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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艾格尼丝·史沫特莱;袁文等

  在但维尔城,海伦和我坐在我的房间里。山姆的孩子靠在她怀里睡着了。他好象一只偶尔落在那里的蜜蜂一样纠缠在她那件绸衬衫的绉褶里。一只肥肥的小手插在衬衫领口里,一只小脚完全不见了。刚才不一会儿,海伦还象跟大人说话似地跟他说话,他那一板正经的神气引得海伦把眼泪都笑了出来。我望着她,不由得想起了山姆,山姆曾经跟踪着她和汤尼到但维尔来,但是始终没有能劝服海伦离开汤尼嫁给他,其中的原因是——海伦曾经说过——当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结了婚,自己不能再谋生的时候,男人便要开始追究她的过去了。
  我虽然年轻,可是海伦很需要身边有个亲人,所以我来了她很高兴。她告诉我:她曾经竭力设法挣钱维持她自己和汤尼两人的生活,然而钱总是不很够。“而且我还要想办法给你母亲送点东西去,你们这几个孩子也需要衣裳,”她这样说——好象这是她的无可推卸的责任。后来她病了,住在医院里,汤尼又爱上了一个没有病的女人,再也没有露面。
  现在睡在她怀里的这个孩子,几乎可以说是她的一个早已绝灭了的愿望的实现。她愿意永远把他带在身边,她一想到他,就禁不住心花怒放。据说世界上象海伦这样的人都是硬心肠,不希望有儿女。我这个姨母海伦却不是这样。我很为她骄傲。在我看来,她的职业和任何已婚的妇女的职业一样高尚——她赖以为生的手段和她们并没有两样,不过她生活得更好,有更多的权利来支配她自己的身体和灵魂罢了。哪一个男人也不敢虐待她,虽然说汤尼曾经象打老婆一样的打过她一次。倘若有个男人对她说“把我买给你的衣服还我!”她可以把他赶出门去——这是哪一个妻子都做不到的;倘若有个男人打她,她可以叫警察——这也是哪一个妻子都做不到的。她没有义务要服从哪一个男人。从这种种情况看来,我认为海伦是个端庄自重的人。这样的生活毋宁说要比结婚来得好。但是在我说来——我既不要过这种生活,也不想结婚。
  我们一气谈了好几个钟头。她不懂我为什么和父亲只说了三句话,就那么干脆地抱起孩子出走。我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于是只好勉强找些不成理由的理由来解释,她听着,没有说什么,可是也不怎么相信。我随口说道,我以后会回去的——说的时候感到言不由衷,十分不自然,我内心深知自己是决不会再回去的了。烦躁、不安、怨愤一齐涌上我的心头,使我的态度和言辞都显得很生硬。只有妇女和弱者才需要别人的爱,才需要别人来体贴她,来为她尽义务,这些我都不要。
  “那么碧儿崔丽斯和那两个男孩呢?”她问道。
  我解释道,碧儿崔丽斯原已决定到新墨西哥州一个牧场人家去,这样一来她更可以早一点去了——她现在已经到了那里。至于乔治和丹,他们都给父亲带到俄克拉荷马州西部去了,将在那个平原上长大成人,象书本上所说的那样——进入“成人期”。谈到这里,我们两个人都静坐着不再作声,我们都想到了那儿的两个坟墓。她或许还想到了住在那所荒凉的小屋里的山姆。我接着说道,父亲也要到那里去,会和山姆住在一块儿——仿佛这样就能减轻谁的痛苦似的。
  我们长久地凝望着窗户对面那幢房子的黯淡无光的屋面。生活真是奇怪。我不了解为什么有些事情偏偏这样,另外一些事情又偏偏不这样。例如,我们为什么老是这样穷?我讨厌一切,我最恨自己是个女人;我恨海伦,她的沉默使我感到自己有罪;我恨我的兄弟和妹妹,因为他们的生存给我加上了一种我不愿意担负的责任,我更恨我的父亲和母亲,我并不曾要求,他们却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呢!
  这时,我开始有了一种日后保持了许多年的想法——我在意识的记忆之上拉上了一重幕帷,根本不去想我还有一个家。我辩解道,他们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们和任何别的人有什么不同?但是……乔治的眼睛正在望着我,眼光里充满了信赖……没有我,他怎么办呢……他那柔弱的小手一向是搁在我手中的呀!
  “你打算怎么办呢?”海伦已经是第二次提出这个问题了。
  “我想去学习。”
  “学习!学什么呢?”
  “我不知道……只是要学习。”
  对于我们两人,“学习”是一种不可捉摸的奢侈品——一种我们不能理解的东西;“学习”仿佛是一种与不务正业终日读书紧相关连的事。只有富家的女孩,或是特别娇弱什么事也干不了的女孩,才能沉湎于这样一种逸乐之中;别人要是去“学习”,只会因为浪费了光阴而“挨耳光”。我以前曾见到一个受过教育的男子,可是他有肺病。罗柏德·韩溥栋也是受过教育的,他也许有钱也许有病,也许有其他什么缘故。
  “你应该去学一种能够使你挣钱谋生的学问,”海伦发表她的意见。“我的钱足够帮助你一个时期——但是不能很久。”
  我们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我应该去学速记。于是第二天我便到但维尔城南方一个小市镇去学习这一门技术。海伦不赞成我在城里学。
  这几个月的学习生活是我所熬过的日子中最悲惨的了。当我在女同学面前走过的时候,她们总是彼此相视而笑,叽叽咕咕的议论我。我的举止粗野不大方。我说话不文雅——她们也许就是笑我这些。说不定她们是笑我的服装……海伦给我的整洁的外套,我穿着觉得很不习惯,因此仍旧换上了我原来的舒适的衬衫,还挂了一条领带。
  从学校里回到但维尔城海伦那里,就好象从黑暗的地方走进了光明的世界一样,但是海伦却闷闷不乐。原来山姆上星期到这儿来,把他的孩子带走了。她不愿意谈起山姆。我好容易才一点点地把这件悽惨的事弄清楚;她对山姆说她愿意抚养这个孩子,等他长大,就及时送他去上学读书。他拒绝了,并且对于她的生活方式说了许多难堪的话——可是,正说到一半时,他猝然掉转头去,手臂靠在墙上,把脸埋在手掌里。他又向她求婚,她依旧没有答应。自从他把孩子抱走以后,她的怀里总觉得少了一样东西,有时候她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泪流满面。她又说不知道以后怎样来挨过这种凄凉寂寞,这时候,她的声音都喑哑了。
  这些日子我虽然不和她住在一间房间里,我却常和她在一起。她跟别人打电话时,并不避我,间或也有一个男人来和我们一块儿吃午饭。她把其中一个介绍给我——一个灰白胡鬚、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老年人;他是一家杂志的编辑主任,愿意雇我到他的办公室去做事。我于是开始工作了。我一面打字一面梦想——和往常一样的想入非非——我梦想能够积些钱,能够给我的兄弟和碧儿崔丽斯送些衣裳去。我梦想这位和善的老编辑主任会把我当女儿看待,帮助我上学。有一天,他叫我下班后多耽搁一下,稍加一会儿班,我感到非常得意,因为他居然挑中了我,而没有选择那些技术熟练的打字员。
  我把工作做完,隔着写字台给他送了过去,他却指着一张靠墙的长沙发说:“请……请……请坐!”我微微感到有点不对,但是他是我的上司,又是个受过教育、上了年岁的人,大概不致有什么。接着,他不声不响地拿起一本照像册在我旁边坐下。我看了看那些照片;眼光有些缭乱了……也许是我自己多心……他是一个和善的老人,又受过教育。可是当他偷偷地伸过一只象蛇一样的手臂来抱住我的时候一切都混乱了——照片、手臂、打字机,一切都乱成一团。
  我用力把手臂伸了一下……手臂依旧相当强壮,而且我动起手来也还不太文明,不太象一个高贵的妇女。他虽然受过许多教育并且是个杂志编辑,可实在是个软弱无用的家伙!我又羞、又怕,惊惶失措地跑到门口,回转头来望了一眼。那老头儿扎手舞足地躺在长沙发上,颈子上雪白的硬领撕破了……对,他脖子上有一块青紫的瘢痕……我一定咬了他。真奇怪,一个人的尊严,竟会和硬领一块儿消失,人肉用牙齿咬起来,竟会给人一种橡皮的感觉……
  这位棕色的主笔可就不同了。他不仅交东西给我打字,并且一天到晚都是兴致勃勃的,使我不禁想起大个子柏克来。有两次,他还叫我站在挂在办公室一角的一张印第安毯子前面,给我照像。
  “表情要庄严些!”他命令道。“心里想着上帝!天呀——这算什么表情啊!要装作为我的杂志写一篇小说的神气。现在再来一次……把那几绺头发披在肩膀上……这样很好……望着我……做梦似的……做……做梦似的……就好比我是你的情人……好,一,二,三!”
  他是一个生气勃勃的人,也是海伦的朋友。海伦听到另外那人的事以后,便去和这位棕色的主笔商量。这位先生两手插在衣袋里站在那儿,仔细地上下打量我。他的微笑显得很亲切很可靠。
  “你让我试一试罢,”我请求道,“我不能快打,但是我可以学。”
  “打不快,”他改正我的语法。
  “打不快,”我跟着他重说一遍。
  他的眼睛是棕色的,眼珠里常常含着一种即将爆发的嘲笑,尤其是当我极其正经的时候,或者当我对他说我这一生打算做些什么事的时候。假如他干脆笑出来,让我也笑一笑,那或许还更好一点。但是他不。他老穿棕色的衣裳,领带和鞋子也是棕色的,他的头发也是棕色的。
  “我看见你的时候,禁不住常常想到鸡毛掸子,”有一天我对他说。
  “那你就别看我,看打字机好了,”他回答。
  几个星期以后,我们变成真正的朋友了。他带我出去吃午饭,我们驾着他的汽车,随意到各处去游览。有几次我请他去看电影,他一面看一面呵呵呵的笑。他是我那时唯一的朋友,因为晚上海伦往往不肯见我。连罗柏德·韩溥栋也不再送书来,他的父亲去世了,他已经离开学校去做事。我便没有什么可以阅读可以学习的了;晚上我一个人在家,坐在我那间小房间里,只好用眼睛去描那壁纸上的图案,直到我忍不住要大喊起来;于是我走出门去,走到灯光辉煌的大街上,看看商店的橱窗,望望熙熙攘攘流水一般的行人。
  我和棕色主笔的友谊把这一切都改变了。他怂恿我替他的杂志写了一篇短文,他自己给我改,改到后来,连一行原文都不剩了,可是还用我的名义发表。他的女儿到他办公室来过一次,可是他并没有介绍我们认识,我知道她还没有做事,是个大学生。
  “喂,怎么啦,”女儿走了之后,他问我。
  “为什么你不把我介绍给你女儿?你为什么不带我到你家里去?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还不好够吗?”
  “我还不够好吗,”他改正我的话。
  “我还不够好吗,”我重复了一遍。
  他接着给我解释。他说他的女儿在别的城里上大学,是个势利眼。他跟他太太不和……他们甚至不交谈……他不能带我到他家里去。
  “哦,既然这样,你当初为什么不说呢?”
  他手下还有许多办事的人……征求订户和招登广告,他们把这叫做“外勤”。他们对我说,为了五块钱一星期,竟肯闷坐在办公室里,真是太傻了。做“外勤”不但一样赚钱,还可以长见识。
  “跟我来,姑娘,”其中有一个人说,“我带你去见见世面。”
  我提出要做“外勤”,这位棕色的主笔蹙了蹙眉头。他说我应该老老实实坐在写字台后面,不要去听那些人的废话。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我的机会要好得多。
  “你所想的见识世面,和他们所谓的见识世面,不是一回事。”他补充说。
  有一天黄昏,他带我驾着他的车子出城去。空气好象人的思想一般迅疾无声地拂过我们的双颊,天空出现了灿烂的星光。我们在一条山路上停下来了望城里远远的若隐若现的灯光。我猛一回头,发现他正把眼光牢牢地钉在我的脸上。
  “喂。我又怎么啦?”我笑道。
  他迫不及待地发动车子,溜下山坡,朝城里驶去。他把车子开到一家有名的豪华的大酒馆门口。当我们走上那铺着厚厚的地毯的楼梯时,我感到自己十分渺小无足轻重……花砖地和大理石桌面的小酒店,对于我要更合适些。
  我们走进一间只摆着一张饭桌的房间;屋角里有一张长沙发,我现在对任何一张长沙发都不放心,对于这一张也不例外。屋里后墙上有一扇半开的门……或许是通到饭厅里去的。我偷看了一眼——原来是个盥洗间。通向过道的门轻轻地动了一下,一个侍者走进来。他板着一副神秘的面孔记下棕色主笔点的菜。他背对着我,很快地把刀叉摆好,又背对着我走出门去,轻轻地把门关上。我心里感到一阵不安又有点羞又有点怕。是的,我对棕色的主笔承认我怕这地方……嗯,怕这周围的一切……是的,或许我是个小傻瓜,但是我想回家去。
  他对于这事倒很坦白,当然,他是一位绅士;他不知道我不喜欢他——我对于各种事情都有一种错误的见解,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我应当知道,他愿意做一个真正的朋友,随便什么事他都同意,这就是说假如我愿意的话他可以帮助我去读书。就是进大学罢,是的,也可以,只要我想……说实话,他认为我将来还能够替他的杂志写文章哩。哦……他真是一片好心,是吗?那么我又为什么要怕恋爱……是的,怕恋爱?他的声音就象他的上衣一样轻软,痒酥酥的。那么……也许我是怕生小孩,我不用担心!他真是细致周到,他很爱我很爱我……也许他是个老傻瓜,为了我疯狂,但事实就是如此。他不是那样吗?那么我怕的是什么呢。哦……我怕……我怕……性……性本身?呣!呣……呣!他低声笑了笑。简直是胡闹——这种事就好比吞一粒药丸而已!难道我没有被爱的欲望吗?他用手掌托着我的下颔,温柔地送到他自己的面前。
  “唉!为什么要哭呢——我没有想到你还这样孩子气!”他惊诧地住了口,伸过一只胳膊来抱住我,让我的脸紧贴在他肩膀上。
  “算了,算了!”他的声音有点不高兴了。“别哭了。我很抱歉。算了罢,我们仍旧是朋友,以后再说罢。”
  我们默默无言地走下楼梯,我的脸上火辣辣的,连头都不敢抬。我不恨他,也不讨厌他。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声音现在变得这样没有感情。我不过是个女人罢了?我多么恨这件事……我用心里的全副力量恨它。我恨我自己……,我心里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可是我还到这里来……天上的星星以及在山上他对我的长久的凝视,早已经对我做了警告。然而我还是来了!
  我和风,和不可知的未来又结成了伴侣。棕色的主笔企图劝阻我,海伦也想来劝阻我。但是我所渴望的东西不在这儿。棕色的主笔表示反对说:“马路上的工作’对妇女是不适当的,‘外勤’不是妇女的工作——”这正是我为什么非离开这里不可的理由。他终于勉强答应了我,推广部主任给我拿来一捆杂志和一盒廉价的自来水笔——免费赠送每一定户一支。
  “这是我特别帮你的忙,对任何别人,我都不干的。”最后,他对我说道,一边拿出一个信封塞在我手里,我把信封打开,里面装的是一张本州境内一切火车上通用的免票。这张车票不但去的时候有效,回程的时候也有效,他这是希望我会回心转意回到这里来哟!他轻轻地温柔地用手托着我的下巴,依依不舍地吻我,似乎希望在这最后的一刹那间唤醒我的感情……他贴着我的耳朵柔声说:“这是一点给你作纪念,要你回来的意思!”我掉过身来拔腿跑到外面街上,狠命地摇头,竭力去思索别的事情。
  我不停的往前走,一镇又一镇,到处去征求订户。起初,我踏上私人住宅的台阶,朝来开门的妇女装出笑脸。她们听了我的话,不是用力迎面把门关上,便是瞪着惊讶的眼睛,不着边际地和我扯上一阵。
  当我望见一排整齐雅致的住宅或者当我朝着其中某一幢房子走去的时候,我的心里就不禁畏缩起来;逐渐地,我开始去访问那些只会遇见男人的办事处。许多男人都很友善地接待我,即使不订杂志,他们也不会对我个人表示敌意。许多人都说他们没有兴趣——可是瞧我的份上,可以稍微看一看。他们把笔拿在手心里反来复去的看,我要是为这笔说两句好话,他们便格格地笑起来。他们最后还是订了我的杂志,并且介绍我到别的朋友那里去;有时给我一张名片或一封介绍信,有时只告诉我一个地址,我便这样从一个办事处被介绍到另一个办事处。许多人订了杂志,却叫我自己把笔留下给他写一封美妙温柔的信。我一走到男人面前,就感到一种以前从来没有尝到过的信心和能力,象是有谁在对我说:“这里是你的世界!”我再也不到私人住宅去了,我一想到那些有钱人家的妇女就浑身打哆嗦。我没有把积蓄下来的钱存进银行,却装在一个信封里,用别针扣在衬衫里。晚上我穿着衬衫睡觉,枕头底下总压着一把手枪,或者我随身带的那一柄短剑。
  纯粹由于好奇心的驱使,我在特里尼达下了车……我度过童年生活的地方。这是一个东方刚发白的清晨。我慢慢地朝商务街上一家小旅馆走去;等一会儿我还要到铁道外边去,让我的老朋友看看一个事业上有成就的女子是怎么样的,街上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我快要走到那家酒店门前时,忽然从门里踉踉跄跄地跑出一个人来,蹒跚地走在我前面的街道上。我一面看着他,一面想起几年以前我父亲就经常在这家酒店里进进出出,谢天谢地,我父亲现在已经到了俄克拉荷马,和任何酒店都已经绝了交。街对面不远就是那所我曾进去过三次的红砖教堂……现在看来一点也不庄严……至少在我这样一个见闻广博的人看来算不了什么!甚至可以说渺小得可怜。
  我前面的那人继续蹒跚地往前走。他那圆圆的伛偻的肩膀看起来非常眼熟。不过所有的工人都是这个模样。这人身上穿着一件黑背心、一件肮脏不堪的蓝衬衫,没穿上衣。满带灰尘的工裤上油迹斑斑。头上歪戴一顶灰色的捏得凹凹凸凸的大帽子,遮住了一只眼睛。我加快脚步赶上去,一面注视着他。我愈走愈近……我看见……他指手划脚地……象在和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我的心跳得很厉害,我自己都能听见跳动的声音。我很不想去弄清楚这人是谁,但是我忍不住把步了更放快一点,直到我和他并肩走在一起。他的头低垂着,失神的醉眼紧紧盯着脚下的路面……嘴角上淌着烟草汁!
  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刻。这人正是我的父亲。我们默默地并肩往前走,他仍旧低着头,没有看见我。他嘴里喃喃地诅咒着,手还在空中挥舞。我们面前是那条灰色的弯弯曲曲的街道,再往前去是那光秃秃的山岗。走到一个转角上,他抬起头来,这才看见我。他停下来,把身子在墙上靠了一会儿。
  “你到哪里去?”
  “丹和乔治在哪里?”我拉下来遮在记忆上那种厚厚的幕帷现在又被揭开了。他用衣袖抹了抹嘴唇,重新往前走。我走在他旁边。
  “丹和乔治在哪里?”
  “在这里!跟我在一起!”
  我们拐了一个弯,走进一条陋巷,在一所破旧不堪的楼房里,爬上了一道摇摇欲堕的扶梯。他爬上一层楼,两层楼,再爬上第三层楼,最后,又爬上一条狭窄的梯子,来到一间单间阁楼。他推开门,走了进去。我四周望了一眼;这间屋子很小,也曾用一种说不出来的颜色粉刷过,但是现在早已脱落得斑斑驳驳,就象一只掉毛的癞皮狗一样。粗糙的地板上什么也没有铺,地板缝里塞满了经年累月积聚下来的灰尘。屋里有张椅子。乔治正站在那儿,脚踩在椅子上,想起一双我父亲穿破了的旧鞋子套在自己的小脚上。他穿着一条薄薄的褪色的蓝工裤和一件洗破了的衬衫,没有穿上衣。丹站在他旁边看,他的上身隐藏在我父亲的一件肮脏的有颜色的上衣里,……衣袖几乎拖到地板上。两个男孩都蓬头散发、肮脏不堪。他们抬起头来,看见了父亲背后的我,都呆呆地站在那儿瞪着我,看我究竟打算怎么办。
  我的目光停在那双旧靴子和那件旧上衣上,我的心在抵抗着一种不能忍受的痛苦,坚强的意志和对于一切事情的憎恨帮助我战胜了这种痛苦,我转过身来朝着我父亲:
  “我以为你已经带他们到俄克拉荷马去了!”
  乔治的声音回答道:“我们下星期就去!”……他,他的瘦小的手一向都靠在我的心坎上……他竟然也站在父亲一边来反对我。我变成一个外人了。
  我们都站着,不说话……没有什么话可说……我们四个人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乔治用疑虑的眼光看着我;丹的嘴唇在哆嗦。我把眼光顺着地板上的裂痕瞧,我尽力克制我的感情。我只相信金钱,再也不相信所谓爱或柔情了。爱和柔情只会带来痛苦、愁闷和失败。我不能让感情把我象别人一样毁灭掉!我只愿意用金钱来说话,用冷冰冰的金钱。目前我就很有力量——因为我有八十多块钱缝在衬衫底下信封里……这是一注可惊的数目!
  这一天还没有过去,我衬衫底下信封里的钱就只剩下不到十元了……其余的那些钱都用来替我的兄弟买了冬衣。就这样,我想用金钱来赎回我负罪的良心。我不能也不愿意用爱与关切来赎回自己的良心。我想在特立尼达征求一些订户把这笔钱照数补上。但是当我这样去做的时候,我却感觉缺乏一种力量——我怎么也达不到目的。男人们对我并不另眼看待。他们没有兴趣,而我也失去了那种可以说服人的力量。我打不起精神去劝说他们订我的杂志。我把乔治和丹留在门外,他们就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的等候。这时,乔治和丹的眼光中带着一种表情,仿佛他们已经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给我了……他们爱我、信任我……我的理智与那想占上风的爱的感情搏斗着。我在那里的几天中,父亲没有再喝醉,而且还竭力把自己收拾得清洁一点;他的眼光里也有了信心……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复去不能入睡,我对自己说妇女都是弱者,都是傻子,女人都结婚,生养一大堆儿女,都要让男人随意指使她。我不能做女人……我不愿意。我要去挣钱,钱,钱,我要用金钱来说话。这并不需要很久,因为前一阵我就挣得不少。由于某种原因,我在特立尼达是失败了——但是只要再往前……
  我就这样尽力压制住内心叫我不要离开他们的感情,又一次离开了他们。我对自己说,我会回来的,心里明明知道我是永远不回来的了,但是却不敢正视这个不能变更的事实。我的理智象一条链子拉着一只狗一样,把我拉上了火车的阶梯。我回过头来,看了看他们两人的面孔……多么消瘦多么凄凉……他们的脸上是疑问、是信任、是盼望……乔治和丹手拉手地站着,嘴唇在发抖。
  那时天刚亮,我心里感到在什么地方有一只雄鸡在喔喔地啼着……一声……两声……三声。
  一块黑色的幕帷轻轻盖下来,从我记忆中抹去了那些心爱的面孔。我爱他们爱得这样深,甚至忘记了他们……除非是夜半梦醒,这些梦把我愈送愈远,我自己也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我也往往并不关心。但是幕帷是很厚的,我把自己这种铁石心肠称为有原则。我筑起堡垒来保卫自己,抵御那威胁妇女自由的爱与柔情;那时我还不知道人们所以要筑起堡垒来,原只是因为那地方有弱点。
  我走在得克萨斯州的平原上,偶尔在我面前会升起一种幻象来……一片片宽宽的水塘,水塘边上长着一株株棕榈树。我走过许多垦殖区,挣的钱刚够给我买面包。我的免票现在已经失效了,坐车要化钱买票。以前剩下的钱连维持一日三餐都不够。我仍然只去找男人打交道,我怕去见那些狠心的女人。有一位黑眼睛的戴一顶灰色的大毡帽的高个子牧人邀请我到他牧场上去居住——他并不是向我求婚;他很有礼貌地提出这个邀请,也同样有礼貌地接受了我的拒绝。然后,他就愁眉不展地倚在自己的位子上,凝视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他过的是一种地狱般的生活。
  有一次,在一个小镇上,我借宿在一家廉价的客栈里;晚上,客栈的老板闯进我的房间,说要和我一同过夜。我的拒绝伤了他的自尊心,他命令我立即离开他的客店。这市镇上仅有一家旅馆——而且是一家很贵的旅馆。我只得在候车室的板凳上睡了一夜,翻来复去,浑身酸痛。
  又一次,我因为换车,不得不在一个偏僻的市镇上过夜,小旅馆里那个细皮白肉的账房对我微微一笑。我单身一个人,又饿又倦。早上三点钟的时候,我忽然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惊醒了;门上的锁原来已经坏了,我只得拿一张椅子顶在把手下面。我赶紧把灯点上,看见那把椅子吱吱嘎嘎地向后移动,账房正从门里挤进来,他急急地把门在背后关上。我直觉地把手塞到枕头底下,握住我那柄短剑的凉冰冰的贝壳做的柄。
  “我来请问你想不想喝点威士忌酒。”他假笑了一声,好象我和他是多年的老朋友似的望着我,我颤颤悚悚地退到床后开着的窗户前面,握着短剑的手放在背后。恐惧涌上我的心头,梗塞了我的咽喉。
  这账房堆着满面讨厌的笑容,朝我慢慢走来。我浑身发抖,头昏身软。他离我只隔一臂远了,再不动手,过一会儿我就要昏倒了——我于是赶快用尽平生的力量,一头冲出去不顾一切地乱刺,象是没有刺中,但是我再定眼一望,却又不然;短剑把他的衬衫袖子撕了一个大口子,从肩膀直到手腕上……我失神地望着手里的短剑,看见剑锋上有一丝淡淡的血迹。
  这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脸色象死人一般苍白。
  “你这该死的婊子,”他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苍白的面孔在我眼睛里晃动,我听见他说话,又把冰冷的手指紧紧捏住短剑举起来。他大吃一惊,急忙退到门边,隐没在黑暗的过道里。
  我踉踉跄跄地走到梳洗台前,往脸上和头发上浇了几捧水;水很冷,我已经在冻得发抖。我气急败坏地披上几件衣裳,根本顾不上扣纽扣结带子。然后我用皮带把枪紧紧绑在身上,盖在大衣底下,从黑暗的过道里摸索着走下那吱吱轧轧的楼梯。我的提包撞在墙角上,我急忙站住,一动不动的在黑暗中静待。没有引起别的声音。我蹑手蹑脚谨慎地摸索前进,一步一步慢慢地象小偷一样走下了楼梯。账房坐的那个角落里,暗淡的灯光照在写字桌上……那里没有人!
  我冲进茫茫的黑夜里。黑暗朦胧中隐隐现出一列列货车的轮廓,后面衬托着车站里的灯光。我跨过一道道铁轨,蹒蹒跚跚地朝着灯光的方向走去,我的声音惊动了一位老站长,他跑出来,用惊诧的眼光打量我:
  “喂,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我……是不是有一班车快到了?”
  “到新墨西哥去的车一个小时以后到达,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车,你是等这一次车吗?”
  “是的……还有其他车子,到别的地方去的吗?”
  “哎哎!你难道不知道你自己要到什么地方去吗?……开往大拉斯的第七次车明天上午八点钟到。”
  我要到大拉斯去……那是一个大城……在那里我能赚到钱。但是要等到早上八点钟……假如那账房叫警察来抓我怎么办!这些人都是一群狼……如果我连自己是谁都说不清,我又怎样向他们解释我要到什么地方去,以及为什么要到那里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老站长满脸狐疑地站在那里望着我……他也是属于狼群里的一个。
  “我……我……不知道开往新墨西哥去的车还有那么多时候才到站……我没有表也没有钟。”
  他脸上的怀疑消失了。“是的,你是太早了一点……不妨进来坐在火炉旁边……我办公室里有一张摇椅。”
  我倒在椅子里合上眼睛,尽力镇定心神。但是我的思潮不断奔腾起伏……我究竟要到哪里去呢?我的天呀,……在新墨西哥除了一片荒凉以外还能找到什么呢?
  这是一个小镇,却有着一个很响亮的名字——卡尔斯巴得。火车上的报贩说起这个小镇就眉飞色舞,因为这镇上有一家旅馆,房价贵得他做梦也想不到,住客都是到这里来治病的人们。这是新墨西哥平原上一个很有生气的小镇。我在火车站附近一家两层楼的旅馆里租了一个房间,开始到私人住家去征求订户。我简直鼓不起勇气再去登上这些整洁的小平房的台阶,当我走下这些台阶的时候,心里总是充满了屈辱。我在那家昂贵的旅馆门前转来转去,无论如何鼓不起勇气走进去向里面的客人推销杂志。我的钱已经用完了,镇上唯一的饭馆里的人对我说,他们既不需要临时工也不能容许我欠账。
  我用最后的两分钱给海伦写了封信要钱——只要够到阿里桑那一个煤矿上去的路费就行了,大个子柏克在那里做工,我一定能找到工作。因为我还在但维尔城的时候他就写过信来说,假如我愿意的话,可以到那里当个速记员。四天过去了,我一点东西没有吃,而且在这以前的几星期我都只吃得半饱。我买来的最后一个面包已经吃完;纸包里还剩下一些面包屑,我把手指在一杯水里蘸湿,把面包屑一点一点拈起来吃了下去,然后才无可奈何地把纸包扔掉。接着以后的四五天里我饿得似乎脑子里没有任何思想。……周围的一个字一句话都使我连想到食物。花园墙上垂着一支桃树,树枝结满了累累的绿色的果实。我刚要伸手去摘取果子,从转角那里过来了两个男人。他们在我面前经过,彼此瞟了一眼。其中一个是个瘦瘦的尖脸孔的少年,小旅馆里都传说他是老板娘的相好,他是我每天到邮局去时必须走过的街角上一家酒店里的侍者。
  自从那一次之后,他每天都站在酒店门口等我。
  “你不寂寞吗,小姑娘?”有一天他问道,我连忙跑开了。
  一队西班牙弦乐队,每晚都在广场上奏音乐,一天晚上,他在我身旁一张板凳上坐了下来。
  “夜色很好,是吗?”这侍者问我。
  “是的。”
  “你不寂寞吗?”
  他溜到我这儿,把一只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我赶快从黑暗的街道上跑回去,让他一个人留在夜晚里。我很担心是不是顶撞了他……我怕他和其他的人会看出我没有吃东西……我怕他会告诉老板娘,她就会来向我收房租。
  在这一星期的终了,老板娘果真跑来要房租了。我向她解释,我有一位姨母,我已经写信去向她要钱,我如今正在等这笔钱。她问我,我的职业是什么,我的年龄多大,哼,她不相信我只有十八岁……我那时看起来确实象有三十岁了;况且“白相女人”说的话根本不足以凭信。
  九日九夜过去了,我一点东西都没有吃。我不再觉得饥饿的痛苦难熬……我只是愈来愈虚弱。每日早晨我醒来时都怀疑我是不是还能够站起来,是不是还能够到邮局去走一个来回。“死”仍然不过是一种概念……当我坐在窗前倾听着户外风吹树枝的声音的时候,我也曾想到死,但是死的思想并没有使我的精神沮丧。一种冥冥的命运常常在山穷水尽的时候来援救我,我现在仍然有信心。
  每日早晨我慢慢地在床上坐起来,攀着床柱子立起来,站在镜子前面注视着自己的形象。我好奇地观察着镜中的人影,心想“原来一个人饥饿的时候,就是这样苍白啊?”而且多么老啊!我为了节省洗衣费而穿的那件黑衣裳使我显得更加惨白苍老了。我心里想着那些住在整洁的房子里的悠闲的人们……他们有足够的东西吃。我怕他们——他们认为饥饿或贫穷的人都是可疑的人物,而他们对付这类人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叫警察。
  镇上又来了一个女人,租下了我的房间对过楼梯边头的一间房间。我从门隙缝里看见一个娇小的人影。半夜里,我从睡梦中惊醒,听见一阵跑步声,接着是哭声和喊声。我半醒半睡的听着,过了几分钟,声音沉寂下去了,最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上。第二天早晨镇上已经闹得满城风雨。给我收拾房子的黑人茶房告诉我说,前一天半夜里,对面房间的女人听见有人轻轻地敲门。
  “谁?”她应道。
  “是茶房,”门外的声音回答道。“你要冰水吗?”
  “好的。”
  她把门打开,走进来三个男人,制服了她,把她强奸了。她认出其中一个就是那酒店的侍者,这侍者已经被捕,后来又交保假释,待下次法院开庭时,要以强奸罪受审。他的托词是:他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他和两个朋友到这旅馆去是为了找一个住在那里的“白相女人”!他们实在醉得太厉害了,所以爬到楼梯口上,就敲错了房门!他们以为那是我的房门!他们不知道我是谁……他们仅仅知道是一天晚上“报贩”把我带来的!当我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就回想起火车上那个卖报的孩子,他告诉过我卡尔斯巴得是个大城,同时还表示愿意替我把提包送到旅馆里去。但是从那时以后我就再没有看见过他。
  “你也有被捕的可能,姑娘,”黑人茶房肯定地对我说。
  出事的第二天,我没有到邮局去,固然是因为我太弱了走不动,更主要的是怕到街上去。早晨的时候,老板娘凶狠狠地走进我的房间来,叫我“野鸡”,并且要我在明天清早以前把账付清,离开她的旅馆!我头里轻飘飘的,一站起来,就象要晕倒。她的声音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象是在梦中。我对她说我病了,她说你没有病,你是个下流的“野鸡”。
  她走了。我的心里腾云驾雾似的,几乎感到有点愉快……我的肉体里还感到饥饿。这或许就是死亡……死倒不象我一向所担心的那样痛苦……或许我会睡去然后就不再醒来。
  那天晚上,我没有能走到门边把门锁上。我攀着床柱站起来……镜子里我自己的影子显得异常惨白异常模糊……摇摇晃晃,茫茫一片。窗外树林里的风吹得多么温和,我转过脸来对着窗口。接着我就跌倒了,躺在地板上失去了知觉。第二天早晨黑人茶房进来收拾房间的时候,才发现我。
  黑人茶房从转角上那家酒店里弄来了一点威士忌酒——酒店的侍者跟他一块来了,他们把酒灌进我的喉咙里,于是眼前的一切又都化为一片漆黑,接着又变成许多跳动的影子,在我眼里忽隐忽现。我的脑子好象分裂为二,一个远远地坐在一旁,宁静地带着一种超然的意趣观察着——生命与死亡的激斗——似乎置身事外。另外一个却在作垂死的挣扎——黑人茶房和侍者挤在一块儿谈话,我的脑子和血管里都燃烧着烈火。远远地坐在旁边的意识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了,但是既没有作判断也没有下结论。记下了的是:酒店的侍者端来了一盘热汤,灌我喝了几口,我感到一阵剧烈的头晕目眩想要呕吐,便失去了知觉,后来又苏醒过来。每次当那侍者离开这间房子以后又回转来的时候,那一个拚命挣扎的头脑就这样想:“现在就要完了……没有关系,”而另一部分意识既不为此感到恐惧,也不为此感到欢乐。在它看来,事情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又过了许久,房间里的一切逐渐清楚起来,不再晃动了,酒店的侍者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第二日,我躺在床上,把脸朝着镜子,不用转身就看得见开门关门。侍者站在那里,我心里浮现着这种思想:“不要紧,……我反正就要死了。”一连许多天,他照常给我送汤来,后来又给我送来一片肉。他走以后,我把那块肉用纸包起来,偷偷地塞在枕头底下。我现在还不能吃,明天,后天或者一星期以后就能够吃了!我压根没有想到肉是不能保存这样久的。每天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那酒店侍者总跑来站在床头望着我。有一天他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包东西搁在我的胸前。
  “这是我一个月的工钱,”他的音声从我头上面飘过来,
  “我想这对你比对我有用。”
  我考虑了很久——一个人在这种情形之下,应该怎么办呢。我的理智驱使我把手伸出去,收起这几张崭新的钞票,塞到枕头底下藏着那片肉的地方旁边。肉没有了!一定是那茶房,我想,他收拾床铺的时候……
  没有什么了不起……一切事情都不过如此。
  又过了几天,房东太太依旧带着满面怒容走进我的房来,我一言不发地把房钱付清,并且对她说,我只要能够走动,就会离开。
  我坐在窗前一张大椅子上挨过那漫长的钟点,黑人茶房不断地出出进进。
  “小姐,你需要什么东西尽管叫我好了……不要怕我。”我并不怕。他是我在卡尔斯巴得遇到的最和蔼的人,他的手和看护妇的一样灵巧。
  柔和的南风拂着我的面庞,外面的树木给风吹得沙沙的响——风啊,你总是追随着我。一天夜里,有一只鸟在树林里唱歌,我悄悄爬到窗边聆听……我曾经在哪里读到过关于夜莺的诗——这难道就是那夜晚的甜蜜的歌者吗?从暗夜中泻出一首流泉般的乐曲——爱情一定就象这样——和风一样。
  日子又长又寂寞。我一站起来两条腿就直打哆嗦,我的心里七上八下,又是愿望,又是恐惧,又是要求。我感到迷乱,我又在盼望。黄昏的时候,那侍者有时也来坐在窗前和我聊天。这时候他显得多么的谦卑!我们谈论着我们所知道的各种事情……各自的家庭,日常的琐事,到他酒店来的那些客人,他们说些什么,他又怎样回答,我们还谈到我的计划:尽快离开卡尔斯巴得到阿里桑那去。我们没有谈起他的被捕。至于那些知识界的人所谈论的学术问题,以及那些象波浪一般起伏的思潮,对我们说来,都是陌生的,我们的无知使我们有如处在无边无底的黑暗之中。他和我,我们都知道工作与食物是怎么回事,我们也知道某些人是为着生活而工作,另外一些人又不是为着生活而工作。我们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爱情——也可说是恋情。如果我们把书本上学到的那一点知识拿来谈论,那不到几个钟头就会没有什么可谈了。我们总不能坐在那里背诵历史上的年月日,和学校的校规,也不能一味谈论怎样打字、怎样拼音。
  “我曾经做过教员,”我告诉他。
  “你现在为什么不做教员呢?。”
  “我只拿到了当两年教员的证书。我以后没有再去参加过考试。”
  “到了克里富顿以后你想就能找到工作吗?”
  “我想可能。”
  “你以前也曾想过结婚吗?”
  “没有。”
  “那么你现在考虑一下怎么样?——我的意思是说你和我。”
  “你瞧,”他接着说,好象为他自己的弱点辩护,“我原以为你是假正经……我见过那样的女人……我起先还以为你做过那样的事呢!”
  我将他的话在脑子里仔细玩味。他向我求婚原来是因为我没有“做过那样的事!”这真是不讲道理,卑鄙可耻……竟然拿我的身体来衡量我的价值。我饿得几乎死掉,却只落得别人承认我是个有资格出嫁的女人,我心头感到一种隐隐的怨悔!这个男人和楼下的老板娘有关系,——强姦过住在我对面房间的女人——他有什么资格来向我求婚?他给过我钱……是的。我再细细一想——我明白了,男人和女人都是这样……女人非得是处女,男人非得要有钱。我对这种事感到一种无法捉摸的厌恶。总之,这等于一注交易,而我绝不肯这样出卖自己,我要把钱还给他……我立刻就到大个子柏克那里去,请他先替我还了这笔钱,等我挣了钱再还他。我要自己谋生,到那时我们再看,谁有资格来跟我结婚!
  他在等待我的答复。不,我干脆地答道,我不愿意结婚。我永远不嫁人。
  第二天黄昏,他又来坐在窗槛上。我猝然意识到我一直在等待他的来临。他伸出温柔的手来抬起那落在地板上的枕头,垫在我的脑后。能够被人这样照顾也不错,我心里动了一下……这样体贴……永远这样温柔多情。永远这样安宁。外面的风轻轻地吹过树梢。鸟儿唱出了第一声歌,我弯过身去看。正当我要倚到窗上的时候,他一把抱住我,我几乎忘记了一切……几乎。这不是恋爱,但确是一种对爱情的追求。他的手臂抱得很紧,他的嘴唇却是软软的,异常温柔。我的记忆恢复了,我把他的手臂推开,他马上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他走了以后,我的脖子上还遗留着他的慰抚。我的身心都充满了寂寞的感觉。
  等到晨光熹微,继之天色大明的时候,一切的事情我都记起了——哭哭啼啼、吵吵嚷嚷的妻子和恶声恶气的丈夫。妇女们为了衣服就不顾羞耻地哀求。“天啊,好人,你知道我是爱你呀!”食物……我要自己养活自己。贞操……我不能容许人用贞操来衡量我,好象我除了身体之外就不值一钱。我永远不嫁人……我永远不生孩子……我永远不会软弱到陷入情网!
  我乘着天还没有太亮,先把行李收拾停当,然后躺在床上等待。到南方去的第一班车子大约还有一个钟头才到达此地。几分钟之后我又爬起来,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敲了敲那黑人茶房的门。我告诉他我提不动箱子,他赶快把门关上,隔了片刻便来到我的房里。我们一道往车站走去,我挽着他的手臂,使自己不致于跌倒;这时东方的天空,已经现出黎明时的灰白色。
  大个子柏克在我的记忆中是很亲切的。每经过一重门,他总要弯一弯腰。他身材魁梧、仪表高贵,象他这样的人,在表面的沉默底下隐伏着一种傲慢的神气。我不知道有谁比他更接近于西部的精神;他的一举一动都带有一种诙谐的腔调;对自己辛苦所得的一切物质财富,都十分慷慨大方,意气豪迈,目光远大;固执地认为墨西哥人、印第安人、多妻教门人和那些身体脆弱的人们都比他低一等。从我的孩提时期他就认识我,曾经教我射箭、抛绳索、玩折刀;曾经想出各种办法来消灭我身上的一切女性习气。他绝不因为我是女性而对我稍加原谅。他不止一次使我知道,我和男人没有区别,应当对自己的每一件行为负责。要是我脾气发作,打了他一下或者拿什么东西扔了他的话,他便伸出那熊掌般的巨手把我推倒,滚在地上。
  他的身材比我父亲要高一点,可是比我父亲年轻,他的胡须就如他自己很谦虚地承认的,长得能把耳朵给包上。天冷的时候,他也许会穿上一件上衣,但是我这次和他见面,是在阿里桑那的烈日下,他只在魁伟的身躯上套上了一身日常服装:一件蓝衬衫和一件漂亮的背心,棕色的袴腿塞在齐膝的马靴里;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灰帽子,帽沿折下来遮住了眼睛,以免强光的照射。他过去是个牧牛人,但是西部正在转变,牧牛人都在流向大小城市。他现在是克里富顿炼钢厂的机工——他说他已经很得心应手了,而且还在不断进步。
  我们一见面,他便严肃地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时光增高了我的身材,在我身上打上了妇人的烙印。但是他只淡淡地说:
  “喔,你现在有两个指头宽了!”
  我把一切经过都告诉了他,他没有回答,也没有下任何评语;我讲得杂乱无章,但他多少能听出一个大概。他替我在他和他的朋友柏拉开住的那一家旅馆里租下了一间房间,并且把我介绍给房东“妈妈”,她是老板,一位圆圆的和气的妇人,顶多不过三十五岁,可是看起来却象有五十岁。她把我叫做“柏克女士”。
  柏克后来对我说:“别奇怪为什么她叫你做柏克女士,这种地方不必十分拘泥。你写信告诉我你要来的时候,我就对她说,我的妹妹快要来了……除了柏拉开以外,谁都不知道,你最好听其自然。”
  我的房间在三层楼上,窗子底下是一条小胡同,从酒店和酒店隔壁一家弹子房里进进出出的人们,都要经过这条胡同。不断有人从外面一路扭打着走进这条胡同来,我常常倚在窗口观看他们。柏克告诉我,他已经在对面一家中国饭馆里给我包了伙食。他说房子、伙食等等这一切都算是他对我的款待,直到我的生活不受威胁,找到工作为止;但是按他的意思,我应该整整休息上一个月,恢复恢复身体。
  这个市镇处在一个给一条水源不明的激流切成两截的峡谷里,峡谷的一边几乎全是坚硬的石壁,另一边是不毛的峻峭的山坡。白天,正午炽热的阳光把石壁烤得滚烫,半夜以后许久,空气里才透出一丝凉意。我住的旅馆门前有一段木板铺的便道,是本镇唯一的人行道,旅馆以外的地方都没有。在街道的另一头和沿河的地方有一排没有油漆的矮小的平房。远处,高耸在峡谷口的,是炼铜厂的阴郁的厂房,更远的地方就是矿山。山顶上有一条古道,当年亚巴济部落的首领鸠罗尼莫,曾经率领着他的战士在这里防御过入侵的白人。从这条古道往前,是一片无穷尽的峥嵘的山岭,杳无人烟,北面有一排森严可憎的山峰。这是一个为响尾蛇和大蜥蜴一类的毒虫所盘踞着的人迹罕到的世界。烈日炙烤着这些黑色的山石,炎热难熬。我想地狱也不过如此。有一天柏克和我骑着马走在这条古道上,日光异常强烈,竟然激起了他的兴致。他又讲起那个古老的故事来,据说有一个阿里桑那州人死后入了地狱,但是他不但没有烤死,反而得了重伤风,夜里还伸手向恶魔要毯子。我回答说,这故事同这荒原一样古老;我的帽带都给汗水浸湿了,现在不是说笑话的时候。我们看见一个人骑着马从山上的古道走下来,折进通往峡谷底下的小路;他的皮肤给太阳晒成了皮革的颜色,他骑在马上活象一团融化了的黄油。马头低垂着,差一点碰到地面上。他有气无力地举起手来打了个招呼。
  “他倒很象那位从地狱里回来拿毯子的人,”柏克随便地说,他的眼睛在帽沿下发笑。“可是他并不是;他只是那个看林子的罢了。”
  “看林子的?你又在说笑话了。”
  “不,这不是笑话。那边倒是有一两株树。还有一个牧场。这个多妻教门人每星期到克里富顿来取一趟信件。”
  “你怎么知道他是多妻教门人呢?”
  “你看他骑在马上的样子!只要是一个多妻教门人,决逃不过我的眼睛……,……他们自己都觉得惭愧。”
  “惭愧!他们为什么要惭愧呢?”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信多妻教!”
  这话使我生气。酷热使我生气。一切事情都使我生气,后来我在镇上遇见那多妻教门人,我还故意停下来和他谈话。
  自从那次之后,我每星期都遇见他。他是一个少年,非常瘦弱,长脚,个子很高。我和他一同骑在马上沿着那条鸠罗尼莫走过的古道去寻找箭头,他把我带到峡谷深处树木重新开始生长、两旁峭壁上还残存着昔日住家的遗址的地方。柏克愈来愈表示不能忍受。他说,这人是一个多妻教徒呀!他开始称他作“弹子棒”。他又说他真象根弹子棒,不过“弹子棒”是有脊梁骨的,他却连脊梁骨都没有。在一个难忘的黄昏,我们骑着马走到峡谷里去参加一个跳舞会时,他乘机坦白地对我吐露他的心意,他说:“你不是跟这个人就是跟那个人恋爱,”我正要表示决不能同意这说法,他固执地打断了我。“而且你挑上的都是些怪物!第一次是吉姆,你总还记得吧……你为了一支六响的手枪和一匹马,把自己卖给了他,可是过不了几分钟,你又反悔了。接着,是一个酒店的侍者;现在,又是一个多妻教门人,还有那个用鸠罗尼莫的箭头镶成一副手镯和戒指送给你的印第安人,我想你又把他看上了,那真是一个怪物!你为什么不能跟一个体面一些的人谈恋爱呢?……譬如说跟我……”
  “跟你!你太老了!”
  “我太老吗!我还不过四十二岁,那多妻教门人也总在三十以上了罢。”
  我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他。他又继续说:“我看来老,是因为我留了胡子的缘故……我可以把胡子剃去,我一点也不比最漂亮的少年差到哪里去。”
  有几秒钟功夫,他在黑暗中默默地不吭一声。后来。他的声音又传到我耳里,“我是比你老了一点,但是我待你好,比起多妻教门人或酒店侍者来,总要强多了。那个‘弹子棒’有两个母亲,他自己在寿终正寝之前,至少也会娶上十二个老婆。”
  柏克知道“弹子棒”一定也会到我们骑马前往的那个跳舞会去,而这一带妇女是很稀少的。“弹子棒”会跳舞——他却不会。他的身材太大,跳起舞来不雅观,即使在这种有重大意义的场合,他也不肯跳舞。阿里桑那刚刚加入联邦成为美国的一州,这一天是垦区时期的最后一日,所以举行盛大的庆祝。这天放假,一清早,柏克就和我骑上马循着山上的小路,上上下下穿过了几个峡谷,一直到了摩隆西。镇上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街上悬挂着国旗、彩绸和中国灯笼,到处是葱郁的树枝。晚上要举行一个盛大的跳舞会,街市也会变成舞场。天黑以前,我们又骑着马从山上回来。我们所去的那个地方,对我们说来,也许并不算怎么体面,但是人们正在从柏克曾经做过牧童的那高地上的大牧场赶来;多妻教门人从峡谷里的各个垦殖区赶来;工厂里的工人也都来了。我是寥寥几个妇女中的一个……当时在这垦区内,不是一个完全无足轻重的对象。
  柏克突然提出的求婚打断了我们在黑暗中的谈话。他今天讲话分外冗长,我听了很觉惊异,但是毫不动心。双方都觉得没有话可说了,我们一路默默无言地到达了跳舞场,默默地把马系在木桩上。跳舞厅本来是一间弹子房,桌子都堆在一旁靠着墙壁。高高的横梁上吊着的许多中国灯笼映照着鲜艳的国旗和彩绸。屋角里和窗户上都扎着绿色的树枝。屋子的一头,孤零零地放着一张弹子台,上面铺着木板,作为音乐台——乐队是由两把提琴、一把五弦琴、一把吉打和一个手风琴组成的。柏克和我坐在靠墙的一张弹子台上,观看别人跳舞。
  柏克问他的朋友:“娘儿们真不少,柏拉开,你说是吗?”
  柏拉开会意地点了一点头,卷起一枝香烟,眼光从这个女人身上溜到那个女人身上。这些妇人大都很胖,面上抹着脂粉,到这里来的目的都是兜生意。除了这些女人以外,还有从市镇上以及远地牧场上来的女孩子。柏拉开和我跳了一次四方舞。我的左右两边都有抹粉的女人在跳舞,我对面是一位跟“弹子棒”同来的漂亮的姑娘,大多数男人都没有穿外衣,但是都戴着新帽子,穿着华丽的背心,束着鲜艳的腰带,脚上还穿着精美的靴子。
  跳完了这个舞,我从人群中挤过去走到那位漂亮的姑娘身边。
  “舞会挺热闹,是吗?”我寒暄地说。”
  “是的,可是城里的还要好啊……然而我们不能去,我必须趁早班火车回学校。”
  她说话的声调低缓柔和,无精打采,和那看林子的人说话的神情一样。我立刻接下去问她,她的学校在哪里。是费匿克斯城的一个师范学校。我尽力想把自己的傲气压下去,但是我仍禁不住回答道:
  “我以前做过教员。后来又学会了速记。我早就完成了学业!”
  她回答我的时候,也尽量掩饰语调中的优越感。她不相信,因为在她读书的那个学校里,需要上六年学……从中学校到师范学校!
  六年!——这一下可减了我的威风。
  我们回到柏克身旁的弹子台边。柏克默默地听着我们两人谈话。一对对舞伴在我面前绕过去,我却几乎一点没有听到那吱吱的提琴声或错错落落的六弦琴调子。我一心在幻想远方的一所学校,在那里可以学到这位漂亮姑娘所讲的东西……学习……我所不知道的东西……一股劲地学习。要好几年才能毕业,说不定我能够快一点……我不是比别人知道得多吗!倘若这个姑娘需要六年,我只需要两年便够了!我恢复了健康,并没有学会谦虚。
  “你愿意跳个舞吗?”“弹子棒”对我鞠了一个躬,显得分外漂亮。
  我们旋转着挤进那一群舞伴中间。这间屋子只是一间弹子房……难道就是这样……这难道不是大学校的辉煌的大厅,我的舞伴难道不是世界上最漂亮最文雅的人;我难道不是在长长的辉煌的大厅里纵情欢舞,手风琴迷人的节奏和五弦琴的低沉的饶有古风的敲击,在我的双脚上装上了神奇的翼,使我腾空飞起,乐声铺下了一条路,一条窄长闪烁的道路,柔和的音乐,清澈的空气,星光灿烂的良夜……
  舞会结束时已经是清晨了,许多妇女早就和她们的侣伴在夜里不见了。柏克和另外三个人在墙角里玩了好几个钟头纸牌;柏克赢了不少钱,兴致很高,不想回家。最后柏克、“弹子棒”、那位漂亮的姑娘,和我四个人一路骑着马回家去。半路上,他们和我们告了别,转弯过桥去了。
  “看来,你是很想到那个学校里去的了。”我们回到旅馆门前的时候柏克说。
  “是的。”
  他疲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骄傲,“好吧,我可以帮你六个月的忙,等你自己找到了事情做的时候再说。我的钱不多,不能长期接济你,但是我愿意帮助你,你要是想回来,我总在这里……至于我提出的结婚的话,你也不妨想一想。我并不比你更喜欢愚蠢的女人,……我才不会为这种女人浪费我自己的生命呢!”
  他那乌黑庞大的影子横在我面前,我感到很窘。
  “假如你这会儿愿意帮助我,或许将来我能够偿还你……等我毕了业……我想不会多久……也许顶多不过一年。”我不能设想要超过一年,就是一年也已经很长了。“我……我……不知道我到底要不要结婚。我会把这件事考虑考虑……”
  又来了——心里明明知道不是这样,嘴里还要这样说。他没有回答,他或许也知道——他是深知我的呀!
  我记得他直挺挺高高地坐在鞍子上,骑着马消失在灰蒙蒙的朝雾中,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看。好象梦一般地去了。
  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正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我站在费匿克斯城外的一排红砖砌的校舍前面。这排房子以及旁边的小镇都傍着一条河流,有如人们骑马越过一片暑气氲氤的大平原时常常会遇到的海市蜃楼一样冒了出来。有一次在新墨西哥的高原上,我就远远看见过一个这样的市镇;当时我的坐骑仰起头来,拚命向前奔窜了一阵。但是等我们走下一条小河爬上对岸的时候,这个幻象却消逝了,大气澄澈一望无际,我们徒然搜寻,可是再也找不到那个市镇了。
  这一个市镇却没有消逝,它娴静地立在那儿,象是在等待我的到来!市镇外四面八方都延漫着一片处处长着紫苏和仙人球的灰茫茫、不怀好意的沙漠。白天里,太阳无情地炙烤着大地,黄昏时又笼罩上一层乳白色的柔和的纱幕。严寒的黑夜来得非常突然,高高的天空中闪烁着数不清的冷峻而灿烂的星斗。满月当空的夜晚沙漠上便是银流泛滥,无数高耸的仙人球象凶恶的哨兵一样守望在天幕下,把一支支长着铁刺的手臂伸向天空。
  远远地,在沙漠以东,平地里升起了一脉寸草不生人迹罕到的红灰色的峰峦。其中有一座山叫作“幽灵山”,据说昔日北方的那伐育族和南方的亚巴济族,曾经在这里有过一场激战,而那鸣咽着从荒凉的山洞里穿进穿出的疾风便是归来凭吊的战死的幽灵。我常常凝视着这些山峰,然后又看看我手指上的箭头镶的指环和手臂上的镶着箭头的手镯;这些箭头都是我在鸠罗尼莫的古道上拣来后又请克里富顿附近一个印第安匠人用银子镶成的。我深深地爱上了阿里桑那,我对于美国兵丝毫没有好感,他们追击亚巴济族的首领鸠罗尼莫,俘掳了他和他的战士,把他们送到佛罗里达州的沼泽里,让他们在那里等死。我很理解鸠罗尼莫为什么要固守这一块他心爱的土地。这块沙漠诚然是一片灰茫茫不讨人欢喜的荒原,似乎只有仙人球、艾草、响尾蛇和大蜥蜴才能够在这里生长;可是,这一片大沙漠横在你面前,召唤你一步一步向前走,……仿佛在前边不远的月光下还有更迷人的东西。你若是继续往前走,清澈的空气中有时会飘来一阵从墨西哥流浪到这儿来的印第安人唱的悽切缓慢的歌声。这歌声仿佛和沙漠结成了一体,也只有在沙漠上才能产生这样的歌声。沉思,期望,悽惨。
  阿里桑那沙漠比我所到过的任何其他地方都更接近我的精神。我渐渐讨厌起那条为山上的巨型的罗斯福水闸所灌注的河流;我也讨厌那沿着河流所灌溉的土地建立的市镇。——这些多妻教门人的垦殖地,逐渐把沉思的沙漠变成了蚁巢般的臃肿的人类聚居的场所。
  我没有进过预备学校。学校的教职员不知道应该把我怎么处置。
  他们问我:“你家里的人呢?”
  “他们全都死了!”
  “全都死了?”
  “我还有一个姨母。”
  “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于是我照实说了。
  “你的父母都死了吗?”
  “都死了。”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他是医生。”
  我没有让他们知道得比这更多。他们测验了我,又口试了一下,最后接受我做旁听生。这以后的三个月里,我什么事都不做,只是读书,我从来没有象这样用功过。我学到了许多东西:我明白自己不够文雅,不动人;我的言词粗野,态度卤莽,缺乏教养;而那些住在费匿克斯城里的服饰华丽的姑娘们所以不喜欢我,是因为我对女人、对婚姻和生儿育女都表示厌恶。
  我在学校里也学到了一些别的事情——重要的事情;在这种读书的气氛里,在教师们同情的关怀之下,我的脑子开始很清新而兴奋地开动起来。一位动物学教授让我在他的实验室里当助手,每月给我一点微薄的报酬。我工作——我工作得多么努力!眼看着那些观念和思想逐步在我头脑中形成,真是非常奇特的事情——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学习会是这样。不到五个月,我就被选为每周出版一次的校刊的编辑了。我更加起劲的埋头工作——我不是说过,我能比别人做得更多吗!
  我还学到了一些别的事情,在我心中培植起了一种信念——这次是一种原始的基本的痛苦的信念。现在我是校刊的主编了,女同学们往来教室时常常彬彬有礼地拉着我在一道,我不知道怎样来应酬她们,因此感到很窘。礼节能够掩饰多么多的罪恶啊。青年男学生也有时到这间小小的编辑室来和我谈话。他们也很有礼貌,十分的有礼貌。我不喜欢这样。我开始明白一个女子可以用容貌来博取别人的尊重,也可以用智力、威权和成就来博取别人对她的尊重。但是智力、威权和成就都是干燥乏味的东西。认识到这一点对我说来是个悲惨的教训。我渴望着美丽、文雅与爱情。
  有时候我也感到把自己装成一个轻视浅薄言行的学者很有些困难。一天晚上,女同学们都穿戴整齐准备去参加学校里的跳舞会。她们穿着华丽的夜礼服,踏着急促的步子从宿舍的过道上跑到会客室里去会她们的男朋友。轻盈的脚步从我门前走过,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享受人生的美景去了。一个女同学在我房门上敲了一下,探进头来问:
  “你不来跳舞吗?”
  “哦,不,我还有一篇社论要写哩。”我冷冷地回答,好象不屑于参加跳舞会。
  渴望与痛苦使我心里感到沉重,当宿舍里又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在桌前坐下来,竭力去设想智慧有多么美丽。但是,在夜里,声音透过阿里桑那州的稀薄而清澈的空气传播得很远,低沉迷人的音乐从操场上一阵阵吹过来。我写不下去了,我爬到窗外,穿过草地。宿舍里也有别的窗子亮着灯:上面是那个又胖又丑的多妻教女人的灯光;旁边是那个在饭馆里洗碟子的穷女孩的灯光。我不甘心和她们同属于一类——属于不美丽的女子一类。
  我站在玫瑰花丛四周的阴影里,凝望着敞开的大窗户里舞会的情景。美,音乐,节奏。不时有一对对舞伴偷偷的跑到外面来乘凉,在玫瑰花丛中漫步。那个仙女一般美丽的多妻教姑娘也同男友出来了一次,她那一对紫蓝色的眼睛,在夜里变成了两个阴郁的池塘。她身上穿着一件曲线毕露的黄色长袍。我更往阴影里躲了一躲,深怕他们发现我在场,这会使我羞得无地自容。
  她回到客厅去以后,我便踏上引向沙漠去的大道。
  我偶尔停住脚步,还能听见远处的音乐声。最后,大道和沙漠合而为一了。在沙漠里,一切都无所谓了。我和我的朋友——风以及一只寂寞地歌唱着的夜鸟——走进沙漠,在沙漠里漫游,愈走愈远。但求给我一小时的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幸福罢,但求给我一小时的美丽和爱情罢!
  荒漠是漫无止境的,在夜里,那些被遗忘了的年代的迹象便又显示出来了,这些年代吞噬了一切属于人的东西——热情、希望,和崇高的志向。面对着碧青的天空中千古永恒的星宿,灵魂摆脱了一切尘世的情欲,只留下满怀的惊奇和丢不开的烦恼。
  她是一位斯堪的纳维亚的女神,一位身材异常魁梧的高贵的女神,一脑袋金黄色的头发,一双碧蓝的眼睛,说话时略微带点外国口音。她走到我的房里,我看出她有点跛……书本里常常有这样的女人……高大白皙,生来就那么雍容华贵,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她们常会有点跛,有时还很有钱。
  这位女神名字叫做迦琳·拉逊,她到我们学校来,是为了听关于妇女参政权问题的全州辩论会。她四下里察看着我的房间。看看我的手套、风帽和那挂在壁上的墨西哥马鞭;看了看那挂在床上的皮带和皮袋里的手枪;看了看书桌上放着的那把我用来做裁纸刀的短剑。然后我们二人站在房间中央,上下左右从容不迫地细细地互相端详了一番。
  最后,她开口了,“原来是这样……”好象她已经把我看透了。我心想:“原来是这样!……”也把她看透了,一面寻思怎样才能把话说得跟她一样的柔婉。
  “我是从东部来的。”她说,“但是目前我在费匿克斯教书。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吗!……我想随便说我是从哪里来的都行。”
  她继续说,她到西部来是为了想离她的兄弟近一点,同时见识一下世面。为什么要到这样的地方来见识世面?可是这种人常常是很难理解的。她是一个古怪的人——自己是位教员却不尊重教育,她说她是被人逼着才去教那些她自己一点也不懂得的东西的。一般说来,教育机关都是“腐朽、反动、缺乏创造性的——同时也是停滞的”;使我大吃一惊的是她居然问我的意见怎样。我从来没有想到学校会有什么不好。她也谈到“社会”,但是我知道她并不是指那些时髦人的社会,而是指一切人,包括我自己在内。
  她的弟弟后来也来了——他叫诺德·拉逊。年龄在二十出头,跟他姊姊长得很像,只是一双眼睛更深更蓝。他和我握手的时候,眼睛里笑眯眯的。他说话时也一样带点外国口音,他的举止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弄得我反而很拘束。他的目光常常朝我射来,使我禁不住要脸红,我意识到自己的粗鲁和不美……
  一个月过去了,诺德、迦琳和我,三个人常常在一起。一天晚上,我们聚集在校园里一株木兰树下面,谈论着我们即将乘车前去参观的雅基族印第安人的复活节舞蹈。诺德和迦琳的话使我觉得自己十分无知,等我们到达荒漠上的雅基村时,他们眼里所看到的似乎不仅是那些外表的形体,他们仿佛在凝望着某种我所不能理解的东西。雅基村不过是一片茅屋,其中许多只是几根柱子撑着一个屋顶而已。到处都是矮小黝黑的印第安人,在叫卖墨西哥玉蜀黍饼和热杂脍。我们走到一个屋顶下面。坐在一群穿着宽大的褪色的棉布罩衫的印第安妇女中间。中央有一片空地,空地边上坐着二位乐师。其中一位正在拍打着一张简陋的鼓,另外一位手里拿一只长长的空心的黄葫芦,葫芦里面盛着一些豆子和碎石子,打在地上的时候,发出一种柔和的擦擦的声音。男人们浑身上下赤条条的,只在腰间系着一块布,头上戴着各种野兽的头骨。
  站在中央的舞者,是一个胖胖的印第安人,打扮得和那两个乐师一模一样。腹部的脂肪遮住了系腰布的绳子,他转着圈子跳,穿过来,回过去。妇女们有的拍着手、有的低声哼着一种单调的曲子;有时候她们又用赞美的笑声和叹息来表示她们对于某一些特别美妙的舞步的欣赏。
  我们移步到另外一个长而矮的屋顶底下,这里有两排男人,面对面地舞着。身上都只系着一块腰布,这是一种持久的舞蹈,他们之中有许多人已经一连跳了十二个钟点或十四个钟点。不时有跳乏了的舞者退出行列去。支撑着屋顶中央的柱子上悬着一幅小小的圣母玛丽像,像的上方还有一个十字架。男人们就在这像前面跳舞,或进或退,一时交叉,一时对调地位。这些印第安人都是天主教徒,他们是在庆祝复活节;我们看到的这一种舞蹈,一直要继续到最后一位舞者自动退出或者力竭倒地的时候才结束。只有男人才参加跳舞——宗教难道不是男人的工具吗?外面站着的一排排印第安妇人和女孩,都随着那古怪的音乐的节奏摇来摆去,嘴里还一面低低地哼着一种没有词句的调子。
  “这正和我们自己的宗教一样合理,”迦琳对诺德说,“不过把圣母玛丽和十字架挂在中间总有点古怪。”
  诺德露出他的金牙笑了一笑,“唉,我宁肯跳这样的舞,也不愿意去跪拜,……这要健康得多,有乐趣得多了。”
  我站在他们背后,看他们记着笔记,谈论着一些对我完全是外行的事情。他们之间相互的爱、友情和理解是那么深切那么美……我想知道爱情能不能是美丽而且自由的……人究竟能不能一面温柔一面仍旧保持坚强?妇女究竟能不能一面享受爱情,一面又不致受到威胁,或向人屈服?
  光明……观念……思想。可是我的道路上仍是障碍重重。我回到学校以后,久久地思索我这前后左右都没有出路的生活。我要打破一切障碍……工作、金钱、学习!
  我已经做了六个月的学生,那些在校多年的学生,尽管他们如何羡慕我所获得的荣誉,也是枉然。接着,大个子柏克不再寄钱来了,他来信说,他答应接济我六个月,现在已经到期了,他希望我独立谋生;他从我去信上得知我不打算再回克里富顿去。所以他和柏拉开决定到墨西哥去为那里的革命做点事;假如他活着,他会写信来……如果没有信来,那就永别了!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我挣扎着一面读书,一面赚钱养活自己——打字、给宿舍里擦地板、做一切我所能找到的工作。我只在深夜里才有功夫做功课,可是那时我已经十分疲倦,什么也读不进了。我尽管努力工作,但总不够开支。
  这一个学年还有一个月就要结束了,我的这一个愿望也和其他许多愿望一样落了空,我离开学校到费匿克斯去找工作。诺德和迦琳听了我的叙述,都笑我不应如此苦闷;他们认为学校并不一定使人能学会一切——反而常常还会引人误入歧途,毁灭人的聪明才智。但是他们的话对我毫无意义……他们自己立足在坚实的知识上面,他们站在很高的地方,自然能说风凉话。
  我找到了工作,但是不满现状的痛苦日夜折磨着我。再也没有继续读书的可能了。诺德和迦琳正要动身到旧金山去,不再回来。仅有的一点朦胧的光明模糊了,我愈发感到寂寞了。
  他们临走前的一个月明寂静的夜里,诺德和我两人骑着马走过小桥,穿过市郊,沿着通向沙漠的白色的坚硬的道路并辔而行。不知什么东西触怒了我的马,它不服我的调度,在凉爽的夜气里拚命奔跑。我感到座下的马身颠得特别厉害,我忆及我一向都对马匹怀着一种畏惧——即使骑在马上,也还是害怕,这一下更是害怕得忘了一切。我在绝望中回头去喊诺德;我的马意识到我的恐惧,更拚命地往前冲。诺德慌慌张张地回答了我的呼叫,他不顾死活夹着他的坐骑朝我的马头赶上来。我们两人的马并头跑着,风吹散了他的头发,露出高高的苍白的前额。他把身子从马脖子上伸过来,用手抓住我的缰绳,死劲一拉,把我的马制服了。我那匹野马疯狂地吐着白沫,直立起来打了几个旋,我连忙跳到地上。我的腿发抖,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只得倒在一团艾草的阴影里。诺德在一边把那两匹马稳下来,拴在矮树上,他的声音像在远方。不一会我听见他急促的脚步朝我走来。他弯下腰来,我伸出手去抱他的胳臂……他浑身的肌肉都在颤动!他在我身边跪下来,把手臂抱着我,我靠在他柔软的白衬衫上,感到他的心房在砰砰地跳动。他对我说着出于天性的事情,情不自禁的事情……悄悄地,好象怕寂寞的荒漠会来窃听。在他那极度温柔的接触之下,我的身体和心灵全都感到无限的宁静……他的嘴唇的温柔的抚慰,就象月光倾泻在平静的水面上一样。
  

史沫特莱文集(2)/(美)艾格尼丝·史沫特莱著;袁文等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8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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