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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流(通俗本)
绥拉菲莫维支原著 周文改编

  说明几句
  《铁流》是苏联作家绥拉菲莫维支的名著。这个通俗本是根据曹靖华先生的译本编写的,曾于一九三三年用何谷天笔名在上海光华书局出版,是当时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大众文学委员会编印的“大众文艺丛书”的第二本。但是刚刚出版,就和第一本——也是我编写的《毁灭》一起被国民党反动政府禁止了。到一九四一年在延安终于找着了一本,把它重新出版。现在新华书店要重印,我就趁这时候再把它校正一遍,并略加修改。
  周文 一九五〇年八月十二日于北京
  第一章
  俄国的古班地方,有许多是从乌克兰搬来的哥萨克人,也有许多是从哈尔省、叶加省这些地方搬来的人。哥萨克人到古班来的年代久一点,大多数是地主。另外一小部分哥萨克人和一些外乡人,都是他们的佃农。有些光景稍微好点的,也不过做一点手工业。天下的老鸦一般黑,到处的地主都同样剥削人;所以外乡人和哥萨克人常常冲突,结下了深仇大恨。哥萨克人骂外乡人是“奴才”,外乡人也回敬哥萨克人一句“土豪”。自然,外乡人当中也有发财的;发财的外乡人,也就被发财的哥萨克人尊敬,他们也摆起架子来,也骂那些穷的外乡人是“奴才”。
  一九一七年,俄皇在土耳其地方参加着帝国主义战争,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把许多老百姓送上火线去当炮灰。在火线上当炮灰,哥萨克人和外乡人也并不两样。外乡人的贫农去当兵,上面一切都发给,从头到脚都给他穿;哥萨克人一样去当兵,买马,装鞍,服装,武器,却要自己拿钱出来,于是好些人就把家产花光了。于是哥萨克人当中,富的就越见其富,穷的就越见其穷。于是就大家都愤恨了。于是哥萨克人就同外乡人联合起来了。于是就成千成万的人拥挤着喊打倒战争了。于是土耳其战线上的队伍,也就像崩山一样的退下来了。哥萨克的骑兵队,外乡人的步兵团,骑炮兵,都撤回了古班。水兵们也把兵舰炸沉在海底,回到古班来。还有些城里的工人也跑到古班来。大家共同商议组织起苏维埃政权来,于是就把那些反动军官们的头砍了下来,丢下河去了。
  可是,外乡人一喊着分田地的时候,哥萨克人的脸色就变了。有些躲藏着的反动军官,也开始向哥萨克人煽动的说:“布尔什维克要把田地通通交给外乡人了,叫哥萨克人都去做佃户了。这还成什么世界呀!天翻地覆了!”
  于是哥萨克人就组织起来了,又服从那些反动军官们的指挥了。全古班就到处搭起了绞人的架子,开始屠杀那些外乡人。从一九一八年三月,一直闹到八月。
  八月间,成千成万逃出来的劳苦大众:有老汉们、娃娃们、妇女们、姑娘们、骑兵们、水兵们、步兵们、炮兵们,大家都惊慌的站在太阳下面,拥挤在一个大的原野上,开群众大会,讨论着眼前的紧急问题。在那人山人海当中,挤满了马车、货车、炮车、两轮车,挤满了一切奇奇怪怪的家具,和奇奇怪怪的东西。
  在磨子跟前,站立着些团长、营长、连长、参谋长。他们都是理发匠、小木匠一类出身的。他们是兵士自己举出来的队长。还有一些是来参加革命的军官。农民们、士兵们,以及其他一切劳苦大众,在哥萨克的大屠杀之下,同他们出来逃难,已经一星期了。但是哥萨克的屠杀还没有停止。大家都在惊慌、恐惧和绝望当中,对这些长官们起了愤恨。大家都觉得死期就在眼前,但是大家都没有一点办法。长官们只要说一声,同志们,我们想想办法罢,大家就乱七八糟的吼了起来,千万只手,像森林般乱挥着。士兵们也就摇着带刺刀的枪乱骂:“都是你们把我们弄来的,可是现在把我们弄到哪里去呀!”
  于是群众就吼着潮水般的声音说:“出卖了!”
  这时候,队长郭如鹤,站在磨子跟前。他是一个矮个子。他的腮帮子和下巴骨,像铁的颜色一样。他咬紧牙关,皱紧眉头,望着众人。一个高个子的水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从人丛中骂着,挤到他的跟前。
  郭如鹤不慌不忙,用着乌克兰话叫喊起来:“同志们!难道我们不是同大家一起流过血的吗?难道不是你们自己举我当队长的吗?”
  那水兵怒吼了:“我认得你是戴过金肩章的。”
  郭如鹤就说:“难道金肩章是我自己找来的吗?难道我不是在土耳其战线上把长官杀死的吗?难道我不是同你们一起种过地的吗?”
  于是许多人就喊:“对的,对的,是我们的!”
  但是那水兵像没有听见似的,把刀尖向郭如鹤刺去。一个站在郭如鹤左边的赤膊汉子,赶忙伸手推开那水兵,刺刀就一偏,就刺进右边一个年轻营长的肚子里去了。于是人声都惊叫起来。官长们都掏出手枪。于是人们又是一阵的奔跑,混乱,大家乱撞着,乱踏着。
  正在这个时候,从原野的远处,一匹黑马飞奔前来,马背上驮着一个鲜血淋淋的死尸。大家都一下子停止了混乱,把头转了过来。只见那黑马的后面,又追来一个骑马的胡子老汉。黑马跑到人丛当中,把背上的死尸抛下地来的时候,那胡子老汉就滚鞍下马,抱着死尸痛哭。大家在这时候,都感着悲惨和紧张。那老汉哭了一阵,站起来喊道:“哥萨克,军官们,都反叛了!他们只要看见外乡人,不管是老头子,老婆子,都用刀砍、枪毙、绞杀。他们说我们通通都是布尔什维克。当兵的就吊死在树上。唉,大家都完了!”他把话说完,把两只手举起,疯狂的望着众人,终于又跳上马背乱跑去了。
  郭如鹤这时候动着那铁一样的下巴,慢吞吞的说:“同志们!看见了吗?”
  众人都悲愤的回答:“我们不是瞎子。”
  郭如鹤就高声说下去了:“同志们!我们都看见,前后都是死了!哥萨克们或许今天夜里就来杀我们的。可是我们没有一个步哨,没有人来指挥。我们要退却才行的。我们只有改编军队,选举队长,还要有铁的纪律,才能够杀出一条血路,去追赶我们的主力军。在那儿才可以得救。”他停了一下,望望众人,又问道:“都同意吗?”
  这时候,人山人海地吼出一声:“同意!”
  但是一个八字胡的汉子却大声说:“我们往哪儿去?绝路呵!哥萨克也不是野兽。毛古村有五十个人把枪弹都缴了,哥萨克并不曾动他们一根头发。他们现在都在种地呢。”
  于是众人都愤怒的叫起来了:“那些投降的都是土豪!……你去舔哥萨克的屁股吧!……去给哥萨克种地吗?又去挨哥萨克的鞭子吗?……妈的,打死他!他想出卖我们!”
  郭如鹤等到大家稍微静了一下,就提出选举总指挥的问题来了。大家都知道,不错,总指挥是非常重要的。举哪个?
  “郭如鹤!”谁这样叫了一声。大家都明白,不错,郭如鹤是不错的。大家就附和了。都举起手来。
  郭如鹤向大家行了一个举手礼,就向着那个死尸跟前走去,脱下破草帽。大家都也跟着他站在尸首跟前,把帽子脱了下来。他就响着沙沙的声音说:“来,诚心诚意来埋葬我们的同志。”
  有一个老婆子,名叫郭必诺,突然哭了起来,于是所有的女人们也都哭起来了。几个汉子把两个死尸抬到一起,走在前面,群众都在后面跟着。一会儿都就沙声沙气的唱了起来:
  你牺牲在革命的斗争里……
  对人民的爱……
  把你所能的通通献给它了……
  专制行将崩坏,人民将要起来……
  大家越唱越兴奋,都觉得有一种伟大的力量,在每个人的身上流动。仿佛在这里的一切都是像骨肉一样的亲密,都是最接近的。好像大家都是生在这里,也都得死在这里似的。
  掘好两个坟墓的时候,郭如鹤又脱下帽子来说:“同志们!我们的同志死了!我们应当向死者敬礼。但是,他们是为什么死了的呢?他们不是为了苏维埃政权死了的吗?是的,同志们,苏维埃俄罗斯是不死的,是和宇宙共存的。在俄国是劳农政权,一切都会组织好的。现在,那些军阀们、地主们、资本家们,都来围攻我们来了。但是我们是死也不投降的。同志们,我们大家来向我们死了的同志发誓,我们拥护苏维埃政权!”千万的群众都又跟着脱下帽子来,举起手来喊:“我们拥护苏维埃政权!!”
  天黑下来了。女人们又痛哭了一番。
  第二章
  郭如鹤是一个雇农的儿子,他六岁就给人家当牧童。后来在一家铺子里当学徒,才慢慢的学认些字。后来当兵,在土耳其战线上,他成了一个最好的机关枪手。因为他很勇敢,部队曾经把他送进准尉学校里去。不管他怎样刻苦用功,结果还是不及格。教官和士官候补生们,都向他嘲笑:“哼!庄稼汉也想当军官呢!多么蠢的蠢货!”他听见这些话,就非常愤恨。但是他不做声,只咬着牙关,皱着眉头。但是成绩还是不好,学校就把他送回本团去了。他又上火线,又当机关枪手,一排一排的人又在他的机关枪下面射倒,他有了功劳,于是又把他送进准尉学校去了。他被送进准尉学校,前后一共三次,但是都不及格。他和那些军官学生一点也合不来。后来又在那些军官的辱骂和嘲笑声中,派回本团去了。那时候,由司令部来的公文上愤激的说道:军官损失得太多了,放他做准尉吧。因此,一对金肩章就挂在他的肩头上,金晃晃的。可是,这一下子倒使他觉得孤独了。那些和他最亲近的农民、士兵,都因为他戴了金肩章,不敢和他来往。而他和军官们是合不来的,军官们也非常讨厌他。他于是愤恨,憎恶。一直到三月间,士兵们从土耳其战线上,喊着“打倒战争”的口号拖下来的时候,他这才觉得那肩章使他成了工人农民士兵们的死对头。他愤恨,他把肩章撕去。当他回家的时候,正闹得天翻地覆。哥萨克人同外乡人都互相拥抱着喊口号,捉着反动军官就杀。可是一到分哥萨克的田地的时候,有钱的哥萨克又通通都反叛了,又和反动军官们勾结在一起,来屠杀这些外乡人。郭如鹤也是外乡人当中的一个,虽是过去曾经当过军官,但是他为大众勇敢服务的精神,已经为大众所知道。所以他这回被举做了总指挥。
  当天晚上,他同所有的指挥官计划着军事行动。在洋铁灯的光下,他动着铁样的下巴说道:“我们一定要死在这里的:作战的命令一道也不执行。哥萨克的屠杀,难道没有看见吗?”
  一个指挥官皱起眉头说:“对士兵没有办法。哼,屎不胀到肛门,他们是不会拉裤子的。”郭如鹤道:“哪里还没胀到肛门啦!”忽然,啪啦!在很远的地方发现了枪声。大家的心都一下子紧张起来。可是大家依然伏在一张大桌子上,用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研究着地形。指来指去反正是一样:左边是海,右边是敌人驻扎的村镇,下面是通不过的高山。哼,退到哪儿去?
  郭如鹤望着地图说:“这是很明白的,只有打到圣十字去。”
  一个指挥官说:“好聪明的头脑!没有子弹,你怎么能够通过暴动了的全古班而到圣十字?”
  郭如鹤说:“可是,我说要到我们主力军那儿去。”
  另一个指挥官也说:“可是你知道主力军在哪儿?”
  郭如鹤说:“我说是要占领诺沃路,到那儿,好等上面派来援军。”
  这时候,坐在郭如鹤对面的一位指挥官,带着一副老革命家的神气说:“同志!在这样的情况之下移动军队,简直是送死。我们必须要改编军队。那整千整万的难民和车马,简直把我们的手脚都束缚着了。我们一定要他们离开部队!部队应当完全自由,应当没有牵挂的下命令。应当这样命令他们:“在村上停留两天,等候改编。”他的意思好像是说:“你姓郭的懂得什么军事学!为什么群众不选我呢?盲目的群众!”
  郭如鹤用那锈铁一般的声音说:“你想要怎么?每个士兵的父母妻子都在辎重车上,难道把他们抛弃么?如果我们坐在这里等,那只有把我们杀光了。我们要走,走,走。明天出发,决定去追赶我们的主力军。”他说到那“走,走,走”的时候,脸上表示着铁一般的坚决。
  第三章
  在白天哭了一阵子的老婆子郭必诺,晚上怎样也睡不着。远处是响着断断续续的枪声。天又是这么的黑暗。满地都是乱七八糟躺着的难民,乱七八糟堆着车马和家具。一切都是混乱,一切都是不安。她的女儿名叫安加,躺在旁边。安加有一个爱人,是当兵的,正在和安加谈话。她这爱人走过老婆子身边的时候,老婆子又抬起头来,坐在车上,没精打采的说:“喂,你看看,布尔什维克在想些什么呢?一切财产都丢了呵!当我嫁给这老头子的时候,我的妈妈告诉我说:哪,把这火壶给你,你要好好的保护它,就好像保护你的眼睛一样;你死了的时候,就把它传给你的子孙们。我是打算在安加出嫁的时候给她的,可是现在通通都丢了。一切的牲口都丢了。苏维埃政府在干些什么呢?让这样的政府同我的火壶一起死亡吧!都说只出来逃三天,逃三天,可是已经一星期了。对我们一点事情都不能够办,这算什么苏维埃政府。唉,我的天,那哥萨克的刀子呵!……”
  安加的爱人,想起刚才安加拿着一把小刀子向他讲的话:“哥萨克要是来了,我就要自尽的。”现在又看见郭必诺这样的伤心,心头也一下子凄酸起来。但是他马上又忍着说:“唉,老太婆,伤心什么呢——你再伤心,东西也不会回来的。”
  但是郭老婆子仍然伤心着。她半世的生活,像影子一般的跟着她——真是艰苦。两个儿子在土耳其战线上打死了;两个是在这部队里背枪。老头子在车底下打着鼾声。至于安加呢,静悄悄的躺在那里。唉,六十岁了。无论老头子,无论儿子们,受苦把脊梁都累断了。可是替谁受苦?不是替哥萨克,替将军,替军官们受苦吗?一切田地不是都在他们的手里吗?可是外乡人呢,简直同狗一样,唉,真伤心啊!
  她又躺了下去,还是睡不着。于是又想道:“布尔什维克不信神——可是怎么呢?可是他们是好的:来了,一下子把地主都打倒了。上帝啊!保护他们吧,虽然他们不信神的话。他们总是自己人,不是蛮子。他们不是为着人民吗?他们才一到就叫着:土地,把土地交给人民,叫人民为自己种地,不要为哥萨克种地。人是很好的人,可是我们的火壶呢?我们的家呢?”她又伤心起来了。这时候,安加的爱人已经背起枪离开她回连里去了。谁也没工夫来理她。在这样的一个旷野当中,只听见男人们的鼾声,母亲们的逗小孩子声,马吃草料声,牛打喷嚏声,步哨上的喊口令声。
  第四章
  天刚刚亮了的时候,敌人忽然进攻了。步枪,机关枪,大炮,啪啪啪,轰隆轰隆,连珠似的扫射过来,火球落到地上,地上就腾起一阵烟雾和尘土。难民们都慌乱起来,都像害热病似的,赶快套马车,用鞭子抽着马,往后边乱跑,向着桥头拥去。人太多,桥塞着了。大家都挤不过去。女人们在绝望的叫喊。到处都是悲惨的声音。混乱,混乱,一切都在混乱。
  郭如鹤坐在房子的前面。他的面孔沉静发黄。不断的有人跑来,给他送来战斗情况的报告,副官和传令兵们,都准备妥当的站在他旁边。每回来的报告,他都这样回答:“叫他们珍惜子弹,只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用它。”
  他现在的心里已经感到痛快,因为昨天还是乱七八糟的队伍,今天却是那样英勇打仗;那些官长们,昨晚上还带着轻视他的态度,现在都服从他、执行他的命令了。
  一会儿,几个兵士带着一个被哥萨克放回来的弟兄。他的鼻子、耳朵、舌头,都被哥萨克割掉。用他的血在他的肚皮上写着这样几个字“对你们的一切人,都这样对待,你妈的!”
  郭如鹤正要说出什么,忽然后方来报,说是难民们在桥边打起来了。郭如鹤沉着铁脸,飞奔前去,喊住他们。难民们哪里肯听,都举起木棒向他扑来。郭如鹤转身就跑,叫副官把机关枪拿来。难民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仍然紧紧跟着。口里喊着打死这些耶稣的叛徒。郭如鹤只好把机关枪开了起来,从他们的头顶上扫射过去。等到把大家吓退了的时候,郭如鹤才大骂起来。叫把桥上解不开的马车,都丢下河去。大家都听从了。然后叫一排兵士监视着,一个一个的放过桥去。
  在前方,哥萨克越逼越近了。在烟雾当中,可以闻见对面敌人的酒气。突然间,从前面几丈远的树林子背后跳出一个哥萨克来吼道:“你妈的,你不是何募甲么?你妈的,勾结布尔什维克当土匪!”
  何募甲认得骂他的是王甲,也从散兵线跳了出去喊道:“你妈的,你才是土匪!你是地主们的走狗!”
  两个就丢了枪,挥着拳头,挽着打了起来。他们都是同一条街上的人。两个在小孩子的时候,还在一块儿骑过竹马,一块儿唱过乌克兰歌;并且一块儿在战线上打过土耳其人,可是现在呢?现在大家都成了敌人,都不客气的决个你死我活。何募甲一拳朝王甲脸上打去,王甲马上就变成了独眼龙。树林那边的哥萨克们,通通都醉醺醺的,丢了枪跳了出来,口里祖宗三代的混骂着。于是这边的散兵线的战士们,也都放下枪支,举起拳头,迎了上去。大家扭做一团,打翻在地上,只听见卜通卜通的拳头声。鼻子眼睛飞溅着鲜血。都恨不得就这么一拳头,结果了这剥人皮喝人血的敌人。大家打得天昏地黑,有的打昏乱了,连自己的弟兄都不认得了。一直打到看不清楚,才互相丢手,在暗中摸着自己的枪支,各自回队。
  郭如鹤带着部队,走过河去,就把桥烧了,辎重车走在前面,兵士们走在后面。他们这个人肿着眼睛,那个人胀着鼻子,脸上凝着血块。但是他们还是高高兴兴的走着讲着,都没有想到在那扭着打的时候,为什么不用刀刺,不用枪杀,却要用拳头乱干。在村上捉着了四个哥萨克人,大家就在路上走着审问起来。一个哥萨克醉醺醺的说:“军官到我们村上的时候,军官就叫我们站起队来说:如果你们把乡村占领了,就给你们烧酒喝。可是我们要先喝了酒才干。于是就给我们每人两瓶,我们就喝了。我们就扑上火线来了。……”
  几个兵士就骂了起来。有一个想冲上去给哥萨克一个教训,可是其他的人把他挡着了。他们就在转弯的地方,把他们四个一齐送回了老家。
  部队混乱的走着,分不出团、营、连,没有一个人想到危险,没有一个人想到敌人正在后方修好桥梁跟着追来。也没有一个人想到长官。如果谁要组织他们一下,就会马上骂得你狗血淋头,把枪往肩上一扛,睖起眼睛就说:“这已经不是皇帝时候,随你们长官来管理的呵!”因此,郭如鹤觉得有些着急,他想:“要是哥萨克攻过来的话,大家都会死在马刀下的!”他想起昨天晚上大家一看见死,都就相亲相爱的归队;但是这回来不来得及呢?于是他就希望快一点有个什么虚惊传来。
  队伍走到最后一个村子的时候,大山横在面前。村子里面是异常的混乱,叫喊,哭泣,部队散乱;村子那边是枪声炮声不断的轰击。史莫洛也是一个指挥官,已经带着他自己的部队和难民来了。其他的部队和难民,也连续不断的来了。加上郭如鹤的部队和难民,就形成更大更混乱的一团了。指挥官们都在开会,但是说来说去,谁也不晓得下一分钟会发生什么事情。郭如鹤弹着他的破草帽,发言了:“唯一的救星——是爬过山去,顺着海,用急行军的速度,绕道去同我们的主力军会合。我们现在就出发。”
  史莫洛挺着宽大的胸膛,闪着浓黑的胡子说:“你走,我就要对你开火。哼,敌人来了就跑!我们要为了体面来防御敌人,而不是脱逃!”
  但是郭如鹤终于督着自己的部队和难民,押着一切辎重和家畜,向着山上爬去了。
  第五章
  部队和难民整天走着,整夜走着。天刚刚要亮的时候,大家顺着山崖边坐在地上休息一下。眼睛还来不及闭,天又亮了。于是大家又走动起来。
  翻过了山,一望无边的碧蓝的大海就横在面前。海湾里停着德国的军舰,和土耳其的水雷艇。大家都知道,现在什么地方也逃不出去了:这边是海,那边是山,背后是哥萨克。除了前进是没有路可以走了。先头部队从山脚环绕着前面的一座城市,沿着狭窄的海岸转弯过去了。后面的还在城边,在山下挨一挨二的走着。
  军舰上的德国司令官马上下命令:叫这些来路不明的辎重、士兵、儿童、妇女,都立刻停止前进,把武器、草料、粮食,交出待命。大家都没有理睬,仍然无穷尽的走着,前进着。这可伤了德国司令官的威严了,立刻命令开炮。
  路边上的尘土被炮弹轰起来了。郭必诺的马着了一个弹片就倒了。后面走来的人就给她把马拉开,车子也摔在沟里。郭必诺和安加哭着,在车子上随手抓点东西,塞到别人的马车上,就步行着走去了。郭老头子也从死马身上把肚带拉了下来就走。
  军舰上的第二次大炮又打来了,许多人和马又在白色的烟雾当中倒了下去。一个正在母亲怀里吃着奶的孩子,也中了一块炮弹碎片死了。母亲哭着,用兽一般的声音叫着。
  可是军舰上的炮,仍然不断的轰着。一堆一堆的人和马又倒在路边上了。鲜血染着泥土。呻吟的声音,哭喊的声音,在各处闹着。
  第六章
  部队和难民,一分钟都不停的向前走着。又从夜里走到天亮。他们的脸色黄黄的像皮革一样。满身蒙着灰尘,满身都是褴褛,像叫化子一样。眼睛的周围都现着黑圈。太阳西斜了,他们还是不停的走着。人都走得跛起来了。马也停住了。于是就有人骂着说:“郭如鹤发疯了!”
  一个士兵向郭如鹤报告:史莫洛的两队人马,离十多里路宿营了。郭如鹤把小眼睛一细,什么话也不说,依然叫走,走,走。于是又有人抱怨起来了:“为什么忙着跑呢?这边是海,那边是山,谁动着我们呢?要这样,恐怕就是没有哥萨克也累死了!”
  有些带满手枪、手榴弹、机关枪的水兵们混在里面乱嚷着:“谁叫你们要听郭如鹤的调动?他不是当过军官的吗?他把你们往死路上引呢!将来后悔都晚了。”
  几个营长和连长对郭如鹤说:“要把自己的部队分开来休息,然后单独的前进。”郭如鹤的脸色黑了,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部队依然走着,一直到晚上才休息。
  遍地烧着一堆一堆的营火,摆着一个一个的锅;钢里面烧着稀饭。老婆子郭必诺坐在锅旁边,一面哭着一面说着:“没有碗,也没有汤瓢,连那个小桶也丢了。还有那匹马,……”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又哭起来了。郭老头子只是闷闷的坐在她的旁边,盖着外套睡着。
  谁都非常的疲倦,但是在这刚刚休息的时候,大家吵闹着,又像把疲倦忘记了。兵士们在营火旁边,弹着月琴、琵琶、三弦,和女人们开着玩笑。
  几个醉醺醺的水兵跑来了。他们从头到脚都是带着手枪、机关枪、炸弹。他们在营火面前粗野的骂着:“你们,妈妈的,在这里混,革命都要腐烂了。郭如鹤把你们往哪儿带呢?我们为了革命,把一切军舰都弄沉到海底里。可是布尔什维克在和德国皇帝弄什么诡计?谁要是轻视民众利益,我们就要结果他的性命。郭如鹤是什么东西?他是军官,你们是羊子!”
  有一个士兵就愤怒的回骂过去:“你们有脸来骂人了!你们带着一群丑妇女跟着我们,简直是带着一群婊子!”
  水兵们就更疯狂的叫起来了:“干你们什么事!羡慕吗?我们干了一辈子呢。我们开始革命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妈妈的!”
  几个士兵就愤怒起来,端起步枪,就要干了;几个水兵也拔出身上的手枪炸弹准备迎敌。顷刻之间,空气紧张起来。一个白胡子的下级官,狠狠的骂了他们一顿,大家才松了手脚。水兵们走了的时候,口里还唠叨着:“朋友,这些把戏见得多了。随便你们玩哪一套,妈妈的!”
  士兵们见他们去得远了,都又觉得他们说的话似乎不错。他们记得水兵们把军舰弄沉,在军舰上收拾了不少的钱跑来的时候,一下子就把那些剥削人的坏蛋和骗人的神甫全都打倒。他们说的话不见得就没有道理。于是一个兵士也跟着抱怨起来:“苏维埃政府在干些什么呢?为什么老是坐在莫斯科闹着玩,叫我们在这里受罪呢?”
  第七章
  这时候,郭如鹤正同副官在一间房子里看着地图。他仍然主张拼命前进。副官说:“没有吃的呵!”
  郭如鹤说:“反正一样,停住也不会有吃的。只有走,是唯一的救星。”指挥官们都来了。他们的脸上,都因为疲劳、暑热和不断的行军,憔悴了。郭如鹤问着前线的情形,大家都懒懒的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了起来:“士兵们都累了,我的部队连拉都拉不起来了。”
  郭如鹤的铁脸沉着,咬着牙说:“哼,又不执行命令。”
  一个团长说:“无论怎样,我不能拿我的部队去冒险。他们的性命,我是负了责任的。”
  一个旅长也抢着说:“……并且我们完全没有计划。部队的配置也应当完全改变一下。”
  郭如鹤就慢吞吞的说:“喂,究竟你们是总指挥,还是我呢?”
  于是指挥官们都抢着说起来了:“然而我们当长官的也有不小的责任呢。就是从前皇帝时代,遇着困难也要同军官们商量,何况现在是革命了呵。”他们这些话的后面好像是说:“你姓郭的懂得什么!矮子,头脑简单。”
  郭如鹤听着这些闲话,眼睛望着窗外。来了:士兵们从窗子外边来了。一群一群的从大门走了进来,这一间大屋几乎装不下了。无数的眼睛都望着郭如鹤。郭如鹤站在桌子旁边严厉的说:“同志们,大家都晓得,后边的城市完全被哥萨克占领。那里留下的两万伤员,和红军士兵,都被白军命令哥萨克把他们杀了。他们也要一样来杀我们的。我们的右边是海,左边是山,中间是空洞。哥萨克从山谷里冲过来,我们就完了。我们应当顺着海边,到杜阿堡去,有三百里,那儿就是我们的主力军,就是我们的救星。我们现在只有五天的口粮,要不饿死,就只有走,走,走,用跑步,不睡、不喝、不吃,只拼全力跑。如果谁来阻挡我们的去路,我们就要杀出一条血路来。”他息了一会儿,看众人一声不响,就又慢吞吞的说:“好吧,你们另外选一个人来做总指挥好了,我就卸下指挥的责任。”
  大家都沉默起来了,你望我、我望你的。旅长站起来说道:“郭同志!不错,你的话是不错的。现在我们只有快跑,也只有你来把部队带着才行。我希望我这话是大家的意见。”
  于是所有的指挥官们都叫起来了:“不错,对的。你怎么能够辞职呢?这是大家推举你的。”
  郭如鹤皱了一下眉头说:“那么,好吧,现在就提出一个条件,如果稍有不执行命令者,枪决!签字吧!”
  大家都又沉默了,为难了。郭如鹤又咬着牙关叫了起来,“弟兄们,你们想怎么样?”
  千百个士兵一下子都叫起来了:“死!枪决!他妈的!要是他们不执行命令的话,不管是长官,不管是士兵,都是一个样。”
  郭如鹤就叫副官把议决案记下来,让长官们大家签字。他又向兵士们说:“同志们,你们归队去吧。去到连里给大家传达和解释现在的决议,纪律是铁一般的,谁都不宽容。”
  士兵们出去的时候,指挥官们都忽然觉到:“不错,沉重的担子从肩上卸下来了。”都明白了,开心了。挨一挨二的在庄严的决议上签了字。
  一个古班人向前报告:“郭同志!第二队和第三队,在后边十里远的地方宿营了。指挥官说,叫你们等他们一下,一齐走。”
  郭如鹤沉着铁脸说:“还有什么?”
  古班人又说:“水兵们成堆的在士兵和辎重中间乱跑,在挑拨他们不要听从长官,说要杀害郭如鹤。”
  郭如鹤又问:“还有什么?”
  古班人又说:“哥萨克已经打退了。我们只伤了三人,死了一人。”
  郭如鹤于是说:“好,去吧。”
  天亮了。郭如鹤又接着下命令:一小时后一齐出发,要快些前进。叫郝斯特同志带一连人到后方去,把水兵们隔开,让他们跟后边的部队走好了。把机关枪带上,不得已的时候,就向他们扫射。指挥官们答应着,成群的走出门,各回自己的部队去了。
  这里,郭如鹤向副官说着,把谁免职,把谁引迁,把谁调换。事情弄完了,部队同难民都就有了秩序,又在海边山边前进了。
  第八章
  郭如鹤的部队向前走了。这后面的第二队和第三队同郭如鹤越隔越远了。这第二队和第三队,因为暑热、疲倦,很早就宿营,很晚才出发。水兵们已经从第一队里驱逐出来,他们就跑到第二队第三队来,又在这边的士兵和辎重当中乱跑,在营火面前骂着:“你们简直是羊!郭如鹤是什么人?他在沙皇手下干过军官的,可是他现在做了布尔什维克。布尔什维克同德国皇帝有秘密条约的。布尔什维克在莫斯科下命令,叫把军舰交给德国人,但是我们社会革命党人,决不干这样的事!我们就把它沉在海底了。你们真他妈的傻瓜,老跟着人家走。你们知不知道他们得了德国一火车的金子?妈妈的!”
  士兵们都愤恨着,又同水兵们对骂起来。可是他们虽然知道水兵们的造谣,但是也对布尔什维克有些抱怨。他们想:“为什么我们这样苦,都不派人来援救我们呢?”
  在一间屋子里,长官们也同样开着军事会议。史莫洛穿着白色的海军服,摸着浓黑的胡须,温厚的坐着喝茶。各部长官,都围在他的周围,大家都觉得只有自己才能够把广大的群众救出来。但是往哪里带呢?大家都又莫明其妙。于是有一个指挥官提议说:“我们必须选一个总指挥,来带领这三大队人。”
  大家都想到:“不错,当然会举我的。”于是都不做声,都在等候别人来提自己的名字。大家抽着烟,白色的烟雾在屋子当中缭绕。好久好久,有人提史莫洛。大家想:“不错,史莫洛是一个和蔼的同志。他的嗓子是很好的,在露天大会上叫着是很好的。可是对于带队伍这样的事就不在行,当然,到时候他总会向我请教的。”因此,大家都就赞成了。史莫洛不知所措的说:“不对,我、我是海军方面的,战斗舰我倒可以掀得翻,可是这是陆地呀。好吧,不过大家都要帮助我呵。”于是就接着叫写出发的命令。
  大家都知道,写命令不写命令都是一样,除了跟着郭如鹤的部队前进是没有办法的。有一个人就说:“我们新的总指挥已经举出来了,可是那牛性子的郭如鹤怎么样?”
  史莫洛用拳头捶着桌子说:“我要他服从我的。他应该顾全体面,在这里死战的。”于是就叫传令兵连夜飞马去赶郭如鹤。于是司令部也成立了。于是一篇一篇的告士兵书也印出来了:“同志们!我们的军队是不怕困难的。……”可是弟兄们刚刚一拿到手,就用来点火吃烟。
  郭如鹤的部队越去越远了。有个官长向史莫洛说:“郭如鹤不听命令,你是他的长官呀!”
  史莫洛就愤怒了,他要撤他的职。那官长又说:“我们为什么要跟着他屁股?我们应该定一个自己的计划。他要顺着海去,我们就从这里翻山,这里要近一点。”
  史莫洛也就叫了起来,叫马上下命令,叫郭如鹤赶快回来从这里翻山,不然就马上派炮队去消灭他。但是郭如鹤没有回来,而且越去越远了,追不上了。
  参谋长知道翻山不是路道,但是史莫洛的脾气又非常别扭。一直等到军官们散去的时候,才小心的说道:“我们有许多辎重、难民和炮队,要翻过那羊肠小路是不行的。郭如鹤的计划是对的。”
  当然,参谋长是陆军大学毕业的,而且说话的态度又那样的诚恳,所以史莫洛不管对不对,就又改变方向了:又叫部队和难民仍然顺着海边前进。
  第九章
  郭如鹤的部队一程赶一程的向前走着。每天到夜里宿营的时候,谈话声,三弦声,手琴声,少女的笑声,青年的歌声,就顿时热闹起来。营火间充满着一种愉快的情调。
  今晚上,一大群水兵又在一个一个的营火间骂着跑着,他们满身背着手枪炸弹,在月光下,向着郭如鹤睡的马车那儿跑去。两个卫兵拦着他们,他们就吵起来了。这时候郭如鹤已纵身跳起,站在马车上,闪着狼一般的眼睛。那些水兵们就乱嚷着:“指挥官,我们的粮食完了,叫我们白白饿死吗?我们有五千人,一辈子都为革命牺牲了。难道还要叫我们饿死吗?”
  郭如鹤站在黑影子里说:“只要你们加入军队,我们就给你们发枪支,发给养。我们的粮食也快完了。我们除了扛枪的战士以外,谁都不能够发给养,不然我们就打不过去。”
  水兵们又嚷了起来:“我们不是战士吗?将来要打仗的时候不比你们坏。你们别来教训我们老革命党吧。我们把沙皇推翻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可是我们把一切都送给革命的时候,就叫我们饿死。你配做我们的队长吗?”
  有几个水兵正在暗暗解着炸弹。郭如鹤那狼一般的眼睛已经看见了。他在马车上把机关枪端了起来,向着水兵们的头上扫射过去,嗒嗒嗒嗒……水兵们吓得掉转屁股就跑,口里暗暗喊着:“好家伙,了不得的机关枪手呢?”
  第十章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部队又走动了。右边依然是碧绿的大海,左边是森林的大山,顶上是荒漠的岩石。道路曲曲折折,满地都是荆棘葛藤。这是狗熊山羊所住的地方,几百里路都没有人烟。暑气热得要命,成千成万的大群苍蝇和灰尘一起飞着,紧跟着人们。路上找不着东西吃,口粮也节省着发,士兵们都把裤带越结越紧。现在他们的生活是:太饿了就多喝一些开水,太热了就在海边洗一下澡。
  部队走到一个村落了。士兵们跑进一些别墅和小屋子里去搜索。没有什么,只有些大鼻子的希腊人,向他们睁着敌意的眼睛。士兵们终于找着一条羊子牵着走了。
  他们走到宽谷里,又发现一个俄国小村庄。庄里的人都跑来问他们哪里去。他们都听说过把沙皇打倒了,布尔什维克来了;可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们却不知道。士兵们就详细的给他们解释。临走的时候,村上的人就让他们把鸡鹅鸭都捉了去。
  骑兵连在别墅里搜得一架留声机,他们就把留声机绑在马车上,沿途开了起来。有一张唱片唱出了:“上帝啊!保护沙皇吧……”士兵们都闹了起来:“滚你妈的上帝!滚你妈的沙皇!”于是就把那张唱片摔在地上,另外又换上一张。从此,留声机一刻也不停,从早晨到夜里,从这连到那连,轮流着唱;有时候,谁要多唱一会儿,马上就打起架来。
  在前面发现一阵枪声,部队就停止下来。留声机也休息了。
  郭如鹤匆忙的坐着马车赶到前面去。
  难民们正在惊异的往前面挤的时候,一小队骑兵跑来拦着他们说:“前面就要开火了,你们挤些什么呢?没有命令,你们要往前挤,郭如鹤就要下命令对你们开枪的。”
  大家立刻惊慌了。女儿门,老头子,老太婆,姑娘,小孩子都哭喊起来:“我们到哪里去呢?我们要同你们一块儿去,死也死在一处。难道我们不是你们的人吗?你们把我们抛了吗?”
  骑兵们也叫起来:“你们用屁股想的吗?告诉你们,我们是为你们打仗的。郭如鹤叫你们离开五里,不然要碍事的。”
  难民们都哭了起来,望着前面走远了的部队。
  接着远远的大炮声轰起来了。排枪声也跟着不断的响,谁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因此难民们更是紧跟着部队,纵然把他们杀光了,他们也不愿离开。
  郭如鹤在前面观察了一下阵地,知道此地是要害地方:左边是山,右边是海,中间是一条窄路。顺着这条路,在那奔腾的山洪的河上,架着一道铁道式的铁桥。除了这条桥,什么地方也通不过去。但是桥头上,敌人安着大炮和机关枪。这是个一将挡关的地方。郭如鹤正在咬紧牙关观察地势的时候,史莫洛给他的命令到了。他的脸色变了,他看也不看就揉成纸团丢下地去。他望着自己褴褛赤脚的弟兄们——这些弟兄们,一半的人只有三颗子弹,其余的一半,就简直是一支空枪。一门大炮也只有十六发炮弹。可是郭如鹤却全不在意似的,向着弟兄们说:“同志们!我们同哥萨克和军官们百经百战的,可是新的敌人又把去路给我们挡着了。这是克鲁怎人的孟什维克。孟什维克和哥萨克们都是一样同资本家勾结的,都在梦想着消灭革命的。同志们!现在你们骑兵的任务就是冲过桥去!”
  骑兵们都觉得指挥官给他们的任务是一个狂妄的任务:这明明是叫一半人的死尸把桥填起来,一半人从死尸上跑过去;可是他们一想到如果不这样冲过去,都会一齐被敌人杀光的。于是大家就英勇的喊了起来:“好,我们冲过去!”
  于是大炮就开始照准那桥边的机关枪轰过去了,轰声震天震地的响。骑兵们不呐喊,不开枪,抖擞精神,斜刺里就飞马冲去。哈唷,冲到桥头了。克鲁怎惊诧了,机关枪扫射了。一匹马倒了,两匹马倒了,三匹马倒了。嗒嗒嗒嗒,机关枪响着,然而已经冲到桥当中了。只听见“乌啦啦——”呐一声喊,骑兵们的马刀就向着桥尾砍来,刀起头落,如砍西瓜一般。克鲁怎支持不住了,丢下机关枪就是一趟跑。克鲁怎的军官们早已跳上汽船,加快马力逃掉了。克鲁怎的士兵们跳在水里,望着那逃去的汽船,大骂着七十八代祖宗。可是后面的马刀已经从他们的颈上砍下来了,头在水里颠了两下,水面上就红了一大块,随着波纹浮着。
  第十一章
  把桥梁占领后,把部队整顿了一下,又前进了。沿途仍然是暑热,成千成万的苍蝇跟着。笔陡的山岩,爬了一层又一层,大家都疲倦得要命。但是总得要走,停了一下又走动起来。
  大家都越饿越瘦了。在前天的路上,还可以捡些酸苹果来勉强吃吃,但是今天连酸苹果也找不着了。有些抱在怀里的小孩子,饿得细声细气的叫着,母亲就狼一般粗野的骂着。
  大家正在饿得不耐烦的时候,前面惊人的消息又传来了:敌人的十六门大炮在山岩上等着了。山岩像削壁一般,当部队才从岩门出去的时候,机关枪和大炮就一齐轰来,部队又赶快躲回岩门的后面。
  郭如鹤同官长们,拿着望远镜看了一阵。这地方又是雀子也飞不过去的山峰,部队展不开,唯一的出路就是这条路,可是是绝路。何况那碧蓝的海湾上,还有克鲁怎的汽船!他于是细心的研究着地图。这时候,两个醉醺醺的士兵跑来报告说:“郭同志!我们顺着这条路是过不去的。我们去侦探过了,我们是自告奋勇去的。”
  郭如鹤在他们的嘴边闻了一闻,说:“你们不晓得喝酒是要枪决的吗?”但是他又叫他们说下去了。
  那士兵说:“我们因为看见树林那边有一个小屋,我们就爬去了。那儿有四个克鲁怎人在喝酒吃肉;吃醉了。我们就杀了三个,绑起一个来。肉,我们吃光了,可是酒连嘴唇都没有挨过。的确,没有挨过,挨过的话,肠子肚子都要烂。我们……的确……”
  郭如鹤催着说:“说正经话吧。”
  那士兵又说下去了:“那个克鲁怎人和掌柜的都带来了。另外还碰着五个老百姓——他们把一切都抛了,跑到我们这里来了。他们说,经过山口,森林小沟,虽然很难,是可以绕到城市去的。”
  郭如鹤刚刚注意听完那士兵的话,一个营长又走来报告:“郭同志,刚才我们到海边去,那儿无论如何都过不去。岩岸一直突入水中,水流得很急,水比一人深。”
  报告,指示,说明,有时候是意料不到的,鲜明的计划从四面八方,都给郭如鹤送来。大概的情势都明白了。他就召集起所有的长官、士兵,他说:“同志们!我们没有别的出路了:或者是战死在此地,或者是叫哥萨克从后边来把我们杀光!但是我们如果能够万众一心的冲过去,就可以打开一条生路!”
  他沉着铁脸,向着众人望了一下,忽然一种意外的回响,从士兵们的口里喊了出来:“我们万众一心!或者我们打出去,或者都战死在这里!”
  郭如鹤就下命令:“派三个骑兵连,随着五个带路的老百姓,绕着城市前进。绕道是很难的:沿着山林岩谷,而且是夜间;但是无论如何总得做到。步兵团,从山岩下去,跳过石尖,向码头上去;拂晓的时候,不要开枪就向轮船上冲,把轮船全都夺过来。此外,由我带领两团人,从正面冲锋。”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喊出了一句:“把敌人全部消灭!”
  这时候,大家都明白:这简直是克服不了的困难:没有子弹,没有炮弹,只有赤手空拳的去占领罢了,何况敌人那面有十六门大炮在等待着呢。但是此外又没有别的出路。于是大家都英勇的回答:“一定做到!”
  于是就各自准备,分头去了。
  第十二章
  这边克鲁怎的一个上校,穿着红颜色的切尔克司装,戴着金肩章,在那岩边上踱着,视察着战壕和机关枪阵地。他想:“当然,这样的削壁,这样的要隘,只消一个兵就能把那什么样的敌人消灭得了。今天早上的炮火,也就叫那些褴褛的猪东西尝够了。”他已经作好了计划:把汽船开到敌人的后路去,那儿的大路一直下伸到海边,由海上射击,使陆战队登陆。从两头把那些臭褴褛的东西封锁起来,那就什么都消灭了。
  他回去吃饭的时候,那些饿瘦了的士兵们,挺直的给他敬礼。他满不在乎的,把那戴着白手套的手摆了一下,许多同他一样年轻的军官,都在等他。桌子上满摆着酒瓶、碟子、酒杯、鱼子、干酪、水果,都在等他来先尝第一口。当他坐在军官们的当中,把脚伸给勤务兵,脱去那明晃晃的漆皮靴的时候,他的心里想:“弄个希腊女人来玩玩也好。”
  岩边守着大炮的士兵,见上校去了以后,自己也就来回的踱着。夜色非常的黑暗。自然,那些褴褛的敌人是怎样也爬不过来的,他很放心。他想起他的家乡,想起他可爱的老婆和小孩,然而他被抽丁抽来打布尔什维克。他知道布尔什维克打倒了沙皇,把土地都交给农民,然而现在是命令叫他要轰死那些躲在岩后的人们。他有什么办法呢?他叹了一口气,四野唧唧的虫声,使他颓唐而疲倦的睡着了。
  这时候,郭如鹤带领着两团的弟兄,已经摸到了岩下。现在大家都觉得:现在真是前去不能,回头不得,天一亮大家都完了。一听,岩上面没有一点动静,大家的心里,更感到威胁,大家想:“一定是狗仔假装睡着了。哼,马上就会扫射下来的。当然,现在还有什么?只有死里求生。”
  大家在头目们的指挥下,一个踏着一个的肩和头,像堆罗汉似的,人叠人的爬了上去。嗨,还有一丈多高的光景,简直像墙壁一般,怎么也不能搭脚,爬不上了。糟糕!完了!大家都呆住了。正在为难的时候,一个头目爬上来了。他在一个人的屁股上抽下一把刺刀来,插在岩孔里。于是士兵们又高兴了,一个一个的爬上去了,呐喊了一声,向着大炮阵地的敌人排头儿砍了过去,顿时一场恶战,杀得尸首遍地,人踏人,马踏马,吼声震天价响。
  克鲁怎的上校从帐幕里蹿出来,吓得向码头跑去了。周围的士兵们,也在倒下的人堆里面,跌跌绊绊的逃走了。上校一面跑着,一面想:“只要饶了我,我什么都干;洗便壶,挖地,都可以,上帝啊!”可是背后震天动地的脚步声,粗野的非人的吼声,以及刺刀枪托的砍杀声,越逼越近。他咬着牙齿飞奔,唯一的救星就是港湾,汽船。不错,港湾也跑到了,汽船也看见了。可是刚刚跑到踏板的时候,船里面又是同样的砍杀声送了出来。天呀!堤防那边也在疯狂的砍杀呢!逃命呀!他掉转屁股,又向着通到家乡的大路上跑去。跑呀!怎么栅栏门也用铁闩死死的关着了!他两下撞不开,已经追来一个褴褛大汉,闪着明晃晃的马刀,从他的头上直劈下去了。
  天亮的时候,暑气又蒸腾起来。街道、旷场、海岸、院子、堤防、马路,还有汽船上、悬岩上,都满堆着各色各样的死尸。有的头在一边,身在一边,有的还剩下半边头,到处都是脑浆和鲜血。褴褛士兵们都在忙碌着,叫喊着:“同志们!胜利了!”
  在市场上,在大商店里,在小铺子里,正在进行着忙乱的提心吊胆的工作:大家在那里打破了玻璃柜,撕破了箱匣,扯开了呢绒,从货架里取出了衬衣、毡毯、领带、眼镜、裙子。抢得最多的是水兵们——一眼不见他们就都到这里了。他们干得非常快。有的头戴奢华的女帽子,有的脸上蒙着面纱,有的打着绸花边的伞。赤脚的士兵们也在忙乱着,都在替女人和孩子找纱、找布。一个士兵从厚纸匣里面取出一件上过浆粉的衬衫,他把袖子抖开,就哈哈大笑起来:“弟兄们,瞧吧,衬衫呵!他妈的!”于是就套在头上,穿了起来。一看,衬衫在自己的胸膛上,绷得直直的,好像一面鼓,大家更笑开了。另外一个骨瘦如柴的污黑大汉,更是忙得不得了,拉出一件黑燕尾服,就光身子把它穿上。扣好肚子上的纽子,下边却是一个开衩,露出那害羞的地方。他哼着笑道:“吓!得弄一条裤子呢。”但是裤子都给人拿完了。找了半天才找着一匣薄薄的有花边的裤子,他刚刚穿上,大家又大笑起来,说道:“那是女人的裤子呀!”
  他回答:“怎么,女人就不是人吗?”
  有一个人跑来一看笑着说:“可是薄得很呢,那东西还在外边啦!”
  他于是很丧气的看了一下说:“实在不错。那些有钱人真蠢,用这样薄的东西来做裤子,不过白糟蹋布料罢了。”他一面说着,一面穿着,一连就穿了六条,膝盖上的花边一层叠一层的臃肿着,动荡着。
  忽然门外边的马蹄声、漫骂声闹杂着来了。水兵们的耳朵特别尖,知道一定是郭如鹤派队伍来了,就混乱的向着窗口挤着扑了出去,士兵们也在后面慌忙的跟着。可是窗子外边给骑兵们挡着了。骑兵们的马鞭子暴雨般的向他们抽着,打着,大家就在许多马屁股中间抱头四散了。
  二十分钟后,士兵们都又严肃的成行成列站在旷场上。有的还穿着从前的褴褛,有的穿着粉过的衬衫,胸前像一面鼓。有的穿着女人的睡衣或衬衫,乌黑的头和手千奇百怪的从新衣里面伸出。第三连的右边,就站着那个光身子穿着燕尾服的大汉,裤子上的花边在膝盖上耸着。
  郭如鹤走到跟前来了。他铁一般的咬着牙关,灰色的眼睛在放着锐利的光芒。跟在他后边的长官们,有些人也已经把刚才从克鲁怎军官身上剥下来的毛皮帽子,和红色的切尔克司服,穿戴在身上。郭如鹤却还是穿着破衣服,破裤子,头上戴的还是煎饼似的破草帽。大家都目不转睛地把他望着。他就用那锈铁一般的声音讲话了:“同志们!我们是为了父母妻子来革命的,为了土地来革命的。可是谁给我们土地的?”
  谁给的?这问题在大家心里波动。郭如鹤也刚巧把话停住,等待大家来回答。可是谁也没有回答。他又说下去了:“谁给的?是苏维埃政府。可是你们做了什么呢?你们都成了土匪了!抢人去了!我是本队的指挥官。每人应当处罚二十五棍,谁就是取一根线的也得挨。”他停了一会儿又喊道:“听着!谁要是抢过一点东西的,向前三步走!”
  大家都望着他的破草帽,沉寂了几秒钟。仿佛突然似的,队伍里面,那些穿着奇奇怪怪的新衣服的士兵,一下子都动了起来,连走三步,又一下子站着。郭如鹤又叫他们把拿的东西都放到地上,归着一堆,回头分给小孩子和女人们。大家于是又动起来,脱衣服的脱衣服,脱裤子的脱裤子。那个穿燕尾服和女人裤子的也脱下来了。都放在地上,都赤条条的在太阳下面站着那瘦黑的身体。郭如鹤拿着一条棍子喊声“卧倒!”的时候,大家也都光着屁股趴了下去。他们这些人不是曾经推举郭如鹤做官长的吗?不是曾经想用刺刀杀死郭如鹤的吗?可是现在大家都这样顺从的爬着。郭如鹤在这时候感到一种荣誉。他要把这些等候着棍子的人们拯救出来。自然,这些人顺从他,也为的是他能够正确的拯救他们;这时候,如果他口吃的说一句:“同志们!回到哥萨克和白军军官那儿去吧。”恐怕这些人会马上站起来,用刺刀砍死他的吧。
  郭如鹤冷静的站一会儿,他已经决心不打这些战士了。他响着锈铁一般的声音,喊道:“穿上衣服!”
  大家都欢天喜地的站起来了,都又开始把那些粉过的衬衫、女人的小衫、燕尾服,穿在身上。马车从他们列子面前走过的时候,大家都高兴的把那些成块的纱、布、缎子一类的东西,抛到车上去。
  晚上的时候,一堆一堆的营火都像格外的明亮,士兵们都更高兴的弹着三弦琴,拉着手风琴。嬉笑声,歌唱声,充满了旷野。
  可是缺乏的还是米。燎火上的锅,烧的只是白开水。老太婆郭必诺又抱怨起来:“上帝呵!这是什么一回事呢?走,走,走,可是什么都没有!吃的一点也不给,这算什么长官?唉,只有拿水胀肚子呵!”
  可是没有人听她的,老头子也躺着不动。大家听见的只是歌唱声,欢喜声。
  第十三章
  第二天很早,部队又出发了。这回得的战利品真不少:六千个炮弹,三万个子弹,许多精壮的马,六十门克鲁怎的大炮,还有野战电话、帐幕、铁丝网、药品;可是还是缺少一样:人粮和马料。还有几只汽船不能够带走,真是可惜得很。
  士兵们和难民们饿得把裤带勒紧了;但是都非常高兴,一路上歌唱着走,而且放着新得来的留声机片。
  他们已经离开了海边,在那森林的荒山上不绝如流的走着。憔悴的母亲们,脸都黑瘦得像雀子的嘴一般,伸着颈项,用那焦红的眼睛,望着那越盘越高的大路,跟定马车很快的移动着赤脚。孩子们叫着饿,但是她们只好让他们叫了。
  突然间暑热落下去了;风从山巅上吹来,一下子变成黑夜了。从那黑的天空里倾盆似的大雨倒了下来。这不是雨,简直像狂涛。人们都打得像落汤鸡,迷了方向,失了联络。有的人在喊着救命,但是谁也不能救谁,于是就被水冲走了。马车也冲到沟里去了,山顶的大石也冲滚下来了。风在发狂的吼,庞大的雷声像山崩地裂一般,哗啦啦响了起来,站着的人都震聋了。孩子们死死的在马车里躺着,电光就在人们的身上闪着,路边耸立的悬岩和树林亮了一下又看不见了。就这样过了一夜。到第二天早上,大家都是灰黑、憔瘦、眼睛凹陷,但是还要鼓着最后的勇气前进。
  有人给郭如鹤报告:两个人被雷击死了,失踪两个人,死了十几匹马。但是郭如鹤仍然叫不停息的前进,因为在这光光的山上,一停止马上就会饿死完了。
  这时候,人们又拥挤的走着。小孩子也不哭了,母亲也不去抚爱,不去喂奶,只疯狂的望着山路走着。马走了一步,两步,站不住脚了,倒在地下了,车杠也压断了。于是母亲们就从车上拖下孩子来,小的就抱着,大的就叫走着。如果孩子多的时候,就把最小的一个或两个,抛到不要了的马车上,硬着心肠,干枯着眼睛连头都不回一下,就走了。
  走着,走着,天气又热起来了。一个士兵嘘了一声说:“喂,怎么的,唱唱呀!”但是弟兄们都疲倦得没有精神回答。他却捞手挽脚的,在马鞍子上把留声机开起来了。片子是“哈哈大笑”。在留声机周围的人,都一下子跟着笑了起来,都像神经病似的大笑着,喘着气,按着肚子。笑声从行列里传开了,扩大了,从行列里流传着越传越远了,很远很远的步兵们笑着。大家都不知道笑什么,一个惹一个,笑声滚到后面,大家都像要发疯。郭如鹤听见了这些疯狂的笑声,他的脸第一次变白了。他赶快骑着瘦马跑到前面去,寻着留声机,才知道大家狂笑的根源,他就大骂了。把留声机用鞭子抽得稀烂,大家就又沉寂起来,很疲倦的走着。
  忽然,一个骑兵侦探汗流浃背跑来报告:“前面三十里路远的河那边,哥萨克正在那儿挖战壕。我们只好从大路转过弯去。弯路上有五个被哥萨克吊死的工人。”
  郭如鹤的脸色紧张起来了。他立刻叫部队和难民通通绕弯路过去。
  他们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吃东西,郭如鹤的面孔也凹陷下去了许多。现在山走完了,应当拼全力走出这荒野的小丘,走到大村子里去大家吃一吃。应当赶快赶去,不使哥萨克人在面前做好阵地。这时候,连一分钟也不能够浪费的,这千万个饥饿的人们,就这样在尘雾当中很快的前进。天气太热,太阳像针一般的刺。大家都用牛蒡叶、树枝、稻草、编成圈子戴在头上。他们好像黑人一般。只有丝丝的褴褛,围着腰间,遮着大腿。至于穿黑燕尾服的那个战士,因为那花边的裤子已经破成条子了,前面害羞的地方都露在外边。他旁边的一个战士就拍着他的肩膀说:“喂,把你屁股上的布片向前面挪挪呀,不然,回头村里的女人不给你点心吃呢。”
  于是大家又哈哈的笑起来了,乱七八糟的走着。他们望着郭如鹤戴着的肮脏草帽,望着他那穿着褴褛衣服的黑瘦子,不禁喊了起来:“嗨,同志们,我们的头目真像个强盗,如果是在黑松林遇着他的话。”
  大家都带着疼爱的神情笑了起来。
  郭如鹤想:“不错,这真像强盗似的乌合之众啊!如果碰着哥萨克的话,就什么都完了。”
  于是大家就渐渐看见了:在四根电线杆子上,吊着四个黑魆魆的光身子的死尸。一大群苍蝇叮在那些死尸上,一见着人,那些苍蝇就飞了起来。那四个死尸,垂着头、露着牙、张着被啄去了的眼睛的黑洞,被割破的肚子里,流出绿黏黏的脏腑来。再过去,在第五根电线杆子上,吊着一个被割了奶头的、赤身露体的姑娘。风吹着,臭气飘了过来。
  郭如鹤命令:“停止!”他站在前面,脱下破草帽,大家也都把帽子、草圈脱下来。副官在电线杆子上揭下一张字条来送给郭如鹤。郭如鹤看了一遍,咬着牙关大声说:“同志们!这是将军给你们的。这上面说:如果发现谁要和布尔什维克稍微有点关系,就同这五个工人一样,处以同样严酷的死刑。”他咬紧牙关,沉默一下,又继续说:“同志们,这是我们的兄弟姊妹啊!”他紧张的说下去了。
  千万只炯炯的眼睛,都紧盯着那吊着的死尸;千万个心脏,同样愤恨着,同样跳动着,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巨大的心脏。长官的口令下来了:“立正!开步走!”千万只脚都就沉重的走着,仿佛一个巨大的人。
  郭如鹤叫马车赶上先头部队去,但是,怎么也赶不上。沉重的部队越走越快了,脚步越走越大了。一种不可思议的伟大力量,支配了这部队。郭如鹤于是跳下马车,跟着部队合拍的走去。他和部队完全合为一体。
  这千万人的行进,已经是没有排,没有连,没有营,没有团,有的是不能够形容的、巨大的一体。无数的脚在走,无数的眼在看,无数的心在跳,合成一个伟大的心。
  后面的难民们,经过死尸的时候,已经黑夜了。那些抛了孩子的母亲,看见这被哥萨克吊死的五个工人,更加感着一种愤恨和悲痛,女人们说来就来,揉着眼睛又哭了一阵。
  第十四章
  自从白军的暴动的野火,在全古班流域燃起了以后,布尔什维克的军队到处见了哥萨克的团,见了志愿军的军官队,就都退却了。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敌不住哥萨克的攻击,一个个的城,一个个的村镇,都跟着放弃了。
  当暴动初起的时候,一部分布尔什维克的军队,冲出敌人的包围,同着千万的难民,顺着海边冲走了。他们跑得很快,使哥萨克们赶都赶不上,可是现在,哥萨克的军队都在这儿等着了。
  哥萨克得到了消息,说是“匪徒”从山里好像奔流似的流过来,随身带着无数抢来的金珠宝石,还有留声机,还有无数的武器,但是都穿着褴褛的衣服,赤着脚——大概是流荡成性的。哥萨克的军官和士兵,都想发一笔洋财,恨不得马上就去把那些珠宝夺过来。
  白军的大将军邓尼金,委任卜克洛将军,带着部队去包围山里下来的“匪徒”,不让一个活的逃走。于是就把白河截断,挖着战壕,准备迎战。
  远远尘头起处,那一大队黑魆魆的赤脚汉子走来了。哥萨克们就是一声号令,飞马冲上前去,喊杀声震天动地。
  不到一两分钟,事情可糟了:褴褛的队伍来势可是凶猛,抵挡不住,有些哥萨克的头连着毛皮帽子离开了自己的颈项了。只看见那些赤脚汉子不声不响的滚了过来,无数的刀光只是在人头上乱翻。
  跑呀!哥萨克们勒回马头就不住的乱跑。赤脚队哪里肯放,一直追了几十里。因为赤脚队的马跑不动了,哥萨克们才得以逃回自己的战壕。
  郭如鹤不想在白天把自己的兵力展开来;因为敌人占着很大的优势,只有等待着天黑。天黑了的时候,就开始向哥萨克猛攻。哥萨克砍他们,刺他们,用机关枪成堆的把他们射死。可是哥萨克也慢慢少起来了。不知道这些赤脚队是一种什么恶魔,碰着他们的刀,脑袋就去了半边。于是哥萨克们就溃退了,丢下了大炮机关枪,就向森林乱跑。
  当前方正在打得厉害的时候,难民们都在后方弄着饭吃。大炮声连珠的轰着,他们也不理,他们听惯了。有时候传令兵骑着马来,他们就围了上去,有的问丈夫在不在,有的问父亲在不在,有的问儿子在不在,说是活着,心里就高兴;说是阵亡了,马上就拖着鼻涕哭了起来。
  接着受伤的运回来了,亲人们就看护起来。阵亡的也运回来了,号啕声充满了黑夜。骑兵们跑去叫神甫来安埋死者,神甫推说有病。有病也得去,骑兵的鞭子就举起来了。慌得神甫赶快穿好黑僧袍,带着十字架和香炉跑来,助祭和寺男也都赶来了。女人们画着十字说道:“真是,谢天谢地,应当这样埋葬呢。”
  死人一动不动的叉了手躺着。寺男和助祭赶忙焚香,哼着:“圣主呵,结实的圣主,永久的圣……”
  神甫不高兴的站在那儿,似哼不哼的。一个骑栗色马的古班人走上前来,用全坟院都听得到的高声说:“你妈的,你要是再像没有喂饱的猪一样,就仔细你的皮子!”
  神甫、助祭和寺男,都丧魂失魄的瞟他一眼,就大声的念了起来。埋葬的时候,女人们擦着哭肿了的眼睛说:“神甫做得好极了——真是诚心诚意的。”
  第十五章
  在第二天晚上,哥萨克又靠着河边轰击起来,不惜炮弹的放着。见着对面只是懒懒的回炮,哥萨克的炮手就高兴起来了:“一定是把赤脚的东西们打光了。”他记得在傍晚的时候,赤脚队从河那边进攻了一回,已经迎头给他们痛击了一下,散兵线就四分五散的倒了。他想:“可惜是夜间,不然再给他们一家伙。”
  这边,郭如鹤的心头很高兴,因为傍晚派去佯攻的散兵线,已经做到了。对于这部队,他是已经那么得心应手,只等到夜里,就好渡过河去。他暗暗的在河边视察了一下:个个士兵都在黑暗里爬着,摸索着,测量着那几丈高的河的悬岸。每个士兵都紧紧的伏在地下,考察清楚自己周围的地势。并不像羊子似的等着长官的吩咐。因为他们已经清楚的懂得:这战斗是为大家,为自己。
  左边有两道桥:一道是铁的,一道是木的,哥萨克就在那上面安着大炮和机关枪;现在都看不见了。骑兵团和炮兵团都照着郭如鹤的命令,一动不动的站在桥对面等着。
  等着,等着,天渐渐发白了。哥萨克的警戒线疲倦起来了。
  于是士兵们都跑下河去,向着哥萨克的方向浮去,水在他们身上哗啦啦响,他们向着几丈高的悬岸爬上去。
  哥萨克们突然大吃一惊。赤脚队已经挺着枪刺冲到面前。这真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冲来的魔力,刀起头落,哥萨克给他们砍倒大半。同时大炮响处,骑兵团同步兵团也吼着吓人的声音,从桥上冲过来了。不到几分钟,把哥萨克的大炮和机关枪,都夺到手里,骑兵连就乘胜冲进村子去。刚刚冲到一家漂亮房子面前的时候,看见一个白白的东西跳上马背,就向着野外逃命去了。许多军官都从神甫的家里捉了出来,就在神甫的马圈旁边斩了头。搜进那家漂亮房子的时候,才知道刚才逃走的就是卜克洛将军。士兵们都骂了起来,把那将军的老婆和孩子,都杀个干干净净。
  哥萨克死了七百人,战壕里,旷野里都乱躺着尸首,其余逃跑了的人都对这莫明其妙的魔力又生出了一种惊愕:“在两天以前,不是曾经在这里把布尔什维克的主力军打走了吗?这些恶魔又是从哪里来的?”
  郭如鹤的部队,在村子里住下的时候,大家就给自己的阵亡弟兄收尸安埋。另一些女人们又哭着,又要神甫来安埋。有些士兵们都叫起来了:“叫神甫滚他妈的吧!”
  女人们着急的说:“难道不要神甫吗?”
  士兵们说:“郭如鹤说的,叫把哥萨克那里俘虏来的乐队去送葬。”
  女人们就吼起来了:“乐队会怎么呢?乐队是铜喇叭,可是神甫有活嗓子。”
  士兵们也吵了起来:“同你的神甫一块滚你妈的蛋吧!”
  两边就哗啦哗啦的吵。吵着,终于乐队战胜了。
  于是乐队就在死人的前面走了起来,十几个铜喇叭奏着庄严的乐曲。士兵们、难民们无穷无尽的在死人的前前后后哀伤的送着。
  第十六章
  把哥萨克击破了。当时无论如何总得前进的,但是郭如鹤连地方也没有移动。侦探和本地逃难的人,都众口一词的说:“哥萨克又在集中力量,组织军队了。已经由叶加屯开来大批新的哥萨克援军了。”自然,走是应该走,主力军去的还不远。可是郭如鹤觉得不等后边的军队到来,前去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他晓得,后边的军队,是没有战斗力的;如果他们单独前进。那就会给哥萨克杀光,所以他就等待起来了。哥萨克的大军,就趁这机会把他们包围起来,开花炮不停的轰着。但是过了两天两夜,后边的部队还不来,郭如鹤就只好下命令节省着子弹了。
  哥萨克们的胆子又大起来了。他们以为少还枪,不前进,一定是没有力量了,于是就准备大举痛击。
  郭如鹤三天三夜没睡觉,今晚上可再也熬不下了。他刚刚闭着眼睛,就有人来向他报告:事情不好!他一听,河水浅浅的响着,敌人的大炮沉寂了。这一下使他大吃一惊:或许战线已经被敌人冲破了。他抓着电话,前线的队长在电话上向他说:“我们的损失太重了,快开援军来。”
  郭如鹤石头一般的对着电话简说:“没有,支持到最后一个人吧,预备队一个也没有。现在我自己来看看。”
  他马上就下命令,可是话还没有说完,枪声已经逼近来。哥萨克左右乱冲着,乱杀着。郭如鹤扑了出去,忽然看见刚才同他打电话的那位军官已经向他跑来。他大喝一声:“你怎么在这里?你敢抛弃你自己的部队吗?”
  那军官说:“郭同志,我再也不能够支持了,我特地来请援兵的。”
  郭如鹤就咬紧牙关喊:“逮捕起来!”
  这时候的黑暗里,只充满着叫喊声,枪炮声,和子弹乱射的火光。哪里是自己人,哪里是敌人,谁也辨不清楚,只是混战。郭如鹤立刻向副官说:“赶快把机关枪拿来,对着冲破的地方。把司令部和辎重队里的人,都一起召集来,尽力把哥萨克往马车那面压迫。骑兵连从右边去。”
  副官答应着去了,不多时把机关枪拿来了。郭如鹤又命令所有士兵,都停止开枪,开枪都按着命令。
  敌人的散兵,这时候弯着腰扑上来了。郭如鹤不慌不忙的发着命令,自己把机关枪开了起来。啪啪啪啪,连珠似的扫射着。敌人倒了,后退了,回头跑了。于是士兵们都一声喊追上去了。
  天亮的时候,郭如鹤叫把那逮捕起来的长官,在坟堆里执行了枪决。
  这样,已抵抗了好久,子弹也快打完了,后边的部队还不见来。郭如鹤觉得自己担负不下这责任了:如果再留在这里,一切都会毁灭了的;如果是冲出去的话,后边的部队也会被杀光。他只好召集一次军事会议来解决。
  在这黄昏的时候,在后方无边无际的旷野上,妇女、姑娘、老汉、孩子们,都在那拉连着好长的许多营火跟前喧哗着。忽然森林前面发现了许多黑影子,骑着马,端着枪,滚了过来,口里面在喊着“呵——呵——呵——”大家刚刚掉头去看,有人就大声的喊:“哥萨克来了!”这吓人的一声,贯穿了每个难民的心,大家都感到:“死!”自然,现在是无处逃生了,但是谁也没有逃。
  忽然,一个女人抱着自己的孩子,从营火跳出,向着敌人扑去,口里尖声的喊着:“死来了!”这样的一声,把全旷野的难民都震动了:有的抓起棍棒,有的抓起马料,有的抓起车弓,有的抓起树枝,都疯狂的喊着“死!死!”迎了上去。孩子们也抓着母亲的衣襟跑着,也细声的喊着:“死!死!”
  这下子,把哥萨克怔住了。在黑暗当中,辨不清冲来的是难民是兵士,倒以为又中了埋伏。他们已经尝够了这赤脚队恶魔的厉害了:这些恶魔向来是一枪不发,逼到跟前,就开始用刺刀刺。那是厉害的枪刺,碰着就是一个透明窟窿。大家都害怕起来,紧紧握着马刀,拉转马头,就乱冲乱撞的乱跑回去了。
  难民们追了半天,已经看不见一个哥萨克了,又才慢慢走回营火跟前来。
  在第四天上,据侦探的报告:敌人那里,又增加了不少的骑兵、步兵和炮兵了。郭如鹤在会议上提出来讨论。指挥官们都一致议决:就本夜冲出去,向前行进,不再等待后边的部队了。于是郭如鹤又下命令:为使敌人安心起见,到晚上的时候,逐渐停止步枪射击。把大炮架好,对准敌人战壕。各团的散兵线,在黑暗当中,推进到敌人战壕所在的高地上,推进的时候,不要惊扰敌人,躺下去。在半夜后,听着大炮响的时候,就冲到敌人战壕去。骑兵队作为援兵。大家都各自分头准备去了。
  谁知到了夜间,两边都停止枪炮声。郭如鹤诧异起来。他想:“干吗敌人也停了射击?莫非敌人也在准备着和自己同样的事情吗?要是两个冲锋相遇,那就会两个都糟糕的!”他正在这样暗暗着急,忽然看见副官带着一个哥萨克的士兵进来,说是刚才俘虏来的,并且在他的身上搜出一封卜克洛将军的信。
  郭如鹤接过信来,见上面写着:
  “你们这些混蛋东西!干吗要加入布尔什维克?你军官都不干,要甘心去做偷儿和光蛋的伙伴!现在你的死期到了,逃不脱了。你如果要我饶恕你,你就赶快把枪械缴来,把匪徒们带到四五里外待命。到铁道警室来报告我。”
  郭如鹤严肃的望着信纸,才知道哥萨克停止枪声,原来为的是这个。他现在又放心多了。
  这时候,一个士兵进来报告:后边的第二队来到了。这消息使郭如鹤高兴起来:现在他的责任是尽到了,他把这千万人的生命拯救了。他骑着马就跑到史莫洛驻的司令部去。
  史莫洛用右手摸着黑胡子,左手端着玻璃杯子说:“好吧,老哥。喝茶吗?”
  郭如鹤说:“我们的部队已经配备好了。现在把第二队开到两翼去,我们的胜利就有把握了。”他还恐怕他听不清楚,又向他详细解释一番。
  史莫洛突然回答:“不给。”
  郭如鹤说:“为什么?”
  史莫洛说:“因为部队还没有到。”
  郭如鹤说:“我刚才亲眼看见进村子了。”
  史莫洛回答说:“不给。”
  郭如鹤又说:“为什么?”
  史莫洛说:“为什么,为什么!追问着为什么来了。因为累了,要他们休息一下,小孩子不懂事吗?”
  郭如鹤着急的想:“如果我的部队被击破,那你也不能够免的。”但是他却平心静气的说。“那么,你把部队开到站上做预备队,我把我的预备队调到前方去,怎样?”
  史莫洛仍然严厉的说:“不给。我的话是神圣的。”
  郭如鹤知道他这强牛脾气,纵然打死他也无济于事。只好同副官转身就走。
  史莫洛的参谋长很明白,要是郭如鹤的部队被打破了,自己也跑不脱。就赶快挡住郭如鹤,自己跑到史莫洛跟前,温和的解释起来。史莫洛不知所措的说:“我本来没有什么的,那就把部队带到站上去吧。”于是拍着郭如鹤矮矮的肩头说:“唔,老哥,我们在海上是怎么都可以,可是陆地上就不大那个呢。”他张开浓黑的胡子笑了。
  郭如鹤看看攻击的时间快到了,自己还要赶快去看看。但是恐怕他们撒谎,就只好把副官留在这里,等着他们把部队开到站上去,自己先跑出去。等到副官来报告,一切都弄妥当,他就更加充满了胜利突围的信心。
  开炮了,轰隆!轰隆!……三十门大炮连珠似的打了出去,深红的火球一个个的落到哥萨克的战壕里,哥萨克的血肉纷飞了。
  哥萨克受着这样猛烈的攻击,只得叫苦连天,反身就跑。但是赤脚队已经拿着带刺刀的枪跑来了,一刀—个,死尸又把战壕堆满了。剩下的哥萨克,也回过头来冲杀一阵,终于抵挡不住,被赤脚队一口气追赶了十五里地。
  卜将军弄得丧魂失魄,只得收拾残兵,把道路完全给赤脚队让出来,自己躲到叶加屯去了。
  第十七章
  第二天,部队和难民又出发了。千万只眼睛都紧张地盯着前方;前方是幸福,是苦难的终局。大家都把歌声、笑声、留声机声停止了,大家都紧张地想着前方的主力军。
  但是无论走了多少路,无论走过多少村镇,遇着人一问总是:“主力军前天一到就走了。”不错,拴马的地方,到处都留着马粪,炮兵扎过的地方,还有许多营火的柴灰。于是再赶上去,千万的人,仍然燃着那不灭的希望,紧盯着前方。憔悴得像黑炭般的郭如鹤,也焦愁的望着前方;前方的主力军,对于他也成了神秘的东西了。
  一天一天又一天,走过的村镇,仍然到处都是马粪和柴灰,村里的人也都说着:“他们前天一到,很快的就走了。”
  好在这一路上,已经没有什么阻碍:沿途哥萨克的部队,都向两边退开,把路让出来,等到他们一走过,又把后面封锁着了。郭如鹤说:“好!可把他们弄服了。”于是又下命令,叫部队和辎重一点都不要停止。前进,前进,宿营不得过三小时。
  暑热的太阳晒着,马已经倒了不少,人都差不多拖不动了。在一个河边,含着仇恨的几个哥萨克女人温和的说:“你们的主力军昨天才走过,走过去就把桥梁炸毁了。”
  老太婆郭必诺紧盯着那炸毁的桥,眼睛显着无限惊异,低声的说:“唔,一过去就把桥都炸毁了!”
  士兵们也都同样的惊异着。
  郭如鹤把眉头一皱,命令着赶快到民家去收集木柱木板,把桥梁修理起来,渡过去。渡过去了,仍然是不可捉摸的前方。郭如鹤只好召集起指挥官们,说:“同志们,我们的主力军离开我们去了,走过去就把桥梁炸毁了,长久这样,我们就支持不下去了。现在哥萨克虽然怕了我们,退开去,但是我们终于还在铁的重围里呵!”
  大家都沉默着,不做声。
  郭如鹤就一字一板的说起来:“我们只有冲出去的!看谁自告奋勇给我们的主力军带个消息去!”
  一个青年毫不犹疑的站起来说:“我去。”
  郭如鹤说:“好,塞利万同志!你带两个士兵,坐上汽车,无论如何要冲出去呵。去告诉他们:这是我们。干吗他们尽管前去,叫我们送命吗?”
  塞利万在汽车上架好两挺机关枪,同着一个汽车夫,两个士兵,飞一般的开去了。
  哥萨克的骑巡步哨,见着这疯狂的汽车,起初以为是自己人,到省悟过来才开枪的时候,汽车已飞远了。
  这一辆汽车是负了极重大的使命的,要是车轮一破,就什么都完了。车轮倒没有破,然而前面的一道桥又炸毁了。糟糕呵!他们跳下汽车,又找一些木板来,搭一道临时的桥渡过去。
  正要跑进村子的时候,忽然一大队戴红帽子的骑探迎面走来,接着就是一排枪声。塞利万急忙喊道: 自己人!自己人!”但是汽车狂飞着,声音怎么也送不出去。他赶快叫汽车停止。四个人都就一齐喊起来了:“自己人!自己人呀!”
  骑探们开着枪跑着,跑到汽车跟前来,才停止了射击。十来支枪口,对准着叫他们走下汽车来。有一个骑探,拖出明晃晃的马刀来,骂:“他妈的哥萨克,砍死他吧!”
  塞利万这时候气得大骂了:“妈妈的!杀自己人吗?公文都不看就要杀吗?你们的眼睛都长在屁股上的吗?”
  骑兵们都冷静了。看了一会儿,问了一会儿,又才叫他们坐上汽车,押到司令部去。因为上星期曾经有一辆哥萨克的铁甲车跑来乱射过,所以现在对他们都防备得紧紧的。有些士兵在街上遇着他们汽车的时候,就骂:“干掉他妈的吧。往哪里带呢?”
  但是汽车一直押到司令部来了。
  在一间大厅里,一个队长外心外意的和塞利万问起话来。许多晒得黑红的年轻长官们,也都外心外意的坐在两旁听着。塞利万急躁的诉说着行军的急迫,诉说着和克鲁怎人的作战情况,诉说着和哥萨克们的砍杀情况,最后送上一封公文。那队长含着一种成见说:“我们得的完全是相反的消息。”
  塞利万着急的说:“难道你们把我们当作了什么?”
  那队长冷笑了一下说:“什么?不错,我们也是奉到命令的。”他叫人去把“总指挥第七十三号”的命令拿了出来,傲慢的念道:
  收到卜克洛将军给邓尼金大将军的无线电。据这个电的消息,有无数流氓群众,沿海行进。这些野蛮的乌合之众,是由德国回来的俘虏和水兵所组成的。他们的武装齐全,大炮、粮食都很丰富。并且随身携带抢劫的财物,不计其数。这些武装全备的铁甲猪,沿途杀戮一切:将卜克洛、军官队、孟什维克、布尔什维克,都扫荡无余。
  他念到这里,就哼了一声说:“嗨,连布尔什维克也消灭了!”接着,他又念下去:
  因此特令,赶快继续退却。炸毁一切桥梁。各部队长官负维持退却秩序的责任。
  他一念完,就向塞利万说:“同志,这该不是我们故意怀疑你们吧?”
  塞利万又费了一番唇舌,把经过情形再详细说明一番。那队长才决定派两个骑兵,同他们去查探了实情再说。吃过饭,汽车又向原来的路上飞去了。
  第十八章
  这天晚上,塞利万回到部队的时候,士兵和难民都高兴起来,谈着笑着,都好像忘了疲倦。因为明天就要和村镇那边的主力军作弟兄般的相会了。
  郭如鹤也随便的坐在一间屋子里,在灯光下,塌着肩,垂着手,低着头,好像主人刚刚种田回来一般,心满意足的,手足都松软了。他的女人正在给他弄着晚饭。旁边坐着的一个弟兄,也没有带武器了。
  没有带武器的那个弟兄,忽然看见三个水兵拿着枪恶骂着,在门外边一闪,他马上觉得有些蹊跷,赶快抓起摆在自己旁边的手枪,就扑了出去。扑出去,三个水兵就用拳头打了起来。郭如鹤也跟着扑出去,在黑暗当中,也挨了水兵一枪托。他倒在篱垣那边了。接着就是一个水兵的骂声:“他妈的,干掉他!”
  接着又是一个水兵的吆喝:“别开枪,不然会跑了的。用枪托打,赶上去!”
  郭如鹤正在着急,看见那挨打的弟兄,跳过篱垣去,他也随着跳了过去。可是墙那边正守候着几个士兵,拿着刺刀和枪在大声的喊:“哥萨克跳过来了!刺死他!”
  有一个士兵却高声的叫:“不行,应该带到司令部去拷问!”
  那几个士兵把郭如鹤同那弟兄,带到司令部面前,在灯光下面,才认出是郭如鹤。大家都目瞪口呆的叫起来:“这是我们的头目呵!干吗瞎干起来!”
  接着几个士兵就诉说起来:“郭同志,这都是水兵们干的。他们来说:发现了两个哥萨克的奸细,想来杀害郭如鹤的,我们得去做了他。他们说,我们去赶,你们就在篱垣后边守看;等他们一跳过来,你们就把他们刺了。不要往司令部带,那儿有内奸,会把他们放了的。我们就信以为真了。”
  郭如鹤咬着牙关叫去把水兵们拿来,但是水兵们早已跑散了。于是就派起岗位。
  第二天,部队开过村镇去,主力军把他们欢迎着的时候,就在一个旷野上开起露天大会来。主力军的行列,都穿着整齐的衣服和靴子。郭如鹤的部队,却都是褴褛的枯瘦的士兵,另外还挤满着千千万万的难民。
  郭如鹤同主力军的长官们从人丛中间走过。他那矮小的黑瘦的身干,仍然挂着褴褛,像叫化子一样。他站上马车,脱下破草帽,向着周围望了一下,看见自己的部队是那样精神抖擞,而主力军的部队却有点颓丧,他心里感着一种满足了。但是他仍然沉着那铁石一般的脸大声的说:“同志们!我们忍饥受饿,被哥萨克疯狂的追击。我们赤手空拳的冲,把孩子都抛在山谷里。有多少人都死在敌人的枪弹下面,都长眠在那些山林里了!”
  一切的人,听到这里,都把帽子脱了下来。无论士兵们,难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在抖动着一种酸辣辣的味道。
  郭如鹤停了一会儿,又说:“这千万的人们,为着什么要受这些痛苦呢?是的,为着苏维埃政权。因为只有它是工人和农人的。”
  这时候,每个人都从胸中抽出一口气来,都忍不住流下眼泪来了。老婆子郭必诺伤心的揩着眼泪,跑到郭如鹤面前,爬上车子去,就叫起来。大家叫她等一等再说,但是她哪里肯理,动着那干瘪的嘴唇就叫:“救救吧,善人们!我们是把火壶也丢了。母亲给我那火壶的时候,说好好宝重它,像宝重自己的眼睛一样,将来再传给自己的儿子孙子。可是现在是丢了。算了吧,让它丢了吧,只要我们的政府在着就是了,因为我们的腰给哥萨克一辈子都累弯了……”她说到这里,老泪簌簌的落了下来。这时候郭必诺的老头子也爬上车来了,他也吼着沙沙的嗓子说了起来:“喔,还有一匹老马呵,牙齿顶不错的。”说到这里,忽然狂笑起来。
  老婆子郭必诺仓皇失措的,拍着自己的屁股喊:“我的天呵,他是疯了吗?我嫁了他一辈子,没有见他做过声,他现在怎么疯了呢?”
  老头子又叫起来了:“马打死了!老婆子的火壶也丢了!可是我敢在神面前说,不可惜这些,让它丢了吧!都为我们农人的政府,没有它,我们都早死了!”说着说着,又痛哭起来。
  这一下子,可惹动所有的士兵和难民了,都含着眼泪高声的喊起来了:“这是我们的大会呵!我们的亲政府万岁!”
  主力军的士兵们,在这空前的庄严里,感到了自己的孤独,不怕羞惭的噙着眼泪,向着郭如鹤的面前拥了过来。口里喊着:“我们的父亲呵!你晓得什么地方,就把我们带去吧。我们死都甘心的!”
  千万支手就把郭如鹤从马车上拉了下来,举在肩上,在人海当中走着,喊着:“郭如鹤万岁!”
  他们把他抬到炮兵的行列跟前,抬到骑兵的行列跟前,士兵们都吼着不绝的喊声。喊着“郭如鹤万岁!”他们把他抬到难民们的跟前,母亲们都向他伸着自己的孩子,也喊着“万岁呵!”随后又把他抬回马车上了。
  郭如鹤这时候的心里,快活得像火烧一般。刚刚要想说话,一大群水兵又疯狂的冲过来了。郭如鹤的脸发了黄,铁一般的望着他们。一个满身缚满手枪炸弹的水兵,挤上马车来了。他站在郭如鹤的旁边叫喊起来:“同志们,我们在郭如鹤和大家的面前忏悔了。当他救人民的时候,我们百般的危害他,可是我们现在知道错了!我们向郭如鹤同志鞠躬。我们错了,别生我们的气吧!”
  水兵们都喊起来了:“我们错了,郭同志,别生气吧!”他们又伸着几百只手把郭如鹤拉下车来,拼命的向空中抛上去,落下来又落在他们的手中。他们又把他抛上去了。喊声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中震动:“我们的老子呵!”
  郭如鹤被他们抛得脏腑都弄翻了,然而这于他是快活的。等到抬回马车的时候,他就响着锈铁一般的声音说:“谁要是提起旧事的,我就叫他吃耳光。”
  大家都笑了起来。
  接着,好多演说家挨次的演说了过去。这人山人海,虽然不能够听清楚,可是那些重要的话都听到了。他们懂得了什么叫做土地改革,什么叫做苏维埃红军,什么叫做铁的纪律。他们在他们的经验当中,也知道他们对俄国、对全世界,是极其微小,但是他们也创造了俄国所创造的东西。他们是曾经忍饥受饿,赤身露体,没有政治指导,没有教育训练,然而已经是创造了他们自己的政权。他们已经感到了苏维埃俄罗斯的无限幸福。在散会的时候,他们又是一阵发狂的欢呼。
  一九三三年五月七日编完
  1933年6月由上海光华书局初版
  署名:何谷天
  一九四一年一月二十八日修正
  1941年2月由延安八路军留守兵团政治部印
  1950年9月由人民出版社出版
  署名:周文
  

周文文集第二卷/周文.—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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