种跋扈的态度!他越想越忿怒起来。觉得自己完全孤独地堕在一种可怕的危险中。他觉得很气闷,好像连透一口舒服的气都不可能似的。他竭力想抓住自己,竭力打算一条怎样安全的出路。他的脑子忽然闪现出鹅毛山脚的景象来了:像骆驼背脊似的连绵起伏的不大不小的山,山上是长满蓊郁的森林,一直延到山脚的一条潺潺流水的小河边。沿河两岸摇摇摆摆的垂杨。山峰环抱中的平原,丰饶的土地,黄色的田禾,白色的墙垣,灰色的瓦屋,高大的龙门……这的确是一个好地方!
  他忽然听见周团长的吐痰声,立刻把他这脑子里的景象打灭了,一种现实的忿恨又把他从幻境里拉了回来。他忽然惊心的觉到:
  ——唉唉,自己的权力难道就这样让这些东西毁弃了么?随即他又坚决的想:——不能的!——但怎么不能呢?他自己又觉得如乱麻一般烦恼起来了。
  他一翻坐了起来,没有表情地向面前的几个看一眼,就站起身,直向门外走去。
  伍长发抢着大声喊道:
  “旅长下来啦!”
  立刻十几个马弁都慌慌张张的跑了出来,地板跑得轰隆轰隆价响。七八条洋狗也散乱的冲了出来,向着外面汪汪叫着跑了出去。
  张副官长迎上来了,微笑的说道:
  “旅长走了么?”
  旅长冷冷的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张副官长凑到他的身边,悄悄的说道:
  “旅长,我看今天这宋保罗的事情有点奇怪!勤务兵向我说的,刚才这两个,”他举起两个指头来比一比,“在房间里唧唧哝哝的好一会儿……”
  “我晓得!”旅长冷冷的说,“你回头同王营长一齐到我的公馆来!也叫赵军需来!”
  说完,就—直走出去了。洋狗们远远的跑在前面,马弁们簇拥着他走去。
  张副官长呆呆的看着,见今天那些马弁们都好像没有精神似的,显得萎靡得非常刺眼,旅长则孤零零地,垂着肩膀懒懒的在那些萎靡的马弁们前面走着。
  渐渐走远去了。出了大堂了。影子渐渐小起来了。到了营门口了。三番号吹起来了。奇怪得很,连此刻的号音都失去了它的力量和威严似的,懒洋洋的。
  张副官长不禁深深的叹一口气。
  第七章
  一
  屋角满是粘挂着苍蝇蚊子的蜘蛛网,地上满是燃烧过的稻草灰和烧剩的草节的卫兵室,宋保罗坐在一个墙角,颓丧的垂着头。他两肘支在膝盖上紧紧用手掌把头抱着,额头上层层叠叠的纹路都皱了起来,鼻孔里流出的清涕沾在他那黑梳子似的胡须上。他全身都缩在一团紧张的恐怖中。忽然两个提着枪的士兵走进来了,在他背上一推,喝声:
  “走!”
  他吃惊的抬起脸来,那脸色顿时显得惨白。他想:
  ——唉,莫非要过堂了么?
  他立刻记起旅长上半年打回此地来的时候,摊派了一次三万元的借款,是用民国四十年的粮税抵还。那认为曾经有过通敌嫌疑的元亨久老板,被派了两千块钱。元亨久老板吓得躲起来了,但不到两天终于被拉了进来,在大堂上用柴棍打了一顿屁股。宋保罗的眼前就飞快的呈现出那大堂的威严来了:两旁是站满拿着上了明晃晃刺刀的枪的士兵,上面是挂着红桌围的公案,和公案那面旅长的一副冷森森的脸。那时旅长用拳头击着公案喊道:
  “再打!着实打!”
  他不禁抖了起来:
  ——唉,我生平是没有吃过官司的!地方上的绅商都是尊敬我的!唉,想不到今天……
  “走呀!”那两个士兵又吼起来了。
  宋保罗摇了摇头,深长地叹一口气,就被那拿着枪的两个兵一边站一个夹出卫兵室来。忽见沈军医官向他面前走来了,那拿着手巾蒙在鼻尖上的手立刻伸了过来,微笑的拍拍他的肩头,道:
  “好了,你的事情我已帮你说好了!别的话我回头再向你说吧。你此刻可以回去了。”
  宋保罗这才深深的透出一口气来,两眼呆呆的对他望着。随即他感动得两眼都涌出泪水来了。他向他鞠一个躬颤声说道:
  “感谢你,望上帝保佑你。”
  沈军医官就把他送出营门。他刚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吃惊的吓一跳了,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因为那时他猛然听见两旁拿枪站着的十来个兵士中忽然有一个大喊一声,阶沿边两旁站的两个竟把枪在胸前举了起来。他捏着一把汗向沈军医官一看,见他正在向卫兵点头,知道是在行军礼,他才放心的吐出一口气来。
  他和沈军医官面对面点一个头就转身走出来了。只见旅部两旁挤满了人群,都在伸长颈脖,诧异的睁大眼睛望着他。有些人在叽里咕噜地说着:
  “喝,出来了!”
  “大概已经打过了吧!”
  “可惜我来迟了一步没有看见!”
  “怎么打人的时候没有听见声音呢!”
  宋保罗的脸立刻羞得通红。众人那眼光中的锋芒直向他刺来,他赶快垂下了头。他记起他平日在教堂里那高高的讲台上讲《圣经》的威严:自己是昂着头,两手捧着厚厚一本烫金字的皮面精装的《新旧约全书》,高傲地拿在挺出的胸脯前;台下面坐着挤满一间像戏园那么大的大厅的人们——是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的学生和教徒。柯牧师则坐在他的背后。他讲着,台下谁发出一个咳嗽声,他便立刻把《新旧约全书》放在讲台上,昂起头来,通过眼镜严冷地往台下一看。台下立刻又归于肃静了。可是现在这围着看的众人却都那么放肆地看他,轻蔑地嘲笑他!自己以后还有脸站在讲台上去瞪别人么?
  他气愤的向街心走来,拥挤着的人们都向两边闪开,眼光仍然不放松的把他盯住。他想:
  ——管他妈的,自己的尊严还是应该拿出来!
  他立刻把两手五指扣五指地搁在背后,挺着颈根昂起头来。但他又吃惊了,因为他忽然又听见人堆里有人在说:
  “你看,一定是捆绑过的!”
  “不错,那手颈上还有绳子印!”
  他全身都毛骨悚然起来,脊梁都出了汗,那些可怕的逼人的眼光好像完全看透了他刚才关进卫兵室时自己的丑态:一个兵两手拿着一条粗麻绳进来向另一个兵说:
  “喂,来我们把他扎起来。”
  “就把他吊在这根柱子上么?”
  “喂,老头儿,站起来!”
  拿绳子的兵就在他背上很凶的拍了一掌。
  另一个兵就拉他的手:
  “哼,你们平常哪一个把我们当兵的当人么?”
  他赶快站起来,弯腰打拱地向他们作揖,两眼流出泪水哀求着:
  “先生先生!请你们念我几十岁的年纪……”他的两膝盖一闪一闪的就要跪下去……
  他的脸于是火辣辣地燃烧起来了。他好像看见两旁的众人都在嘲笑他鄙视他。往常这条大街一走就走完,今天忽然特别长了起来,街两旁商店里的人们都也定定的看住他。他紧紧咬住牙关,额角的青筋就蚯蚓似的暴胀起来。他忿忿的想:
  ——妈的!我还要见人呀!我还要在社会上立脚呀!你把我的财产拿去了都不要紧,可是,唉,你狗东西关了我这一下!……
  一个身上穿得很褴褛断了两条腿的叫花子,一手拿着一个破碗,一手拿着一根竹竿在街心爬着,哭叫着:
  “爷爷呀!奶奶呀!赏点残汤残饭来吃呀!可怜我是火线上带伤残废的呀!”
  宋保罗忿忿的昂头走着,忽然他跳起来了,因为一根竿子绊了他一下,他气得脸青的一看,是一个断腿的叫花子。他的怒火猛然爆发起来——妈的,今天连叫花子都要欺侮我来了!
  他忿忿的踢了他一脚又走起来。
  快要经过恒丰祥杂货店门口的时候,远远的就看见那堂皇宽大钉有一块金字匾额的店面,许多洋货和土货都密密的堆满了货架和高高的红漆柜台。柜台里五六个伙计正在高傲的嘲笑的看他,而且有一个还伸出手指指了他一下。恒丰祥那大胖子老板,满身穿着蓝绸,肚皮高高凸起,长长的胖脸,下巴和肥大的颈项连接在一起,正在一张大椅上,高傲的含着一根粗大烟杆,一个学徒端端正正在他旁边送上一杯茶。
  宋保罗忿忿的想:
  ——哼,你妈的!你那不是旅长的资本么!把你喂得像猪一样了!
  他立刻很后悔那天广和杂货店老板来约他在一个密告旅长的呈文上签字的事情来了,他觉得自己当时是太糊涂了,以为自己会有办法,不必卷进他们的漩涡去:一方面,自己在旅部里有人缘,另一方面,还有教会可以作后盾。而且很显然看得出广和的活动,是完全出发于感到恒丰祥的威胁,同行相忌妒。他当时两手把呈文捧还广和那瘦脸老板的手上时,微笑地说:
  “我很赞成你们,但是我很抱歉,因为我们是属于教会方面……”
  现在他看见恒丰祥老板挺着大肚子含着烟杆向门口走来了,带着轻蔑的微笑向他招呼:
  “宋先生,你出来了么?”
  宋保罗很凶的掉开脸去,看也不看他仍然不停的走去。
  二
  他走到广和杂货店门口的时候,只看广和老板远远就笑嘻嘻的迎了出来,伸手抚着他的肩头说道:
  “老先生,今天受苦了么?请到小店休息休息,喝杯茶再去吧。”
  宋保罗看见那和恒丰祥比较起来显得小些的杂货店,门额上一道横匾都脱了金,看来显得猥琐;店里面只有三四个伙计在柜台里空闲地坐着。他觉得自己和这瘦脸的广和老板所受的打击是差不多的,觉得同病相怜起来,苦笑了一下说道:
  “好,我也打算同你商量一件事。”
  两个就一道走进柜房后面的一间客堂里来。他说:
  “我刚才看见恒丰样老板呢!哼,那大模大样的样子!”
  广和老板冷笑了一声,立刻站着,举起一只手来,忿忿的说道:
  “我告诉你,他最近又进了一批私货呢!还免了保商费!可是我们是正大光明做生意呀!可是……”
  宋保罗忿忿的把两手向两边一摊,喷溅着唾沫星子说:
  “可是,你们总算没有坐牢呀,唉唉,我们还要在社会上立脚呢!”
  广和老板知道他今天有意思了,故意不提那呈文的事情。他向着宋保罗同情地摇一摇头,也愤慨的说道:
  “真的还坐了牢么?”
  宋保罗跳了起来:
  “哼,妈的,他们还要吊我的鸭儿浮水呢!”
  “哎呀,真是受苦了!”广和老板大声的叫了起来,大大的张开嘴巴看着他。随即他就叹一口气,“唉,这简直太野蛮了!这简直太把人不当人了!而且老先生还是面子上的人物……”
  宋保罗在桌上击了一拳:
  “我宁可破了我的财产!”
  广和老板忽见一个学徒送了两杯茶进来,他生怕这杯茶会浇冷了这老头子刚燃到顶点的怒火,他便赶快向学徒递一个眼色,不忙送拢来。
  “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宋保罗又在桌上击了一下,“幸好今天有外国人去帮我讲情呐!要不然,唉……”
  广和老板见他的手垂了下来,恐怕他要软气了,赶快拿手掌在桌边拍了一下:
  “唉,是呀!你老先生说得不错!人生在世为了甚么?就为了这口气!就为了这个面子!这简直弄得多么坍台呀!”
  宋保罗立刻又圆睁眼珠,在台上打了一拳:
  “我要告他的!不怕我弄得倾家破产!我要告他的!”
  “快把茶给老先生拿来呀!”广和老板这才赶快向那学徒吼起来了,“在看着干甚么?”
  学徒就赶快把茶送了过来,摆在茶几上,转身出去,又拿一根水烟袋进来。
  宋保罗左手拿着水烟袋,右手拿着一根香似的纸媒。他气得全身都在战栗,手上拿的纸媒都在发抖,被那一点火照亮的嘴唇吹了纸媒几下都没有吹燃,他又掉过头忿忿的说起来了:
  “我说过,我不怕弄得倾家荡产的,他在地方上甚么恶没有作?大利盘剥,与民争利……还有很多很多苛捐杂税,我要告他的!司令官那里不对,还有执政府,执政府不对还有外国呢!”
  广和老板微笑的看着他好一会儿,说:
  “老先生确是慷慨悲歌,骂得痛快!”
  宋保罗见他总不提起呈文的事情,有些急了,他便把嘴凑到他耳边去悄声的颤颤的说:
  “你们的那个送上去了么?”
  广和老板装着吃惊的样子看着他:
  “那个是甚么呀!”
  宋保罗更着急了:
  “就是那密呈呀?”
  “哦哦,老先生也来一个么?”
  “来的!”他点点头说,“我也来签一个字。”
  三
  他回家来了,一脚踏进门槛,就看见沈军医官在前,老婆在后迎了出来。后面远远的还站着十八岁的女儿玛丽。
  “呵呀,我以为你回来好久了!你到哪里去来呀!”沈军医官微笑的说。
  老婆一上来就拉着他哭了起来。
  他愤愤的向老婆喝道:
  “还尽哭甚么呀!赶快去给军医官倒茶来!”
  他便请沈军医官到客厅里坐下。
  “你到哪里去来?”沈军医官拿手巾蒙着鼻尖“呼”了一声,说,“你的师母以为你又有甚么危险了!急得叫你的少爷到处找你去了!”
  宋保罗赶快拿水烟袋递给沈军医官说道:
  “我是在广和坐了一坐。”
  沈军医官吃惊的睁大两眼望着他:
  “听说广和他们要告旅长么?”
  宋保罗吓得全身都发抖了,脸色顿时惨白: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他连连赔笑的说。
  沈军医官向他微笑的说:
  “请你不必瞒我吧,我们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了!”
  宋保罗全身的汗毛都根根倒竖起来。他着急地想;
  ——怎么刚刚一会儿的事,沈军医官就知道了!?难道这广和出卖了我们了么?那我要赶快去把我的名字涂去!
  “真……真的……没……没有……”他吞吞吐吐的说。
  沈军医官的脸色忽然正经起来:
  “今天幸亏来抓你的时候,我在旅部。”他说,“我同参谋长帮你说了很多话,并且还找柯牧师去帮你说了几句,事情总算完全成功了!”
  宋保罗郑重的站起来,打一个拱说道:
  “真是感激得很,我是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你的。我给你祷告……”
  “不敢当,不敢当,”沈军医官微笑的说,随即又脸色正经起来,“这回这样一来,你的事情倒意外的完全成功了!不过……”
  宋保罗怔了一下,那“不过”的下面是甚么,是很显然的。他觉得自己已经送了不少,还坐牢,现在还要“不过”,他迟疑了一下,支吾地说道:
  “感谢得很,感谢得很,我给你祷告!”
  但沈军医官终于说出来了:
  “不过,我和参谋长的确帮你说了不少的话。我倒无所谓,因为你我都是自己人,并且都是教友;不过参谋长那方面,似乎……嘿嘿!”
  宋保罗感到一阵心痛,他想:
  ——这家伙一定是打听了广和那儿的消息又来敲诈我来了!
  他感到一阵的慌乱,决定回头一定去把那名字涂掉!他迟疑的望着沈军医官,不知道要说甚么才好。
  “不过,你要知道,”沈军医官又微笑的说,“这回给你做的,总算是天大的人情,真是从来没有过的。你不但放了出来,而且你的官产的事情都完全免了!”
  这好像晴天来了一个霹雳似的,宋保罗吃惊得大大张开嘴巴了。他几乎要笑起来,要跳起来:竟是这样的好事么?他于是立刻郑重的站了起来,恭敬的打了一拱。随即瞪着眼睛叫女儿出来;女儿的脑后拖着一条粗黑的大辫子,害羞的低头站在面前。他指着沈军医官说道:
  “给军医官行礼!他是我们的大恩人呢!”
  女儿弯腰点一点头,白白的圆脸涨得通红,额头上的一撮刘海一飘一飘的。
  沈军医官顿时觉得自己高大起来,觉得这一家人的生命财产都完全是自己的。他两眼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这玛丽,觉得这羞答答的样子实在非常可爱的。他想:
  ——李参谋在想她。那不行的,那应该是我的。我救了他一家人!
  宋保罗捧着茶壶再给他换一杯茶,一面说:
  “那自然,参谋长那方面……”
  ——我把她弄到手,一定还有不少的陪奁……沈军医官兴奋的想。
  “参谋长那方面,我一定……”宋保罗又说。
  沈军医官赶快笑道:
  “哦哦,那很好,那很好,你就交给我好了,我帮你送去……”
  “军医官,”宋保罗忽然慌张了起来,说,“你请坐一坐,我马上出去一下子就来!”
  沈军医官以为这老头儿有意思了,故意把他和他女儿两个留在这儿。他非常高兴起来。但他做出很诚恳的样子伸手拦住他笑道:
  “老先生,你往哪里去?”
  宋保罗急得发昏了,赶快说:
  “请你坐一坐,我到广和去一去,马上就来!”
  “你又到广和去做甚么呀!”沈军医官微笑的说。他拿手巾举到嘴角边,又要准备蒙上鼻子去了。
  宋保罗这才知道自己说糟了,呆呆的看了沈军医官一会儿。他想他既然已调查清楚了,瞒了他反而不好,因为他是已经大大帮忙过了的。他于是做着很亲密的样子,一手抚着他的肩头,悄声说:
  “我惭愧得很,做错了一件事。——这事情我要赶快向上帝忏悔的——就是广和刚才叫我签了一个名字。我那时因为刚刚放出来,气得糊涂了。现在既然蒙军医官帮我弄得一点事也没有了,我还签甚么名?我想赶快去涂去。”
  沈军医官紧张的问:
  “你们已经签了多少人?”
  宋保罗迟疑地想:
  ——好不好说出?这是不是卖朋友?唉唉,管他妈的,反正以后不关我的事!
  “已经有四五十。”他一说出来,立刻又觉得非常糟糕,假使这四五十个人将来向自己攻击起来呢?但随即他又坚决的想道:
  ——管他妈的,反正我吃的是教会的饭!
  “已经有四五十,不是很好了么?为甚么你还要去涂掉?”沈军医官又逼近一步说。
  宋保罗吃惊的大大张开眼睛望着他,心里疑惑起来了:
  ——这沈军医是在讽刺我么?——他想着,急得脸红的说:
  “我已经没有事了呀!我何必去受人家利用呢!我对你们旅长我要给他祷告,祝他的福,我怎么敢同那些坏家伙们一起呢?”
  “不忙们,我想同你商量一下。”沈军医官把手一伸,大家坐了下来,然后说:
  “我想你不必去涂掉。”
  “怎么样?”宋保罗怀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慌,嘴巴张得就像一个杯口似的望着他。
  “我想你回头顶好到我们参谋长公馆来一下。”
  宋保罗吓得全身都发抖了,赶快捏起拳头拱了几拱,哀求道:
  “军医官,请你救救我。你是我的大恩人!我刚才实在是太糊涂了!参谋长同军医官的好处我是晓得的,礼物的方面……”
  沈军医官吃惊的望着他,见他说到这里,知道他误会了。他于是笑了起来,说道:
  “是的是的,你送参谋长的,你交给我帮你带去就是了。我看你回头还是到参谋长那儿去一下。你既然加入了,很好。参谋长还有借重你的地方呢。”
  宋保罗莫名其妙的望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惴惴的认真的说:
  “要我侦探他们的内幕么?那只要军医官、参谋长抬爱我,我也可以的……”他更加郑重的把两手搭在茶几边沿,把上身凑过来悄悄说起来了:
  “告诉军医官,那广和的确是一个坏家伙,我知道他的,他口里说着什么为公办事,替大家伸冤,但是他骨子里是在反对恒丰祥,是同行相忌,谁不晓得恒丰祥里大部分是旅长的资本?旅长的资本也可以反对的吗?还有鼎泰绸缎虽没有签名,但他在广和他们的后面煽动得很厉害,因为他希望的就是旅长倒,因为他借有旅长的一大笔债,三分半息,他想旅长一倒,那就吞得个连水泡都不起一个了。还有元亨久老板,就是那挨过柴棍的一个。他是签名的。其实他挨打是活该,谁叫他要通敌?敌都可以通得的么?还有……”
  “好了好了,”沈军医官笑笑的用手一拦,拦断他的话,“这些我已知道了,你只是回头来一下……”
  宋保罗急得脸红筋胀的说:
  “那么,我再去侦探一点消息来?他刚才告诉我的,他们还要发通电呢!请你无论如何给旅长给参谋长的面前多多拜上,那实在不是我要加入去的,我是故意打进去坏他们的!总之,随便旅长他们要我怎样,我都效劳。那些鬼儿子是太不像话了!”
  沈军医官心里暗暗好笑,见玛丽还站在旁边,他便故意端起茶杯来,斜眼看着她。
  玛丽的脸羞得通红,赶快垂下头,两手弄着手帕。
  宋保罗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他觉得自己已经进了他们的圈套了,那还有什么办法呢?他苦笑了一下说道:
  “玛丽,喊军医官嘛!”
  玛丽扭着手帕就把脸躲开了。
  “哼,没出息的女孩子!幸好军医官不是外人呢!玛丽,你叫一声呀!”
  “军医官,”玛丽垂着头猫声似的叫了一下,立刻两手把手帕扯成一条勒在嘴边。
  沈军医官哈哈笑了起来。他想:
  ——嘻嘻,有意思了!我一定要把他抓紧起来。
  他放下杯子,站了起来,向宋保罗笑道:
  “老先生,我们的事情就这样好了。你刚才向我说的话,我包你守得着。不过你千万不要向第二个人说,譬如李参谋。回头你到参谋长公馆来,由我引你见他就是了。我现在马上还有要紧事。”
  “真是感激不尽,上帝要保佑你的。你嘱咐我的话,我一定记得的。”
  四
  宋保罗把沈军医宫送到大门外,转身回进屋里来的时候,他用手指拈着下巴下的胡须,两眼一眨一眨地怀疑起来了:
  ——沈军医官这家伙,看来简直是一个不可靠的恶棍,他明明是在想着我的财产和女儿,才这么给我帮忙的。难道我把女儿给他么?可是他已有两个老婆,外边还坏了人家几个女学生!而且李参谋早已托人向我说过他的意思的。唉唉,我刚才怎么这样糊涂呀!怎么把密告的事让他知道呀!这简直自己拿绳子套在自己的颈子上!
  他拿起手掌来就重重的打了自己一嘴巴。之后,就把胡须扯得更厉害了,在屋子里踱了起来。他想:
  ——不行,如果不答应他的要求,他会告诉旅长的!他还可以借此升官!——一想到这里,他的思想完全奔腾似的集中在这上面来了。他不由得停了踱步,在地上顿了一脚,心里更慌乱了。
  ——他升官的事大?还是要我女儿的事大?那很显然的升官大了!那么这就糟糕!他一定把我的消息拿去出卖去了!他升官以后破了我的产,不是还可以得到我的女儿么?
  他的脸色惨白了,两眼发直了,两手抱着头就倒到椅子上。他长长的叹一口气。他的脑子里忽然闪出柯牧师的影子,他紧紧把那影子盯住,觉得最后的办法还是只有去找这外国人来作为后盾了。他紧紧的想着这,又才渐渐觉得事情有些转机起来。他想:
  ——现在重要的是,赶快去把自己的名字涂掉,并且多多调查一点他们的内幕,如果沈军医卖了我,我就紧紧抓住这个来献上去,将功折罪大概总该可以的吧?
  他兴奋的站了起来。但他忽然呆了似的又站住了,两眼睁睁的望着大门外。
  大门口那儿正出现一个影子,是一个头上包了一圈蓝布包头,身上穿了一件蓝布褂子,腰间束着一根草绳,以至胸前的衣服都鼓了出来的乡下人。那乡下人动着两只黄泥腿子走进来了。他仔细一看,这正是他叫人带口信到柳村去叫来的佃户阿发。
  阿发是一个红铜色的脸,两颊和额上刻满着横横直直的皱纹,一嘴胡子,两眼呆呆地张着,他一走进来,就垂着两手说道:
  “老爷!你叫我来,我就来了。我来过一回,说是老爷上衙门去了,我又出去,我又来了。”
  宋保罗一手拈着胡须,用嘴唇向他一指:
  “你坐嘛!”
  阿发呆了一会儿,望着他。
  “你坐下嘛,”宋保罗伸一根手指向着一排椅子旁边的一个矮凳子说。“你坐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阿发木头似的坐了下去,就伸手在背后的腰带上抽出一根短的竹根烟杆来。当他揭起衣襟摸火柴的时候,一股汗臭就直从那里向宋保罗的鼻尖扑来。宋保罗皱一皱眉头,把脸掉开说道:
  “你想来已经知道了,我叫人来给你说的那加租的事情。”
  阿发慌忙站了起来,垂着两手,脸额上的皱纹更皱得紧,像一只风干的香橙。这加租的事情,他本来已经听见那带口信的人说过了的,但现在一听见,仍然好像一个晴天霹雳直向他轰来。他心里完全慌乱了,和老婆儿子已经商量好的话也忘了一大半了。他呆呆的站了好一会儿,然后讷讷的说:
  “老老爷,真是,我们真是吃的都没有。一年四季忙下来,还过不了冬,求你老人家,我们实在……其实……真是……”
  宋保罗横着眼睛瞪了他一眼,愤愤的说道:
  “给你们一说话,你们就装穷,你知道我为那块田在吃官司么?我买上告下,要用多少钱!我要用钱呀!”
  他定定的看着他,心里的一股恶气恨不得要向他吹去似的,他的嘴巴在不停的颤动。
  阿发赶快把眼睛避开了,长长的叹一口气,摇了摇头之后,才把已经商量好的话说起来了:
  “老爷,你老人家晓得,去年的年成不好,天干,除了缴了你老人家的租我们就一点都没有剩的,又是团防捐,又是水利捐,又是门户练捐,又是懒捐,又是烟苗捐……”
  宋保罗好像捉住了甚么紧要关键似的,立刻打断他的话,抢着说道:
  “喂喂,我问你,今年的烟苗捐又要下来了,听说你们乡下在打算反队,有你一个么?”
  阿发大吃一惊,吓得倒退了一步,张大一对眼睛望着宋保罗。他心里慌乱的想:——唉,这些消息怎么他就知道了?他呆了一会儿之后,随即拿起两手来摇了一摇,右拳握着的烟杆也随着摆动,他红着脸说:
  “老爷,哪里,没有这样的事,那是犯王法的事……”
  “你不要瞒我,我早已经知道了!”
  “老爷……实在……其实……真没有的事……”
  宋保罗赶快堆下笑脸来,说:
  “你坐下。这不要紧的,你给我说了,我是决不向人说的。你是我的佃户,难道我还坏你么?”
  阿发带着怀疑的眼光看着他,仍然呆呆地不动的站住。
  “你要喝茶么?”宋保罗端起茶几上喝剩的一杯茶递给他,“你这样远来也辛苦了。”
  阿发木头似的伸手接着茶杯,从他的经验看来,老板在向自己笑或者献殷勤,那就又有什么新的麻烦在后头了。他把杯子老捧在腰带前不动,怀疑地望着宋保罗,讷讷的说道:
  “老爷。那真是……其实……”
  宋保罗知道这样问下去是不行的:乡下人固执起来,就是拿两把铁钳扳开他的嘴也不会说的。他叫他坐了下来,白己就拿手很凶地在茶几上一拍,忿忿的说道:
  “唉,我今天真是气极了!你知道今天他们把我关到旅部去么?”
  “老爷,听见说了。”阿发同情地大声说,拈出一团烟丝装在烟锅子上。
  “哼!我在地方上也是面子上的人物啦!外国人都和我来往的!哪个不知,哪个不晓,阿发?”
  “是,老爷!”
  “可是,他们今天把我关进去了!还要拿绳子来捆我呢!”他吼着,伤心的拍着两手跳了起来,“唉,我还要见人呀!我还要在人面子上走动呀!阿发,是不是?”
  “是,老爷!”
  “这种狗旅长,我要反对他的!我要告他的!我跟他拼命就是了!他在地方上甚么恶没有作!苛捐杂税,巧立名目,还有甚么懒捐、烟苗捐来抽我们的筋!”他说得嘴角的唾沫星子直溅。到了这里,他又故意拍拍两手,又把手向两边摊了开来,注意的望着阿发,看他激动了没有,“我要反对的!我就是倾家破产也要反对他的!”
  阿发有些感动了,但他的心里还在怀疑着。为了免得回答,他便把一根火柴划燃,一朵火亮了起来,他赶快含着烟杆叭出白烟子来。
  宋保罗坐了下来,摆着诚恳的脸嘴说道:
  “阿发,你们要反对,我也来……”
  “老爷,”阿发赶快叭一口烟,从嘴上抽出烟杆来,说,“我们真的没有那事,老爷……”
  “哼!你难道还不相信我么?”
  “相信你喔,老爷!”
  “那么你向我说呀!”
  “真的没有……”
  宋保罗急得从椅上跳起来了,他的愤怒几乎按捺不住了。这种乡下人的固执,真是他妈的一条牛!——他愤愤的想。
  “那么你这就是不相信我。”
  “哪里,相信的,老爷!”
  阿发又拈出一团烟丝又要加进那烟锅子上了,宋保罗急得伸手去一挡,说:
  “喂,你等一等呀!你既然相信我,你怎么不说呀!”
  “老爷,是没有喔……”
  “唉啧……”宋保罗在地上顿了一脚,“你看他们把我弄得这么倾家破产,你都不帮助我么?”
  阿发弄得有些发昏了,见他那种真诚着急的样子,觉得似乎情不可却。他讷讷地说:
  “老爷,那不是我,那是他们那些年青小伙子……”但他一说出来,立刻又慌乱了。他预感到回自己那草房的时候,老大一定要跳起脚向他吵起来了,又一定要说他老糊涂了!他恐慌的把脸皱了起来。
  宋保罗听他一说完,高兴得眉开眼笑的跳了起来。他想:对了,我可以报功去了!随即他坐了下来,望着他说:
  “没有你么?”
  “没有,老爷!”阿发颤声地说。
  “真的没有么?”
  “真的没有,老爷!”
  “你骗我。”
  阿发苦皱着脸看着他,又拿起烟杆子来。
  “好吧,”宋保罗的脸更凑拢他一点,“那你告诉我。”
  “那是这样的,那是我家老大听来的。……”
  宋保罗抓紧这个机会板着脸色说道:
  “那么你家老大是在场的。”
  阿发大吃一惊,知道自己又说糟了。他赶快把烟杆抽出嘴来,把腰弯着,讷讷的说:
  “老老爷,没有他,没有我家老大。”
  “你自己已经说了,你何必又不承认?”他举起两个指头对他威吓地说,“我们不说这个了。我那加租的事情怎么样?你知道我还在吃官司的!不要连你也吃起官司来那就不好!”
  阿发吓得脸色惨白了,赶快站起来两手打拱一面作揖,一面讷讷的说:
  “老老爷,我家老大真的没有……”
  “我不问你那个。你只说那租加不加!”
  “老老爷,加不起呀!我们吃的都不够……”
  宋保罗举起的那两个指头威吓地又要动。阿发简直吓得发昏了。但忽然看见那指头放下去了。他抬起脸来一望,只见宋保罗紧张地掉过头去望着门口。他顺着他的眼光吃惊地望过去,只见一个身穿灰色洋装的人走进来了。
  宋保罗掉过头来对着阿发用嘴向里面一指,赶快说:
  “你赶快进去一下,回头我再跟你说。你看旅部的人又来了!”
  阿发吓得膝盖直发抖,赶快拿起烟杆跌跌撞撞就向里面跑去了。
  五
  沈军医官第二次从宋保罗家里出来,在街心走着的时候,左肩耸起,右肩斜下,一摇一摆的,他几乎兴奋得要飞起来了。有一大队新兵开了过去,他都不觉得似的。
  ——我这回有了这么大的功,我的县知事一定要做成了!
  他在街上来往的人丛中直冲冲地径向吴参谋长公馆奔来。刚刚走到客厅门口的时候,只见点着烟灯的烟榻边沿,三个头在聚拢着,悄悄的谈着。烟榻右边是钱秘书,左边是周团长,站在烟榻前的是吴参谋长。吴参谋长一面说,一面还拿手指在烟榻边沿点画着。那两个几乎鼻尖碰鼻尖的脸上的眼睛直看着他的指头动。
  沈军医官一脚踏进门槛,那三个头就闪电似的分开了,紧紧的把他望着。
  周团长首先喊道:
  “你打听的消息怎么样?”
  钱秘书也跟着喊道:
  “哈哈,看你那样子,又有甚么好消息了么?”
  吴参谋长只是冷静的看着沈军医官,两眼睁得大大的。
  沈军医官赶快高兴的拿起左手的五指来,用右手的食指点着,他想先把自己跑的地方之多,一一二二的报了出来,他兴奋的说道:
  “我先找了宋保罗,知道他也加入了,随后我就去找元亨久,我走得太急,在他家门口的阶沿边还绊了跤,弄得我的腿杆子都刮脱一网皮。在元亨久出来,我又跑到鼎泰,可是鼎泰老板不在家,说是出去了……”他说得太忙,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面前的三个都皱着眉头直盯住他。
  “说是出去了,我问甚么时候回来?说是就要回来了,我身上的汗还没有干,又准备跑,可是鼎泰回来了,我们谈了一阵,我又跑到宋保罗那儿去,这差不多又跑了一个穿城……”
  吴参谋长冷冷的打断他的话,说道:
  “说你的要点吧!”
  沈军医官怔了一下,脸通红起来。随即他又赶快兴奋的说了起来:
  “我今天得到的消息,真是很多很多……”
  吴参谋长又冷冷的打断他的话:
  “他们有多少人?”
  “已有六七十,有十好几个就是我的亲戚……”
  “他们的呈文甚么时候送出去?”
  “他们,大概,我想就这两天。我是劝他们早点送……”
  吴参谋长笑一笑,周团长和钱秘书莫名其妙,不明白他笑的是甚么意思,但也都微笑地看了吴参谋长一眼。吴参谋长的笑忽然煞住了,皱一皱眉头道:
  “咹,你看你跑了这样多,却连一个准定的时间都没有问到。”
  “那我马上再去。”沈军医官红着脸,马上就要转身。
  “算了算了。”吴参谋长喊住他说,掉过脸来望着周团长和钱秘书。
  钱秘书笑一笑,放下手上抱的烟枪说:
  “我看我先去到电话上给司令官说了,好么?”
  “那很好!”周团长抢着说。
  “我看,不必忙在此刻。”吴参谋长的两眼*(左目右夾)了两*(左目右夾),说,“我们还得多知道一些,弄得可靠一点才好。”
  钱秘书和周团长都点点头,表示赞成。
  沈军医官又兴奋的抢前一步,拿起手来说:
  “我还得到一个消息呢。”
  三个人又立刻紧张的把他望着。
  “宋保罗向我说,乡下人在准备反对今年的烟苗捐呢!”
  “啊?”钱秘书紧张的站了起来。
  “这怕要反了!这不行的!”周团长愤怒的说。
  吴参谋长笑一笑,把脸向他两个掉过来,说道:
  “这消息也很好。只看我们怎样的把它运用起来。”他看着他两个的脸,见两个都点点头表示同意,他又掉过头来说道:
  “我看,这事情就归你办。我们要的只是他们的呈文,但不要弄出乱子来。”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门外天井中李参谋和刘连长问吴刚的声音:
  “参谋长在客厅里么?”
  四个人都感到紧张了一下。旋风似的掉过头去,只见李参谋和刘连长两个跑进来了。刘连长只是脸上装着慌张的样子,心里却感到非常的高兴。李参谋还没有站稳,就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孙连长扣起来了!”
  “啊?”
  四个人都吃惊的望着他,马上都慌忙站了起来。
  “我早就晓得他会弄出乱子来的!”刘连长也抢着说,“他过去的确有些地方是太糟糕了!”
  在紧张中的几个人都惊愕的望了他一眼,觉得他此刻还来讲这个话简直太不行了!大家都把脸掉开,仍然紧张的望着李参谋。李参谋慌忙的说道:
  “刚刚第二连一调走,他们马上就把他扣起来了!”
  周团长从床边跳了起来说:
  “为甚么连我都不通知就扣起来?我要去!”
  钱秘书一把拦住他:
  “你此刻去是很不好的!”
  “可是他把我这团长放在眼里吗?”
  吴参谋长也把他拦住,镇静的说道:
  “我看我们的事情已经发展到相当的火候了!但我们还得冷静的来计划才好。”
  李参谋又慌忙的说:
  “我出来的时候,还看见张副官长交传达处两封信,是给刘团长和陈团长的。我看恐怕有甚么事情吧?而且王营长已把招来的新兵开进城来,说是就要成立补充团了!”
  周团长在床沿上捶了一拳,喊道:
  “他要干,我们就干起来!”
  钱秘书感到慌乱了,他没有料到事情变化得这样快:
  “这……这事情怎么弄得这样糟?”
  吴参谋长镇静的转过脸来,但他的嘴唇也发白。他向着李参谋问道:
  “还有别的消息么?”
  “别的还没有听见甚么。可是这已经干起来了!这简直……”
  “冷静些,冷静些。”吴参谋长打断他的话。随即他就两眼带深思的样子在烟榻前踱了起来。众人都斩齐的静默下来了,都紧张的把他望着。他立刻感到自己的重要了:
  ——众人都在等我最后的决定——他愉快的想——哼,我今天又成了最中心的人物!权力,这是权力到来的时候!
  他踱了过去,又踱了过来。众人紧张的望着他,以为他要开口了,但他又踱过去了。
  ——看你们对于我尊敬到怎样的程度!——他想。最后,他在烟榻前站住了,举起两个指头来。众人又立刻望着他的指头。这已经成了支配众人紧张情绪的指头。他拿着指头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冷冷的说道:
  “这已到了我们的严重关头了!但同时也是我们千载一时的机会!现在是赶快把我们的力量集中起来。但主要的是……”他沉吟了一下,望着钱秘书。
  钱秘书赶快说道:
  “司令官那方面由我担负就是了!”
  “那就好。”随后他又望着周团长。
  周团长在床沿打了一举。
  “我赶快去把其余两个营长秘密召来!”
  “不过,”吴参谋长把手在空中一劈,“我看重要的还是把这些所有的消息给司令官报告去才好。”
  钱秘书站起来了,他先望了周团长和李参谋一眼,见两个都在紧张的看着他,他立刻感到自己已经处在“千钧一发”“举脚轻重”的地位。他便在胸口上拍了一掌,摆出泰然的样子笑道:
  “都包在我的身上就是了!我立刻打电话去!”
  第八章
  一
  旅长在房间里的床面前兴奋的踱着。脸兴奋得油亮亮的,就像一尊铁罗汉。他紧紧捏起一个拳头来在空中一挥,喃喃的说道:
  “好的,事情要来,就让它来好了!我得把我的力量拿出来!……”
  他想:
  ——此刻王营长、张副官长他们大概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我得赶紧来解决孙连长的问题!一切的一切,一定要重新弄起来!司令官那方面暂时不管他!只要我趁这时机把权力集中得更紧,那他自然也只得来敷衍我的!是的,权力!呵呵,只有权力!……
  他兴奋得在长窗边的半圆桌边铁桩似的站住了,用拳头在桌上击了一下。他掉过脸来向着站在旁边看得呆了的太太说道:
  “你倒杯茶给我!我今天不知怎么口这样渴!”
  太太一手端着一杯茶站在他身旁,一手搭在他肩头上柔声的说道:
  “你太疲倦了,你休息一下吧!”
  “我不疲倦,”旅长喝了一口茶,随即拿着那还摇荡着半杯茶的杯子向前一伸,兴奋的溅着唾沫星子说下去,“我现在是顾不得许多了,如果我再不弄起来,人们就要在我的头上屙屎了!”
  他掉过脸来看一看太太那苍白的脸,之后,就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肩头上拿下来:
  “你的身体不好,你去躺下吧!你不要管我!”
  “可是你是太疲倦了!你休息一下吧!”
  “你不要管我,哎呀,我说你不要管我!”他举起手挥了挥,脸向着窗外喃喃着。
  “你不要管我!我现在心里是乱极了!是的,一切都应该整顿起来。唉,我的心里不知怎么这样的乱,从来没有这样乱过,你不要管我……我想,王营长他们此刻大概已经布置好了!你把手枪给我看看,唉,我好久身上没有带手枪了!他们这几天给我擦过么?拿来,我看看……”
  太太又伸手搭在他的肩头带着恳求的声音说道:
  “算了,不要看了!你是太劳顿了,你休息一下吧!”
  “我叫你给我拿来!”旅长愤怒了,命令似的说,“你别管我,我要看!”
  太太吓了一跳,生怕他又要大怒了,赶快到床枕头下摸出一支乌黑色的七子枪来。
  旅长接过枪,看见太大那慌张的样子觉得有点可怜她起来。他一面拉开枪机,取出那一夹子弹,一面和缓地但严厉的说:
  “我已给你说过几次!你的身体不好,你就躺去吧!你别管我!别惹我的火气!”他拿出一张手巾一面迎头擦着枪身,一面说,“你不知道,你一来管我,只有更增加我心的纷乱!你看,这枪大概好久没有擦过了吧,有些灰!这样弄锈了是不行的!人也是一样,好久不发威,也会锈起来的!你懂么?今天周团长那种跋扈的样子,真是了得!而且今天那柯牧师……喂喂,你把洋油给我拿点来呀!”
  太太把煤油灯给他拿过来,取下灯头。他便用那手巾点了点煤油又在枪身上一面擦着一面说:
  “你看我这一擦,这枪就亮起来了。枪是一把好枪!但人要常常服侍它的!就跟自己周围的力量一样,要随时留心着的,不能就坏了!你懂么?这就是权力呀!好,这东西我现在要随时装在身上了!”他把那一夹子弹装进弹匣,向太太递过去说道:
  “好,你还是给我暂时放在枕头旁边吧!喂喂,你刚才不是要向我讲,吴刚怎么样?我又忘记问你了!”
  太太立刻高兴起来,走到他身边,用右手的食指抚着自己的下巴说:
  “这吴刚是太不像样了,他和吴参谋长不是叔侄么?要把他防着才行的!而且我有一回看见他和秋香两个鬼鬼祟祟的在说甚么话!”
  “浑蛋!”旅长顿时忿怒了,在桌上打下一拳厉声的说,“叫他们给我监视起来!唉唉,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太太心里感到非常的高兴,这两个曾分了自己的宠的眼中钉,总算一起扫荡了,而且旅长虽然还是那么硬头硬脑的,但已回向自己来了,她于是再装着不服气的样子说:
  “我不是早要跟你说么?但你每回总……”
  “叫他们给我监视起来!”
  “我已跟他们说过了!”太太故意皱一皱眉头加添道,“不过吴刚这鬼儿子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
  “叫人去把他给我叫来!”旅长又严厉的喊道,铁桩似的在床沿坐下来了,两脚挺直的叉开搁在踏凳上,两手叉在腰间,忿忿的说道:
  “哼,屋里尾外都太不像话了!”他随即捏起一个拳头在空中一劈,“从今天起,我一切都要好好整顿起来的!”
  二
  伍长发在门口出现了,端正的垂着双手说道:
  “报告旅长,司令官来了电话,请旅长说话。”
  旅长大吃一惊,脸色顿时发紫。他怀疑地想:
  ——司令官要给我讲什么话?该不会是关于我这儿今天所发生的事么?难道他们已抢了我的先,向他讲了吗?唉唉,我刚才怎么没有想到向他打电话这回事呢?管他妈的,看他说了甚么再说吧!
  他站起来就走。但他忽然又停住了,愣着两眼严厉的说道:
  “吴刚到哪去了?”
  “报告旅长,”伍长发赶快站住,把胸脯一挺,说,“他又到参谋长公馆去了。”
  旅长的脸色越加青得难看起来。
  “记住!”他命令地,“回头把他背的手枪给我缴来!把他监视起来!”
  他说完,就一直昂头走出房门来了。
  到了电话机前,他伸手抓起听筒放在耳朵上和嘴边,“喂”了一声,就听见那里面司令官的沙声说起来了——是分出一项一项的,说道:
  “第一,顷接你所驻全县绅商各界的密告,举了你的罪状十条。这是怎么弄的?”
  旅长大吃一惊,心里顿时慌乱了一下。这从来不曾预料到的祸患竟突然的向自己猛袭来了!这是从哪里来的?怎么预先连一点风声都不知道?全县的绅商见了自己都不是很恭敬么?他咬一咬牙,忿忿地说道:
  “谁递的?是些甚么罪状?司令官要注意,那密告是否是假的!?”
  听筒里却冷冷的回答道:
  “都是真的!签名盖章的一共有七八十家商店和绅士!”
  “唉唉,浑蛋!”旅长在肚子里愤愤的骂道,他的脸颊顿时起了痉挛。
  “我请司令官把那些姓名大致说给我听。”
  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听筒里又说起来了:
  “第二,据密报,你那里全县乡民有不稳之势。听说你已在调动军队。怎么我事前都不知道?”
  旅长气得跺了一脚,心里更慌乱了。——唉唉,这是些怎样的消息呵!——他看出这显然是那些浑蛋们的诡计了。愤愤的咬着牙齿说道:
  “谁说的!我要希望司令官查出这些谣言的来源!”
  “自然,我正在调查中,但已经得了一些实据。这些事情如果爆发起来,于本军是大大不利的,因为敌人正在搜求我们的破绽!因此第三,在这样严重的时局中,孙连长不应扣起来!”
  这一切都很明白了,旅长的全身都愤怒得要爆炸了,两眼要喷出火来。他瞪着面前的看不见实体的司令官,用力的说道:
  “孙连长我不能放!他胆敢煽动士兵包围长官!这种败坏军纪的败类,一定要加以严厉惩办!但这又是谁告诉司令官的!”
  “第四……”
  “不,请司令官关于这一点明白的指示。”
  “不忙,你让我说下去。第四,在这样的严重关头,你的补充团自然应该赶快成立起来。不过这人选问题,我觉得吴参谋长较为妥当。”
  “……”旅长气得咬紧牙关,不再说话了。
  “第五,关于禁烟的委任状就要下来了。不过为了你那一县乡民的不稳,须选派得力干员才妥当。我打算以李参谋充任。”
  “……”
  旅长两眼发昏地看着说话的喇叭管,停了一会儿,才咬紧牙齿说道:
  “还有么?”
  他愤愤的把听筒在电话机上很凶地一挂,咆哮的吼出来了:
  “我干出一条卵来!”
  弁兵们都吓得紧张的睁大眼睛,赶快向两边轻轻站开,屏着呼吸,让他一冲的走了过去。
  他一走进房间,就把床边的一条踏凳一脚踢了开去,喊道:
  “娘操屄的,我不干了!”
  一纵身,就包裹似的倒上床去。
  太太大吃一惊,慌忙跑到床边来,见他那脸色愤怒得那样可怕,她又赶快退在一旁,嗫嚅地:
  “司令官讲了些什么?”
  “娘操屄的!”旅长在床上打了一拳,“我不干了!我这旅长还干出一条卵来!”
  随后,他坐起来了,嘴唇恶狠狠的喊道:
  “马弁!去把张副官长给我喊来!”
  太太鼓起勇气,凑近他的身边,弯下腰来柔声说:
  “你好好躺一躺吧。”
  “去把张副官长给我喊来呀!”旅长仍然不看她,又暴怒的喊了。
  “你今天太疲倦了。”
  “走开!”
  “你太疲倦了!”
  “走开!”
  太太叹一口气,心里感到非常的慌乱。旅长今天这样子是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不知道司令官和他讲些什么了。她扭着手指看着前面的玻璃窗。那玻璃已渐渐暗了下来。她的心也暗下来了。
  听见张副官长到了外面天井的声音,她便抢着跑出来了。
  张副官长在模糊的光线中也现出一种紧张,那嘴边的一圈胡子都在颤抖。
  “副官长,”太太悄声的说,“司令官不晓得说了些甚么话,旅长简直气得暴跳。你赶快去劝一劝。”
  “怎么?”张副官长惊愕的睁大一对眼睛,随即他又悄声地,把手掌拿到一圈胡子的嘴边来,但立刻记起在太太的面前是不好这样举动的,他又赶快垂下手来,一面说,“我看这一定是周团长又在玩甚么把戏!其实他那团长从前是该我的,现在有人说他还想当旅长呢!”
  “是他吗?”太太严重着脸色,好像感到忽然抓着了所要抓而事前不曾发现的东西似的,“哼,我要赶快给旅长说去!”
  张副官长心里感到了一点痛快:
  ——好,趁这机会把他弄掉了,就该我!——他立刻又严重地说:
  “太太,你听见么?今天街上的谣言多极了!说是乡下不稳呢!城里而有些人在告旅长,我看这些谣言都不无来源,比如周团长……”
  太太又惊得怔住了,赶快问:
  “谁告旅长?”
  “听说是许多商家……”
  “浑蛋!他们敢?唉,今天怎么这么多的讨厌事情呵!跟旅长说去,派兵把他们抓起来就是了!这真是怕要无法无天了!”
  旅长在房间里听见他们咕咕噜噜的声音,无可发泄的满腔忿怒忽然转到这声音上来了:
  ——哼,我的大事就是给你们这些人搞坏了!哼,亲戚!只会给我败事的!
  他把张副官长喊了进来,两脚叉开,扭歪颈子,用半面脸向着张副官长,没有表情的说道:
  “副官长,去给我找郑秘书拟一个电稿,我马上辞职!”
  张副官长大大的吓了一跳,顿时发昏了。——完了!眼看可以趁这机会就可以到手的团长一下子就完了!而且许多事也完了!——他慌乱的想着,赶快凑前一步:
  “旅长怎么突然一下要辞职?刚才旅长不是已经叫我把事情布置好了吗?”
  旅长仍然不动的,说道:
  “我不高兴干了!赶快给我找郑秘书去吧!”
  “旅长……”张副官长决心苦谏。
  旅长却把脸掉开,倒上床去。
  三
  张副官长退出房来的时候,只见赵军需官也跑来了。
  赵军需官走到太太的面前,愤愤地说:
  “太太,这刘大兴刚才答应我下午的款子,答应得好好的,但我这回去找他,他却躲起来了!”
  太太立刻愤怒起来:
  “我不是跟你说过,叫他先把我的钱缴来才缴那官产的?”
  “唉,太太!”赵军需官苦笑了一下,“事情危急得很呢!听说全城在反对旅长,他就乘机躲起来了!连隆盛也躲起来了!还有可怕的谣言,说是第二连要抢恒丰祥呢!”
  太太发昏了,在地上顿了一脚,向赵军需官责备似的说:
  “唉,我真不懂,不晓得你们怎么弄的!”
  “太太,”赵军需官竭力镇静着安慰她说,“我看目前只有叫张副官长派人左把隆盛拘来,刘大兴我敢断定他不敢不出来!而且藉此惩一儆百!至于第二连方面,要请旅长赶快想办法!”
  太太见张副官长走了过来,便赶快问道:
  “旅长怎么样?”
  张副官长颓丧地摇一摇头:
  “太太,我看太太赶快去劝他一下,他要辞职了!”
  “甚么?”太太和赵军需官都吃惊的望着他。
  “在这样的严重关头,怎么突然一下要辞职?”赵军需官恐慌地和太太对望了一下。
  “唉,我的天呀!”太太抱着发昏的头,在地上跳了起来。
  张副官长把两手一摊:
  “不知道呀!他只叫我赶快拟电稿去!”随即他又严重的悄声说,“我们要赶快想个甚么办法要他收回成命才好!”
  “太太,你劝过他么?”
  “劝过了呀!他总是生气!”
  “唉,太太,这就简直糟了!今晚上就要过不去!如果一旦发生事情,恒丰祥就完了,刘大兴那儿也完了!鼎泰的也完了!隆盛的也完了!……而且还有许多看不见的危险伏在里面呢!”赵军需官故意加重着语气直向太太逼近;心里却也慌乱得乱麻一般:
  ——唉,天啦!我的那些秘密放款都糟了!而且还失掉一个已经准备好的禁烟委员……
  太太慌慌忙忙的就向房间跑去了,疯了似的,两眼涨着泪水。
  赵军需官觉得现在要把一切可能的方法尽量用起来才好。他拍拍张副官长的肩头,严重的说道:
  “副官长,今天旅长的突然辞职,是太不合时宜的。他今天的确受的刺激是太多了,但我们不能顺从他这乱命。对不对?”
  “对。当然的。唉,可是没有想到他今天是这样变态!他对我从来是没有那样严厉过,你晓得,是吧?”
  “照我看来,话虽如此,你同旅长究竟可以随便些。总之,我们今天决定苦谏。你先我后,我们就这么商量定。你想想看,如果旅长十二点钟一辞职,一点钟他立刻就要碰见许多敌人!会弄到怎样是很难说的!所以我们这完全是替旅长打算。不说旅长,比如你,副官长,你是个外省人。不像我是本地人,光身子,无所谓。可是他们对你就会不同了!他们对旅长,也一样。请让我打个不好的比喻:叫花子丢了棍子,就要遭狗咬!”
  张副官长知道他是在激他,而且看出那些话的后面隐隐有着什么办法。他想:
  ——是的,既然他有办法,我就趁他这要利用我“先”的这一点,我就先了吧。事情一成功,那就会完全是我的功绩。
  他装着严重的向他请教似的脸色说道:
  “你以为要怎么办?我想你一定有办法吧?是吧?怎么样?”
  赵军需官见自己的话发生效果了,兴奋的举起手来:
  “就是这样,我以为我们除了劝旅长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我们还得想办法。你知道么,参谋长公馆里这两天在不断的开秘密会议!”
  张副官长紧张了起来,兴奋的说:
  “不错,这的确是重要的关键,重要的是那周团长,我们只要知道他们的那秘密就好了!”
  “我有一个办法!”赵军需官紧张的看了张副官长一眼,“我们只要把吴刚这家伙拷问起来!”
  张副官长忽然被提醒了。立刻觉得怎么这样近在眼前的办法倒反被他先想去了呢?但随即他又觉得疑难起来了:
  “可是没有证据,怎么可以把他抓起来?”
  赵军需官就凑在他耳边悄悄说起来了。张副官长开头很吃惊,但后来也就点了点头说:
  “好,那就这么办吧。事不宜迟,我们就赶快干起来!”
  “那么伍长发呢?”
  “我仿佛见他到厨房去了。”
  “好,那请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就找他去!”
  四
  赵军需官向着厨房走来,快到门边的时候,忽然听见那里面有人在挣扎的声音,接着是一个女子好像蒙在棉被里的恐怖的声音:
  “你放我!我要喊!”
  “你喊!你喊出来,大家都不好!你说你和吴刚是怎么样的!”
  “放我!”
  赵军需官暗暗吃了一惊:
  ——哼,这些浑蛋胆敢在公馆里这么胡闹!
  但立刻他的心里恍然明亮了一下,觉得要这样才好,事情就更好办了!他一直就闯进那昏暗的厨房里去。
  伍长发和秋香立刻恐怖地分开了,好像一对僵尸似的直立在那儿。赵军需官一走上前来,秋香的脸羞得埋了下去,恨不得地下裂开一条缝钻了下去。伍长发恐怖地用手按住盒子炮。
  “不要动!”赵军需官用手一指说,随即掉过脸来望着秋香,“你还站在这里干甚么?”
  秋香好像才醒了转来似的,一溜烟跑出去了。
  伍长发和赵军需官两个就面对面紧张的望着。伍长发恐怖地想:
  ——完了,我这回可完了!
  赵军需官冷笑了一下。他好像要看出他这一声的效果来,就紧紧的把他望着。果然伍长发的身子发抖了。
  “我问你,”赵军需官带着沉静的铁似的声音说,“旅长待你怎样?”
  “我错了!军需官!”伍长发的声音发抖了。
  “不,我问你,旅长待你怎么样!”
  “我错了,军需官!旅长待我很好。我错了!”他把两手捧在胸前打起拱来了。
  “我平常待你怎么样?”
  “军需官,我错了!军需官待我很好。”
  “可是你既然想秋香,你为甚么不向我说?”
  伍长发又是惊疑,又是害怕,只是连连作揖,哀求道:
  “军需官,没有,请你不要讲……”
  “哼,你还瞒我。”赵军需官笑了一笑说,“你同吴刚两个都在争夺她,是不是?”
  “军需官,那是吴刚……”
  “算了吧,刚才还亲眼看见的!我往常还以为你是好汉!好汉做事就好汉当,这有甚么?”
  伍长发越加莫名其妙了。他只是恐怖地觉着:
  ——完了!唉,妈的,要不到好一会儿就完了!
  “军需官,”他抖着声音说,“请你念在我家里还有一个七八十岁的老母亲,她完全要靠我侍奉她,请军需官……”他记起赵军需官的老太太常常在旅长面前说起军需官是很孝的,于是想用孝去打动他了。
  “哦,你还有一个老母亲。你有老婆吗?”
  “军需官,你晓得,我没有。”
  “你要不要老婆?”
  “军需官,我不敢。”
  “嗤!怎么老婆都不敢要!你这汉子气到哪里去了?”
  “……”伍长发简直发昏了,说不出话。他恐怖地想:
  ——唉唉,这简直是猫儿耍耗子!你要吃就吃了吧!
  “你喜欢秋香么?”
  “军需官,我不敢。”
  “你不要这样说,”赵军需官严正的说,“我是在给你说真话!那么我问你,你既然不喜欢秋香,你为甚么要调戏她?”
  “……”
  “你既然调戏她,这就可见你是喜欢秋香。对不对?”
  “……”
  赵军需官见他没有话说,知道他完全堕入恐怖中了。他于是笑一笑,说道:
  “你知道我为甚么今天忽然在这厨房出现么?”
  “……”
  “喂,我问你,你怎么不回答呀!”
  伍长发发抖的说道:
  “军需官,我不知道。”
  “那么,我告诉你,吴刚已把你告了!”
  伍长发立刻非常恐怖,但同时愤怒了起来,说道:
  “军需官,这完全是吴刚害我的!因为我昨天曾经在这厨房把他们捉到过!”
  “哈,原来你们是这样的!现在我问你,你想想看,旅长对这事会怎么办?”
  伍长发沉默了一会儿,哀求道:
  “军需官,请你救我……”
  “不忙,我问你,你想旅长会怎么办?”
  “是,旅长会要枪毙我的!军需官,请你念在我有一个七八十岁的母亲……”
  “那么现在我问你,我平常对你怎么样?”
  “军需官对我很好。”
  “那么我跟你说,你的事情,是刚不久吴刚出去的时候向我讲的。我因为念在你平时对我还有许多好处,我才没有向旅长讲,先跑来找你。你懂么?”
  伍长发顿时轻松了一些,连忙深深的作了几个揖说道:
  “谢谢军需官。”
  “你不忙谢,事情还没有完结呢!”
  伍长发立刻又吓了一大跳,身上的汗毛都又根根倒竖起来,恐怖地把他望着。
  “现在还是让你自己想想吧。”赵军需官又说道,“你想吴刚既然告诉了我,难道他就不会在旅长面前告你么?”
  “那么我也告他!”
  “可是到那时你也完了!”
  “军需官,请你救我。念在我……”
  “那么你既然要我救你,你只有依我一个办法。”
  “军需官,随甚么办法,我都依得。我已是军需官的人,军需官吩咐我就是了。”
  “好,那么你只有把他除掉!”
  伍长发立刻又慌乱了,全身的热血都集中到脑上发麻的奔腾起来。
  “你要知道,我为你打算,就只有这么办。只要你做得好,我绝对替你守秘密……”
  ——哦,他这么逼着我,是在要利用我除掉吴刚。好,就这么干了也好!——伍长发这么一想,顿时觉得恐怖完全从他身上偷跑了,换来了另外一种可怕的紧张。
  “你相信么?”
  “军需官,相信的,”伍长发赶快高兴然而紧张的说,“军需官叫我怎样我就怎样。”
  “不,不是我要你怎样,我不过是为你打算,你懂么?好,你把耳朵拿过来一点,我来向你说……”
  五
  赵军需官打厨房里跑了出来,见吴刚已回来了,他向伍长发丢一个眼色,就约着张副官长向旅长房间走来了。那房里已点着煤油灯,玻璃窗上映着明亮的黄光。快到门口的时候,就听见太太抽搐着的诉说声,和旅长愤愤的喊声。他两个又只得停着脚步了。只听见旅长在踏凳上顿着脚喊道:
  “唉,你尽跪着干甚么呀!起来!”
  “你不要辞职了吧!”太太的哭声,“我求你。人家都在谋害你,你倒辞职!”
  “起来起来,你别管我的事!”
  “你别辞了吧!你答应我吧,你答应我才起来!你看你一辞了,我们就要受人家的欺负了!”
  旅长又顿了一脚:
  “唉唉,你们简直要把我弄得发狂起来了!”
  张副官长看了赵军需官一眼:
  “怎么样,我们等一等再来吗?”
  赵军需官沉吟了一下,立刻又坚决的说道:
  “不行,我们还是进去吧,时候已经到了!”
  张副官长于是鼓起勇气喊一声:
  “报告!”
  停了一会儿,一阵脚步的声音之后,旅长才回答一声:
  “可以。”
  两个就进来了。
  旅长铁青着一张脸坐在床沿上。太太坐在他的身边,在拿手帕擦眼睛。
  “给我拟的电稿怎样!”旅长冷冷的说。
  “旅长,”张副官长严重地凑前一步说,“我刚刚出去,就碰到军需官,他说今天街上的谣言多极了!”
  “甚么谣言?”这证实了刚才太太的话,旅长紧张的睁大眼睛了。
  “报告旅长,”赵军需官也凑近一步垂着手说,“是这样的。听说第二连恐怕要抢恒丰祥了!四乡也有不稳的消息……”
  “甚么?”旅长把牙齿咬起来了。
  “照这情形看起来,这明明是吴参谋长他们的煽动……”
  “哼,煽动!”旅长顿时忿怒起来了,恨不得立刻抓起那帮人来。但他又竭力镇静着,同时想:
  ——恐怕你们也给我作了不少的恶!我不干了!我也为你们这些不中用的人受得够了!反正我已经有了十几万……
  赵军需官见旅长只是“哼”了一声掉过脸去,他便赶快转过脸来望了张副官长一眼。
  “旅长,”张副官长又鼓起勇气说道,“在这样紧急的时候,辞了职恐怕不大好吧?今晚上就简直过不去……譬如一个叫花子,如果丢了棍子……”
  突然,门外一阵脚步声和人声骚乱起来了。
  “抓住他!抓住他!”
  “把枪拖下来!”
  “抓住!他!”
  几条洋狗同时汪汪的叫着跳起来了,立刻起着一阵紧张的混乱,就像要向房间冲来。
  太太吓得脸色惨白,张大一对恐怖的眼睛躲到床角去。旅长顺手在枕头边抓起那支手枪来。张副官长赶快跑到旅长身边护着旅长。赵军需官在壁上取下一把大刀来,勇敢的冲向门口去。只见伍长发和别的几个马弁已从吴刚手上拖下一支手枪来,把他的两手背剪起来了。吴刚在灯光下苍白着一张脸跳着喊起来了:
  “你们把我抓住干甚么?!” 
  “哼,你狗东西!”一个马弁就啪的打了他一个嘴巴。其余几个马弁想着他平日的骄傲,也都在他背上脑上乱揍一气。
  旅长提着手枪,苍白着脸冲到门口,厉声地喊道:
  “干什么!”
  “刺客!抓住刺客!”几个马弁异口同声的说,就把吴刚推送别面前来。
  赵军需官、张副官长和太太簇拥在旅长的背后。赵军需官惊惶似的喊道:
  “喝,阴谋!一定有阴谋!”
  旅长提起脚来就在吴刚的肚子上踢了一脚。张副官长也跑去给吴刚一巴掌:
  “哼,好大胆!”
  吴刚痛苦地痉挛着脸,满口流出血来。他大声地喊道:
  “冤枉呀!旅长,冤枉呀!是伍长发叫我把枪送进来的!他们都把我抓起来了!”
  他的两眼涌泉般滚出泪水来了。
  伍长发在他背上很凶一拳:
  “你别胡说八道!乱攀诬人!你看这枪里还有子弹!”
  “你叫我缴上来的!”
  伍长发笔挺的站在旅长面前,垂直两手说道:
  “报告旅长!刚才吴刚鬼鬼祟祟的跑回来,部下就晓得他有些不对了。赶快把旅长的命令向他说,叫他把枪缴下来。我把枪摆在床上,把子弹点清装在子弹带里的时候我回头再来看盒子,可是盒子是空的,吴刚也不见了。我惊慌起来,这是他们大家都看见的,我们就一起跟着追进来,就看见他拿着手枪在向旅长的房门走来,旅长你看,这手枪里还有子弹!”他捏着手枪一拉,就从枪槽里跳出一颗子弹,接着又拉出一夹子弹来。
  吴刚恐怖地惨白着哭喊道:
  “旅长,冤枉呀!是他叫我送过来的!他说旅长叫我拿上来的呀!”
  伍长发向着那几个弁兵一指:
  “我们问他们看,是不是他们亲眼看见的!你别乱咬!”
  旅长又向吴刚的肚子踢了一脚,向着脸孔打了一举,厉声的咆哮:
  “你狗东西!给我撑起来!”他同时心里恐怖地想:——唉,好危险呀!就在我的身边!
  赵军需官赶快抢着向一个马弁说道:
  “赶快把大门关起来!恐怕走漏消息!”
  一个弁兵跑去关了门。伍长发跑到厨房去拖出一根四尺长、拳头那么粗的柴棍来,两个弁兵就把吴刚拖翻到地下,一个用手按紧他的头,一个抓紧他的两脚拖成一字。伍长发手执柴棍蹲在吴刚的屁股边,望着旅长。
  旅长顿了一脚,喝声:
  “打!”
  伍长发便高举着柴棍向吴刚的大腿直打下去。吴刚就像杀猪似的嘶声叫了起来:
  “啊呀!旅长呀!我的妈呀!是他们害我的呀!……”
  柴棍在他两腿上发疯般不断起落,柴片柴屑在空中飞溅,伍长发没有数数,满脸流汗地直打下去,只听见啪啪啪的声音。
  “啊呀!旅长呀!冤枉呀!……”
  赵军需官走到他的脑袋边说:
  “你说呀!谁叫你来行刺的!是参谋长么?”
  “不是呀!哎哟哎哟,我的妈呀!……”
  “着实打!”旅长忿怒的跌着脚喊,“着实打!”
  伍长发更加紧打起来了:啪啪啪……那大腿的裤子上溅出鲜红的血来,血染着柴棍在空中一晃一晃的。
  张副官长用脚在吴刚的耳边踢了一下:
  “你怎么还不说!要把你打死了!”
  “哎哟,副官长,是他们叫我的呀!哎哟哎哟……”
  赵军需官赶快问:
  “他们怎么叫你的?”
  “军需官呀!你救救我呀!是他们叫我把枪拿进来的呀!……”
  “是他们叫你来刺的么?”
  “不是呀!哎哟哎哟……我的妈呀!”
  “哼!”赵军需官在地上顿了一脚,“你又装疯!”
  “着实打!”旅长顿了一脚,厉声的喊道,“着实打!”
  柴棍又更加紧的起落起来了。吴刚痛得用牙齿去咬地板,哭着,号着,声音渐渐嘶哑,渐渐低下去了。
  “你快招呀!”张副官长又踢他一脚说。吴刚没有声音了,就只听见在这肃静的堂屋里柴棍打在大腿上啪啪的声音。
  张副官长慌张地看了赵军需官一眼:
  “恐怕死了吧?”
  “装死!赶快拿点水来喷他一下。”
  一个弁兵去拿出一碗冷水来了,从他头上直淋下去。一会儿,吴刚又才叫了起来,他已觉得受不下去了,只觉全心肺都翻搅过来了。
  “你快招!”
  柴棍又不停的在他大腿上打起来了。
  “哎哟哎哟……我招就是了!我招就是了!……”
  伍长发把柴棍停了一下。
  吴刚缓了一口气,说:
  “是伍长发叫我拿进来的……”
  “呸!”赵军需官顿了一脚。
  伍长发又打起来了。
  “好,好,我招我招。是参谋长叫我来的。”
  “他叫你来做什么?”张副官长问。
  赵军需官赶快抢着:
  “是叫你来行刺么?”
  “是的。”
  赵军需官同张副官长赶快紧张地看了旅长一眼。旅长暴跳起来,着着实实踢了吴刚的腰部几脚:
  “哼,你这狗东西!你这狗东西!”
  “他们几个人叫你来行刺的?”赵军需官逼近一步问。
  “只是参谋长。哎哟,我的妈呀!……”
  “不止吧。你刚才回来的时候,参谋长公馆里有些甚么人?”
  “有钱秘书,周团长,李参谋,沈军医,他们几个……不,不,钱秘书说他打电话去了,还没来。”
  “给谁打电话?”
  “给司令官。”
  “他们谁去找过商家没有?”
  “不知道,只有沈军医官去找过宋保罗。”
  “哦哦,今天谁去把柯牧师叫来的?”
  “是沈军医官。”
  赵军需官和张副官长觉得一切都明白了,赶快抬起脸来紧紧望着旅长。
  旅长紧张的感到:
  ——唉唉,好大的阴谋呵!好,这也怪不得我了!我只有把我的毒辣手段拿出来了!
  他横着两眼左右看了看,叫道:
  “押下去!”
  随即他把右手一举就下命令了:
  “副官长!你此刻马上去全城给我戒严!同时派一连人到参谋长公馆去把所有的人抓来!”
  “赵军需,你赶快给我向司令官打个电话去!”
  ——唉唉,我已经逼着骑到虎背上了!——旅长忿怒地但痛苦地想。——可是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虎背呀!唉唉,管他妈的,事情到了哪一步再说哪一步的话!
  他把赵军需官叫到身边一点严厉地问道:
  “你看这些马弁中,还有谁是可疑的么?”
  “旅长,我不大清楚,我去调查一下。”
  旅长转身就到房间里来了。他坐在床边,痛苦地把两肘支在膝上,两手抱着头。太太悄悄坐在他旁边。
  忽然一群洋狗又在窗外汪的一声,乱跳乱吠起来了,震得地板轰隆轰隆价响。一个人在惊叫着,形成一阵骚乱。
  太太惊叫一声,用手按着胸口。旅长慌忙抓起手枪,躲到门后,把枪口紧对着门口。心怔忡地别别别的乱跳,两眼紧紧地望着,只等那谁一冲进来就给他一枪。他把耳朵也紧张的竖着。
  只听见秋香锐声的喊道:
  “黄宝!黄宝!你们瞎了吗?”
  同时那群弁兵在群狗乱叫声中跑来了,一阵吆喝,狗们才跑了开去。太太立刻跟着旅长冲到门口,很凶的向前一指:
  “哼!这秋香也在干甚么?”
  这句话好像提醒了旅长,他于是忿怒的拿手枪一指,吼道:
  “给我搜!”
  十几个弁兵马上围着秋香七手八脚在她身上乱摸起来。秋香吓得面如土色,全身直发抖。摸了一阵,并没有甚么东西。
  “给我押起来!”旅长大声的喊道,心里同时恐怖地想:
  ——唉,好可怕呀!就在我的身边!
  一九三六年九月十九日写完
  ①“披襟襟,挂柳柳”,即穿褴褛衣服的意思。
  ②“吃洋杂碎”,即吃洋教的意思。
  ③“潘允香”是烟斗中的一种,很有名的。
  ④“同靴”是共同“嫖”一个女人的意思。大概是一个男的靴子在床前,另一个男的在下床时也穿它。
  ⑤“转”即发髻。
  ⑥“烫”即洗或通的意思。
  ⑦“大喜”,这里指的是生儿子的意思。
  ⑧“军笛”即所谓“叫子”。
  

周文文集第二卷/周文.—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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