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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向应同志在病中
黄既

  一
  关向应同志和我们永远分别了。他和死亡搏斗了整整五年。在他停止呼吸的前五分钟,他还在说:『不要紧,我还会活下去的。』灵堂距离他生前的卧室不远,好像一切都是照样的,好像从他的卧室里,依然在传出他的声音,这声音对於我是那麽熟悉,那麽亲切,——这是从一个久卧床褥,肺部已经大部溃烂了的病人发出的声音,但这声音给予我的永久的印象,是坚强的意志,善於说服的语言。
  護灵的时候,在惨绿的灯光下面,在他安睡着的棺柩近旁,我重新温习了他在病榻上给我讲过的每一课。差不多每次我给他看病的时候,他总要和我谈一些疾病以外的事情,我觉得,他在病中是不大想到自己的病的。
  今年一月间,他的病曾一度转重,一连四天,呕吐不能进食,他知道很危急,便对我讲:『告诉我,还能支持多久,我并不怕;主要的是你要给我一个时间,叫我把事情交代清楚。』
  转天,中央的同志们就来看他,他讲了很多话,我担心这样会使他的病更坏,可是他坚持要多说一些,把要说的话说完。彭副司令从他屋里走出来的时候说:『你们做医生的是怕他太吃累了,可是他呢,总願意在临死之前,尽量多贡献一些意见,能够使革命早一点成功,他才安心。』
  第一次危险终于度过去了。像是在一场剧烈战斗之後,终於得到胜利一样,他向我投着兴奋的眼光:『很好,没有弄得措手不及。是麽,为什麽死呢,我还要起来做事情呢。』
  过後他和我谈起人在垂死时的心情,当谈到留恋的时候,他严肃地说:『留恋,自然会留恋的,母亲留恋她的儿子,农民留恋他的土地,革命者留恋他的革命事业。正因为这样,所以如果糊里糊塗地死了,没有办完的事来不及交代,那是非常痛心的。』
  二
  他是从去年六月间又重新病倒了的,七月间我开始给他看病,我搬到他那里去的一天,正是他第一次发生了肠胃的症状。他日夜不能安眠。我告诉他,是由於一时的消化不好。他便很有自信地说:『那就不要紧,自己会好起来的。吃了一次大亏,可是以後吃东西知道注意了。』我发现他在精神上对於疾病的抵抗,有驚人的毅力。
  才稍恢復之後,阿洛夫同志来看他,他们谈了十几分钟,不外是关于当时的国际形势。最後他抖擞着精神说:『中国人民一定要胜利的,非胜利不可!』说到这个的时候,他当时的神色,完全不像一个病人。
  他不能够一刻不想政治问题,在养病上,这对他是不好的,他知道这个,可是不能摆脱。『二十几年的政治生活,已经养成习惯了。』他说。就是对於照護他的警卫员们,他也时时不放松对他们的教育,我时常向他表示,这些事情他管得太多了。
  『我尽量不管好了。』他这样讲,『可是很难,只要问题叫我知道了,我就不能把它放在心里,总要马上解决,这也是我的习惯。』
  唯一的办法,自然是有些事根本不叫他知道,可是这也不行,他终会知道的。有一次他笑着和我讲:『我总会知道的,从人的一举一动上,可以看出他的思想、情绪,这个我很熟悉。』
  三
  精神好的时候,他也谈打仗的事情,可是从几次的谈话里,我看出他是深深不喜爱战争的人。
  『在战场上的当时,是没有悲哀的情绪的,这很奇怪;可是过後你就会回忆起那些自觉的死去的同志。在战场上,死是完全自觉的,有时候明知道会死,还是慷慨去赴死,因为在脑子里有一个信念!将来不会再有战争了。』
  为了使他不致终日盘桓在政治思想里面,我时常和他谈谈文学和艺术。他非常喜爱文艺,特别喜爱诗。在我搬去的第一天,他就叫李冰同志把一部『杜甫诗集』和一部『陆游诗集』送到我的屋里。他说陆放翁是一个豪迈的爱国诗人,他再三赞叹而且神往地背诵着陆放翁的『示儿』诗:『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
  几天之後的一个夜里,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了,他整夜没有入眠。
  他也记诵了很多反战的诗。
  『诗印在人的心里,那麽深刻,随时它会跳出来,不知不觉地挑动起你的情绪,特别是在身临其境的时候。有一次,我带着队伍走到无定河边,有人告诉我:「这是无定河!」我不自主地毛骨悚然了,是那两句古人的诗「可怜五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猛然地跳出来了。』说过之後,他连连地感叹着摇头。
  他不能读书读报。为了使他消遣,我给他借了几本珂羅版印的字画。有一天早晨,他把我叫到他屋里,拿出一幅石涛的画给我看。『石涛也有牢骚的,他不只画陶渊明,也画有意思的东西呢,你看这两句诗。』
  我凑过去看,那是一幅山水画,在残山賸水中间,有一个垂钓的老翁,石涛自题的诗有两句是:『可怜大地鱼虾尽,犹有垂竿老钓翁。』
  『这一定是针对着满清的。』他说,然後肃然地形容着石涛当时的心情:『地皮已经刮得乾乾净净了,你还钩什麽呢!』
  他说『聊斋』里面有两段是反对满清的:一段是『野狗』,一段是『公孙九娘』。
  『「野狗」写得比较直率,「公孙九娘」就含蓄多了。』他笑着回忆了一下那篇故事的内容,然後说:『就为了忘记了墓碑那一点点误会,公孙九娘就一去不回头了,那种乱離时代人民的冤抑和心情,在这篇故事里说得很婉转。……』
  他的记忆力很强,他能够背诵出『水浒传』或『聊斋』里面很多句子,那些句子都是非常有风趣而且富有政治意义的。有一次他背诵『聊斋』里面讽刺官人的句子:『问何以为官,曰:出则舆马,入则高坐,堂上一呼,堦下百诺,见者侧目视,侧足立……』然後大声地笑了很久,他说他在养病的初年曾读了不少的书,特别是读了几遍『春秋』、『左传』。
  起先,在他的墙壁上挂有一幅蝴蝶牡丹图,後来他把那幅画摘掉了:『我不爱那幅画,蝴蝶轻浮,牡丹又是高贵的花,所以我把它摘掉了。如果你有时间,把毛主席的词和柳亚子郭沫若的和词给我抄一张吧。』
  他惯於夜里朝窗户睡,白天朝墙睡,那一张词就悬在他对面墙上。从今年四月间以来,他翻转身很困难,手又拿不动书,在白天,他就终日看着这些词消遣,一直到他離开了这个世界。
  去年冬天,有一次我看了旧剧回来,他听说演了『独木关』,他想了一下,笑了:『那讽刺得好,飞鸟尽,良弓藏,仗是人家打赢的,可是他想一脚把人家踢掉!』
  四
  一年以来,有很多政治上的变动,使他的心情不得宁静,同志们竭力避免把一些容易使他感情激动的事告诉他。王若飞等同志的遇难,他始终不知道,在他死的两个星期以前,他还偶然问到了黄齐生先生。可是有些时局的变化,他总要想知道。『如果不告诉我知道,我会想得更多,失眠得更厉害。』
  有的同志离开了延安,向他告别,每一次都被激动得厉害,他会因此回忆起许多事情,当我进去看他的时候,他便片段地谈了起来。去年贺龙同志临走的时候很仓促,给他留了一封信。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哭了,他说:『我和他一起打了十三年的仗,始终没有离开过,现在,他一个人去了。』
  一个月以前,在他搬家不久,八团的政治委员左齐同志来看他,李冰同志进去和他讲了之後出来告诉我:『他忽然呼吸很困难,恐怕不能见。』我进去看时,他痛楚地闭着眼睛,两颊的肌肉不断地抽搐着。我便把这情形告诉了左齐同志,而且请他不要会见。左齐同志询问了我们一些他最近的生活情况,便走回去了。
  过了一会,他叫我进去,此时他连声地咳嗽着,好久说不出话。平静下来之後,他戚然叹息着:『听到他们,我太激动了。左齐同志到八团去工作,是我和他谈的话。这些干部们害了病或是带了伤的时候,我都去看过他们。八团的同志陈宗尧同志,已经在战场上牺牲了!……』说到这里,他已经满脸都是泪血,再不能说下去了。
  他和续范亭先生有着深切的友谊,在病中,他们互相不断地慰问。每次我从柳树店回去,他总要问:『续老怎麽样?』在他死前两个星期,续范亭先生派人来看他,给他带了一封亲笔信,说要送他一副担架床。他把我叫了过去:『你替我给续老写一封信吧,说我已经做了一副担架床,谢谢他。如果他最近写了诗,请他叫秘书抄几首给我。』
  几天之後,续老把亲笔写的诗送来了,他仍然把它贴在墙上,整天可以看到。凡是续老寄来的信,他都仔细地保存起来,决不肯遗失。
  有一次他这样提起了续老:『读了他的文章和诗,恰如看到他这个人,一个人对於人民如果没有深厚的感情,什麽事情也做不出的,续老所以对反动势力这样痛恨,正是因为他对人民有极深厚的感情。』
  五
  『对反动派,不要存任何幻想。』在有一次谈过时事之後他这样对我讲。他说过之後,望了我很久。我明白他的意思,从他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是在告诉我:『我这一把钥匙拿去吧,这会解开一切的。』
  那怕是对於很平常很细小的事情,他都很仔细地听我怎样讲,然後给予我很简单明确的纠正。
  『很多事情,书本上是没有的,看病也一样,不然还谈什麽发挥,什麽创造呢?』
  当他谈起医学上的派别现象时,他说:
  『学说不同,争论是难免的,有争论才会有进步。可是如果我从美国回来,就说美国的一套完全对,你从日本回来,就说日本的一套完全对,学生总是跳不出老师的圈子,这无形中是老在给人家做奴隶,做义务宣传,建立不起来中国自己的一套。』
  他对任何事情都经过深思,然後给以恰当的估计,绝不做夸大的形容。他说:『凭一时的热情看事,有时候会看偏了的。有些作品,粗粗看一遍还可以,仔细一想,就要替作者脸红了。鲁迅就不同,他总是稳扎稳打,经得起推敲。』谈到中国的旧医学,他曾讲过下面的话:
  『中医,针灸,这里面有好东西,整理和研究很必要,可是目的是往前走。如果光是盲从,开倒车,认为这里面会有什麽百病都验的灵方,那就不对了。』
  六
  他的生活是朴素的。凡是为他养病而备办的一切,他总要注意是否浪费,那怕是很少的一点添置,他都要亲自过问,如果不得到他的许可——这许可是要经过几次劝说的——人们不敢偷偷地替他购办任何一件东西。关心这些琐事,自然也使他耗费了精神。有些衬衣,都是用旧布物做的,其他日用品或是书籍之类,他也都非常仔细地保存,长久不至损坏。
  今年春天,由於混合传染,他的肋膜化脓,发热很高,脓液里发现了很多球菌,会诊决定,给他用盘尼西林治疗。因为这是比较稀少的药品,所以他担心用得太多,在注射中间,他问我:『有些重病还有得用吗?』我告诉他还有,他才放心。後来化脓停止之後,他笑着说:『好啊,以後努力工作,报答这些盘尼西林吧。』
  疾病这样地折磨了他,可是他的一言一谈,始终是十足健康的。我和他相处了一年,而且主要和他是在生活上的接触,但我从没有听他说过一句柔弱无力的话。
  他总觉得自己还年轻,虽然病了几年,不要紧,将来还能做很多事情,补偿得过来的。
  『孔子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这话是有道理的,人只有过了四十岁,才能真正做些事情,就算我再病上二年,再开始工作,那还不晚。』
  可是他的身体,违背了他的意志,一天天坏下去了。他的左肺由於脓胸,已经完全萎缩,右肺的病,进行很快,将近一半也已经坏了,当他想到不会完全恢复健康的时候,他依然没有颓丧。
  『即或是身体坏了,不能东奔西跑做军事工作,我还能做些别的工作。前次萧三同志来了,我和他讲:「我将来做你那一行吧。」实在的,我也很願意写些东西。』
  一直到最後,他的左手已经浮肿起来,他还是一点不失望!
  『把左手割掉,有一只手照样可以做事的。』
  当我看着他的灵柩送进墓穴的时候,我不禁想起他在病中常说的一句话:『能够为人民劳动,便是最大的幸福。』
  现在,他不能再继续劳动了,可是他的劳动成果将永久留在这个世界上。
  一九四六年七月二十六日
  

诺尔曼·白求恩断片/周而復等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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