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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篇 桂军基地

（美）艾格尼丝·史沫特莱；袁文等

整一个星期我们翻越层峦叠障、势与天齐、高峰窥云、长林蔽日的大山峻岭。正午的太阳把我们的皮肤晒成黄褐色，晚上的严寒把我们的手脚冻得直发麻。秋色宜人，空气里充满松竹华栗的树木香味。我们有时在修竹茂林中歇息，山坡路边奇花异草铺盖如茵，蓝铃花、金色菊遍地盛开。紫红的枫树杂在松树丛中分外媚人。下到谷底，山村金黄，打谷场上晒着金子般喜人的新谷草堆，箩筐里盛着白干香味冲鼻的高粱酒糟。 　　有时真难以看出我们是在打仗。记得有一个外国记者访问中国后马上写过一些血淋淋的报道。有两个记者独出心裁的报道“敌后”老是屠杀的场面纯属主观杜撰。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到“敌后”实际看过。不错，当日本的铁蹄经过这个地区大举向武汉推进时，广大地区曾经受过血洗屠杀。但是日本根本没有足够的兵力来占领这个广阔的省份，使三千万人民屈服于他们的屠刀之下。多数县城过去而且现在受到轰炸，许多村庄被洗劫一空，烧光抢光。特别是日军进军首当其冲的一带地区被蹂躏殆尽。尽管敌人专横肆虐，然而全省大部分地区在广西军、新四军、地方游击队和县自卫队的联合攻击下，正在清除敌人的势力。铁路线、公路线、大江大河以及大城市的交通枢纽，迄今不时恶战，争夺激烈。但安徽省市县地方乡村政权已经重新建立，权力及于敌人槃据的城市的城边。日军大的部队除了白天敢于出城外，龟缩城内不敢逾雷池一步，甚至在有些县城里的日军已成瓮中之鳖，待毙之囚了。 　　尽管这样，敌机从头顶上空有时飞过，我们常在树下找个地方藏身等它飞过去并不害怕。有的敌机侦察大的目标盲目投弹，有的飞机是在江北执行运输任务的运输机。 　　广西部队于抗战开始时离开西南老家奔赴各个主要战场，我第一次同广西军队接触，机会难得，急忙赶路。二十一集团军的基地在皖西大别山中。总司令廖磊将军兼任安徽省主席。他所以知名不待言是一个有将才的军事人材，还是一个较开明的行政长官。 　　他治理下许多地方的变化可以看出。在一个青山翠谷里有五所高级中学联合新修的竹篱茅屋校舍。坐落所在，便于疏散迁移的三所高中，注册学生人数将近一万五千。敌人逼近武汉时有一万七千学生和五百教职员及其家属流亡西迁。其余学生，留在敌后从事抗日救亡工作，参加军民游击队，现在有的复学读书。我在江南的泾县附近参观过这样的一所高中，在皖北还另有一所。有的学生毕业后参加高考到内地去进大专院校，大多数学生留在当地从事县政乡村建设工作。 　　我在有一万人口的苗沄庄镇对皖省当局推行的保甲制度进行简略研究。我们在街头遇见三个女学生两个男学生。他们刚从省会新成立的军政训练团受训回来。三个女学生有两个是镇立国民小学的教员，一个是附近村子里区小的教员，也是区长。两个男学生负责地方乡自卫队的军事政治训练，自卫队由五十名脱产农民和三十名后备队员组成。秋收以后这两个青年将开始集训镇上的一千名镇自卫队员。镇长和一个三十来岁的知识分子，晚上来看我并说明他们推行的保甲制度。 　　这种保甲制度曾引起过激烈的论战，有严厉批评反对的，有盲目赞成拥护的。国民党政府前些年里推行保甲制度，作为围剿工农红军的强有力的工具，凭借这种反动的“一家隐藏共产党十家甚至百家连环保的作法”打内战。而广西省的保甲制度却成为县政乡村自治的民主制度，尽管一切行政官员的任命是指定的不是选举的。广西部队来到安徽、桂系军长主持皖政，保甲制度开始推行。赞成保甲制度的人们说下级官吏经过选举，最后县市以上官吏普选产生，但是国民党政府总是这样那样借口拖延实行民主。 　　几天后我们到达大别山脉最高峰下的流波潼镇。镇墙高固。驻有二十一集团军炮兵训练营留守。敌机经常轰炸，居民死亡甚众，敌特化装成商人、难民混入镇内。墙上贴满打倒汉奸汪精卫等卖国贼的标语，还有一些标语表明我们已经显然离开了新四军的防地进入另外一个政治思想完全不同的王国。那些标语口写并不反动，到处张贴：“有钱出饯，有力出力。”“优待抗日家庭”，“孙总理的三民主义是抗战救国民族复兴的最高纲领”，“拥护民众教育，扫除文盲”。等等等等。 　　这一带地区曾是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老红军根据地，在敌后随军访问刚离开的这支军队，就是当年守卫这个地区的老红军。过去的遗迹直到镇边一路犹存。城门口的卫兵对护送我的新四军警卫人员亲如兄弟，但一看我这个蓝眼睛高鼻子的人走过，就大吃一惊，大喊“护照!”我拿出了我的护照公函，卫兵向我们的队长开始用奇怪的土话谈开了，双方对话每一句重复多遍。可真费劲。队长说我是一个中国的美国朋友，一群士兵围上来，七嘴八舌谈起世界大事来了，我听出他们纷纷议论一个给鬼子出售卡车武器的国家的人是否享有进入流波潼镇的权利。 　　我们的队长替我说话，出售卡车武器给鬼子完全同我无关，那是爱钱如命一无所知的美国“商人资本家”干的事。最后他们让我们通过，我们进门时，一个士兵对街上的士兵大喊洋人来了，消息一下传遍全镇。我们在一个小客栈下榻，这时出现了一个青年军官，他行了一鞠躬礼，然后索看护照，完了后对我作出保证说我是最受欢迎的客人。他的服装笔挺，办事敏捷，气宇不凡，吐辞清晰，回顾我的警卫人员衣服破旧，但他们却昂首挺胸，神气严肃。有的单衣上的纽扣早就掉了，有的打摆子腿脚流脓，一个战士肺病到了晚期，硬坚持护送跟我同行。他们几个月前发过五角钱的津贴费，以后没有领过半文钱。途中我给他们每人买了一双鞋，每天晚上我还给他们看病。 　　对比周围那些矮小结实身强力壮的广西士兵，我有了许多思考的材料。广西部队有纪律，管理好，害疟疾病的人无疑是有的，但我检查他们可没有沙眼、疥癣。我很快打听到这个部队打破传统，无论冬夏天天洗澡，同美国印第安人某些习惯相同。有许多越南人，印度支那的混血儿；个子矮小，样子吓人。他们的队伍走在流波潼街上整齐一致，步枪、机枪换肩，子弹带佩刀锵锵动作整齐。唱着抗日军歌真是激昂慷慨，我以为他们即将奔赴战场冲锋杀敌。我不禁肃然起敬问身边的广西军官“他们可是出征么?”“不，他们去看电影。”军官回答。由于国民党政府电影教育部门给部队每季度分派一部新的影片来，部队可以跟上时代了!他说。 　　影片里面设计大炮的场面倒是壮观，多年以来美国电影和中国一类复制影片使我完全失望，无法得到一个抒发愁怀的机会。如今我领悟到我要是背扛机枪、拉大炮，一定会去影院消磨光阴，饱尝香艳影片。 　　尽管这样，那天晚上我并没有去看电影，那一天我们走了七十里(合二十三英里)路。我们牵着一匹老马，赶着一匹兔子般大的小骡子，在崎岖狭隘的山路上走着，牲口经常卧倒在地，我们一前一后把它赶起来，重新放好行李，马是属于部队的，警卫员不敢把它扔掉，尽管它气息奄奄无甚用处了，骑在它背上象陷入无底深渊，四蹄打颤摇摇欲倒。 　　吃罢饭后，我拖着沉重的步子，拿了一支蜡烛，倒在木板床上，外面更夫敲打梆锣，告诉三更五更。尽管疲惫不堪但总是失眠睡不着。从外面那些广西蛮子想到武汉的书斋，朋友以及天外世界。 　　第二天下午，我们翻上天堂山口。西北两面一个东西狭长南北宽阔的山谷，景物极其壮丽，山下的史河从东北蜿蜒流过，河水蓝天青青一色，闪闪耀眼。那就是我们此行访问的目的地。山峦起伏高峰入云的大别山脉就在眼前，我们必须翻爬那些盘旋山头的羊肠小道。夕阳西下，到了安徽战时省会立煌①的广阔深谷。二十一集团军军部设在附近村子里，村边有许多新盖的竹篱茅舍。一队队穿黑布制服的男女走过平整过的操场，场前大门上挂着“安徽学生军”校牌， 　　两个穿军装的姑娘沿街急忙赶来，掉头回顾，然后停足问我是谁。她们听了坚决要我到校部去。姑娘们引我走进一个简单的小小办公室，姑娘们向我介绍她们的校长麻齐英中将。 　　麻齐英中将是美国西点学校一九二四级毕业生。学成回国在本省广西创办一所陆军军官训练学校。现在是安徽省学生军训练总监。学生军有五百男生一百女生和一千名军事轮训学员。前者为高中学生，后者受训后担任县武装都民团团长，地方游击队司令。麻还兼任省长廖磊的特别顾问。在省内并享有进步青年领袖人物之一的盛名。后来我才知道他出身子香港豪富的望族之家，强调学军一度过着最豪华的奢侈生活。他告诉我，他设宴款待过西班牙国王加冕皇太子，这次豪华宴会一连十个小时，吃了七百道菜。 　　然而，抗战爆发以来他就上了前线，他说的完全是英语，只不过是广东官话而已，一个女学生是他的未婚妻，会说官话，也会几句英语充当我们之间的翻译。 　　一踏进立煌谷我就观察到这儿是一个是非之地，这儿是一个新旧斗争激烈玩弄政治阴谋的世界。麻齐英马上告诉我，曾是上海银行家我的老朋友章乃抬在这里等了我两个月，终于被排挤走了。“这么说来章乃器是被撵走了!”我直率地问麻。“不错，他太老实太进步了。二陈集团也不欢迎您来，但省长和我们欢迎您来访。”他同样直率地回答我。 　　章乃器是战前上海民主运动爱国领袖人物之一，被国民党政府以“危害民国罪”莫须有罪名逮捕坐牢的七君子之一。他出狱后抗战爆发，到民主气氛较浓的广西省。一九三八年广西将领主持安徽省政时任命他为财政委员。我到立煌前不久，“二陈CC集团”夺取了安徽党务大权，章乃器成了他们的第一个受害者，他被排挤撵下了台。重庆任命的一个新财政委员带了一批随从接替他的位置。麻齐英中将也是“二陈CC集团”的眼中钉，经常受到攻击。 　　我刚刚坐下不久还没歇一口气，麻中将就召集学生军集合，五分钟后我就站在大礼堂的讲台上，面对着几百个鼓掌欢迎的学生听麻将军宣布：“现在，特请史沫特莱女士向大家作第二次世界大战与中国抗战的关系的报告。” 　　我们这天走了九十多里路，我真劳累，也无可推辞。我说，第二次世界大战打响了反法西斯主义的战争。一个半小时后我躺在稻草铺的架子床上，由于过累，饭也不吃就睡了，但是一连串的印象在脑海翻腾。我们的护送队长因旅栈房价一晚五角还不供饭吃而非常恼火。……麻将军送我一听上海香烟，立煌县市价要十元。……他说省长的座车，省内唯一的一部汽车明天送我去立煌省会，五加仑汽油要三十块钱……。 　　① 立煌，安徽省金寨县。——译注 　　 史沫特莱文集（1）/（美）艾格尼丝·史沫特莱著；袁文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8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