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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与艺术
柯仲平
    (一九二七年七月)
  第一讲 人类的生活
  为你们诸君的需要,我来讲革命与艺术。但我不是那学究先生,无论新的或旧的,我的讲演自然不是学究式的讲演了;不过,关于将革命与艺术来合讲的文章,在我们中国还找不到五篇以上可看的吧,又限于我自己的浅薄与你们的容易了解,所以,我们要集中我们的精神、力量来研究——到底革命与艺术是中国所谓的风马牛呢?或者是牛郎与织女?要是牛郎与织女,我们就在人间为他们造一座美丽的花桥。因为那长期的难会,也许春秋的细雨是他们共洒的苦泪吧!——或因时代早变动了,你看:今天长安不会见李白,而我一个流落人来对你们讲革命与艺术!要能了解我说的,须扫尽了那礼教的余毒,传统上的一切污垢,要象孩子们也知道的牛郎与织女,无论如何,总得要表现他们自己赤裸裸的热情。现在是人类生命要求总解放的时期了,你看陕西十六、七岁的妹妹们还多是三寸金莲!饥寒的劳苦的老百姓还以为自己是命该如此呢!革命,在从前中山先生屡屡失败时是多么可怕的一个名词。到近年,你们听来是多么好听呀!商人们出了一种中山表,其后是中山什么、中山什么的在发卖了——革命有时也会遭同样的命运!呵,我就要对你们讲革命与艺术,还希望你们细听:是不是与商人发卖中山表等等有同一的用意!我绝非学者,我只是数年来以全生命献与艺术的一人,我凭着我的自信。那么我们往下讲吧——
  第一讲 人类的生活
  第二讲 革命
  第三讲 艺术
  第四讲 革命与艺术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第五讲 立在革命观点上批评艺术与立在革命以外的观点上批评艺术
  以下还有几讲,讲到时我们再提出来吧。
  你是人,他是人,难道我特是一只飞龙吗?我们的生活自然是人的生活了,哪怕你看是黑暗的鬼脸,他看是光明的容颜。我在演着那悲剧中的一个主人,而我常常忘了我是在演剧。我们不直接就讲革命,讲艺术,你不要怀疑。这很简单,我问你为什么必要革命?艺术在表现着什么呢?至少,你若认识生活,你就比较的能了解革命与艺术!
  无论韩非子、洋鬼子、桃子、杏子、李子……照生物进化论来讲,他们的原始都不过是一简单的细胞。又说人类是从我们所谓的下等动物渐渐进化来的。照着那生存竞争的公例,现世界还生存着的生物,我们知道是曾经过多少万年的血战来的。而人类到现在早取得生物界的优越地位,这历史实在也是血与力写成的,伤痛和着欢欣写成的。就说现在云南的山林中吧,村人每每因采果子一类的寻求被野兽叼去了。愈古则这类的事情就愈多。空手战猛兽的勇士的故事,那是我们少年很爱听的。这些是人与其他生物的战争。还有人与人的战争呵,从原始一直到现在都不断的在演着,而且因为人类在不断的增加,每次残杀而死亡的数目也就在不断的增加了。别人说,人类的历史是阶级斗争的历史。我只说,人类的历史是战争的历史,而且还要长此战斗下去呢。不过战斗的形式与方向在变迁着罢了。——如梦一般的,在某种情况下有某种梦,梦能够是永远甜蜜的么?大海确有风平浪静的一小时。因为人类在无休止的进化着,在向那最高最美满的需要追求着,每个人的体力与环境不能一致,这里面就是纠葛的根源。不过,战斗要渐渐地趋向于为人类的纯创造的各方面罢了。
  人类在战争中,在要求生存中,在要求满足需要中进化着。以往没战争,人类就没有今日的文化。我的话并非神秘——蚂蚁与飞鹰它们都有着它们的“文化”,它们也在战争之中生活着。现在的蚂蚁与飞鹰,我想它们是比原始时进化些了。将来有人会知道鸟音。可惜现在已难见大鹏,否则,它要以友爱的关系请我们骑着它邀游太空呢;这类乎神话,然而我很乐意见几个美丽的儿女,骑着大鹏鸟在遨游太空时,唱一些新生的曲子给我们人间听。虽然我的时光难待了,但我有想象等待着这一件不能说绝对没有的事!因为我们的想象可以永是年轻壮美。——
  我的话说远了,你们也跌在另一个梦境中去了,这如驾小舟于海中饮酒,忙喝酒畅谈,忘记把舵那回事。但是——我们离却海边很远了,我们不注意天色已经骤变,飞浪打湿了我们的衣裳,风使我们坐立不住了。我们要是原始时代人,我们以为神超乎人的力在发怒了。是宗教徒吧,要忏悔,要祈祷。是一个知生死之无常,要享乐以终身的酒徒吧,那么他更狂饮着残酒放歌。还有那猛勇的壮士呢,他在用力要使船持平,他在抡拳或抽剑,凝望着那海天的怪物出现。只有熟习驾船的,他在运用着以往的经验,他在新发明那脱险的方法,怎样好便怎样做。——这时候,是地球的生活,太阳的生活,风的生活……自然界的生活与人的生活冲突了,激战了。幸而完全脱险呢,涌起了十倍于风波的惊欢,内中有一人落水而死呢,或是全船一概覆没呢,或全船覆没而有一人逃命出来呢。这一人逃命出来,自然很是疲乏,要休息,要睡觉。但当睡觉中,险梦常使他惊醒——同伴的沉没自然使他很悲伤,自己有超乎平素的力量,自然发出惊叹与感谢。
  你看,话又说远了,我们又落在另一种梦境中去了。其实,这很平常,脱险的这位朋友醒来后,他肚子饿了自然要去找食物;也许因这一段脱险的实情,说出来时特别打动了一位姑娘,这姑娘爱了他,他也爱那姑娘呢,以后他们可以过他们的性爱生活去。但是要注意,他常在那恋歌中渗透出怀念他友人沦亡的调子来。而且这位勇敢而幸福的朋友,他要在他恋人相识的一切男女朋友中显示他特别的能耐,因此他的泅水术精进,高出同辈了。这好比一个化学家在实验时,突然他的试验管有意外的爆炸,虽然不免被惊骇,但他细心去研究那爆炸的原因,此后他会有新发明,只是没有得着女人因此爱了他。而他以后的更加发明,也不是为要夸耀于所爱者的朋辈之前。——你们中大概有羡慕那位脱险的朋友的吧?你们看:中央那位听讲的同学,他特别的合不过嘴来!但是,我们不是在同样危迫的时代中吗?我们和比我们更苦更苦的朋友们不都在暴风涛下挣扎着,哀呼着,沉没着,战斗着吗?我们大家也同在一只危险的船上。只是我们没有相约带酒来。自然,有的人私自带些酒来私自独饮了。——羡慕脱险者得爱的那位朋友也无妨,我们尤其没有权利笑话他,阻止他。但是要注意!必须注意:那位脱险者是曾以生命在危海中冒险过来的。那位脱险者能够打动别人,尤其是打动那位姑娘的话,我可以为他负责,那完全是真实的表白,是实在话!因为必然是生命的冒险,是自己真实的表白,是实在话才有着那样大的威力!
  朋友们!上面讲了这许多,对于人类的生活,我没有分析地告诉你们。真的,这又足以证明我不能作学究式的讲演。但是——听我再比较深一点地谈论一阵,然后,我也可以给你们指出这一幅油画的眉目口鼻来。但是我们这曾为中国文化荟萃的古都长安,到现在连中学生也还有极多未见过油画的!不过,我们可以有新生的力,你们在我的音调中,我的态度里,也可以认识一些未曾见过的东西。
  石山上冒出新生的嫩芽,嫩芽又在石山上长成大树。地心里的热流——你们看!火山崩溃了!九个月的胎儿,在那初产妇的肚子里喊着“生呀!生呀……”于是新生命从窄隘的骨盆间与血潮降下了。再说,有一只铁笼中的老虎要拼命逃出,来到那猎人的院子里,恰遇着一个小孩儿在那里游戏。等到猎人发觉时,他唯一可爱的孩子被老虎叼去了!猎人在愤怒中带弓箭枪弩,追赶到山间去——呵!那老虎正在岩石边大餐这个孩儿。在狂怒中,老虎受伤了——猎人不能不如此!老虎不能不如此!谁叫你把老虎关在铁笼中呢?自然力的支配呵!是生就必然要表现生力的!但生力在不断地生,在许多地方简直不能避免那矛盾,那冲突——也如欢歌之不能不欢歌,哀哭之不能不哀哭,肚饿不能不寻食,疲乏不能不睡觉,而睡觉中你有谁又能避免做梦呢?要防备外来的危难,要反抗四周的压迫。自然界如此——生物不能不如此,人类尤其如此。只人类的生理方面多有一些曲线吧,所以他能发明粗简的工具,而至复杂的工具来解决许多“不能不”的问题。生活着,太阳出来了,太阳又落下了。月亮星星也是一般来复去,去复来。而且都常从那山上来,从那海角去。尼罗河的水涨似乎有一个定期。月亮圆满时也似乎有一个定期。每一个黑夜我记下一块石子或是别的吧,我的石子记有许多时月又圆了,水又涨了。偶然的发现:这样可取出火来,这样也可种出果实来——一切都似乎有一定的秩序,也好象有神力在那里安排。由生活的安适危难,自然地表现欢乐、恐怖、苦愁的情感——人类一直竞存进化到现在。到将来,虽然应生活外形的需要,应时代的需要产生政治、法律、道德,但人类进步到健全的时代,这些束缚人的东西将自然地消失,纵然你也可以勉强说那时代有那时代的法律、政治、道德。
  前面许多话,真如一盘散沙似的;用诗歌来表示只有三四行吧,用科学的方法来整理也不过三几条吧。但我们是同坐在风波船里,我们没有酒,每个人又都不谈谈他生活的情形。所以由我来把生物、人类、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情形,不拘方式地款谈款谈。
  啊!生物!要生!自自然然地要生!让我们的生力,我们的生命力冲破当面障碍的一切!生不能不生,也如死之不能不死!
  都从“不能不”中来,
  又往“不能不”中去,
  “不能不”征服了一切,
  呵!“不能不”在一切中失败。
  …………
  等到我们唱出最后胜利的曲子时,我们的肉血横飞,我们不能不死了!我们的生命力要求表现,如梦的有绝对的自由!如老母亲听说革命军中死了她的孤儿之不能不哭。后来每次听人们讲革命战史,活画出她儿子的如何勇敢与忠诚,又听说这革命的胜利,纯是被压迫者的胜利——不能不呵!老人最后含笑着,眼看着她儿子的友人在她床前,并不比自己的儿子两样。
  生活!生活对面就是死;唯因都有死,所以生时候,在一切中我们确能见到比较的深刻与伟大——谁在赌孤注,谁是赌幺且赌三,时光总得要输去。曾经赢得一回或几回是什么呢?这些就说他是人生的意义也可以,说他是几个怎样的大波涛或小微浪在人生大海中之表现也可以,或者有如告诉好友的:啊!朋友!我是这般这般地生活过来了!——但是,有几人敢于说出,坦白地、真实地说出他是怎样怎样生活过来的?
  呵!饮食、居住、穿衣、劳动是我们的生活。这些为要满足我们需要而起的,可以叫经济生活。
  反抗、打倒、消灭我们之一切压迫的,是我们的革命生活。
  表现自己,无论在谈话、跳舞、唱歌、雕刻、绘画,在创造的一切形式里表现自己的,是我们的艺术生活。
  为要了解我们所要了解的,作观察、分析、综合的工夫,要在对象中(自己所要了解的)找出定律、法则来,这是我们的科学生活。
  我几乎不会想起了,我到长安来——还有男女两性的性生活,这是绝不能够割去的。
  我常想念我的在战场上、在流浪中的朋友,你们也乐意我加上一条友爱生活吗?自然都乐意,否则你们就是我看不起的敌人了!(我们很要好,他日有时也会互相想念呢。)
  这样把生活分做几项必要的来讲,反成为不必要的了。而且那些有衣穿饭吃的,料不定他以为无庸提经济生活;那些踏在别人头上的又以为无庸有革命生活!——是生命,涌出生命的力量来!生活中作一群雄纠纠的战士!伤痛者!那慈爱的女性呵,她在拾起你血溅过的汗衣来,她亲吻。啊!为甚血汗中饱含着眼泪的味儿呢?那慈爱的女性不再哭泣,一直走向更猛烈的决死场去了。泪不愿出眶自流,泪愿融在血汗中!我们生活里的战士!……
  生活,自己去认识吧!从前的学者讲,分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但我不是前人,也非学者。我讲的这种种生活,还请你们回忆那胎儿喊着“生呀!生呀!……”从初产妇的骨盆间下降这一类。至于那位风波中的脱险者,欢歌在大鹏鸟背上的儿女们,那铁笼中的老虎,那悲哀的一切——总之,是一幅不完整的油画。最要紧,还是你们自己深深地去看你们自己的生活!另外,你们读别人的好作品,那是常能提醒自己、深味自己的。
  这样的时代,我们费多时来谈生活,倒不如记住我歌中的两行:
  生存已经没有生存权,
  必要生存只好爱死爱牢监!
  并且,要怀念那石山上冒出的嫩芽!那海岛的火山崩炸!
  第二讲 革命
  革命,只靠讲一讲那是不成的!但我们也需要一种对于革命的切实的解释。革命行动在赤裸裸地解释着革命的意义了,这也如艺术创作在赤裸裸地解释着艺术一样——但也不妨有讨论艺术、讨论革命的文章。我们的行为是否是革命的?不能把南瓜认作西瓜呀!不然去抱着那司芬克司(Sphinx女面兽身而有翼的怪物)的大理石雕像,热烈地狂吻她还有着真的意义!
  要解释革命,先解释进化。
  我们现在的衣食住、科学,艺术,比着古代自然进步得很多了,在将来,自然又比现在进步。因为根据以往的许多经验,蔷薇色的牡丹我们也可以使它变作桃色的。利用电学的发明,我们可以使世界一切生产事业电气化。因人口的繁殖,原料的渐渐缺乏,将来也许要探险到另一个星球去。假使另一个星球不大适于人居,我们也可用科学的力量去改造它。——可是,到那时,或许人类的眉毛已经没有了,就仿佛我们现在已没有尾巴,而盲肠到现在还时常作怪。将来盲肠必在先消灭,因为它没有必要的司务。但是,人类没有眉毛确是件可悲哀的现象。要纪念,要画个美人舍得不画她的眉毛吗?虽然看画时,我是不常有心注意眉毛的。虽然圣母像那阔朗清秀而幽静的眉头,也特别使我注意过。——进化!进化!也许将来人类的美感是以人面没有眉毛为美的。至于画,见一个无笑靥的女儿,画家也可随着情意在她面上创造笑靥呵:我们在先不必悲哀,悲哀到眉毛消失时,或许就能证明眉毛的特别司务了。真有特别的司务,那总不会使我们失望吧!——这一种生理上、形态上的变迁,生物进化论早证明过了。指着那你以为是下等动物的说,人类就是从此渐渐进化来的,这是事实,美人也不必生气。而进化的中心就完全是生存竞争这回事:人类与其他动物竞争,与自然竞争,人类中的人与人争。因人类发明工具器械到现在,人类已战胜其他动物,带征服的色彩而利用自然了。现世界的最大而最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人与人争的问题:民族在争斗,阶级在争斗,两个劳动者为争一件工作在争斗,帝国主义者的自身也在争斗。再说,一个人自己的思想感情也常在互相争斗——都在争斗,主要的原因就为了各自的生存。然而由竞存而使人类社会进化至于现在了。所谓社会进化论,它的出发点是应该在生物进化论中的。
  越被剥削压迫的,争斗的方面就越多。一个工人今晚回到家里,突然骂起他老婆,打起他的孩子来了。妇人孩子都莫名其妙,因为他们都觉得并没有什么过错。好的妇人孩子也就暂刻忍受了。——但这个胡闹的工人也是刚从工场里忍受过来的呵!于是,工人家里的一只瘦狗也突然被妇人孩子们打了几下。竞存演出了无数的愤恨悲苦,然而不能不竞存!
  早晨见一个个的蚊子、壁虱,肚子胀如欧洲资本家一般的,啪的用手打死了一个,但那尸首外的血液是从何处来的?四周多是蚊子与壁虱一类的东西。到今天,如我也还没有御防他们的能力,至于更苦更苦者,就只有几根骨头与血肉!然而生是仍还要生的,竞存仍然进行着。即使自杀,在这方面讲来,仍还是一回生的表现。
  人类在竞存着,进化着,这进化的痕迹可从人类历史上,人类各时代的文化上看出。看吧,人类各部分的需要,有的是显着互相成全,有的就显着互相冲突,但互相成全时的暂刻里是常酝酿着冲突的。欧洲人争着借款与中国筑铁道,应中国的需要吧,争端也就伏在里面了。但交通的方便是能帮助中国进化的。进化在横的方面是扩充于空间的,纵的方面就按着人类的年龄与时间一同走向无限。
  说适应环境,毋宁说是与环境争斗。接近北冰洋的狐狸,毛就自然得厚实些。而抗寒的力量,也就如那被压迫的人,因受压迫而训练成自己反抗的力量了。人们要反抗严寒的侵袭,因此狐狸就被人打死!——世间不少有拍大马屁而生活的,这对于所拍者为屈服,但于所拍者以外的,就见彼傲恶非常,这就是一般所谓的依势凌人。这还是竞存的秘诀,屈于此而利用以战胜其他的妙法呢。
  进化中,某时期君主是必要的,某时期资本家是必要的,因为他们也都是自然之子。但到不必要时,他们可成了进化中的碍物了。这时候,常常要牺牲多少的头颅,多少孤儿寡妇的眼泪!秋风中的夕阳天,你到黄花岗走走,你到洞庭湖、鄱阳湖这一次革命军血战的地方走走。万一你想到革命与进化,你当可有何感想有甚思量呢?
  总之,竞存是进化的中心,竞存的力,——即生之力要不断地扩充于空间,而要与时间走向无限,虽然人类在时间中会有灭亡的一日。
  进化就是这般讲。
  革命,革命也以竞存为中心。但革命的终极目的却是要消灭——至少可以说要减轻因竞存而起的种种恶剧。也就是说,要消灭人与人的竞存而代以互相协作。人与人的竞存消灭了,人类就可以完全过创造的生活。而自然对于人生的缺陷也将由人类的力量去完满它。这些都是可能而且是必能的,因过去的事实人类已经战胜其他猛兽。飞艇、潜水艇,简直是小孩子梦想一部分的实现。至于消灭了人与人因生存而起的竞争,那时候人与人还有竞争呢。那将不是因生存而起的竞争,那将是以各人有限的光阴而为无限创造的竞争。这一种竞争是不含压迫侵凌别人意味的,而是为着献供礼于全人类的。总之,起码是人人劳动,个个有绝对自由去享乐。侵犯这个,起码的他要受全人类唾弃!那时候,人类只有性爱生活、艺术生活、科学生活与根基于平等的经济生活了。——我也曾说过,因每个人的身体与环境不能够一致,这里面就有着纠葛的根源;不过,争斗可不是为的生存,因为生存是已经有了公共保障的(无需乎有明文的保障),不必忧虑吧!到那时只要有一人的生存不得自由,他或她就可以起来革命!一人也可对全人类革命的。
  当经济发展到某种程度,这时候的社会特别现出不安与混乱,就是说这时候的社会组织,已经不适于此种经济的发展了。于是要有一种力量生出来,破坏这时候的社会组织,而使经济又得到重新发展。这一种行动就叫做革命的行动,总言之,就叫做革命。主张这种说法的,他们是相信政治、法律、道德,甚而至于艺术都以经济作基础,建设在经济上面的。只要经济一变动,其他都要跟着变动了。这种说法是有欧洲社会进化史可以显明解释的。若必要在中国找一个显明的例子呢,那么太平天国之起也可以说明。因为欧洲资本主义的侵入,引起了鸦片战争,中国鸦片战败后,既不得禁止鸦片的输入,而欧洲资本主义更从此剧烈地侵入了。太平天国能号召多少失业的手工业者,多少失业的农民,这决不是洪秀全有甚神力,当时经济情形至少是其中主因之一。而洪秀全者也不过因考试屡屡失败,不能得因考取而做官发财,所以便成为当时暴动领袖之一。你看太平天国所订的均田制度,那就是迎合农民经济需要的。
  总之,这种以经济为中心而解释革命的说法并不是假的。所以越受经济压迫,血汗越被别人榨取的,他们的革命力就越大。他们本身是革命的主力军,能够觉悟起来、团结起来作战,那最后胜利总是他们的。
  但经济问题,能说它是人类生存的全部问题吗?这当然不能。只不过其他别种问题都要受经济最多的影响罢了。这是无庸把经济来勉强解释生存全部的。
  经济是人类生存绝对必要的第一个条件。人类因生存而竞争。解决了竞存问题,还能说经济问题没有解决吗?换过来说,解决了经济问题,则生存必要的第一个条件解决了。那么,就全部说,革命是解决竞存问题的;就竞存中的主要说,革命是解决经济问题的。
  也有,也曾有——
  有一个要威加四海的帝王,
  不惜牺牲他手下的武将,
  那是一场游戏吗?——
  Pin·Pin——Pung
  Pin·Pin——Pung
  …………
  上一次欧洲大战,主要原因自然是经济的冲突。然而德皇威廉第二那野心!——也好罢,不然,现在未必能喊着防止第二次世界大战。心不安,要接受那使你不安而来的教训!
  到现在,一切问题都要求解决,也是说,理想都希望实现。北冰洋与南冰洋都在追求火与力!沸腾起来呵!沸腾起来呵!一切被寒冷冻结的、被束缚、被压迫、被蹂躏的一切,这些一切都要为生存而战,为求绝对的自由而战,也为着受同时代的压迫而联合、而决战。看!我们许多伟大的战士已经死在前锋了!看!另外许多是在猛勇奋斗着!如果只在讲堂讲一讲,那么,一切全都不配谈!实在不配谈!假使坚决地说是配谈啊!那么,都要深深地看一看四周的生活,自己的生活;而且单看还不成,总得预备走自己必要走的道路!自己的毅力是要使敌人难能推算的。火烧寺庙时,忙不得,或竟忘子穿衣裤的和尚尼姑都在惊跑出来了。要等到刀架颈项、枪弹飞来才有赴敌的决心么?在这时,能得看看书的男女们总算比较幸运的。要能用这暂时的幸运,否则讲谈千百日,不及与煤气熏透者相处一瞬!
  广义地解释革命:凡一切新生的力量要反抗、要崩溃、要消灭那一切压迫、一切阻碍的,都叫革命。要应用这解释于生活的各方面,那么,生活的各方面都常有革命表现的。但是,有一辆汽车飞奔过来,闯倒一个手车夫,车上人说一声“该死的”,停也不停地就过去了。这也是欧洲一班人对待中国人的态度。革命者!你敌人不说他压迫你,他只说你阻碍他。到底是谁阻碍谁?不断地反抗,将成为力与力的决斗!同遭压迫者联合,那汽车它还能再往前走?新生的力量,革命的力量,诚然是自己的血将自己培植长大的。竞存就是部血史,革命还说什么呢!
  革命是进化中突变的一种现象。进化是宇宙,革命是暴风;进化是海洋,革命是狂浪。听说进化呢,帝国主义者们仍自欢饮着香槟的;听说革命呢,小腿抖,脸发愁。——革命必要解决怎样的一些问题呵?革命军的行动在回答着了!
  第三讲 艺术
  就将我,忠实地作为一个青年艺术家,现身在你们的面前,也就是现身于人类。这我并不觉得很惭愧,自然更不会在友人面前骄傲的。我常是流落的一人,自己又没钱买书。我只想把我成为一个有力的劳动者而生存。因为在中国,我们要靠作品吃饭只好先饿死。艺术虽然是生命的表现,但只成为工作之余的努力了。我们不能比、也不愿比大作家罗曼罗兰,因为他可以随意到风景绮丽的瑞士创作去。——我到长安来,并不想到教书讲演这旧事。因为我只想到兵士中间唱战曲,或者是,啊!途中我曾梦过我写一篇农民诗。然而,我住在长安二毛流通券一天的小店里约两个星期。我听说长安已经改名红城了,我来,有一位昔日的相识,我并不确知她住在哪里,我有下面一段诗给她——
  负着全生命到红城来,
  说发卖也无从发卖,
  “小姐!愿请你作介绍人,
  因你曾听过——曾见过?
  生命,我的生命!”
  都没有回音。
  红城,他劫后的余生!
  我在沉默之中微笑了,
  我想,我不能歌咏红城?
  我也不想找个介绍人。
  快一点驰马疆场!
  快一点!快一点!
  停马望空啊——
  碧云!碧云也不见!
  这大概是五月十九在店子里写的。我没有存稿。这朋友接到了我的诗信,结果有今天还在这儿讲艺术的一回事。我若讲得好,你们的感谢是应当转赠与她的。
  几个由外县推手车来卖辣子与糖的,一面对我讲借十块大洋,每月要出三块钱的利。又讲说土匪出没的事情,而一面他们在脱下衣服找虱子。我的耳上也跟着痒起来了,我也找出了几个虱子。那时,我想对一些人说话:
  你身上没有个虱子,
  你不是我们的同志!
  我也还写有其他的东西寄远方。那时是自己困闷,四周臭热。但一想起瑞士风景来,还想起那些仗着几个家产,或者仗着高价稿费的先生们徘徊在意大利而不忍别的况味,我的精神倍强了!这座小店就是我的瑞士,我的意大利!——我的瑞士、意大利还多着呢。
  他们对我讲长安被围的故事,我对他们讲巴黎德军攻击的情形。他们问说巴黎也是德国的地方吗?——这问话只有请出杜甫来用律诗回答了。杜甫以为时代的情调大变了,那么,他是可以用自由诗体回答的,他创造另一种诗体来表现。
  艺术是不能离开作者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的。艺术家是要抓住那个时代的生命而表现的。下面,我将举出几种我相信得过去的对于艺术的解释、主张。现在我先说——啊!还是不要先说艺术是时代的表现,且先笼统地谈艺术吧:
  那原始时代,那神奇的时代,人类在自然里,就好象孩子在疯狂的母亲的怀里差不多。自然生长一切供人需要的,但她发脾气时,她就给你狂风暴雨,一切使你恐怖受伤的。孩子的动作,比如我们在熟睡中有个厉害的蚊子叮着脸,我们不知不觉用手把它打死了,我们仍还在睡中。当然的,比蚊子更大的刺激,就要把孩子扰醒,而且哭起来了。如果猛兽不会伤人类,人类就不会那么仇视它,防备它的。但人类的本身也是个专于侵害的动物。人类为防御,为侵害,为食物,而且为着性爱。你看,那斗争时的狂烈恐怖,那寻求时的焦渴动作,那胜利时的欢呼暴跳,那战败时的伤痛、苦闷与死亡——原始人类虽不能用语言来表示自己,表示一切,但他们的情感、生命已经由动作里、由粗暴的呼声里表示出来了;那是极端自然的,满含着创造的初心。其实,那发出的呼声,就是人类歌曲与音乐的原始。那跳动也就是人类原始的舞蹈。要求满足而不得满足的伤痛苦闷与那要求满足而得到满足的欢欣,这些都是原始自然艺术的中心内容。然而人类到现在,到将来仍还是一样的以这些为中心内容。就说那些以血舌舐着生与死的虚无者;那些厌世的、高兴的;那些以战士而现身于人间的,无不与原始的伤痛、苦闷和欢欣,有如诸山脉发自帕米尔高原,众星落列于太阳系的,有着关联。原始人的血气的、艺术的表现是多么有力浑厚呵!
  我把《海夜歌声》那长曲作后,我唱:
  几日来,我这空漠的心,
  空漠到没有飘渺的一粒尘!
  我不独身贫——心更贫,
  贫象个太古时的
  没有把刀斧的老百姓,
  但我何尝如他们,
  他们那健丽的人形!
  他们那创造的初心!
  是的,他们那健丽的人形,创造的初心。他们要表现自己于异性,引诱异性。战争,狼餐虎咽的——作家能想象地作一部表现原始人类的戏曲,这才足以补人类历史的缺陷呢。因为他们简单的绘画,与类乎雕刻的余痕,还有考古家发现给我们,至于其他便多茫然了!不过——作家对于自己所生的时代总比较密切,因此,表现也就多以自己的时代为主。厌恨现在,而理想将来,怀恋原始,这种作品是在希望另一个时代的。但这种作品的生产仍还以作者所处的时代为园地。
  性的与食物的渴求,争斗的必要,伤亡的痛苦,自然所显示的恐怖、神奇,梦呵!尤其是梦之不可解——这些就是原始艺术的根源。用一块石头或黄土想象地画出异性的容貌,画树林,画月,画鸟。不满足,多歌唱;满足时,多舞蹈。对于一切都不能解释,而一切又都似乎有超人或与人有一般动作的,人类便以为山有山神,水有水神,星有星神。一切都自有神呢,则成为泛神的宗教;以为一切都似乎由于一不可知的万能者在主使着,这个万能者被命名为上帝,这就成为一神教。但无论一神,泛神都是人类主观的,情感的;而且都由人类给神以定名。因神成了人们顶礼的中心。春祭,在希望神降福给他们以丰收,而又自然地生一些悲调:神不降福将奈何呢。秋祭到了,人们都欢天喜地地去酬神,去感谢神,去歌舞以悦神,因为谷类熟,葡萄酿戒酒浆了!在这欢欣中,男女自然更能够相与赠爱,因为情歌恋语也在葡萄酒中发酵了。——神、宗教,是自然界感动人类的一种产物,这产物是艺术的。神是代表创造吧!只可惜到后来渐渐形成僧侣阶级,于是神一面成为信仰之所系,而一面成为被利用以压迫一般人的工具了。因宗教而产生极丰富的艺术,也因宗教而戳伤人类的进步。但人类又在以艺术表现这戳伤,这表现不过比原始艺术的表现复杂,更能抓住个中心而更深地去表现罢了。
  由对于神的歌颂而舞蹈着歌颂以悦神,渐渐地产生歌队,由歌队演进而形成戏剧,戏剧更是能复杂地表现着生活了。
  神话的产生就是以神为中心内容的。人类铭记祖先的功绩,怀感祖先的种种战斗,祖先虽死了,也好象祖先有超乎肉体的灵魂存在着。史诗的产生就是侧重表现这一方面的。但神的成分很重,所以史诗也类乎神话。
  比较是离开神而表现的,那是牧歌。男女的爱情,自由地丰润地在牧歌之中表现着。
  疾病、伤亡与种种的不测,使人类感到命运,于是,命运之神简直是人间的统治者了。中国有句俗语:“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者难逃。”“难逃”还要说成“不能逃”才对。中国所谓难逃,大概是只要敬神,修阴功,作好事,就有逃脱的可能,因为黄巢也是奉神旨而来。——但生物的人总还是人,人性总要突破束缚而发展的。只一味屈服于神的权威,则人不过永远是神的奴隶罢了。要求人性的解放,要由歌颂神权转而歌颂人权,要与命运战斗,且进一步要征服命运。这种变迁,自然是社会进化中的现象。看看欧洲中世纪黑暗时代的战争与由此黑暗时代解放以后的艺术思潮,就知神权到了极点时,它就恶化。比如现在帝国主义的不能不崩溃,往时代表神权的人们已经预示着这命运了。因为到现在,那消灭一切压迫的运动,那“从强制的王国向自由的王国之飞跃”的战争已演着了。艺术呢,艺术也就在表现着这运动、这战争而在飞跃着——虽然今天的古都还是这样死板的古都,但新生必要从死板的地面闯出。
  新生十分憔渴,他要喝,他要喝加料的白干酒与红葡萄!白干酒是象征猛烈的,红葡萄是象征血液的。听吧!新生在唱了:
  快酿你加料的白干酒与红葡萄
  快酿你加料的白干酒与红葡萄
  耐不住了 耐不住了
  我们儿女的战火都在熊熊烧
  耐不住了 耐不住了
  我们儿女的战火都在熊熊烧
  快酿你加料的白干酒与红葡萄
  快酿你加料的白干酒与红葡萄
  …………
  呵!现在的这太空呵
  水晶质的一盒棺罩
  天皇与狼蛇有甚差别
  守财奴与粪土同是肥料
  多多移过些棺头的花草来插在棺尾吧
  吐尽你口中的毒液也是徒劳
  勿论渺小国!市侩国,腐败国……
  征服了!征服了,被这水晶的一盒棺罩!
  征服了!征服了 
  所有国土统被征服了
  白衣,绿草,血阳是怎样调合的色调呵
  人类互相赠答的葬礼原不外是炸弹与枪刀
  征服了!征服了
  所有国土统被征服了
  …………
  征服了!征服了
  战火烧!战火烧
  战火熊熊烧
  我的兄弟姐妹们呵
  战火烧!战火烧
  我口渴得不得了
  我要喝加料的白干酒与红葡萄
  我要喝加料的白干酒与红葡萄
  …………
  听着这新生的歌唱,为什么你们自然地狂醉在里面?不待说,新生的力是伟大的。所谓艺术,也就是表现生命力的,这表现自然地能够打动,能够感染,能够沉醉四周罢了。这无论演剧、跳舞、文学、音乐、建筑,都须有这样的魅力。
  可惜我不懂法文,不能唱《马赛曲》给你们听。据说,那是一位军人在危急的战地里,有一夜的工夫,这位军人依着提琴(Vi-o1ine)连词和谱奏下的。这战曲成为进军时的战曲了,后来,法国把此曲当作国歌。这曲的精神是被压迫者誓必歼灭敌人的。我曾听奏过,真使人奋昂飞舞呢!中国好几年前曾有《夜未央》的译本,这剧是表现被压迫者在地下暗室里工作,常掀起自己的群众,不论是单独或团结的,要用暴动去推翻自己的压迫者。然而火光一闪,在爆烈声中闭幕了!击出这爆烈声的是一个曾在爱里苦闷、爱里纠缠的青年。这青年是曾经为了爱,爱情难能表示在一位女同志的面前,而有些松懈工作的。但第一次刚刚表示了自己的爱情,也刚刚得到了这女同志倾全生命的答报时,呵!在昏暗中那必要射击的东西过来了!在一间楼窗上看得很分明。——青年跑下去了,专待着楼窗上的烛火闪出,因为那是必要射击时的标记,也是爱的标记,光明的标记,喊出另一个时代的标记!他们为要“给世界以光明”,女同志,女爱人的烛火伸出窗口时,爆烈声从男爱人的手中击出了!
  那《马赛曲》也被革命者唱在这剧情里。
  类乎《夜未央》这派的实际运动,自然与现在已经成功着的这派有着差异的。我们很想看最近十年来斯拉夫的新艺术,而且现在很想唱一唱,只可惜不能!北新书局有他们的一些译著,诸位可以找来看。因为最近十年来,很值得注意的是德国表现派运动,更值得注意的是斯拉夫革命所产生的新艺术。时代已经起着急变了,新的生活在开始,战士们在创造新时代。伟大的艺术必是抓住了时代的中心、时代的生命而创造出来的艺术呵!
  ………………
  对于艺术的态度,有主张“为艺术而艺术”的,有主张“为人生而艺术”的,前者叫做艺术的艺术派,后者叫做人生的艺术派。
  为艺术而艺术,并不是说作者不要表现人生,也不是说作者要表现人生以外的一切。人生与人生以外的一切,仍还是作者可以自由选择的材料,只不过作者运用材料以创造他必要创造的艺术另具一个态度罢了。这态度就是作者使内容形式整个达到他以为极为完美的境地,经他自己承认是极完美的艺术就算他创作的目的成功了。至于别人鉴赏时,他也只以作品能够醉了你,你赞美这作品就算进一层的满足。严格说来,作者只注全力于艺术的本身,至于艺术的社会效力,作者是不要管,不要想到的。关于这,大家常引一个例:易卜生发表他的《娜拉》后,一天,有群妇女在席间向他赞美、感谢,说他能为女性吐气,为女性打抱不平。因为娜拉是极端写出了女性的反抗的。但易卜生却不承认这件功劳,他回答她们,说他不过是在做诗罢了,别无目的。这就是说明为艺术而艺术的意思。也许是易卜生在妇女面前要这样撒娇!但忠实地写出了他心坎中的女性娜拉来,那是不容我们怀疑的了。
  为人生而艺术的人生艺术派呢,他们是把全视线透进人生的里里外外,他们的艺术是要影响左右人生,指导人生的。换句话说,他们的艺术是要在人生、在社会中发生效用的。这派的艺术可说是紧切人生,亲近实生活的。托尔斯泰的艺术论就是极端地主张着这样,他到老年来,甚至于想把青年时代的艺术,所谓纯艺术、艺术的艺术消毁了。这是眼睛不停地看着人生,而深深地起了焦急、愤怒、忧愁、恨;而且也是深深地起了怜悯、同情、爱。所以要用艺术的伟大性、感染性来改善人生,也愿帮助着实际运动来改造生活。于是,人道主义的气质满布在托尔斯泰的作品中。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这种精神更充实,而且专写着不幸的人生了。他青年时代的第一篇长篇小说《穷人》,就已沉痛地暴露着这种精神。至于十月革命前后的艺术,则是更进一层地、激烈地、由实际行动去宣告那旧时代、旧人生的死刑。而且,在表现着新时代的动力,创造着新时代、新人生的艺术了。这是一面由艺术煽动革命的火力,一面又在革命的火力中进裂出新艺术的。
  关于这两派主张,我们可以下一个简单的批评。艺术的艺术就怕表现流于空泛,人生的艺术又恐流于浅薄的宣传。实际说起来,一篇完美的、有力的艺术发表出来,你要它不产生社会的、人生的效力,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一瞬的闪电,暴发的水雷,你要它不斩破黑暗的深空,不激动水浪,那也是不可能的。而且,人们同是生活着,你要这艺术力的打击不唤起反应,怎么能够呢?不过,因各人生活的情况不尽同,所以,那反应也就不能一致罢了。根据这理由,那么,艺术的艺术派不问人生效力、社会效力也是很对的,因为那是必然有着效力的了,创作者又何必顾及这一方面呢。又讲到人生的艺术派也可用同一的理由,就是说,你们如果有艺术发表,那人生效力、社会效力是自然会发生的,不必你创作者分心来顾及这方面了。但是,急剧地、迫切地要想改造人生的作家,他是不能免地要想使这人生效力加强、增大。有意识地要使这效力加强增大,甚而至于降低自己个人平素的爱好,简直把艺术当改造人生的一种工具了。我用个比喻来说:某男子要想得到某女子,或将某女子的病医好,因此求助于魔术,魔术求助不可能,他就使用催眠术,务要达到他想在某女子身上发生他所希望的效力。这方法是幸而成功了。但时间过长,某女子醒来另在一个世界中的时候,则如催眠术也就可不需再用了。于是,人生艺术派的效力也达到了,但时代一变迁,这种效力也就随之减少或竟消失的。时代逼着艺术为人生而表现,人生艺术家也就成为时代的伟大祭礼了!——然而表现态度尽可以不同,结果是若二派都有艺术产生呢,则无论问效力与否,总之,都要表现得深刻,要有着伟大的魅力。
  不说上面那两种态度:有说艺术是“自我的表现”的,有说艺术是“苦闷的象征”的。至于我呢,素来常说,艺术是生命力的表现,是人生的战曲,尤其是被压迫者的战曲。
  自我表现的“自我”是什么呢?我们知道,一个人的思想、感情、人生观,全都可以说是环境的反映、时代的反映;这反映造成了作者的自我。也好比一把四弦琴发出的调子,那是奏琴人使它生出来的反映。范围较狭的自我,就是作者以自己个人作中心的自我。范围较大的自我是作者以一阶级或全人类为中心的自我。自然,大的自我是把人生、宇宙呵成一气,滴成一江酵酒的自我。自我的大小全以作者的生活倾向、生活力量为标准。例如一个作者为一切被压迫的朋友战斗,谋幸福,则那作者的自我就扩充到一切被压迫的群众中去了。那么,艺术离开自我还有什么可以表现呢?所以,承认艺术是自我表现者,就得深深地认识自我,充实自我,然后才有表现的内容。
  苦闷的象征是怎么解释呢?好在鲁迅先生译的这本厨川白村先生的著作,你们可以找来看。书上引着这样的句子:
  梦呵,争着去做,强着去做,而做不成。
  我们深深地尝味这话,就知道苦闷的由来了。你看,生总是必要生的,然而生之途上有着多少的束缚、压迫、阻碍、困难,使生不能赤裸裸地、绝对自由地生。所以,生一面在跃进,一面在受伤,一面在苦闷了。而表现这跃进、这受伤、这苦闷的,就唯有艺术。追求的不得满足,理想的不能实现,但不能停止自己的追求。于是,不能见面的情人到梦中来见面了,不能实现的理想在艺术中表现出来了。因为只有创作艺术,那时人生才能够绝对自由的。请问,你们现在想对一般人讲话,你们能够无拘无束地说出吗?是的,两好友备陷于战乱之中,各自听说友人无下落,有一天突然地在海船上相逢,那将忘形一切地去拥抱接吻,欢乐中要流出战时也不愿流的眼泪来呵!但在这一刻绝对自由的表现后,恐又要秘密来往以免别人侦察了。——这些是生的苦闷。广义地讲来,就是凡艺术都是苦闷的象征。
  但是要记着:“梦呵”,是“争着去做,强着去做,而做不成!”才会有真的苦闷,也才有作为艺术而表现的必要。否则,那就是无病呻吟。
  本书作者的态度,可说是一个人生战士的态度。他要以猛烈的生之火,把善恶论、法律、道德等烧毁了!他是最攻击、厌恨小聪明而赞美呆子气、呆子的,因为他以为,耶稣、释迦牟尼、发明家、科学家都是非呆子不能做的。至于要想真的成为艺术家,尤非在生活方面、艺术方面使用呆子气不可。偷巧,实在是不能造就深大的!一个人能活几年呢?时间是一个不容情的评判者,你看中国的屈原、李白,西洋的荷马、但丁、莎士比亚、歌德们,到现在到将来,人类还不断地吃着他们的粮食。
  关于这位值得表示敬爱的学者厨川百村,大概他的著作已有五六种译到中国来,我顺便提一提——《苦闷的象征》、《出了象牙之塔》、《文艺思潮论》、《恋爱论》、《现代文学十讲》……这些书,愿诸位买来或借来看看。日本大地震损失了他,否则,他已“出了象牙之塔”,现身于革命队伍中了。我这样介绍他,是因诸位可以去读他,他将艺术释为苦闷的象征,这影响于中国是很不小的。
  又有种说法,用数学公式来表明的:
  艺术=情绪+想象+适当的艺术形式。
  实在的,从心理上解剖,艺术是诉诸情绪而不诉诸理智的。写理智的文章至少可以说他的艺术气味很薄,因为写理智的文章是注重使人知,诉诸情绪的文章至少能说动人情。对于知,我们知后也就不想再看了,你已熟知的数学公式你还愿意再看吗?它还能够引你再看再看吗?但是——
  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唤美酒,
  与尔同消万古愁。
  这就能使你熟唱不厌了。而且诉于情绪的作品,很能使每一次读时发生不同的感兴。不过,纯情的诗歌是常有的,纯情的小说、戏剧就很少。因为在作品里要严格地分出情与理来就很难办到。至于专讲法律道德一类的文章,一眼就知它是“告示”式的东西了。
  想象在艺术中仿佛是鸟的翅膀,鱼的鳍。他能够使艺术高飞太空,也能使艺术沉入海底;也仿佛哪吒的风火轮。读一读屈原的《离骚》,就感觉得到想象在艺术中的效力了。但想象是丰富情绪的,是要在表现中与情绪统一的。一个久经枪林弹雨的战士,行在荒野的狂风中,狂风使他感到了自己的经历。因此,他想象这狂风如他猛进时的军队,那震撼着的一切,那逃迟、那飞散的一切就好象他的敌人们,那杀喊的声音都在风中了。那战士若有音乐的素养,他将本此情调作狂风曲,作狂风的进行曲。想象很丰富的那唯美主义的王尔德,中国已有他的《沙乐美》、《狱中记》、童话等翻译,可供我们不能看原著的人鉴赏。我幸运得见《沙乐美》这戏剧在电影中演出。当皇宫宴饮时,希律王目光不转地醉在沙乐美身上,同时,惹起了希律王后的嫉妒。沙乐美是王后早生的女儿呢!一个先知者约翰在枯井中毫无顾忌的预言着这国的凶祸;我见沙乐美单方地倾爱着先知者:她叫人把先知者带出枯井来,她赞美这先知者的眼睛、头发,甚而至于先知者的无论什么都用她极富于想象的美丽词语来赞诵。这赞诵发自一个可以醉倒万有的美人的口中。然而,大理石一般冰冷的约翰却丝毫感觉不到美人的情爱。而有一个青年武士却狂烈地暗自爱着沙乐美。希律王要求沙乐美跳舞,愿许她以无论是什么的请求。我见沙乐美在宫殿中舞起来了!自然,我非帝王,不能以江山私赠;但是,她的律动都在我的脉膊里!舞罢了,这请求却是出人意外的:因为她只要约翰的头!爱而恨,恨而更深地爱;她吻着金盘中血淋淋的约翰头!但那青年武士,那狂烈地暗自爱着沙乐美的武士呢?他在这种情景之中自杀了!——无论是演沙乐美的姑娘,或其中的哪一角色,在演剧艺术上都必要有想象的,因为要有想象才能够演出那剧的精彩来。——王尔德在惊骇美中驰聘着想象,演沙乐美的姑娘又在以动作、表情,无声若有声的言语演出沙乐美。
  太废话了吧?不能不这样!
  所谓艺术的适当形式,这在诗人、画家等是因表现的工具不同而各显特殊的,但又有着统一性。承平时那松缓的调子是不能用在革命时代了。形式总要随着内容而变迁的,就是说,有某种内容须创造某种内容的形式。例如,从前的内容是贵族的,现在的内容是民众的,所以,现在就得要创造民众的形式。这种创造,三四年后就显明地在中国发现了,因现在的生活趋向已经到这里,但少女要表现她的情怀,自由地表现出来就对了。你看黄河或是长江,它从巴颜喀喇山涌出,它并不曾预定要流出何种的形式,任其自然流出也很好,因为新的形式在自然流出之中产生了。调子,风格,作者所用的工具(文字,颜料,石头……)等等,假若离开情绪、想象就是无意义的。
  现代人的生活简直是商品化、市场化了!我常从北京宣武门内经过,那街市的扰攘是不待说的,但我在市场中听到一种卖东西的声音,于是我作《走到地狱地狱下》那篇长歌时,这情调,这声音,就涌在我的歌中了:
  贱卖啦
  贱卖啦
  人肉贱卖啦
  快买呀
  快买呀
  人头贱过冬瓜价
  …………
  你们听,你们看这一种表现出来的形式,我能说与内容是纯然一致的。
  关于这——艺术等于情绪加想象加适当的艺术形式——这公式我们已经说明了。至于情绪热度的高低,是与作者生活一致的,也就是说,作者所处的时代常拨弄这情绪的高低。
  我们现在所深深感到的,因生活的剧烈与忙碌,常感到不曾表现出来。以后时过境迁了,那曾感到的有时甚至于忘记。但是,在一个阴风惨雨的黑夜,你曾到某处去私会你的爱人,商量要共同逃亡的事情。以后遭遇了不幸,你一人又在个阴风惨雨的黑夜,经过这私会的地方,这我想你当时的生命力要突然加强,无论是要怎样,默默地忍着悲伤!果然是深深感到过的,虽一时忘记,但在某时候必又活跃起来,纵使活跃在不测的梦中。所以,我们只要深入地去生活,加强地去生活,创造地去生活。我们在生活中真无一刻表现的时间呢,那我们的生活是可以打动别人去作伟大表现的。我们死了时,就真是我们已经作成生活的一大艺术了。
  果有时间去表现呢,那么,就要集中你全部的力量,要当作一件比生命重要的事情去努力!
  用你强有力的铁爪,去抓住那一放即飞的动力,你创造,你表现,完全任你创造,有如神话的,说宇宙是上帝手里的产物。——这样,不论好坏吧,这总算是表现着你自己了。
  纯粹客观地去写,这在自然主义者也未必完全办到。总是一切涌进你心里,与你的生活内容混合或是化合,再凭你创造的力量把它们表现出来。
  进一步去解释:桑叶是不含蛋白质的,但蚕吃桑叶养活自己,而蚕吐出的丝是满含着蛋白质的。这是完全主张作者有创造自由的说法。
  再特别提时代与艺术的关系来讲讲,虽然上面已经讲了些关于时代的话。
  欧阳修说:“诗,穷而后工。”这穷是指所谓不得志的意思。屈原不得志而成《离骚》。一般在当年长安道上不得志的文人,都抒发自己的恣嗟慨叹。但前二三年,鲁迅到长安来一转,他就没有什么不得志一类的慨叹了。从前的读书人总想做官,或要求天子宠爱的,但在我们看起来,那已是古墓下的思想了。这是时代变迁的缘故。中国从“五四”运动起,在文学方面也就开始去找新的道路了。这次革命军北伐,将因新时代的创造而产生新的艺术。你看,日耳曼当世界大战终,受了从所未有的创痛,于是,青年艺术家似狂风暴雨地喊着旧生活旧时代的破毁,且因那伤痛而叫人类生活恢复原始,叫人道主义去统治世界。于是,他们新艺术的创造就代表着那时代的要求了。他们青年艺术家的靴底常常通着大窟窿,两臂全裸露,裤脚只吻着膝头的女子,虽然是古代希腊美也罢,然而,狂风暴雨中是要以跳动免除寒冷的呵!——这跳动也就和狂风暴雨的韵律前进着。斯拉夫则在破坏旧时代、创造新时代中,以实生活做基础而创造新艺术;无论诗歌、戏剧、舞蹈、小说、图画,都以时代为转移而产生新的创造了。
  艺术是有着世界性、永久性的。但当创作时却又自然地为时代所限制,也就是时代要求艺术必为时代表现的意思。
  艺术这一讲可以告个结束了。就是对于艺术的解释,也可随时代稍有变迁的。我们就这样解释:
  艺术是时代的、生命力的表现。
  在我个人呢?又可以写一个公式:
  艺术=生命力+表现力(即创造力)
  自然,时代是用不着再说的,因我在时代中生活。若不认清现在的时代,努力创造未来的新时代,则自己就算落伍,就算没有了!
  第四讲 革命与艺术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听过了、明白了第一、二、三讲的朋友们,我随便请出一位来回答这第四讲的问题,他必定不迟疑地、很痛快地回答:革命与艺术的关系是极密切的,极密切的!而同时,我们朋友中甚至有人以为这问题是无须讨论的了。因为只要根据生活的变迁、时代的变迁,艺术是生活中的一种,而又是生活的表现、时代的表现这理由,那么,有革命的时代还能说没有表现这革命时代的艺术吗?——那几个朋友仿佛是未来的大艺术家,你看,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我说话的态度上。然而他们必然是革命时代的战士,有抱着牺牲自己于革命时代的真实!呵!我唱歌:
  昨夜今朝雪
  大地伏尸为新阳祭奠
  再唱,再唱:
  歌中行,
  行中歌,
  歌尽行尽,
  行尽歌尽,
  江山破灭犹听你狂风声!
  歌中行, 
  行中歌,
  歌尽行尽,
  行尽歌尽,
  世间何必另有甚“诗人”!
  后来革命军唱《马赛曲》,
  果否有魂跳出墓土来倾听?
  自己不作奋战人,
  也羞一支大曲是支革命军!
  若非劳尽心与形,
  最可哀还算那进军的首领!
  不亲当自己的歌战的中心,
  最可悲亦莫过那歌战的诗人!
  狂风呵!沙漠来的狂风呵!
  愿你是我的化身!
  我必得以生追我梦,
  我必得以死——
  以死为,曾经急追我梦的,一个铁证!
  数种力,在我胸纷纷的交征,
  可不知我哪种先得胜,
  会是种种都败亡?
  那么,我不要,再起程,
  愿得今夜醉你狂风酒,不再醒!
  但有一事请告我怀人。——
  就说曲中之一部也还未流尽,
  但不足忧心,更不足伤情,
  因我也不值得喂,
  就是那——饥鸣的,缭绕的一个飞鹰!
  要有着这一种坚强的决心,在某种情况里,甚至永别你的怀人,你的爱人。因为——
  昨夜今朝雪
  大地伏尸为新阳祭奠
  我们都要伏尸为我们的新阳祭奠,否则,我们的新阳就无从产生!而且,你要唱我们都唱:
  头戴花冠的那古代的牧童呵,
  你歌笑,
  你说狂风是在森林中和你歌笑,
  你怒恼,你哀号,
  你骂因有狂风来到,
  你的牲口满山纷纷地乱跑。
  还有那前代的诗人呵,
  狂风里面高歌也很够了,
  如今我喊说:
  新时代就要来到!
  新时代就要来到!
  为甚我不与狂风一同深深入地牢!
  呵呵!新时代不由我手造,
  我宁衣食住
  永远用这里的酒糟!
  朋友们,真真要这样去干。新时代是必由革命产生的。都要唱!
  新时代不由我手造,
  我宁衣食住
  永远用这里的酒糟!
  酒糟是什么呢?那时候,诗人在大沙漠里——
  狂风,你宇宙间的纯情酒
  大沙漠,撇弃了,是撇弃了的酒糟!
  这支长的会风曲,好象宇宙的,任我的情意抓下山来唱,又拿过海来唱。要看整个诗,《狂飙》十五期上面有。那时候我还焦急地在长城边,在沙漠中呢。——引唱这些曲子,不过是说你们现在也当着这样焦急的境地。至于时代的五更时候曲,就是天将明的时候曲,那也许可以在南方革命军里找到一两段。
  艺术家,因为在凝视人生的深处,时代的漩境,表现也就要照着这深处与漩境,所以,这样的表现是能够提高革命血热,使革命向大处深处前进的。稍有些成就,就是说有些胜利便不往前急走,这在有艺术的军队里是不会的。你看,最先暴露旧时代的恶迹、旧生活的苦闷矛盾的那必是艺术,而暗示必要毁灭旧时代为新时代绘图,追求新生命的也必是艺术。艺术家是在实生活里奋斗,而又在过着思想生活的时代敏感者呵!这,只要一看革命未起前的艺术就了然的。斯拉夫未经多少的艺术家在黑暗中,在压迫下献身,能够很快地就有今日吗?虽然,今日的斯拉夫并不是个个艺术家所预想的斯拉夫。就全体生活演进上来说,艺术只算一部分的力量。也就全体生活上来说,艺术却先表现着压迫者的黑幕,被压迫者的痛苦,民众心底里的要求;以至于一般青年的愤恨、暴动组织,——自然,也在表现着浮躁、懒惰、彷徨……一般的纠葛。并且作为艺术而表现,则一般压迫者,很容易忽视,甚而假若不在舞台上显明地攻击,则他们是另在一安乐世界里面打牌睡觉的。但是,必要行动就在此种艺术空气之中养成了,而且这种养成是比较深强的。革命队伍里有着多少由艺术养成的牺牲者呵!
  当然,主力是最受压迫的生产者、民众。计划,深密计划着前进的用科学,逐条解释一切事实、现象的用科学。而表现着一切的是艺术;而且,对于一切事实现象,也能用艺术方法解释的,只不过用艺术的力,作为艺术的解释罢了。到西安后十来日,我曾为一位出席学联的作过一篇决议案。我说,“革命应该是科学与艺术的综合的表现”。真的,革命能够比较是科学的与艺术的,那么,革命的目的就必能实现,而且,实现也就更伟大,更深远!——革命主力呵,科学的!艺术的!
  太宽泛地讲多了。这样说:
  艺术能使革命力向更深更伟大的去处猛进。
  还有呢?
  在革命潮中,在革命过程中产生新艺术。——这是不待说明的了吧;不然,革命中的力,革命中的血,革命中的狂暴、喊声、叹息、悲剧与喜剧……你谁能用艺术以外的力量来抓住,来表现呢?革命中的一切呵,它的本身就是最伟大的艺术。再将它作为内容而创造,而赋以一切形式,则全人类可得长久的享有,这享有也如将来的苏伊士运河、巴拿马运河、一切创造者的成就。这一笔生命换下的产业,将是未来人类的一个新宇宙呢。
  新内容自然需要新创造,新表现,新形式的;旧皮囊不得载新的酒浆了。这么说,一个健丽的女魂来投生,遇着个丑男子的魂刚被判官小鬼们拿去,这女魂也太疏忽了,她竟借那丑男子的尸身活起来。看,有一天忽然见一面镜子,女魂将悔恨,疾飞去上吊!虽幸而可再投生,时间总有些错过了!那么,若有壮丽的男魂来投生,可别遭一样的冤枉了。——艺术创造者,我想你必不忽视我的笑话。
  不满足于旧的,我们就创造新的。新艺术要在革命潮中,在革命过程中临盆了。
  还有呢?还有——
  革命与艺术在相互地反映,相互地批评,相互地突进,相互地完成。
  艺术站在生活中,要求用自己的力解放自己,解放一切被压迫的民众,解放全人类。艺术喊着彻底破坏旧时代,创造新时代,而这些要求与喊声都反映在革命行动上了。开初,却似乎海市蜃楼,有如从前一般人骂孙中山先生做空想家、孙大炮的。然而,海市蜃楼岂能是无中生有,毫无原因的?艺术里的要求喊叫开初如果是空想,但到革命行动起来,这要求与叫声大半都反映出来了。否则,斯拉夫的艺术家们又何以见得伟大呢?艺术与革命虽然并不完全一致,但破坏与创造却是它们的共同要求;而况还有着很长的革命途程要前进,要往前冒进的。那么,无论何党何派何个人,都对于新时代有过祭礼,虽然多少与式样有些不同。不过,做得比较科学的,就有着显明的、实际的成功。——艺术家并不排斥科学。艺术家若懂得科学,应用科学,那他的艺术重心还更稳,力也更加强,革命的步调自要更着实。假若他在前面领导着一些战斗员去战斗,那么,在大勇的奋战中会处处有着因事实而起的律动了。你们想想,艺术家并不必做领导者,但艺术却常有领导的力量。艺术家要领导一群战斗员呢,遇危难就不必因自己多有几匹羽毛而独自高飞远走,使自己的伙伴们遭难,或者暗自投降了。
  艺术里的要求与喊声有着生活时代的根据,革命也必同有此根据。因此,革命不能不反映出艺术里的要求与喊声。也可说,革命是在实行这些要求与喊声呵。
  说到相互的批评。本来,在表现着艺术,表现中就很有批评人生、批评时代的意味。到革命时代,由革命而产生艺术的时候,艺术就必然要批评着革命了。在艺术中喊着要破坏要消灭的,假若革命不去破坏消灭它们,艺术就严厉地不答应,必要督促着革命去实行。要是革命终于不去做,那么,艺术就要攻击这种革命,宣告这种革命的无力与死刑,而另吹起新的力量去实行。反之,若艺术不能表现革命,不能在革命时代中创造革命艺术,则革命又要攻击此种无力艺术,宣告此种艺术的死刑了。假如,革命力是建筑在广大民众组织的行动上的,革命若有摧残民众、藐视民众的事实发生呢,那么请了,革命,艺术请你到那坟墓中安眠去!反过来说,艺术若不有力激动民众、培养民众,那么,革命也一样地对待艺术。——自然,艺术也在赞美着艺术所承认所欢呼的革命行动,艺术在不断地表彰着革命中的伟大,歌诵革命民众,歌诵牺牲的、忠实的、毫不自私的革命领袖。而革命也在扶持革命艺术的产生:如于印刷不便,纸张缺乏,军事吃紧的时候,创作也得尽可能出版,革命的戏剧也得保护上演——
  因有相互的批评,所以有相互的突进,相互的完成了。这是不必要再加说明的。必要再加几句说明的,就是:革命艺术也就是革命中的一种力。革命是要能够自己批评自己的,因为批评敌人还有点不及批评自己的重要呵!自己若不是真正的革命行动,则自己也在被革命之列了。到了自己恶化腐化还能代表革命吗?能对自己批评,对自己革命,那对敌人,革命的力量就必然非常强大,也必然有最后的成功!
  到革命解决了人类的经济问题、竞存问题,到开步走上新时代,那么,新时代的纯艺术产生了。那时候,一切都得自由了,科学去创造一切以利人类,即山河江海都可依着人意改造的。因科学不断创造,那创造又能刺激新艺术产生。性爱的绝对自由,人类身体的日趋健丽,北极圈上的人于短时间内就能到赤道上来——这些并不是空想。只要努力前去,即使阳光消失,地球冻死,也可由人类的火力重新使他们复活。呵!那时候,一切都要艺术化!但我们现在还不曾闯出地狱一步呢!
  第五讲 立在革命观点上批评艺术与立在革命以外的观点上批评艺术
  我们批评艺术,就立在艺术的观点上批评好了,为什么又要立在革命观点上来批评艺术呢?这似乎是不应该的,多余的圈套。真的,确是多余的圈套,因为根据艺术是什么的解释就够批评艺术了。但艺术的解释并不是古今未来都一致,都一成不变的。生活时代变动着,变动中就看着放弃旧的、不适合的,而追求更新的、更合适的自然倾向。即如以托尔斯泰所解释的“艺术是什么?而评衡古今未来的艺术,则艺术将没有几篇,而且几乎要陷于停滞的状态了。作者的偏见往往是有的,即鉴赏者的偏见也往往有着,但这并无害于艺术。自然界里的一切虽各自特殊,但当春季,春季将它们调和着、统一着。夏与秋也是一个理由。假若我立在人类世界的末日,我这么瞑想,统观着人类以往的艺术成绩,我感到种种极复杂的特殊,而又有极自然的和谐。我知留恋不能,我必欢歌一支新曲而死去!那么,革命时代的艺术就好比狂风暴雨热恋着海洋,那大同世界的艺术是没有上帝管理的乐园中的夏娃与亚当。还有,还有“吹箫人”立在山头,那个“射击”者,那“不安定的灵魂”,一切,一切,时代显出了艺术上特殊的色调,而色调的错综织成全人类的历史。
  如何解释艺术尽管可以有差异,对于“艺术有打动人的魅力”这一点,是谁也应该承认的。那么,大家都受着压迫者的痛苦。你要在舞台上突然演出民众起来打倒压迫者的戏剧,这必然比别的平和调子更能打动观者。这并不是作者造作来迎合观众,实在因作者也与观众同处一样的时代。作者的要求,能够代表观众的要求,作者只是将这一切被压迫者的要求具体化,演成有力的艺术给观众看罢了。这样,也许剧刚演罢,就会有人高呼,各找家伙马上示威于压迫者的面前。时代的要求!民众的要求!——这样的艺术我们能够说它不是艺术?这表现能说不是一种革命表现吗?这表现是向前的,是民众的,是有艺术魅力的。决不是中国一般“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的武剧。自然,表现革命是有多方面的。我离开南方快一年,不知革命军中的萌芽怎样,但这是很足以乐观的。单说我认识的许多献身于艺术的朋友,他们都在那里前进着。还有我不曾认识的很多少年,这力量已经在危境里集中。我很乐观于中国未来的艺术,世界未来的艺术!只有我,十八天的路程由沙漠赶到这里,——我!我们!怎样?
  艺术要有这伟大的魅力,那必是时代的、生命力的表现,这在前章已经讲过了。
  艺术既然是时代的生命力的表现,那么,革命时代的生命力是什么呢?这当然是革命。革命是这时代的主潮,这时代的中心,艺术自然在表现着这主潮、这中心——就是说在表现着革命,以革命为内容。那么,为甚不能用这内容、革命来批评艺术呢?这当然是能够的。就说比较正确的批评吧:那是作品里的生命力在突出,在踊跃,或在暗示着那鉴赏者。鉴赏者将自己受动时与受动后的实情说出,这是第一步;进一步说,这作品所要表现的主要情思是什么,作者已经将它表现出来否,——或者说,真有力地、自然地创造出来否;再进一步说,这作品,在时代中,在一地方,或一国,或全世界已出的作品中,可不可能占有相当的地位。我以为,比较完全的批评是应该有这三个步骤的。而在第一步,最要紧是那作品是否有从真实中流出的力在感动鉴赏者;若非自真实流出,纵能炫惑一时也枉然。因为不真实的作品,根本就不能存在呵!但是,各个鉴赏者的年龄、环境、经历、康健不一致,所以受到的振动数等也不能一致。这也可说各人鉴赏力是有着差异的,所以,唤起的共鸣也有差异。选苏东坡的几首词去唱给农夫听,总不及任何一首山歌的感力大。对儿童讲童话,讲神话,讲少年军人冒险的故事,比讲别的要适合得多。——关于上面这三个批评的步骤,完全使用或不完全使用,批评者是很可以依作品而决定的;因批评也含有创作的意味,创作就常显示深浅、强弱等差别。有的大作品一般是常被误解的,简直碰不见几个比较适当的批评者,所以,就有需要时间来磨练的一说。因为,作品总得要有新的创造。大作家果常是个伟大的预言者。这预言,这新的创造开初出现时,是每每找不到知己的,但经过些时光,这大作品的力量在时代中露出锋芒,那是一般鉴赏者随着时代有些进步了的缘故——诚然,也常有作品出现后就找着知已的。如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穷人》,那都是二十四五岁的青年杰作,马上就找得知已的。一代的伟大作者固然不很多,也有许多生命力强,有丰富艺术内容的人多早死了,所以不很多。但一代真有批评力量的也就不多见。
  如今当革命时代,艺术在表现这时代的生命力——革命,这力可以形成种种的不同的形式。就是老妇或少女的心脏跳动、面色骤变都与这时代脉脉相关。至于要作为战士而献身的青年,那就更不用说了。用这艺术的内容去批评这艺术是很对的,因为这已相当于我说的批评的第二步与第三步;第一步是不待说的了,因那是批评的出发。但要明白,并不是把古往今来的艺术都立在革命观点上去批评他们,而说“凡不是表现革命力的都非艺术”。别弄出这个错误!我们立在革命上批评艺术只要指出革命艺术来就行了。
  当集团的革命行动起来,作破坏旧时代的工作前,必有许多艺术家、思想家在先作种种的运动,如思想革命、艺术革命等。而这些思想家、艺术家每每被称为叛逆者,简直是当时的社会公敌,而尤其是代表传统思想的人们的公敌。孙中山先生推倒了中国人从来所信的“行难知易”的思想,而建设“行易知难”的学说,中山先生在从前是曾被骂为“国贼孙文”的呵!中山先生是先作思想革命的。——思想生活是艺术生活中的一部分,能够独立的艺术家是常有独立思想的。思想家不必有艺术的表现,艺术家却常常有思想表现在艺术里。当然,思想家有艺术力量的,他也能是思想家又是艺术家,如看清时代吹起法国大革命的卢梭便是。在中国,我们亲眼看见的鲁迅,他是艺术家而又是思想家。
  集团的革命起来前,不独有思想艺术的新运动,而且还有被目为暴徒而捐躯的个人“我要给世界以光明”的儿女,那是曾造成恐怖,使四周血液沸腾的。所以,集团革命起来前的新运动,也可说是革命初期运动;而表现这初期运动的艺术,自然就有着几许革命艺术了。不过,到集团的革命开拔时,就显出民众力量的特质。
  我们有一种广义的解释,只要表现反抗力量的艺术,都得称为革命艺术。父母压迫束缚儿女,同样说,社会与个人、有权者与无权者、夫与妻、主与奴等等,凡真正代表着被压迫束缚的反抗的,都得称革命艺术。自己被压迫而反抗,同情被压迫者,这只要可称为艺术家的大概都如此,只不过强弱程度有些差异而已。表现态度,有的是狂烈呼号,有的在表现底下作暗示,有的轻描淡写,有的故意隐藏被压迫那一面,而只表现压迫这一面……在这些不同的表现态度里,又有各作家不尽相同的人生态度。所以,由这广义的解释,几乎凡可称为艺术家的,无论多或少,都有革命艺术的产品的。而且从有人类到现在,压迫与被压迫的问题是还没有解决的,故以往的时代就不能说没有革命艺术。也就是说,经济问题、竞存问题没解决,革命艺术总要产生的。
  不过,以往的艺术是比较不大抓紧实生活的。到革命时代,到有意识地整队开拔前进的时代,实生活就要伸出敏捷的铁手来拿住多弦琴,要完全奏自己的调子了。以往的艺术是多以个人或最少数人作主人翁的。到革命时代,就自然地要以集团、以民众比较多的人数作主人翁了。这是生活的要求,时代的要求,斗争的要求,——时代情调成为艺术的情调了。当然,不能说没有例外。革命期的艺术也可以个人作主人翁的,这就看作者怎样表现,怎样创造。个人实生活中的矛盾,心理上的冲突纠纷,在这时代中又不能避免这时代的推动激荡,终于无论怎样也得伸手去抓住时代,即使抓不着时代的头或全时代,但总不能不去抓。在这种步调里发生的苦闷,要作为艺术呢,我想至少能够代表知识阶级中的许多青年人,也可成为时代的一部代表作;虽然难能是主力军的代表作。因主力军在生死关头很分明,必要时,徒手也去夺枪械,不容迟疑也不能迟疑的呵!——当然,其中的份子也不能说没有例外的。——就说以个人为主人翁而表现革命中的一部悲剧或喜剧吧,这主人总要是个革命者才好。若是悲剧中的主人呢,他必是有坚强的毅力往前奔去,在那往前奔去中表现出欢乐、苦伤、冲突、矛盾,以悲剧的终结为终结。而且要注意,这主人翁是为着自己民众福利战斗的。要有这样的真实,力量才能伟大,意味才能显出深厚吧。当然,我只举出一件来说说,因为真的大的革命艺术家,他是能够特有创造给我们的。
  同是在表现一时代的生命力,而作者的境遇也很类似,但因作者的人生态度有着差别,所以,那支持作品的骨干也就会有差别的。普通的人生态度大概可以分几派:一是遁世派,二是马马虎虎派,三是听天由命派,四是怀疑派,五是战士派。第一派每每是那些失意文人与有几个臭钱的官吏(此外很少数是厌世、恨世或无法解决种种纠纷与压迫,一走了极端便酿成自杀,若自杀不遂,真真走了极端,那他是会变成极端战士派的)。第二派如民国初年将发辫束在大礼帽下做新官,一旦复辟成功,他的发辫仍旧放下,拖在黄马褂面上一类的东西。第三派就如中国大部分的老百姓,尤其是农民。第四派是过于追问究竟者。笫五派是一些反抗者、革命者。这些态度本来也是环境的产物、时代的反映。但一种态度的养成,是很不容易随时代而变更的。稍进步一点说,人生态度可分科学的、艺术的,或艺术的而又是科学的,自然也有接近科学或违反科学的,等等——这里我不过要说明,虽同一时代的作者,表现同一的时代,但因作者的人生态度有差异,所以影响到表现态度有差异。有的富于玫瑰色,有的富于夕阳色,有的很灰色,有的是严厉到不可侵犯呵,有的是将我们怜爱地抱在怀中了。自然,这些态度都是时代环境与作者血肉融成的。这只要留意表现同一时代的作品就明白了。
  我说话,许多时若不羁的飞马,我自己也差不多忘掉了过去的路线,现在我在山岔口,回头用马鞭指出路来吧——
  我们批评艺术,就根据艺术去批评好了。上面讲过三个批评步骤,我们可以随意使用的。但我们自然相信艺术是时代的生命力的表现,而自古以来还没有解决的是人间的压迫问题。那么,艺术家或基于个人,或基于群众,表现态度虽可以有种种差异,只要艺术家的生活态度、人生态度是有着反抗力的,那艺术,多少总可以称为革命艺术了。如鲁迅的作品,表面是冷冷地写中国民众,骨子里是悲哀着中国民众,热烈地吹着无论基于个人或基于民众的革命。郁达夫在执着人生中灰色、虚无,如今是通过了虚无,要到革命场中放火了。郭沫若是一步比一步更着实地高呼革命而献身于革命中了。还有许多少年诗人、青年艺术家,将以自己的火把自己埋葬了!——献身于革命而为革命艺术的创作,新生的不可限量的芽,从必死的态度中突出!他们是秋风,是冬风,也是春风呵!
  讲什么批评呢,各自献身于革命,在革命中努力,不管谁批评,各自比别人耐苦的去创作好了。死的时候,不幸连遗稿也粉碎或散失呢,那也罢,革命有严整的步调,也有着狂暴的飓风呵!
  表现着革命时代,民众的,集团的,或是一个革命人的。作者是主力军中的份子最好,否则是个革命赞助者,革命同伴者,只要生的态度向前吧,新创造的艺术形式,也是非冲出不可的感情的“自然流露”吧——那么,这表现出来的就是革命艺术。至于有比较着更深、更伟大、更有力的革命艺术,那就看各作者的生活努力如何了!
  可惜手里没有最近的刊物,否则总可以选一段来说说或是唱一唱!在去年双十节《狂飙》第一期出版,有你们当中这人的一首长诗《献与狱中的一位英雄》,这英雄的解释并不是有什么飞天本领,统治他人、操纵他人的说法,而是“打抱不平”的,被压迫者应该都要做到的人物罢了。写到激战时,觉得什么歌也不适合,于是狂暴地、沉痛地唱出了人间的言语——
  …………
  我咒你们的妈妈
  我骂你们的爸爸
  你们好久把我骑在金鞍下
  你们还要永久把我压在金鞍下
  杀呵……杀……
  我咒你们的妈妈
  我骂你们的爸爸
  这骂声这杀声就是歌唱。谁嫌粗俗便粗俗!而且,当发这样声音时,很可以自由增减的。这长诗我记不全了,否则,我可一气唱给你们听!——
  这一讲还有立在革命以外的观点批评艺术呢,别忘记。有种艺术就叫它非革命的艺术,简称非革命艺术。这种艺术是不表现反抗,不表现革命力,而作者也无革命力的。大概君主诸侯一类的东西与那雍容的文士,滑嘴的政客,一粒沙扑面也娇滴滴的闺阁小姐太太们就在弄这样的艺术。安闲的,饭饱无事的,把艺术当作面子装饰的,寄生虫的勾当!无论是长篇雕凿,或小巧玲珑——总之,不要讲了吧,就算是他们的艺术。而且,人类也很有意味,你的情人从高楼中开一扇碧绿的纱窗,掷下一片字条来,你将怀着去,视为超人间的至宝呢!这样诚然是有着人性的流露的。
  更要注意:并不是一定要写着“血”,写着“革命”,写着“手枪炸弹”这类字的才算得革命艺术,更不是不写这类字的就算不得革命艺术!只要是真情的流露,那纵不是革命艺术吧,比起假的革命艺术来,那你爱什么,厌恶什么呢?这要生活作证据,而且,时代生命力绝对不是假艺术所能妄拟蒙混的!
  有些艺术,你说不是革命艺术吗,它们有许多地方也在专一表现反抗,表现革命力;你说它们是革命艺术吗,它们又不一定表现革命。然而从艺术上鉴赏,据艺术去批评,它们又确是艺术。这,不能纯然说它们是革命艺术,也不能就讲它是非革命艺术。三四年前,我读郭沫若《茵梦湖》译本,读到那一首古歌,感到爱之悲切的古歌,译文记得个大概,我唱给你们听——
  今天呀,只是今天呀
  我这么样的窈窕,
  明朝呀,啊啊明朝呀
  万事都要休了!
  就仅这个当面吧。
  你还是我所有,
  死时候,啊啊死时候
  我只合独葬荒丘!
  这古歌唱在那预兆着恋人失去的情景中,一位歌妓奏着三弦琴而又唱出深沉的悲哀的声音。唱着这古诗人的调子,听众中又有个必须接受这预兆的青年在。——到预兆显出事实:后来一回偶逢中,心恋着,而人不能不别去!当这时,那古歌又突然袭击了——
  死时候,啊啊死时候
  我只合独葬荒丘!
  前年,我的好友翔鹤购赠我一本原文《茵梦湖》与《海涅全集》,这友人是一个真的艺术家,他知我买不起书看并且不大看书,所以,他这样爱我和鼓励我!我有很少几本书,大半都是友人赠的。希列尔的诗歌集又是郁达夫赠的。我感激很深!只恨我终于无时间念书。这些书也要因我而唱那首古歌了:
  Huete,nur Huete
  Bin ich So Schon;
  Morgen ach Morgen
  Muss Alles vergchn!
  Nur biese Stunde
  Bist pu noch mein;
  Sterben,ach Sterben
  Soll ich allein!
  你看,唱着这样的歌是不独打动我们,而且能够永远打动全人类的。
  因我在你们的面前,你们可以找我的诗歌看看。可惜,我的诗歌集《未奏了的大曲》(这篇是纪念中山先生的,所以把集子叫这个名字),因我东跑西跑,不能从刊物上收拾起来,大概是由朋友将来为我收拾了!但五年前我二十一岁吧,我有一首《赠歌》是朋友们都爱的,只不曾发表过,虽情调与现在不同了,但还可以读给你们,这是恐怕终于埋没的意思:
  赠 歌
  我赠你以春兰,
  你赠我以秋菊,
  我赠你以芳香的,
  你赠我以美丽的,
  芳香的,美丽的,
  吾们是呵
  春兰!
  秋菊!
  我赠你以荆,
  你赠我以蔌,
  我赠你以窃衣草,
  你赠我以活麻叶,
  窃衣草,活麻叶
  吾们是
  荆呵!
  麻呵!
  我赠你以白芙蓉,
  你还我以蔓荆草,
  我亲热地来和你握手,
  你冷眼地转了头!
  蔓荆草,转了头,
  吾们还能够
  再送芙蓉,
  重来握手?!
  白云赠我以逍遥,
  青天赠我以太空,
  我平铺着的心毡,
  早赠星月作垫毯,
  作垫毯,愿作垫毯,
  我只是个星月客,
  逍遥太空!
  太空逍遥!
  这是人间给我的反感,我受环境压迫歌唱出来的。那些年的我很悲苦而热情,我是反抗一切,蔑视一切的!但我很空虚。我说:
  …………
  手朝空间抓去,
  手朝空间抓去,
  你说抓住了,
  这是你自己的,
  你松手,
  你仔细看看!
  …………
  好象我在为我料理后事的,而你们也似在听那送葬的音乐。过去终于过去了。其实自己的后事还不止这样简单。然而,在这引证说明“立在革命以外的观点上批评艺术”时,偏偏独举些毫无一点革命气味的来说!也无法,突然喜欢说往哪里便说往哪里,还好你们不见弃。你们可以读读郭沫若的《凤凰涅盘》那首诗。勃罗克的《十二个》也有两篇译文了,这是更好的。
  总之,这是——只求满足作者最高之创作生活的艺术,至于是革命的与非革命的,并不必去求。其实,创作的极则也以这样比较老实些。而且,无论什么艺术的艺术,人生的艺术,革命的艺术,未来的艺术,凡是有力打动我们的,在作者创造的绝对自由一方面,批评者总得毫无疑义的承认。——纵使批评者不大承认,而创作者也得独断孤行已意的。要知先有创作而后有批评。作家也可自己批评自己的,所谓批评是在认识创作,催促创作进步,而为普通一般读者指示好坏读物的。批评的根源并不含有恶意。批评有时很棘手,讥骂的,至于引起作家的反感了。只要自问是出于至诚,那也不大要紧,因为批评是纵使对于敌人的好作品也一样不能隐讳的。但不能是假批评!虽然批评者往往有偏见或是自己的力量不够批评那特出的作品,但批评的本身总是存在的,那只是批评者的问题罢了。
  果有革命艺术要如狂风暴雨或莺鸣燕啼地产生吗?那么,这一讲并不是多余的了!
  第六讲 艺术与革命宣传
  人生艺术派的作家已使艺术带宣传的使命了。爱的福音,和平的福音,人道主义的福音,这些都常用艺术的威力,去感染人类,打破人间的隔膜。强盗虽然凶,欺诈者虽然可恶,但一从人类的本身去看,都有着可恕的一面,而且只要能忏悔,能皈依福音,那么,就无恨无怨无仇视了——有罪者还视为人类之一员,悔罪者就是亲爱的兄弟姐妹了。这将人道主义宜传人类的并非不善;但我举个例子来让你明白:
  一个老者跪在佛殿里诵经,在诵着:“南无(音拿么)慈悲灵感大天尊……”这老人的儿子走进佛殿来,“爸爸!那妇人又来请求了,给他五元吗?月利五分!”“叫她拿押头来,值得五元的!”
  儿子点头回声“是”便转出去了。老者重念着“南无,慈悲灵感……”这慈悲灵感的声音很低微,大概是被月利五分搅扰着了!
  这例子还从那乡村、县城中引来。说到都会,说到更厉害的则是“满脸的天官赐福,一肚子的男盗女娼”了!
  欧洲人有谁不在上帝面前礼拜过,有谁不曾受过洗礼呢?那圣经简直是一切欧洲人的粮食,但抢掠、剥削、压迫并不因圣者的福音而减少。我们常在月光之中净化了,但诬害与杀戮也常在月光之中秘议着,举行着。——这,在从前可以用理想与现实的冲突、灵与肉的冲突等等来解释。有的专偏向灵的一面或肉的一面;有的主张二者的调和,有的竟以为这是人性无法解决的问题,只让它们急剧的冲突而在此急剧的冲突中生活着,享乐着,毁灭着。但是,你初恋的恋人能够使你的心房起特殊的跳荡,那不是很显明的事实吗?寒山寺里听古钟又怎样呢?在同一情景中,同一人,就是说一切的条件都相同,那么,同一的刺激是常唤起同一反应的。所以,有一个绝对自由而平等的环境,抢掠、剥削与压迫就不至于发生了。但要解决这问题,实现这需要,就不是圣经与人道主义者的空口能完全奏效的了,因为尧舜那或者只是史家理想的人物吧,你要天空无黑云,只有将地球上的江河、海洋、湖泽全去掉,而且还要将太阳也去掉呢,否则,有一个儿女的悲泪被太阳悄悄地蒸发到天上,天上就会有一丝黑云。——若要“南无,慈悲灵感大天尊”的诵声中不搅起五分利的盘剥,只有去追究那穷的、物质上的原因去!
  人类生活这样的复杂,只将艺术去宣传某种福音,某种救人类的主义,这虽然艺术的本身有着威力(且不论宣传主义的作品能成为艺术否),三万年后能否使人类把这福音主义化还是问题呢!
  进一步,用革命的行动去追求这福音、这主义的实现,同时也用艺术作宣传,这对于现实的效力当然就大得多了。
  在革命时代,什么不能牺牲一些呢,那帝王的神座和宫殿,拿来当作血汗狼藉者开重要会议的地方了;那高得不可攀的美人,也在伸过手来安慰受伤的战士们了!艺术为了民众也何尝不愿牺牲!这是艺术的转机,也正是它的伟大。
  宣传的目的在使民众知与激动民众这两件事。运用艺术的腕力是确能担当这责任的。不过,这如何使民众知,如何激动民众,那就首先要衡量你所要宣传的内容,与你民众所能够理解的力量了。这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但为了你的民众,你得这样去努力。——我们不愿也不能阻止谁用艺术去宣传革命,我们反而促醒要怎样用艺术去宣传革命。
  我若能生存到最近的将来,我将作一部革命时代的艺术的悲剧与喜剧。
  为了民众呵,为了革命,真的革命者谁能不以悲剧来完成喜剧呢!艺术本身也得是这样。纯艺术的主张者你不必怀忧!
  可怜我们大多数的民众是没有读过几天书的。但你若说他们的话,用他们的话来表现,他们就比较地容易了解了。而且,你在他们的生活里注入理想而表现为戏剧或诗歌,或其他——就说一张普通的传单画报吧,用艺术的方法去宣传,那收效就必然比较大。
  而且,有谁不承认有宣传的艺术也可以,但他无权利阻止用艺术宣传革命,——在这必要革命的时代。
  只要作者的革命生活很严正,态度很忠实,而又能衡量所要宣传的内容与民众的理解程度(力量),并深入民众的生活中,那么,这样的宣传是很可以成为革命艺术中之一部分,而且是重要的。
  你们是革命主力军中的份子吧?当你们要与敌人决斗时,你有什么法宝不愿快快取出来用呢?你唱出一支战曲,你自以为是最高的艺术表现,但你大多数的同伴们不易了解,这你用不着毁了这支曲;你想使他们普遍的受影响,易于了解,你可以根据他们普遍的程度,将你扩大成为他们自己而表现。这并非是不可能的。
  要留意自己生活的真实与态度的真挚,这样,就是个革命中的宣传者也值得我赞美了,虽然,你的宣传品是否成为艺术品还是问题。去年冬,我读歌德(Goethe)著《维特的烦恼》(Wethers Deiben),读到歌德所译莪相(Ossian)散文诗,我真切地感到:当革命若狂风暴雨的时代,即使是普通的宣传品,也必能作到莪相散文诗那个地步,那样有力而醉人的艺术(郭沫若译《少年维特之烦恼》,可以找来看看)。这并非妄想。宣传者在革命中奋战,革命力就成为自己的生命力,革命中发生的事实就是自己的事实,自己的呼吸与血液就是革命的呼吸与血液……你听那失却孤儿的老妇的自白,那不就是一篇真挚的、动情的诗文吗?这里面当然有一个修养的问题,除生活态度真挚外,就是使用表现工具的问题。一个学过几年写生画而又稍稍能创作的青年,与一个有丰富想象但平素不习画的青年各办一画报,这就有着高下了。未受过军事训练的“绿林好汉”打仗虽然很勇猛,但若受过训练则必勇猛而又善战了。所以修养是一个问题。在入伍前有些修养当然好,最好就在革命中修养,理由是生命与艺术表现得比较一致。
  艺术品不一定是谁都能够鉴赏的,有时简直找不到少数的鉴赏者呵。但,宣传品就要使你所宣传的人们全了解,或是大部分人了解,否则,你的宣传就算失掉作用了。艺术品的存在是不必限定空间与时间的,但宣传品就非要为时空所限定不可,主要是在上面讲的忠实真挚等。其实,表现革命艺术时,已经有意或无意,难得避免地带进一些宣传意味了;这是时代的需要,时代是艺术的第一个情人吧,情人的需要还有不献与的吗!
  宣传品有能成为艺术的。但成为艺术并不是宣传的目的;不过,能成为艺术那又算一种收获了,我们重视这收获!而况当革命时代,艺术已宣言:愿为革命而尽忠!
  以悲剧完成喜剧呵——纵然人类又必要以悲剧收场!
  六年前,我曾作过一本剧,在昆明的“群舞台”上演,那表现着理想中的革命行动:我们到农村中,忽而远远地,由远渐近地听得农村少年们的歌声:
  莫懒惰呀妹妹!
  莫疏忽呀哥哥!
  我们是——
  幸福的享受者,
  连续不断的创造者,
  前面就是自由之路了,
  快跑!
  快跑!
  莫懒惰呀妹妹!
  莫疏忽呀哥哥!
  这歌就是我们(剧中青年)宣传品上的。——在这里,我不想把剧情完全告诉你们!但不因那作品的幼稚。
  我自己作歌又自己乱作谱,因在舞台上出现过,以后呢,大概云南的小少年们都唱遍了——这是从前我过街头巷尾也偶能听见的!
  不过,对于剧中的歌曲,若不知道那剧情,或不听于上演时,那歌曲的力量也就要有些减色。若是鉴赏过全剧,那么,无论何时实闻那剧中的一段歌声,也使你回坠到全剧的情景中去了。
  努力修养自己,努力革命工作,努力创造革命艺术,努力宣传——宣传可用艺术,宣传不必一定成为艺术,但可能成为艺术。根底就是生活的有力而真挚!
  第七讲 怎样才能实现革命艺术
  我本不打算有这一讲,但我想,你们中必有设这疑问的,所以说说也无妨。不过,因有上几讲,这一讲就可以说简单些。
  生活是要前进的,反抗压迫的,为民众谋解放,谋自由平等的,——一句话,就说生活是革命的。你要创造革命艺术,这就有着坚实的基础了。进一步,要是你的革命生活很深刻,很热烈,很真挚,很有力,很能自己观察、自己批评,那么,你的基础就更大而坚实了。不是吗?你抓住这生活,你是革命时代的化身了,那一切革命时代的创伤、苦闷、冲突、矛盾、欢乐,都是你自己的。你与革命共一条生命。你言语是革命必要言语的,你行动是革命必要行动的,你歌唱,你愤怒——你一切都是革命的一切,那么,你表现的艺术也是革命必要表现的艺术了。你是革命者,同时你要成为艺术家,我们也可叫你革命艺术家。即使你不接受,但真实之赞美是不因拒绝而失去存在的。
  自己的生活也是革命的,但不是革命队伍中的主力军,这,只要具有上面的真挚、深刻等,也能创造革命艺术。
  自己的生活也是革命的,至少是热烈地倾向革命的,但没有加入革命队伍里,或是不常加入革命战斗里,这是革命赞助者,也是所谓革命同伴者。这只要生活真挚、有力,观察很深刻,也能创造革命艺术的。而且,因为主力军无时间创造艺术,或只有很少的时间,甚或能创造艺术的战士多因勇敢参战,而早死了,所以革命艺术反而成功于真挚的革命赞助者。因为他们有创作的精力和时间,艺术有时也需要冷静的观察,这在革命赞助者是比较有余裕,有工夫的。但要注意,这担子是要以全生命来担着走的。革命者死于革命中,艺术家也为艺术创造而憔悴,而衰老,而死!这里面极光明也极阴沉,并无名利之可图。同在革命时代,同为革命的祭礼呵!要有这精神——
  教徒殉教我殉歌!
  而最重要的是,自己与被压迫的民众不要离开或太远!因为压迫者的慈悲话我们恨听。与我们生活隔离很远的人要为我们表现,我们也不大乐意的。那些安逸者要将痛苦者来装饰自己,这在生活不免多虚伪,若欲借此而更求名利,则为极不可恕的掠夺了!革命民众不愿受这样的侮辱!革命赞助者要创造革命艺术呢,就不能不先深深地看一看自己的生活!
  当然,要创造革命艺术,是以革命中人之有力创造艺术者最适合。——我这里且不论《灰色马》是否得称革命艺术,但《灰色马》的内容就完全是作者的生活经历,所以表现得那么真切而伟大。若在另一个作者去写《灰色马》,也许也能真切而伟大,但实际生活的解剖、自白,当事人若在,若能够,那么,当事人是最适宜的作者了。
  革命者要表现艺术,在中国必须特别能任劳任怨,因为你多担当一种工作了。有的不了解艺术的同伴,他以为你在偷懒,你的生活与他不一致。但他不能原谅你,你得原谅他。革命进行中无工夫创作,那么,你革命中之死的残余者呵,那时候,你开始创作,虽则一两页也罢,将来的人类在渴望着,顶礼着!假若作下又不得发表,或你百战残生而终于饿死,或终于被何罪名而遭杀!那也罢,未作的革命艺术留与你的追随人,后死者!即永远消灭又何介意呢!时代!我们的时代!
  革命者的生活是为民众的,前进的,是要实现革命理想的,要按照所信奉的理想(这理想越是科学的越好),尽量往比较好的前面努力做去,这就是革命者的生活。——这样,反革命者的生活也不难推知了。
  反革命者是断然不能创造出革命艺术的,因艺术就是生活之一种。
  少年人,最要学习不违背时代精神的,同时,要发展创造的力量,养成有能耐的、活泼的、健全的人物。然后才有希望锻炼成战士,追求新时代的担子也才挑得起。——大家同是可怜人,大家都未经一番比较切实的锻炼,随便加别人以反革命,这些被加者因愤急而团结起来,于某时期简直故意倒行逆施地干了。这当然很少是被加者的本意!这样干下去,革命前途将怎么样呢?!固然,被加“反革命”者是很可以用实际行为来不断地证明自己,证明自己真是革命的,这证明最好是尽力与民众一起痛击革命的敌人,并且,更前进地创造革命文化。随便加别人以反革命,其害甚于随便就称某是革命者!
  利害极端相反,当然只有战斗求解决。思想与实际的行为并非是不能测验的;谁怎样,怎样谁,这都是事实的问题。大家往前做去呵!时光总是比较真实的吧!
  怎样才能实现革命艺术呢?我们回答:必须锻炼自己成为革命者,过革命生活;至少,自己要是革命赞助者。
  上面讲的是根本问题。平素若时间许可,自然要亲近艺术作品,而且还要研究科学。
  第二必须有革命艺术的形式。当然,内容是新的,形式也该与内容一致是新的。凡艺术创造都如此。无论美术、文学、建筑、音乐、雕刻,举凡一切艺术的形式——言语,动作,色调,音韵,一块石头,几块砖,以至于演剧者的装束,都要是创造的,是新的,是与新内容的情调成一致之律动的。所以,艺术的生命是创造,是努力求新。在这一点上,艺术本身是不断的前进,也可以说是常常在对以前的艺术进行革命。但是要记着,有人若能先考察清楚那黄河的源头,那黄河未流时所有的水量,又精密地考察了黄河一带的地理形势,这样,大概他是能够预先指出黄河必然之流路,而且能预指何处宽狭,何处深浅,何处泥沙最多,由青海不能向东直流,而必然要流成那所谓河套的。若艺术家对他所要写而未写的艺术,也精密地考察过必要之种种,那他大概也能预指出形式,如预指黄河之流路一般的,这在精明的艺术家,大概是可以做得到的。但又要注意,黄河突然泛涨,黄河还得自然地改道。而况我们潜伏着伤痕,我们最深处隐埋着苦痛。当写作时,当表现时,情绪有不能禁的横溢突流,生命力在绝对自由地崩溃,还有平素生活上的种种束缚压迫,那时候,我们潜伏着隐埋着的部分,将凭着这种力而涌现出来了。因此,黄河有改道的时候,艺术形式怎能预定呢?至少可以说难能预定。自然地将内容表现出来,常于无意间发现了新的、自己的形式;若要有意地创造新形式,那最好就要根据新内容的情调来。
  去年秋初,我坐正太车,往陕北去。火车驰奔娘子关中时,我急急取出铅笔与纸来,在行动着的车中,写了一首几十行的诗,赠与我远方的怀人。现在记不全了,可以引几行——
  天青空,地环动,
  山后涌,
  迷朦,迷朦,
  我心迷朦,
  迷朦中做往时梦!
  娘子关高耸,
  我所骑者若飞龙,
  飞龙驰奔娘子山道中,
  你娘子,不知几时起,
  被此飞龙打了一个穿山洞!
  你娘子,好沉雄!
  你娘子,情深重,
  紧紧拥我于你怀抱中!
  我的行骑汹汹,
  我的行骑步沉重,
  行骑凶猛
  若不知——
  我有离人心铺此道中!
  那边就是白羊堑?
  白羊在远天,
  虽不见有牧羊女,
  我知牧羊女心痛何如!
  我出娘子关,
  几时才进娘子关?
  到我转回娘子关,
  我的离人可还在不在?
  蓬蓬——穷穷
  蓬蓬——穷穷
  蓬龙穷——蓬龙穷
  …………
  我残缺地引出这几行,并不讲这是革命艺术,只在说明艺术形式的产生,是在内容自然地流出而形成的一种形式。这形式与内容分不开,且成一致之律动的。还有前回曾引过的——
  贱卖啦!
  贱卖啦!
  人肉贱卖啦!
  快买呀!
  快买呀!
  人头贱过冬瓜价!
  总之,要实现革命艺术,必要的是真挚的革命者,或革命赞助者!至于创造,至于努力求新,那是凡是称为艺术的都应该遵守!非创造,根本上就谈不到艺术!
  第八讲 人类追求着的至高生活
  本来要到南方去的,因南方有最热烈的朋友在希望我。但不能,只说路费也就不可能。停在长安,还幸喜新得到你们这许多朋友!假若我这样诚意的讲演,也算得一种小小的工作呢,那么,在哪里也都要努力工作。虽则如我这样讲演,也许是大人物们鄙弃的,那用不着去管,曾经工作,自己也就稍稍原谅自己了。应你们的要求,我将在这星期里抽些时间赶快写出来,这又算小工作后的一份小工作。
  在这几讲里,我是接受你们纯洁的友爱了。不辜负大家,我们同伙前进去努力生活!认清了我们的时代,去追求,去创造那新的时代,这无庸再说了吧!
  第八讲,我不愿意再愁闷。为了新生的中国,新生的人类,我要唱段短歌来结束。假若我的情爱被谁害死了,毒杀了,我现在听得这凶耗,我仍愿为中国,愿为人类把这短歌唱出来!假若带些悲音呢,请问我们的时代去!听——是别一个人,另一群人在唱:
  那,那小姑娘
  向空中招手,
  云雀儿飞上肩头,
  我,我们——
  无限的创造呵,
  她,她们——
  无限,无限的自由,
  历史不是神活吗?——
  云雀儿要求:
  “送我个新的宇宙!”
  “送你个新的宇宙!”
  小姑娘向四周招手,
  歌舞群来环绕四周,
  长庚星也来,
  大熊星也来,
  野鸡鹧鸪们也来;
  云雀也有的是美歌喉,
  “要多少新的宇宙呵?
  无限的创造,
  回答着无限的追求,
  要多少,要多少新的宇宙?”
  十六年暑假写于长安省立第一中学内
  

柯仲平诗文集四:文论/王琳,刘锦满编.—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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