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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苦涩的根,1892——1912年
(美)珍妮斯·麦金农 斯蒂芬·麦金农著

  好几年以前,火车已经不再经过密苏里州的奥斯古德,美国邮局也不再为它服务了。留在这里的一小撮老住户大部分是寡妇,住在她们已经居住了几十年的但是保持良好的木结构的房子里。她们从老式的中西部风格的,有着可供坐着“侃大山”的摇椅、吊床或藤椅的阳台上望着很少有行人来往的街道。1镇东边铁路那边,沿着土路走过去两英里处是19世纪30年代第一批白人居民到达的坎普格龙德。在这批开拓者中有艾格尼丝·史沫特莱母亲的曾祖父摩根·罗尔斯,其母,内奥米·罗尔斯是革命战争中爱国者亚历山大·蒙哥马利之女。1886年坎普格龙德属密苏里北部沙利文县,当时芝加哥密尔沃基和圣保罗铁路公司从一个拓荒者埃尔贝特·麦克纳克手中购买了40英亩土地,修建了火车站和车站供应房舍,这个镇就以该公司的一个职员命名,叫奥斯古德。于是沙利文县的约17000名“稠密”的居民有了自己的新的市镇,到了1900年这个镇有了一条两个街区长的大街及周围的六个整街区和六个不完整街区。1888年第一辆载客的火车到达奥斯古德,深刻地改变着美国的乡村,其影响正如以前的西行大篷车。2
  艾格尼丝·史沫特莱的父亲,查尔斯,在1879年16岁时,随他的姐姐玛丽,姐夫雅各布·阿姆斯特朗和他们的7个孩子从堪萨斯来到了坎普格龙德。史沫特莱家是英国血统,有一个祖母是切罗基印第安人。1885午,罗尔斯家的一个17岁的姑娘,名叫萨拉·莉迪亚的,跟邻居查尔斯·史沫特莱私奔了。萨拉的父亲,约翰·罗尔斯,从来认为“不能信任印第安人或是外国人”,觉得查尔斯有印第安人的血统,安定不下来,也不能给女儿一个稳定的家。查尔斯和萨拉在附近一个小镇里结了婚,就躲在查尔斯的姐姐,那时已寡居的玛丽·史沫特莱·阿姆斯特朗家里。一天约翰·罗尔斯怒气冲冲的来到她家索回女儿,事情发出了奇妙的转折:他爱上了寡妇“玛丽大婶”。在《中国的战歌》一书中,艾格尼丝·史沫特莱重复了仍可在奥斯古德听到的传闻:“约翰的妻子仍活着,而且从退色的铁板照片上看,很美。但是她在久病之后,不久就死了,我的外祖父(约翰)娶了玛丽大婶。在密苏里北部的灰色的村子,孤单单的农舍里,小小的流言常常变为大事,失去了比例。流言最多是专门讲恐怖的故事,不止一个农妇讲到过我外祖父家似有似无发生过的事——邪恶的寡妇,可怜的受苦的妻子——和毒药。”
  查尔斯和萨拉·史沫特莱后来搬出了“玛丽大婶”家,住到一所两间房间处风口上的小屋里去,在坎普格龙德南一英里的田野里。小屋在一座小山丘上,望下去是一片乱石的田野,旁边是树丛,周围是紫荆。1976年,那里已成为牛棚。1892年2月23日艾格尼丝·史沫特莱就出生在这里,是五个孩子中的老二。3
  史沫特莱后来用了残酷而又抒情的言词写到了坎普格龙德。她回忆了大地——它的色彩和气味,它对于人的苛求以及它的收获。她说两间房间的小屋太小了,她早年就看见她父母的性交行为,害怕极了。她断定她母亲忍受了可怕的侮辱,后来她说从此她丧失了对她母亲的真正的尊重。她还记得她父亲把生个儿子看得比生个女儿要重。她回忆她父亲是个歌手,是个讲故事的能手——一个生气盎然而充满梦想的浪漫人物,他总想把日常生活中的棱角磨得模糊一点。她记得他长期不满,经常说要搬走,要发财致富。她还回想起她生病时,家人对她的关心胜于她身体好的时候。她还记得孩子越生越多,她妈妈也更经常的打她,父母之间的争论也越发激烈。她写道她母亲从来不唱歌,“她的眼泪……使我的生活痛苦”。①
  史沫特莱把她的后祖母“玛丽大神”看作与她母亲不同的,一个坚强而独立的妇女,她能很有效率的管理农庄和丈夫。玛丽大婶宠爱的孩子是约翰前妻生的蒂利——萨拉的漂亮的自信心强的姐姐。蒂利要求有权到附近的农庄上去作帮工,挣钱养活自己还可以买好看的衣服。她父亲反对说那样她就嫁不到好人家。但约翰没能说服新婚妻子,于是蒂利就去帮工,每月3美元工资。
  据老住户说,妇女即使是寡妇也很少单独种地或是当雇工。未出嫁的老姑娘靠亲戚收留。在这个县里1910年以前是没有妇女组织的,后来也只有从教会团体产生的妇女组织。在奥斯古德,找职业很难,因为镇是新建的,大部分工作都集中在家庭小企业里;妇女走出家庭圈子去就业,一般人认为不合规范。对少数几家富裕家庭,把女儿送出去接受高等教育,人们也不以为然。本地第一位大胆的妇女,外出求学要得一张教书的许可证是在1912年左右。对史沫特莱家的妇女,这样做绝不可能。艾格尼丝的父亲嘲讽地说,“教育只是为花花公子设的。”
  1901—1903年,当时艾格尼丝9岁到11岁,她的最亲密的同学是玛米·韦斯顿。玛米回忆道:艾格尼丝到诺布山学校上学必须走一英里。学校里有25名年龄不一的学生,上课背课文和其它的书,学数学和拼写。艾格尼丝总能完成功课,背书很容易。她不喜欢数学,拼写优秀。休息时她们玩击球,球是家里做的,击球用一块板子。玛米有时就走到史沫特莱家的小屋里去看艾格尼丝。小屋一部分是圆木的,家具简陋,家里最珍贵的财产是一只钟和一架缝纫机。冬天女孩子就玩多米诺牌(艾格尼丝有一个布娃娃,但是不肯给它做衣服),夏天她们帮家里在户外干活或是寻找野花。玛米回忆艾格尼丝的母亲到别家去工作,做罐头,整理花园,摘果子,以换取食品。她记得艾格尼丝的父亲是一个矮矮的壮实的男子,在坎普格龙德周围干些杂活,却很少干家里的农活。史沫特莱家有一个小菜园,养了几只鸡,但是没有牛。艾格尼丝的母亲必须走到邻居家里去弄到牛奶。玛米在坎普格龙德上主日学,但是不记得艾格尼丝去参加过——“我猜想,就是因为没有可穿的好衣服。”虽然玛米的父母都是孤儿,也很穷,但是玛米认为艾格尼丝家日子更艰难,主要是因为她的父亲经常不在家。1903年玛米一家因她父亲健康的原因搬到加利福尼亚去。过了18个月她搬回来时,史沫特莱一家却已经搬走了。4
  1903年秋,查尔斯抛下妻子和一家人出走了,说是他要跟一个医生做学徒去。过冬时,罗尔斯外公把萨拉及其子女搬到奥斯古德一端的棚子里。院子里没有树,没有花草,只有黄土。棚子内墙没有涂墙泥,为了过冬,萨拉和孩子们把透风的板壁用面粉和水泡过的报纸糊上。1904年春,查尔斯走回家来了,身无分文。他从来不提起走后发生了什么。他现在又有了一个梦想:移家西去。
  在查尔斯这么说了几个星期后,史沫特莱一家坐火车迁移到科罗拉多州的东南部的矿业区。在艾格尼丝这个12岁的生长在坎普格龙德小地方的孩子眼里,她们的目的地简直是神话故事里的城市。科罗拉多州的特立尼达市坐落在遍植红松的山中,费希尔峰下6000英尺处,以远处白雪覆顶的落基山为背景。特立尼达周围是大牧场和各种铁路支线。自1878年修通了铁路,特立尼达的最重要的工业就是煤矿。早在19世纪80年代,该市就有一座华丽的两层包厢的歌剧院,一座天主教修道院,西部最古老最活跃的犹太教堂,有许多很美的维多利亚式的住宅,和一所外观像城堡的学校。学校的照片和毕业生名录的年鉴显示学校里的各色人种:黑人和西班牙裔人和白人混杂一起,而白人中有许多新近来的斯拉夫和意大利移民。史沫特莱一家住在那里时,特立尼达的居民为12000,有14个教堂,10家报纸,其中3家是西班牙文的。5
  尽管特立尼达的公立学校是各色人种合校的,人人都可以进去;南科罗拉多州从经济上和政治上来说是煤炭公司的准封地,特立尼达主要势力是维克多美国燃料公司和洛克菲勒控制的科罗拉多燃料和铁公司。那里矿工的生活,1904不比1915年好些,1915年联邦的一个专门委员会报道:“在南科罗拉多州有两个整县多少年来被剥夺了民选的政府,公民中有很大的部分被剥夺了自由,部分收入被人掠夺,受到残酷的迫害和凌辱,经济上政治上都处于农奴地位。”6
  史沫特莱一家在特立尼达市对面,珀加特利河的河岸上架起了帐篷。在帐篷外面查尔斯盖了一间木头小屋作厨房,然后他自己参加了一个给人装运沙和砖的组,每日可挣3元。起初,这个家庭过得不错。查尔斯一天挣3元,这是空前的财富了,萨拉很高兴,因为孩子们都能上正式学校了。
  萨拉的心情激动的信把她那有独立见解的姐姐蒂利引到科罗拉多来了,虽然她已经和她在密苏里工作的农场主的大儿子订了婚。蒂利来到后,查尔斯和萨拉都力劝她在私人家庭里找个工作,因为那些在外面从事收入多的工作的女子“变坏了”。蒂利可自有主张,她选了洗衣房的工作,在碾压机上工作每周可得7元,升到浆洗机上可得到11元。她从一开始就是自费的房客,大部分的钱都给了萨拉。艾格尼丝在《大地的女儿》中写道:“好多年,我们的大部分好看的衣服,是蒂利姨以各种办法挣来的钱买的。”艾格尼丝崇拜蒂利姨。她注意到她姨的经济独立使她与艾格尼丝的父亲平起平坐,他无法像指挥萨拉那样对待她,也不能打她。而且,蒂利姨在她妹妹与查尔斯发生争论时,总要插入保护妹妹。时常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她在离开房间之前,快速的转个圈,双手一闪,把后面的裙子撩起来,直到腰部。我父亲当即愤怒之极连话都说不出。这样的侮辱是没有什么回答的。”7
  史沫特莱一家在特立尼达好景不长。1904年春,突然一场暴雨带来的洪水,横扫他们支帐篷的珀加特利河岸,他们损失了所有的财产,密苏里带来的一只钟和缝纫机,蒂利的美丽的衣服,什么都没有了。查尔斯于是和山里的矿——为他及他的一组订合同干活,那里离镇上或学校就远了。萨拉和孩子们跟着也去了,找了一所小房子,一部分出租给房客。1905年从5月到11月,查尔斯从日出工作到日落。等到要付工资给查尔斯的时候,萨拉准备了在孩子们眼里是最丰盛的一餐饭,宴请矿上的老板,而一家人吃的仍是豆子与咸肉。老板吃完了饭,他说明根据查尔斯所订的合同(查尔斯不识字),6个月的工作的工钱几乎等于零。萨拉的眼泪感动不了他,他说他不过是“信守合同”罢了。
  这之后,查尔斯出去到另一个矿业镇,特西奥,去找工作,萨拉和孩子们回到特立尼达。萨拉用家里所有的钱,加上蒂利的一些,在特立尼达铁路的另一边,珀加特利河河岸上租下了考顿伍德街611号这所房子,开了一家汀康寄宿店。艾格尼丝又进了学校,很以她母亲自豪。但是萨拉要房客付房租却是大麻烦,这所寄宿店的经营失败了。
  1906年缓慢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史沫特莱一家的处境每况愈下。查尔斯在特西奥,喝的酒越来越多,给家里带回的钱越来越少。有一阵子,家里全靠蒂利在浆洗机上挣的工资来维持。这点钱怎么精打细算都不敷家用,蒂利就干起了女招待。艾格尼丝的姐姐,内利,现已满了16岁,辍学到洗衣房去干活。她也给家里付房饭钱,因而有自己的房间。艾格尼丝已过了13岁,下了学到别人家里去干活,她的微薄的收入全交给母亲。她在那些家庭里见了许多使她惊恐的事,她于是总结出:结婚对于妇女只是当囚徒和受侮辱。但是不久,她失去了作为家务帮工的工作:由于饥饿难耐,每天早晨她把牛奶瓶上面的奶油喝了。她被解雇那天,害怕回家挨打,路上走了好几个小时,等她到家,她最近回家的父亲正在把蒂利逐出家门。他在狂怒中,指责蒂利是妓女并威胁萨拉,如果她敢同蒂利一起出走,他就杀了她。蒂利回骂他,他坐在酒店喝酒,不顾她妹妹和孩子们的衣食,她才不得不如此。他的回答是提起斧子,等她离开。蒂利不久就移居丹佛。②
  蒂利走后,史沫特莱一家在1906—1907年已倒霉透顶。查尔斯又离家出走,借口萨拉不肯告诉他,她在第一次选择中投什么票,惹他生气。萨拉唯一的办法是给人家当洗衣妇,一天工资1.30元,从早7点到晚8点。这个有着粗大血管的双手,蓬乱的头发在脑后绕个髻的衰弱的妇女在别人的家里干活,这样可以在那里吃饭不花钱。孩子们就吃土豆加面粉油汤,取暖的煤是铁路上拣的,碎木片则是从木材场里“扒”来的。艾格尼丝下学后到烟厂干活,去掉烟叶的梗,卷雪茄。后来她回忆,工会会员比在后面屋里的非会员的女孩子们的工作条件要好。那些女孩子工作地点光线不好,工作时间长,并且要工作得比他们快。艾格尼丝在雇主面前,承认她喜欢看书,他劝告她书读多了要白日做梦,不久她因工作太慢被解雇了。她于是在母亲的洗衣盆旁帮她洗衣。冬天来临后,她“扒”碎木片的勾当越来越大胆,并且不想上学,原先她曾在班上名列前茅。她跟铁路那一边的孩子学会了吹牛、骂人,她也听到了他们谈论“生活实际”。
  查尔斯在科罗拉多州的路德洛(另一个矿的营地),与另一个女人住在一起。1907年春,他回到特立尼达,请求萨拉重新收留他。她扬言要同他离婚,叫他走了。但是她非常需要帮助。天气渐暖,人们都自己洗衣服了,萨拉不得不干更多的活而且还降了价。艾格尼丝退了学帮助家里。
  一天,萨拉呆在家里,身体不适不想动。但是没有人想到要去请个医生。医生是只给有钱人看病的。艾格尼丝写道:“我们总是等着让疾病自行过去。我整天把砖头烤热,把热砖放在她背部和头边上。每天我煮土豆,做面粉加水的糊糊大家吃。”这时她父亲又回来了,这一回没有打发他走。
  蒂利姨的密苏里的未婚夫,伦纳德·哈钦森也来到了镇上。他收到了蒂利拒绝嫁给他的信,就跟踪到丹佛去找她,她又一次拒绝了他。若干年后她对艾格尼丝说,她拒绝他不是因为她不爱他,而是一旦结婚,丈夫就会开始追问她过去的事。哈钦森先生的反应是回到特立尼达,向艾格尼丝的姐姐内利求婚,她接受了。这一家就要移居德拉瓜,这是在路德洛往北的峡谷里的又一个小的矿业营地,查尔斯及其一伙在那里有合同。于是内利的婚礼就立即举行了。艾格尼丝很震惊:想起内利要过性生活使她反感。她再也没有见到姐姐。史沫特莱的家庭圣经上记载着两年后内利在俄克拉何马西部死于难产。
  艾格尼丝在德拉瓜的新家完全是维克多美国燃料公司的产业。工资被压低了的工人住的是公司的住房,在公司开的镇上唯一的商店里购买高于市价的生活必需品,在公司开的酒店里喝酒。他们的工资是公司发的通货,到大一点的镇,如特立尼达的银行去换成美元,要亏损。当然,公司也雇佣了小学教师。为改善生活的几次罢工的尝试以著名的1914年路德洛屠杀告终:当时国民警卫队袭击了罢工者居住的营地,制造了杀死6个男子,2个妇女和11个小孩的惨剧。8
  15年后,史沫特莱在《大地的女儿》一书中,煞费苦心重现她在德拉瓜的生活:在路德洛屠杀前的紧张形势,矿上的有害健康而危险的工作条件,公司职员的欺骗行为,给矿工上黑名单,维持秩序的士兵强奸和侮辱贫苦妇女。她们的父亲、丈夫吓得不敢去干预:“谁也不敢去碰一下美国的穿‘军装’的。”“几乎所有的美国本土的〔白人〕工人都怕矿业公司”,而外国人只占矿工的一部分,其中大部分外国矿工是墨西哥人,80%不会说英语。查尔斯和他的一伙英裔美国人干的是矿外的运输。史沫特莱一家在公司的职工中没有社会地位,他们也不愿与外国工人来往。他们很穷,但是在德拉瓜,他们比多数人还稍好些。矿工以及营地工人大部分不带家属,就想快速地赚几个钱就回家去。有少数人不回去了,把家人接来。史沫特莱在《大地的女儿》中没有说明的是学校在安抚矿区居民上所起的重要作用。学校的校舍和公司开的商店在营地上是大建筑。过去的学生及老师在回忆录里和口头谈起历史时一致对矿业公司给他们上学的机会表示感激。他们大部分是移民,他们知道在本国,他们得当一辈子的文盲。”9
  查尔斯包的工有八组英裔美国人和他们的马匹,他们的食宿由萨拉、艾格尼丝和她的弟妹们照顾。艾格尼丝后来这样描述这些把一切地上所有的财物都放在马背上的牛仔是“勇敢的,心地善良,相信别人——而满口脏话。他们拿到工资的那天,在特立尼达‘山上’一夜就花了,有些女人为满足男人欲望而出卖自己。他们若是结婚(这种情况不多),就只娶处女。妇女没有别的东西可换取一生的衣食,只有处女身份。父亲们保护女儿的处女身份好像一般男子保护他们的银行存折一样,腰里别着枪,眼里露出警告。我正在成长,我父亲让所有这些男人知道,我是不可侮的”。其中有一个新墨西哥牧场来的29岁的瘦高个儿对艾格尼丝特别关心,她已经15岁了,他可不是随便想占她的便宜。他送给她一条金表链,只要她嫁给他,答应给她一匹小马,一支好枪和他在新墨西哥的牧场的一半。小马和枪触动了艾格尼丝的想象,她倒也愿意接受。那天晚上她的父母叫了她去,对她说她太年轻还不能结婚。她父亲又说:“婚姻里有许多事你还一点也不懂……有责任。”艾格尼丝对婚姻反感,宣告她不结婚,“去他娘的责任不责任”。求婚被拒绝,这个牛仔第二天早晨就离开了这个镇。
  1907年史沫特莱一家的运气时好时坏,要看查尔斯能够得到什么样的合同,也取决于他喝酒的多少,赌博的次数。他们在德拉瓜只住了几个月,又搬回到特立尼达。1907年下半年他们搬到了特西奥,一个和德拉瓜差不多的矿业公司的镇。这里总是处在非工会会员的矿工罢工带来的紧张气氛之下。公司的官员对待这种罢工毫不留情,利用地方行政长官和警察来保护罢工的破坏者。艾格尼丝记得她父母对罢工的态度:
  我母亲在罢工期间,听所有营地传来的消息。她不大说话,特别是我父亲和同他一起工作的人们在场的时候。我记得她本能而且毫不犹豫地同情矿工。她仇恨有权有钱的人和公司。那么些年来她已从一个贫穷的农妇变成了不自觉的无产者。但是我父亲就不那么明白。他是一个“生在美国”的美国人,希望能有一天成为老板,他试图和地方长官、营地官员在一起对付罢工者,他们是外国人。但是他并不很清楚,他下面有人为他工作,不过他自己也是一个没有知识的劳工,而且不管他多么卖力做工,他总是穷得叮当响。他太无知,不理解这些事是怎样或为什么发生的。但是,象我母亲一样,他逐渐知道,做工最多的肯定不是钱挣得最多的。看来似乎是有钱人的过错,但是究竟怎么回事他也不知道。他以酒排解他的糊涂和失望,他让扑克牌来消除他的怨恨。
  她父亲的形象可以看一张查尔斯在特立尼达佩着6把枪带着地方行政长官署的符号的照片。10
  1908年年初在特西奥,艾格尼丝头一次有机会独自离家到外地去。有一个红头发的小学教师鼓励她到毗邻的新墨西哥州去参加县的教师考试。她受过8年教育,符合条件。艾格尼丝借了那位教师的衬衫和裙子,骑马过了边界去参加考试。她的考试分数虽然只是中等,但是及格,并且被分配到一所学校去任课。工资是每月40元。
  1908年夏,艾格尼丝和她母亲及妹妹默特尔一起回到密苏里州的奥斯古德去参加她外祖父约翰·罗尔斯的葬礼。直到1943年在《中国的战歌》一书中她才在文字上揭露了她听到的镇上人关于她外祖父临死情况的流言。有人说如果在另外一个世纪,玛丽大婶可能当作女巫被烧死。流言说,“他临死时躺在床上,想洗清他灵魂里毒死他第一个妻子的罪孽,但是玛丽用手捂着他的嘴,这样就把他的认罪掩盖起来。”在这次回乡访问期间,艾格尼丝和她的朋友,同班同学玛米·韦斯顿在一起呆了些时候。艾格尼丝离开的那天,两人在去火车站的路上,交换了纪念物。史沫特莱把一年前向她提亲的那个牛仔送给她的一条金表链送给玛米,对她说,那个牛仔“她已经不那么放在心上了”。11
  艾格尼丝去特西奥作了短暂的逗留,又回去教她的书。1908年秋到1910年2月,她在新墨西哥州东北的科尔法克斯县的拉顿镇上和镇附近教小学。这个镇需要小学教师,因为在本世纪初通了铁路,又是煤矿区,该镇就繁荣起来了。12在《大地的女儿》里,她追溯新墨西哥的教学时期,认为这是她生活中的寂寞但是快乐的时期。她是那个地区的未婚的,“受过教育”的白人处女教师,这种条件给了她地位和保护。有许多夜晚,她跳一种男女四人的方舞直到深夜,或者和牛仔骑马到乡下,和他们在营火边上唱歌。她教的学生大部分是说西班牙语的,他们在课堂外不大讲英语。虽然这样,据悉她并没有学西班牙语。她的数学较差,她绕过这个弱点,让一些年龄大点的男孩在黑板上做较难的题目。她在一本妇女杂志上回答了一份广告,获得了一位“东部”的男性笔友,他常给她寄书。她非常佩服他的写作能力,心想她如果能写得像他那样,她就可算得上真正是受过教育的了。她的社会良知仍是比较不发达,当她对一个印第安—墨西哥学生感到特别的兴趣时,她“觉得羞耻”。③
  1910年2月的一个下雪天,史沫特莱的自由自在的生活突然告终。一则送到她教室的消息说她母亲病危。她立即动身回特西奥,三天三夜她坐在萨拉的床边。一个医生用小苏打治疗她母亲的肚子痛。他说一个靠吃土豆和面粉加水的汤的妇女,得病是必然的;他诊断她的病是营养不足和肺结核。萨拉只有42岁,可满嘴只有一颗牙齿。艾格尼丝记得这时她第一次主动地拥抱了她母亲,她母亲叫她“我的女儿”,这是她从来没有这么叫过的,因为“在我们这种人之间,父母与子女之间从来不表露感情”。萨拉由于盲肠破裂,死在女儿的怀里。她丈夫的反应是用枪把萨拉的箱子打开,把藏在里面的钱拿走,出门买醉。
  蒂利姨从丹佛来帮助史沫特莱家把萨拉弄到俄克拉何马西部去,埋葬在离哈钦森家园不远的地方,她女儿内利的边上;内利是头年9月难产死的。艾格尼丝已经18岁了,她辞去了教师的职位回到特西奥。这年春天她挑起了照顾16岁的妹妹默特尔和两个弟弟,14岁的约翰,12岁的萨姆和内利的婴儿的全部担子。但是她和母亲一样无法使查尔斯不酗酒,不抽打人。到了大约6月间出了事,那次她虽然总算没有让查尔斯抽打她的兄弟,但是她仍然带上婴儿逃到丹佛的蒂利姨那里去。默特尔找到在新墨西哥一个家庭里干活的工作,两个兄弟到俄克拉何马给哈钦森的农场干活。艾格尼丝终其一生,对她“硬心肠”地离开家庭表示极其过意不去:“我这种硬心肠自命为原则性。对于威胁妇女自由的爱和柔情,我筑起了堡垒来保护自己;我那时不知道所以要筑堡垒是因为有弱点。”
  在艾格尼丝看来,只有受教育才能摆脱结婚和她父母所过的那种生活,她请求蒂利帮助她去上学。蒂利同意出钱让她去速记短训班学习——不在丹佛而是在科罗拉多州的格里利。④过了几个星期,艾格尼丝回到丹佛,伦纳德·哈钦森也从俄克拉何马来到那里,并且违反蒂利的意愿把他的小儿子抱走了。(据艾格尼丝追忆,伦纳德先对蒂利出言不逊,很难听地骂她,后来又请求她嫁给他。她又一次拒绝了他,怕他总是要提她的过去来制服她。)
  蒂利帮艾格尼丝找了一个给本地一家杂志的一个年事已长的主编当秘书的工作。过了不多几个星期,他就想勾引她,她就不干了。蒂利于是给她找了给另一家杂志当秘书的工作。有一个时期,这个男人对待艾格尼丝好像对待他女儿一样,赢得了她的友情;之后他开始要求更多——他所谓的爱情,并告诉她不必害怕会生孩子。她对他说,她害怕性生活本身,他大笑起来而她却哭了起来。在《大地的女儿》里,她承认她看到这件事行将来到,痛恨自己让它发生了——她这样做是因为她极其想学习给他的杂志写稿。虽然这位主编没有勉强她,艾格尼丝却觉得坐在他办公室近处颇为别扭,她要求他让她去推销杂志,征求订户。蒂利姨和主编都劝她不必如此,推销可不是妇女们干的活。但是她坚决要求。
  1911年史沫特莱从年初到夏天,干了6个月的杂志推销员,主要是坐火车到科罗拉多州和新墨西哥州各地跑。她很快就知道不必去敲一般家庭的门,那些思想随俗的主妇总是粗鲁地对她砰的一声关上大门。她通过本地报童把杂志推销给报摊和生意人。在火车上,有些起先对她很友好的妇女,得知她干的工作后都转移到别的座位上去。男人们的反应不同,但是其理由则是以为她是个不规矩的女人。
  她作为杂志推销员的生活在德克萨斯州的尘土很大的名叫托斯科萨的小镇上突然结束了。这个从火车站沿峡谷走半小时就到的小镇只有20多间砖坯的房子。这里有几家酒店,后面设赌博的桌子,艾格尼丝在外面可以听到一架小提琴的尖声和跳舞的男人顿足的声音。这个小镇是在狩猎水牛的时期建立的,位于两家交战的杀牛公司的牧场的中间,从当地山上的坟头之多可见竞争中使用暴力的程度。史沫特莱到托斯科萨的时候,该镇已经衰落。她住的那家艾克斯金奇旅店的招牌上满是枪眼。她又饿又累,浑身乏力,躺在床上不久,店主人进来企图强奸她。经过一番斗争,他相信了她是处女,他就热切要求艾格尼丝嫁给他——当然遭到史沫特莱的拒绝。
  第二天,一筹莫展的史沫特莱写信给大巴克。他42岁,胡子拉茬,是过去常和她父亲一起工作的牛仔。当养牛业衰落时,他在亚利桑那州的克利夫顿铜矿镇上当了一名机修工。在科罗拉多时,大巴克教艾格尼丝打枪,骑马,套马,用大折刀玩种种花样。她后来写道,他“力图把我身上的女性的东西统统消除掉”,而他是她觉得唯一可以信赖的男子:“大巴克的记忆对我很亲切……我不知道有比他更接近西部精神的男子:他干的一切事都带着一点讽刺意味的幽默;他对拥有的或他挣来的一切物质的东西慷慨大度;思想和精神都很遥远;固执地相信墨西哥人、印第安人、摩门人和身体弱的男子都要低人一等。”
  大巴克收到她的信,给艾格尼丝寄来了从托斯科萨到克利夫顿的火车票的钱。他安排了让她住在他所在的那家旅馆里,把她介绍给他姐姐,并告诉她最好“就这么着”。他付了她在对面“叮当”餐馆就餐的饭费,并说服她休息一个月,以便“骨头上长出点肉来”。史沫特莱的打算是一个月后找个速记工作,把钱还给大巴克,她在休息期间,和一个未婚的摩门看林人交上了朋友,常和他在周围乡间长时间的骑马。时当1911年夏,国会通过了批准亚利桑那建州法案。在去参加庆祝建州跳舞晚会的路上,大巴克说他妒忌那个摩门人并向艾格尼丝求婚。她吃了一惊;她一向以为他是老头了。她很温和地回答他,她认为她这辈子不会结婚。在悬挂着中国式灯笼和旗帜的舞会上,艾格尼丝碰上了一个明天就要坐火车到菲尼克斯附近的坦佩去参加培养教师学校的妇女。艾格尼丝吹嘘说她自己已经是教师和速记员,她的教育“早就完成了”。那位妇女很有礼貌地回答这不可能,因为她上的那所学校,做教师前必须上6年学——4年中学和2年师范。大巴克看出了艾格尼丝对上学不胜羡慕,亟想重回学校。跳舞回来的路上,大巴克提出可以为她负担6个月的学费。他说,学习完了,他希望她回到克利夫顿来,接受他的结婚请求。
  亚利桑那州的坦佩是铁路和盐河上渡船交叉点的一个安静的小镇,在菲尼克斯东南几英里处。从19世纪80年代起,它就是一所不大的师范学院的所在地。这所学校的大部分学生是周围的摩门姑娘。近处的菲尼克斯是新建州的热闹的首府,有人口25000,有一中国城(又称唐人街),有很多墨西哥、印第安人社会,它的大部分公民领袖是摩门人。坦佩正南是比它年代长久得多的亚基印第安人的瓜达卢佩居住区,史沫特莱在《大地的女儿》里以抒情的笔调描述了那个地方。再往外去,就是沙漠了,又庄严又炎热,是帕伐和皮马印第安人的住处。
  1911年9月11日,艾格尼丝·史沫特莱进了坦佩师范学院作为特殊生,因为她没有中学毕业的文凭。在回答关于她的家庭情况的问题时,她说父母都已亡故,她父亲的职业是“医生”。她做了校内很受爱戴的生物和化学教师弗里德里希·艾里什的实验室助手。这位老师的单身宿舍就在校园附近,是艾格尼丝积极参加活动的若干学生团体的总部。有一幅卡拉卡格西亚协会的集体照片,其中就有她。这个协会有20名女会员,每星期六晚间在宿舍聚集起来,学习两小时圣经。艾格尼丝虽然贫穷(她自己只有两件连衣裙),家庭背景特殊,和她的地位为特别生,她却博得了她同班同学的友好情谊;据她们回忆她喜爱文学和辩论,是学校格里利学会的发起人。13
  艾格尼丝也是校刊《师范生》的固定撰稿人。1912年1月12日之后,她被选为主任记者,之后她的文章都署上名字,1912年3月29日,《师范生》公布她已当选为总编辑。14史沫特莱的第一篇社论要求她的同学们,受了教育要更好地理解那些境况不如自己的人们。虽然文章有些做作,用词华丽,这是她首次宣告她作为作家应起的作用:她要为处于不利地位的人们说话,要能说出“在无知的黑暗中,在远离知识的地方”没有能力思考而只会作出本能反应的人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3月29日这一期有她两篇署名的文章:一篇是短篇小说“罗曼史”,另一篇是评人类学先驱弗朗斯·博埃斯的《原始人的头脑》的书评。“罗曼史”很明显的自传性表明博埃斯对种族偏见和文化差异的研究在她身上所起的解放思想的威力。从这里可看出她已经建立了她在后来加以提炼的一种工作方法:用说故事的形式说明科学或学术研究的作用。“罗曼史”里一个母亲向她的孩子们叙述她如何克服她的种族偏见,嫁给了一个印第安人,女主人公的感情明显地就是两年前在新墨西哥州,艾格尼丝对她喜欢的一个墨西哥—印第安男青年的感情。这篇小说发表后不久,艾格尼丝公开承认她有印第安的祖先,要求别人叫她“阿耶呼”。
  正在史沫特莱取得了最初的新闻工作上的成就,从而获得新的尊严和自重的时候,大巴克给的6个月的经济资助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他从克利夫顿写信说,他认为她不会答应他的求婚,他将去参加墨西哥革命(据家庭传说,他死于革命中)。艾格尼丝再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在她1949年交给朋友保管的私信中有一张牛仔大巴克的照片。到3、4月,她努力挣扎凑够钱以便继续留在学校。她在餐馆里洗盘子,做家庭帮工,把学习放到深夜。过了一个月这样的生活,她不得不决定离校出去谋生。她觉得被捆住了手脚,为她的前途深深地苦闷,即便是做小学教员,也是极其受限制而且也不吸引人。正当她决定离开学校时,她遇见了两个人,把她的生活引上一条她自己从没想过的道路上去。
  ① 鲁思·罗尔斯·费希尔,奥斯古德镇历史学家,史沫特莱的一个远亲,写道:“(史沫特莱)也是一位作家,她写的书里,有本自传叫《大地的女儿》。这本书把她的密苏里的亲属都得罪完了,因为在书里,她把她应该认为耻辱不可外扬的家丑,揭发出来了”(《奥斯古德小镇》〔1975年,密苏里,米兰〕28—31页)。史沫特莱确实揭露了家丑,而这一桩是萨拉·罗尔斯·史沫特莱打孩子,对于活着的罗尔斯家的人是最痛心的了。他们确认萨拉是个贤惠的女人;好母亲,性情温和;艾格尼丝如果也算成材,那是因为她有个好母亲;萨拉每天赤足走二英里去用大桶担水,不愿意跟随丈夫出去寻求梦想,那都是为了孩子们。艾格尼丝的亲密的朋友玛米·韦斯顿,她们在9、10、11岁时坐同一课桌,也记得艾格尼丝的母亲是很温和的。(访鲁思·罗尔斯·费希尔和玛米·韦斯顿·麦卡洛)
  ② 蒂利姨有没有做过妓女,就看你怎么给这个词下定义。史沫特莱的定义是一个女人为了经济原因和男人睡觉就是妓女。她在小说《大地的女儿》(纽约,1929年)中称她的姨为妓女。这深深地触怒了蒂利和她家里的其它成员。他们认为蒂利的不规矩,是作为别人的“情妇”,这与当妓女是有区别的。
  ③ 1909年1月2日在给她兄弟萨姆的一张明信片上表示了史沫特莱社会环境中的种族偏见:“亲爱的调皮鬼:昨天下午在特立尼达直呆到今天上午10点。新年你有什么决定?我决定要打墨西哥人和达哥人(指西班牙和意大利裔人)——而且打得他们叫痛。”
  ④ 蒂利不愿意史沫特莱和她一起住在丹佛的原因不完全清楚,大概是与她的爱情生活有关。后来在一封写给弗洛伦斯·伦农的信中(日期为1924年6月17日),史沫特莱回忆在格里利的她的朋友们是多么粗俗的乡下姑娘:“同我一起去的姑娘把她的牙齿全部拔掉,镶上金牙,以引人注意,因为她太没有吸引力了,她笑起来时,才真叫‘好看’。”
  

史沫莱特——一个美国激进分子的生平和时代/(美)珍妮斯·麦金农 斯蒂芬·麦金农著.—北京:中华书局出版,199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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