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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党和人民的报告——忆贺龙同志遭受迫害的那些日日夜夜
薛 明

  贺龙同志离开我们已经十年了。
  贺龙同志如果活着,今年三月二十二日,该是八十三岁。我常想,以他那坚强的意志、以他那颇健的体质和豪放乐观的性格,只要有起码的生活和医疗条件,而没有凶残的折磨和毒害,他是能活到今天的。如果他能够亲眼看见林彪叛国投敌、折戟沉沙;“四人帮”恶贯满盈、一朝覆灭,他会是何等快慰?!如果他能够置身新长征的行列,再走一段征程,他该是多么高兴啊!但是,这一切,他都没有看到。他被林彪、“四人帮”一伙活活地戕害了。
  早在一九七一年十一月,敬爱的周恩来总理派人到贵州找到我的时候,就要我把贺龙同志遭受林彪、“四人帮”残酷迫害的情况写出来。总理说:“贺龙同志生前最后一段时间,只有你一个人在他身边,他都说了些什么,希望你原原本本写下来,报告给党中央。”
  总理的这个嘱托,是党交给我的一项重要任务。我应该写,我也想写。我知道,贺龙同志不只是我个人的亲人,就连哀痛和悲愤也不只属于我一个人。作为他的同志和妻子,作为和他同遭迫害的难友,作为阶级敌人犯下的这桩血腥罪行的唯一见证人,我要把贺龙同志这段生活情形如实地记录下来,报告给党和人民。
  伤痛是难忘的,回忆又是伤痛的。拿起笔来,那两年半的时间,那八百七十二个日夜,就如在眼前;想起那每一天、每件事,都叫人肝肠寸断。我想着、写着,泪水时常打湿稿纸,使我不得不停下笔来。就是这样想一点,写一点,写写停停,断断续续地记下了那段使我毕生难忘的日子。
  一
  一九六六年,一场疾风暴雨拔地掀天而起。
  九月十四日下午,贺龙同志从外面回来。我拿着几份文件来到他身边,他没有马上看文件,只是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吸着烟,脸上失去了往日的笑容。
  “告我的黑状。”他突然说,嘴角上出现了一丝冷笑,“可就是没有告准!”
  原来,早在八月间,林彪一伙就炮制了一个所谓的“八二五”反革命事件,要追“后台”,把矛头指向了贺龙同志。接着又恶人先告状,由林彪在空军的死党吴法宪出面,向毛主席写了诬告信,胡说什么:在空军有一条以贺龙为代表的反党黑线,诬蔑贺龙同志是“黑线人物”,“要篡党夺权”。今天,毛主席找贺龙同志去,把那封信交给他,要他看看。主席见贺龙同志没有带眼镜,关心地说:不要急,慢慢地看。等贺龙向志看完了,主席笑着说:不要紧张,我对你是了解的。我对你还是过去的三条:忠于党、忠于人民,对敌斗争狠,能联系群众。贺龙同志很坦然,他向毛主席请示:“是不是找他们谈谈?”主席摇摇头,指了指信说:有什么好谈的?主席还很有风趣地说:“我当你的保皇派”。九月十九日,主席又对贺龙同志说:问题解决了,没事了。十二月二十八日,政治局开会,毛主席亲切地和贺龙同志打招呼,叫他到前面坐。贺龙同志坐到毛主席身边了。
  但是,胸怀坦荡、心地光明的贺龙同志,怎么能够想到,就在他和毛主席一起亲切谈话的时刻,却有一股凶恶的暗流向他扑来。
  两天之后,十二月三十日,江青窜到了清华大学,找我们的儿子鹏飞谈话。她恶狠狠地说:“你爸爸犯了严重错误,我们这里有材料,你告诉他,我可要触动他啦!”又说:“你妈妈也不是好人!”接着,在一次接见群众的会上,江青又说:“贺龙有问题,你们要造他的反!”在这罪恶的黑手挑动下,恶浪滚滚而来。很多在各个历史时期和贺龙一起工作过的战友被揪斗了,红二方面军战史编委会被诬为“贺龙的裴多菲俱乐部”,名单到处张贴。街上的宣传车也喊出了“打倒贺龙”的口号。江青又指使人抄了我们的家,抢走了大量的机密文件,围攻的人们挤满了庭院。
  我们已经不能在家居住了,转移到另一个地方,还是有人来揪斗。面对着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贺龙同志愤怒了:“这是搞的什么名堂!”他说,“我得去。应该去见见他们。”我和他身边工作的同志都为他的安全担心。他却笑了:“难道我不了解群众?!难道群众不了解我?!”我说:“那也得请示总理呀!”贺龙同志说:“那好,听总理的!”
  我随着他来到了周总理家里,向总理请示。总理关心地说:“你身体不好,情况也复杂,不能见。有什么事我顶着。”当时,总理叫人接通了我们家里的电话,指示围攻的人们撤出去;并留我们两人在他家里住下。总理亲自为我们安排了住处。邓大姐还叫秘书带上便笺来对我们说:想吃什么就写上,让厨房的同志做。总理的工作十分繁忙,有时叫人把他的饭拿到我们住的地方来,以便利用吃饭的时间和贺龙同志说说话。有时碰到孩子,也关心地问长问短。总理对我们一家无微不至的照顾,使贺龙深深感动了。他说:“总理,你真是教育了我们两代人!”
  总理多么想把贺龙同志留在中南海啊,但是不行。在林彪、江青等人的指使挑动下,中南海也闹了起来,许多中央负责同志都受到了冲击。一九六七年一月十八日,总理和贺龙同志正式谈了一次话,李富春同志也参加了。总理还约了江青。江青不来,却指使人在约定的时间,把宣传车开到中南海墙外,一遍又一遍高喊“打倒贺龙”。就在这刺耳的口号声中,总理亲切地对贺龙同志说:“毛主席都和你谈过了嘛!毛主席还是要保你的嘛!”总理又说:“我本想让你住在中南海,但现在中南海也有两派,连朱老总家的箱子也被撬了。为了你的安全,另外给你找个安静的地方,去休息一下。你先去吧,到秋天我去接你回来。”总理又说:“我估计你一下子不会适应这个环境,你可以利用这段时间,读读马列和毛主席著作,练一练毛笔字。”并勉励他:要活到老,学到老,改造到老。
  贺龙同志神情专注地听着,并要我帮他把总理的话记下来。他是决心身体力行,等到秋天再向总理汇报的。但是,他万万想不到:这竟是他听到总理的最后一次谈话;这次晤谈,竟成了这两位共同战斗了四十年的战友的永诀!
  二
  一九六七年一月十九日凌晨三点钟,总理亲自派人把我俩送进了京郊的山区。为了我们的安全,总理要求严格保密,还特意安排中途换车,不让带工作人员。
  这是建在山腰间的一所平房院落,除了担任警卫的战士,就只有贺龙和我两个人。
  我和贺龙共同生活的几十年中,这样长时间两个人在一起,还是头一次。战争时期,他戎马倥偬,今日陕甘宁,明日冀中、晋西北,转战在黄河两岸,出没在敌前敌后,然后就是跨越秦岭巴山,进军大西南。少有短暂的相聚,多是长久的离别。记得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国民党与我们抢夺胜利果实,贺龙同志率部队进军丰镇、集宁,车过延安的柳树店我和儿子的住处时,如果不是警卫员提醒一声,他也许就疾驰而过了。这天,保姆抱着儿子在路边等他,他在卡车上伸出手来和儿子握握手,只说了句:“长大了当兵。打完仗再见!”然后就驱车远去。全国解放后,特别是来北京以后,党和国家给予贺龙的责任日益重大,他日夜忙于繁重的军政工作。平时常常是清晨匆匆离去,夜晚迟迟归来,要不就长时间外出开会、视察。现在,我们俩总算朝夕相处了,然而却是在这样的境遇之中。
  住是住下来了。但适应这样的生活却很不容易。一连几天,贺龙同志不是在屋里踱步,就是倚在窗前沉思,食量减少了,睡眠也差了,有时突如其来地说:“要回去,能帮助主席、总理做一点事多好啊!”
  他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一个烈火般的性格,一个在激烈的战斗和紧张的工作中滚了大半辈子的老战士,骤然离开了群众、离开了工作,与世隔绝,到了这么一个荒僻的山沟里,这对于他是多么难于忍受啊!但是,他想起总理的嘱咐,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了。
  他制定了一个作息时间表。每天,按预定的时间听广播、学习马列和毛主席著作、练习写毛笔字。白天排得满满的,晚上,我们两个人坐在灯前,交谈学习心得。一册大字本《毛泽东选集》,上面划满了许多他特有的标记;用大字书写的语录也积了厚厚的一叠。这些由他精心选择的语句,这些用工整的笔划写在旧报纸上的、墨迹淋漓的大字,饱含着对毛主席的崇敬和热爱。当我把它们一张张收集好、保存起来的时候,他奇怪了:“我写得又不好,保存下来有什么用?”我说:“将来留给孩子们,作为我们的‘传家宝’!”大概这个想法很使他高兴,他抹着胡须,满意地笑了。
  然而,报纸上连篇累牍刊载的上海“一月风暴”的消息,却使贺龙同志又坐不住了。他沉重地说:“上海这股夺权的风越吹越厉害了。他们夺谁的权?这些老干部跟着毛主席南征北战,是有功的嘛!是为无产阶级掌权嘛,都叫他们给夺走了!”四川省的夺权,点了几位同志的名,更激起了他的愤怒,他说:“说他们是‘独立王国’,是有所指的。要搞我,就公开地搞嘛,为什么要找替死鬼?!老子不怕!”
  这几天,他说起批斗老干部的事,总是痛心地摇摇头:“看见了没有?揪出来的都是好同志呀!清理来清理去,把好人给清出党外了!”
  进入二月以后,他思索得更多、更深沉了。他有时翻阅着马列和毛主席著作默默思考,有时在屋里缓慢地踱步沉思。有一天,他突然把一叠纸推到我的面前,说声:“写!”
  写什么呢?他沉痛地谈起了洪湖地区的肃反问题:一九三一年至一九三三年间,王明路线的代理人掌握了党的湘鄂西分局的领导权,推行了一整套王明“左”倾机会主义路线和政策。在党和红军内部,大搞肃反扩大化,对革命同志进行“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甚至解散了各级党的组织,使革命力量受到了极大的损失。
  这段惨痛的历史,在贺龙同志心灵的深处留下难忘的创痛,以致三十多年以后的今天,他讲起来还抑制不住心情的激动:“多少好同志呀,都是忠心耿耿的。能打仗、有本事的……都被诬蔑为改组派而被杀害了,一滩滩的血,真是血的教训哟!”他回忆起段德昌、王炳南等许多同志惨遭杀害的情景。我看见,他的手在抖,他的眼睛润湿了。
  当谈到那次肃反中的幸存者,现在又被揪斗、被迫害的一些老干部时,他的语气更加沉重了:“把革命的同志当作敌人来对待,要不得呀!要讲清楚,一定要把历史的教训讲清楚!现在我真担心有人再搞那一套!”
  经过近一个月的回忆和思索,三月七日,写完了一份关于洪湖地区肃反扩大化问题的报告。他回顾了当时的历史情况,批判了王明路线的罪恶,总结和阐明了当年肃反扩大化和取消党的领导等惨痛的历史经验。
  我帮助他记录整理着报告的文稿,透过那些语重心长的语句,又一次看到了这个革命老战士的那颗对党无限忠诚的心。现在,他虽然离开了工作岗位,但是他的心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党的事业。他凭着一个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政治敏感,已经觉察到:在一片最最“革命”的口号声中,类似当年王明极“左”的东西已经发生、并正在泛滥。在这关系到党和国家生死存亡的严重时刻,他要大声疾呼:不能让历史的悲剧重演!他要用自己的胸膛去保护住党的肌体,掩护那些在过去历史错误中幸存下来的战友和同志!
  然而,就在他用历史上血的教训来提醒人们注意和警惕的时候,那些钻进党内的阶级敌人,正在大搞阴谋诡计,历史的悲剧已经在以新的形式、更大的规模重演了,而且愈演愈烈。林彪、“四人帮”就象残害忠良的秦桧制造“风波亭”冤案一样,把“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一些老同志和贺龙的头上。卖国贼林彪在一个会上首先血口喷人,说贺龙同志是“大军阀”、“大土匪”,是“三反分子”。林贼的老婆叶群在总参的会上叫嚷“贺龙要搞反革命兵变”。二月二十二日,江青要周总理表态“把贺龙揪出来”,遭到了总理的严词拒绝。她仍不肯罢休,继续猖狂地展开了诬陷贺龙同志的罪恶活动。什么重大的“罪名”和离奇的谣言都制造出来了!一会儿说,“二月兵变”的计划和“班底”都查获了,连“参谋长”是谁也找到了;一会儿又说,贺龙已经乘上飞机投奔了苏联……。株连越来越广,迫害越来越凶,那些当年没有死于洪湖肃反扩大化的老红军战士们,那些在贺龙同志领导下工作过的干部们,那些为国争光的运动员们,甚至湘鄂西老根据地的群众,都被加以种种罪名,遭到残酷的监禁和拷打……
  事情竟然荒谬到这样的程度:当这个冤案被精心制造着的时候,在那个被说得骇人听闻的“二月兵变”里,被说成案情主角的贺龙同志却正在那荒僻的山谷里,蘸着一颗赤心里流出的热血,用全部情感,给亲爱的党写着那最后一份重要的报告。
  三
  三月七日,贺龙同志把那份报告带给周总理并转呈毛主席。三月十一日,周总理派人来看望我们。来人转达了总理对贺龙同志健康的关怀,还告诉我们,总理一直关心着我们的孩子,除了小女儿又明以外,都已经找到了,要我们放心。
  但是,到了夏天,林彪一伙背着毛主席、绕过周总理,把黑手伸到了我们的住处,加紧了对贺龙同志的迫害。他们先是借口有人要揪贺龙,怕被人发现,让不明真相的人把窗帘拉上,不许我们见阳光;接着又把我们床上的被褥、枕头全部收去了。在一段时间里,我们只好睡在光光的床板上,用手臂当枕头。伙食上也开始刁难了。我们吃的饭里砂子很多,只好把米从做饭的战士那里拿来,晚上,戴上老花眼镜拣砂子。贺龙同志没烟抽了,我拿了几角钱让一位战士买来了一包旱烟叶。他裁好了纸条,卷上烟末,拿铅笔用心地捣捣,然后卷起来,放在上衣口袋里。到抽的时候,拿出一支,把纸头一揪,就美滋滋地抽起来。后来,在迫害日益加重,不能买烟叶时,我又把他丢掉的烟头拣起来,撕开重卷了来抽。直到他逝世前夕,抽的都是这烟蒂卷成的烟。
  从这些生活的折磨中,贺龙同志敏锐地觉察到了林彪一伙的险恶用心。一天,我正在灯下缝补着他那件破棉衣。他突然说道:“要有思想准备哟,他们完全可能把我们分开。”
  我吃了一惊,忙说:“我不能跟你分开。没人照顾你怎么行呢?”
  “要作最坏的准备哟!”他微微一笑,“你放心,我完全能够自己照顾自己。”
  几天以后,一辆吉普车上山来了,要带我去配眼镜。当我配好眼镜回到屋里的时候,看见地已经扫了,烟灰缸也清理了,竹竿上还晾着一件洗了的衬衣。我抚摸着潮湿的衣服,眼睛润湿了——他是想用这来安慰我:“万一分开了,我也可以生活呵!”
  虽然我们做了克服困难的准备,但迫害的凶狠还是出乎我们的意外。他们竟然连续四十五天几乎断绝了水的供应,理由是:水源困难。
  水源困难?我明明看见警卫人员大量用水嘛!唯独不给我们用。大热天,每天只给一小壶饮水。脸不洗了,口不漱了,我忍着难忍的干渴,小心地保护着这一小壶水。他——一个七十一岁高龄的糖尿病人,总得让他有口水喝呀!
  那些日子里,一起床我就扑到窗前,撩起窗帘,向着天空张望。见到天上有几块云彩,就高兴起来;遇到下雨了,就把水盆、脸盆,甚至水杯也拿到门前接雨水。
  有一天,忽然下起了大雨,一大盆很快就满了,当我俩抬着水盆跨上台阶的时候,忽然他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摔倒了,扭伤了腰。剧烈的疼痛使他十八天靠在椅子上不能动,大便也解不下来,我只好拿氧气筒上的导管,用嘴含了洗衣服的肥皂水来给他灌肠;肥皂水把我口腔的粘膜都烧坏了。实在支持不住了,我只得瞅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喝上几口雨水。
  为了使这仅有的一点饮水让他喝得有味些,在他养伤的几天里,我请一位战士买来了一角钱的茶叶末,珍惜地放了一点在他的茶缸里,给他泡了一杯茶。
  “好喝!”他接过去喝了一口,品了一会说:“还有茉莉花味哩,你尝尝。”
  我接过来喝了一口。他又说了:“头口烟、二过茶嘛!二过更好喝,你把头一过喝了。”
  我又喝了两小口,马上明白了:他这是要我多喝点开水呀。我不能再喝了。他是一位党和国家的领导人,我有责任保护他呀。于是又把茶缸递了过去。他摇了摇头:“你劳累,又好出汗,能不渴?你又要喝你的雨水去!”
  我这才知道我喝雨水的秘密已经被他发现了。我只好连着喝了两口,眼泪却扑落扑落掉到了茶缸里。
  在这一瞬间,多少和水相关的往事涌现在心头!我想起了他多次谈起过的洪湖,在那波连波、浪打浪的水面上,他不是曾经战斗了多年吗?我想起了清澈的延河。在他带着五省联防部队保卫党中央的那些年月里,我们曾经多少次从那清清的河水边上经过呵!还记得前几年他去看望登山运动员时,了解到登山途中饮水有困难,立即严肃地告诉在场的一位负责人:“一定要把他们喝水的问题解决好!”后来,在把五星红旗插上地球之巅的胜利战斗中,后勤战士果然把水送上了海拔八千多米的营地。……如今,他多么需要水,他只需要那么一点点水,而林彪、“四人帮”却不给他。他们折磨一个比平常人更需要水的糖尿病人,很明显,就是要使贺龙同志病情恶化。
  连喝的水都没有,更谈不上梳洗了。一天,我正给他揉腰,他忽然指着我的耳朵说道:“哎呀呀,看你的耳朵。”
  耳朵怎么了?原来由于长时间睡在地板上,不梳头,不洗脸,耳朵里边竟然结了一层蜘蛛网。啊!怪不得我这段时间里耳朵这么疼呢!我不由得心头一酸。我总还是一个活人嘛,而今耳朵竟成了蜘蛛捕食做窝的地方了。可是我又不愿引起他的伤感,连忙把活岔开,我说:“还说我呢,也不看看你自己!”
  我说的是他那长长的头发和胡子。天热,我的头发可以找根麻绳扎起来,他怎么办呢?这天,我找来了一把剪刀,动手给他剪起来。我把他的头发剪短了,又用心地把胡子修剪成他平时的样子。——不管林彪一伙如何丧心病狂地摧残和折磨他,贺龙还应该是贺龙的样子!
  修理完了,他摸摸头发和胡子,满意地点点头,幽默地说:“很好,完全可以去参加宴会。”
  四
  夏去,秋来。树叶由绿变黄了。
  从树上出现最初一片黄叶的时候,贺龙同志就时时掀开窗帘的一角向外眺望。他久久地望着山下不远处通往北京的那条公路,直到掀着窗帘的手酸麻了,才怅然地离开。可是过不一会,听见点什么响声了,他又踱到了窗前。
  每逢这样的时候,我就心头发酸。我知道,他心里老记着年初和周总理告别时总理说过的话:“到秋天我去接你回来。”
  但是,哪里知道,九月间,贺龙同志已被列为专案审查对象,我们完全落入了林彪、“四人帮”的魔掌。十月间,周总理冲破阻力,又两次派人看望贺龙同志。来人热情地说:“贺老总,今年缺煤,总理想到山区冷得早,怕你感冒。要我来告诉他们提前给你烧暖气。”这样细微的事情,总理都记在心上。但不久,万恶的林彪、“四人帮”完全切断了总理和我们的联系。
  黄叶一片片飘落下来,越落越多了;有的树梢已经只剩了光光的枝干,他掀起窗帘眺望的次数也更频繁,望的时间也更长了。
  一天夜间,他忽然叫起来:“看,来车了!”我急忙走到他身边,仔细地看了看,什么车也不是,只是几盏路灯在一谷寒风里闪烁,但我没有说破,陪他向着漆黑的远处望着。
  过了一会,他也辨认出不是车灯了,他沉默了一阵,慢慢地说道:“如果总理不派人来,说明总理已经无能为力了。”
  贺龙同志是个非常重感情的人。在他那叱咤风云、豪迈豁达的外在风貌的里层,有一颗热得滚烫的心。这颗心十分博大,装着他热爱着的所有的人;这颗心又细得象针尖,体察得非常细微。现在,当他与所热爱的一切隔绝的时候,这种情意就更浓烈、更深沉了。
  自从和周总理断了联系以后,他谈起总理的时候更多了。他不知多少次怀着崇敬和爱戴的深情,向我谈起周总理对他关怀和教育。他把总理看作是他革命的引路人。一九二七年,在南昌起义的前夕,他见到了周恩来同志。两人一见如故,倾心而谈,在周恩来同志启发下,贺龙同志坚定地表示:“南昌暴动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我都干!失败了,我就上山!”他把枪连同自己一起交给了革命,毅然参加南昌起义,投身于党直接领导的武装斗争。从那时起,四十年过去了,这期间,周总理对他的关怀,与年俱增。今天,当钻进党内的那些野心家阴谋家的风刀霜剑逼来的时候,周总理又挺身而出保护着他。对这样一位好领导、老战友,怎么不使他时刻怀念呢!然而,我看得出,在深切的怀念里,他又加上了担心。报纸来了,他总是抢先翻看,看不到总理的消息,他的心情就不好;直到再看到有总理活动的报道,他的眉头才舒展开来。这种情况,一直继续到他逝世之前。
  贺龙同志对毛主席的怀念尤为深切。每当听到有关毛主席检阅群众和接见外宾的消息,他总是急切地想看到报纸。报纸一到,他就抓到手,然后用崇敬的目光久久端详着毛主席的照片。一九六七年国庆节,天气有点凉。快到十点钟开始检阅的时候,贺龙同志面对天安门的方向,象是问我又象自言自语地说:“天气这么凉,不知毛主席穿大衣了没有?”然而,他把对毛主席更多的感情是用在学习毛主席的著作上。在这一段时间里,贺龙同志特别专注地读起了《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他把这篇文章读了一遍又一遍,有时长时间的默默沉思,有时叫我一起阅读和交谈。我看出,他正把这篇文章的精神联系当前的现实,进行着深沉的思索。一天,他指着这篇文章,无限感慨地说:“看,讲得多好!要是都按照书上写的去做,那就好了。”稍停,他叹了一口气,心情沉重地说道:“不对头呵!现在有人把矛盾都搞乱了,把自己的同志都当成了敌人,‘洪洞县里没有好人’喽!”他的话音越来越缓慢了。我看他左手拿着书,右手拿着支红蓝铅笔指着书,要说什么,但已发不出声音来了。我赶紧扶他躺下,检查了瞳孔、量了血压。为了试试他是否还清醒,我把日历牌上的毛主席像举在他面前,问他:“你还认识吗?快说话呀!”他点点头,伸手把毛主席像抱在怀里,用铅笔在纸上写了“毛主席”三个大字。随后把他送进了医院。医生说他是“诈病”,不但不认真救治,还虐待他。他的语言能力基本恢复后,就再也不肯住院了。
  一个星期后的晚上,一辆吉普车把他送回来。当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谈起医院的情况,他悄声告诉我,有一个看守他的战士对他说:又有几个部队的领导干部被点了名,打成了“反革命”。
  他从胸腔里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都成了反革命了?看来问题更复杂了,他们是要把老一代都搞掉噢!”接着,他深情地谈到了朱老总,谈到陈帅、叶帅、徐帅和聂帅,他说,这些开国元勋若被打倒了,还靠谁呢?他还深情地说到了邓小平同志,说他“对党忠心耿耿,政治上很强,处理问题果断、利落,过去批判他,我们这些人实在没有法跟他划清界限啊!”在谈到这些老同志时,他感情激动得很厉害,时而捶着床板高声叫喊起来,时而声音哽住,半天讲不出话来。
  这一夜,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没有入睡。
  在整整两年半的时间里,我陪着他度过多少个这样的不眠之夜啊!他那心窝里,对同志,对战友的爱象浪涛一样汹涌翻滚。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他养成了看名单的习惯。报纸上一报道什么大的活动,他就戴上老花眼镜,逐个看那长长的名单,每当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嘴角上就挂上了笑容。发现哪个过去和他一道战斗过的老干部不见了,他就叹口气:“怕是又叫他们关起来了!”于是就说到这个人战争年月的往事。这时候,他的眼睛微眯着,话音里透着深深的怀念。而且,几乎每一次总要加上一句:“又是跟我连到一起了。要是能出去,替他说上句把话就好了!”
  建军四十周年的那天,他突然兴奋起来,并且自豪地讲起了军队的历史。从南昌起义谈到井冈山毛主席与朱老总会师;从抗日战争谈到解放战争;从抗美援朝谈到保卫社会主义建设。他说:“这个军队太可爱了!只要这次不被他们害死,将来打起仗来,我们这些老家伙还能出把力!”他又说:“这样的军队,有人想利用它搞阴谋,那是办不到的,是要倒霉的!”
  他常常谈起国家的建设、军队的建设,怀念着那些地方、那些人。十几年来,他走过祖国的山山水水,他到过许多海防哨所,连队的食堂、战士的宿舍、运动员的训练场地。直到一九六六年的三月间,他还跋涉在三线的山路上。他满怀深情地说:“要是再能看看那些地方,看看那些地方的人,该多好呵!”
  有一天夜里,听到了雨声,他象过去一样对我说:“叫哨兵到走廊里来,别淋着了。”我俯到窗口喊那监护的哨兵:“同志,到走廊上来嘛,别淋了雨……”当他知道战士早已在走廊上了,连声地说:“好,过来了就好!”
  不过,在我们中间,也有一个萦绕在心头、却谁都不愿触及的话题,就是孩子。贺龙同志爱孩子。虽然对孩子要求得严格,有时批评得多、也很严厉,但是爱得很深。而且,我早已发现,这种对孩子的爱,随着他年龄增高,是越来越深了。现在,我们陷入了这样的境地,和孩子分手已逾一年,他怎能不想念他们呢?至于我这个做妈妈的,怀念和牵挂更是不必说了。儿子、女儿以及那些曾抚养在我们家的孩子们,他们如今在哪里?他们还活着吗?他们生活过得怎样呢?……然而,不管如何的思念,我只有深深地压在心底里,却不敢在贺龙同志面前流露出来。——他受的折磨已经够多的了,他的心已经够苦的了,怎么能在他那深受创伤的心尖子上再撒盐巴呢?
  但是两颗心中间的这层纸,终于被他捅破了!就在我们受到迫害日渐增多的时候,一天深夜里,他忽然说了一句:“长草短草,一把挽倒,他们要斩草除根的。”我问他:“又想什么啦?”他轻轻叹了口气,说:“孩子呀!我把孩子们也牵累了!他们的处境一定比我们难得多啊!”
  话头一挑开,就象开了闸的水,流个没完。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谈起来。末了,倒是他安慰我了。“这样也好。他们真正经了风雨、见了世面。让他们摔打摔打吧!”他充满感情地说:“他们有希望。他们是属于党和人民的!”
  是的,孩子是革命的后代。他们是党抚育成人的,他们属于党和人民。回想儿子出生的那年,日寇和国民党军队联合对陕北进行军事包围和经济封锁,部队的供应很困难。那时候,一二〇师政委关向应同志重病在身,卧床不起了,组织上特别分配给他一小筒奶粉。但关政委舍不得吃,派人把这一小筒奶粉送给了我。他说:“我吃这个没有用了,留给薛明吧!她身体不好,生了孩子一定缺奶。”当时,布匹也很困难,刚出生的娃娃也只得穿着大人一样的粗布衣服。朱总司令知道了,脱下自己贴身的内衣,让康克清同志给我儿子改成了件柔软一点的衣服,并亲自送了来……。我们革命者,从未把子女看作私人所有,就是在这凄风苦雨、与世隔绝,遭受着种种诬陷和折磨的时候,我们仅仅有那么微小的愿望,就是得到一点点关于他们的消息。只有一点点就行啊。但是,消息在哪里呢?
  有一天,我刚走进厨房,就看见案板角上放着一个信封,信,是敞着口的。走过去一看,上面写着“薛明妈妈收”。“妈妈”?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我一把抓过来,转身跑回房子里。大概我激动得太厉害了,贺龙同志吃惊地望着我,连声地问:“怎么啦?”
  我说:“孩子来信了。”
  “什么?”贺龙同志也激动了,“哪个写的?”
  真的,还不知道是哪个写来的哪。我打开了信,是小女儿又明写的。她说:她很好,很想念爸爸妈妈。又告诉我们:“哥哥姐姐隐姓埋名在海船上参加劳动,表现很好。八级大风也不晕船。水手们对他们很爱护……”
  这封短短的信,给贺龙同志带来了欢乐。一连几天,他都非常高兴,不时地念叨:“幺女哟,我们的幺女来信喽!”
  这封短短的来信,是两年半的时间里得到儿女的唯一的一封来信,也是贺龙同志生前得到的最后的一封来信。这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突然问起来“幺女的信呢?来,念念幺女的信!”
  要是孩子的一切,都象幺女说的那样“很好”,该是多么好啊!我们多么热切的希望孩子们能过着正常人的生活啊!但是,他们是贺龙的儿女。林彪、“四人帮”这些封建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混血儿,对我们是要斩草除根的,怎么能容得孩子们“很好”呢?他们把种种可怕的罪名和谣言加到了孩子们的身上,到处搜捕他们。鹏飞和晓明把小妹妹又明藏在一个老同志家里,两个人连夜逃出了北京,改名换姓,在一条往返津沪的货船上劳动。后来还是周总理派人找到了他们,送回了学校。
  一九六七年十月,鹏飞患了重病,无法就医。后来,由于陈毅同志仗义执言,才把他送进了医院。一场大病还没有痊愈,新的迫害又落到了他头上。那个窃取了公检法大权的人作了批示,在“企图外逃”的罪名下,鹏飞、又明和许多老同志的子女一道,被送进“少年管教所”关押审讯了半年多。又明从少年管教所出来以后,和几个老同志的子女一起到陕北插队落户。谁知,一个深夜里,一伙人如狼似虎地冲进了她们住的地方,一把扑灭了油灯,然后拳脚棍棒使劈头盖脸地打来。有的孩子被打得伤势很重,又明的髋骨也被打伤了。……
  这一切,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幸好贺龙同志生前都不知道这些情况)。而在当时,这个从未给孩子们写过信的贺龙同志,却亲自握着笔杆给孩子们写起信来。在一封封深情的信里,贺龙同志勉励子女们要好好地经受革命风雨的锻炼,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也要跟着党、跟着毛主席干革命!
  自然,贺龙同志亲手写的这些信,孩子们连一封也没有收到。他们是永远也收不到了。
  五
  贺龙同志最后的两年半,和他整个的一生一样,对党、对人民、对同志的深情厚爱,是和他对阶级敌人的憎恶与愤恨紧紧交织在一起的。
  尽管林彪、“四人帮”造出了那么多荒唐怪诞的谣言,却做贼心虚,从来不敢在贺龙同志面前提出什么问题。还是在一九六七年底,我在厨房的台阶上拣到了一角绿色的纸片,象是油印的传单,上边有“贺龙篡军反党”等字样。贺龙同志看了一眼,淡淡地一笑,说道:“他们喊‘打倒贺龙’,我是不打倒自己的。我没有罪,我还要为党作更多的工作!”
  一九六八年九月十八日,他们突然送来了一封“信”。我拆开一看,原来是要贺龙同志“交代”历史上的所谓“罪行”。这算是隔离以来向他提出的唯一的重大“问题”:“一九三三年蒋介石派熊贡卿到湘鄂西,与贺龙是怎样谈判的?参加谈判的是哪些人?最后达成什么协议?……”
  贺龙同志把信往桌上一摔,气冲冲地吼道:“撞他妈的鬼!人都给我枪毙了嘛!栽赃,完全是栽赃!狗娘养的!”
  对于贺龙同志的愤怒,我完全能够理解。提出这个问题是卑劣而又阴险的。由于王明“左”倾机会主义的破坏,洪湖、湘鄂西地区的革命事业遭受了惨痛的失败,红军部队由一万五千人减到了不足三千人。一九三三
  年十二月,蒋介石一面以重兵围困,一面亲自派遣反动政客熊贡卿,以贺龙同志“早年友好”的名义,妄图进行游说和策反。接到了熊贡卿探询的来信,贺龙同志立即识破了敌人的用心,并看作是对自己极大的污辱,当即报告了党的湘鄂西中央分局。分局为了搞清楚敌情,决定允许熊贡卿前来。待熊贡卿供出情况之后,贺龙同志马上下令把他逮捕,就在从茨岩塘到桑植途中的一个山垭口上,贺龙同志先向红军部队宣布了熊贡卿的罪行,然后下令把熊贡卿枪毙了。这件事,表现了贺龙同志对党的无限忠诚和无比坚定。当时在场的上千名红军战士,都是有目共睹的。这件事,贺龙同志和湘鄂西分局及时报告了党中央,有关材料一直保留在党的历史档案中。本来是白纸黑字、早有定论,并且是有案可查的。然而,现在竟然成了贺龙同志的“罪行”。他们恶毒地诬陷贺龙同志“通敌”,向国民党反动派“请求收编”。那个与林彪、“四人帮”狼狈为奸而又掌握大权的“顾问”,一九六八年五月十六日,也曾信口雌黄地说:“贺龙在历史上就搞投敌叛变,现在不可能没有问题。”要“现行和历史综合研究和具体落实”。这些阴险毒辣的阴谋家,就这样把贺龙同志历史的功绩颠倒过来,妄图把他打倒。
  在战场上,贺龙同志面对着敌人的子弹他眼睛都不曾眨一眨,现在,这个用最堂皇的革命词句装璜起来、盗用了党的庄严名义射来的毒箭,却把他那颗赤诚的心给重重地伤害了。他抓过一个笔记本来,不停地写“冤枉”两个字,一页纸写得满满的。他说:“他们要是叫我签字划押,我就写这两个字。要是枪毙我,我就喊冤枉!”整整一天,他都被怒火烧灼着,烟吸得很多,话很少,不时地在屋里走来走去。那步态,那神情,简直象一只受了伤的雄狮,使我看一眼就心如刀铰。晚上,他忽然说话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谈“信”上的事情,却谈起了过去。他谈到:一九一六年春天,他用两把菜刀砍了芭茅溪的盐税局子,拉起了最初的那支打富济贫的队伍。大革命失败之后,他拒绝了高官厚禄的引诱,驱赶了敌人派来的“说客”,处理了部队的反动分子,掩护了被追捕的共产党人和农协会员,然后,坚决执行觉的指示,参加了南昌起义。失败后,他脱下了将军的马靴,穿上了草鞋,和周逸群等同志带着几支手枪路过洪湖,攻打反动民团,缴了几百支枪。他把枪留在当地组织游击队,然后回到家乡桑植一带,发动农民起义,几经失败和挫折,终于组织起红四军,创建了湘鄂西红色根据地。他谈到了那些九死一生的战斗,也谈到了艰难的方里长征;谈到了在王明路线时期,自己怎样处于被排斥和不受信任的地位,又如何不顾个人安危,仗义执言,使革命减少损失;也谈到了在张国焘搞分裂阴谋的面前,怎样坚决站在毛主席一边进行斗争的情景。他还谈到了他的亲属。他的亲姐姐贺民英(香姑)、贺五妹,在同敌人生死搏斗中壮烈牺牲了,妹妹贺满姑被残酷地杀害,连尸骨都不能收。战争中,贺家宗族上百口人死在阶级敌人的屠刀之下,敌人抄了他的家,烧了他的屋,挖了他家的祖坟……。是啊!几十年的拚死战斗,一辈子戎马生涯,在革命最艰难的时候他找到了党,他跟着党中央、毛主席,从没有三心二意,从没有片刻懈怠。他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党;他的生命同党结成一体,谁也无法使他同党分开!
  “我本来就是在共产党最背时的时候参加革命的,所以,无论多么背时我都不怕。”他摇了摇头,声音低下去了,“可是,现在搞成这个样子,党怎么办?国家怎么办?”
  这一夜,贺龙同志在床上翻来覆去,通宵没有睡觉。第二天,我整理床铺的时候,发现枕巾湿了一片。
  那份所谓“问题”的材料,被贺龙同志摔在了一边,再也没有理睬它。但是,他思虑的问题似乎更多了,因而常常失眠。好几天,他不断重复地对我说:“咳,我们党里出了鬼,出了奸臣啦!”有一次,他对我说起了这样一件事:一九六六年九月间,他见到了林彪。当时林贼阴阳怪气地说:“你的问题可大可小,今后要注意一个问题:支持谁,反对谁。”我问他是怎样回答的。他说:“我回答:我干的是共产党,支持谁、反对谁你还不知道?”
  我怀着由衷的敬意,望着贺龙同志那正气凛然的神情。他已经看穿了林彪一伙对他又拉又打的无耻伎俩,但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是啊,这一伙阴谋家如此疯狂地迫害贺龙同志,是有着深刻的政治和历史原因的。早在战争时期,贺龙同志就知道林彪犯有严重错误,并对他作过批评。对于这一伙阴谋家、野心家的丑恶历史,我们也有所了解,并作过揭发。更重要的是:作为党的一位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贺龙同志在全军和全国人民中享有崇高的威望。他一向立场坚定,无私无畏,坚持原则,嫉恶如仇,刚正不阿。正是这些,成了他们篡党夺权的重大障碍。所以他们要置贺龙同志于死地。而贺龙同志尽管处境如此险恶,他想的不是个人的安危,他是在想着党的事业!现在不是我们个人命运如何,而是整个党、整个国家正处在危难之中,我们的人民正在遭受着苦难。这一切,使他坐卧不安。他多么想冲出这个囚笼,把他的遭遇、他的想法告诉党啊!特别在和周总理断了联系之后,这种愿望越来越强烈。“我愿意见群众!我要把实际情况向群众讲清楚!”他要我帮他弄个布挎包,装上一点粮票、钱和常用药,挂在墙上,随时准备到群众中去。在收到幺女来信之后,他也曾想和孩子联系上,通过孩子把情况和意见报告给党。自然,“监护”太严了,这些都没能实现。
  一九六九年二月的一天,贺龙同志用手杖敲着林彪的照片,愤怒地说:“你这个家伙,为什么不许我革命啊?为什么?过去你有错误,我好心希望你改正,现在你倒整起人来啦!”他对我说:“还有林彪的老婆叶群,也不是个好东西。”他还指着中央文革那个“顾问”的名字说:“这个人,老奸巨滑,做尽了坏事。”
  “九大”开会了,看到公报上有林彪、江青及其一伙的名单以后,一连几天,他都双眉紧锁,心情沉重。他愤慨地说:“他们把老干部都搞光,搞得毛主席身边没有人了。他们这样做,就是要搞大换班!用心狠毒!”他对党和国家的前途更加忧虑了。
  六
  斗争越来越尖锐了。
  林彪、“四人帮”不仅要在政治上把贺龙同志打倒,也要从肉体上把他消灭。我们的处境也越发危急了。我和他合用的一块毛巾,早已经破了个大洞,这时只剩下四个边。贺龙只有两套衣服,全都破了;破了再补,补了又破。一双线袜补了一层又一层。
  穿的差些还可以忍受,难耐的是在饮食上对贺龙同志病体的折磨。贺龙同志患的是糖尿病。这种病本来不是什么不治之症,需要的就是饮食的调养、药物的控制和精神上的松弛。过去多年来,由于医生和我用心护理,病情一直控制得很好。现在凶狠残忍的林彪、“四人帮”却利用了贺龙同志所患的病的特点,对他施行了惨无人道的摧残。伙食本来就很差,特别是强迫我们搬到山下以后,吃的更差了。两格圆形的饭盒,一格里盛着饭,多数是不给盛满的;另一格是菜,经常是清水煮白菜、糠萝卜,再不就是老得象甘蔗皮似的豆角。主食少一点,倒无关紧要,而副食、特别是蔬菜,对一个糖尿病患者,则是一种必不可少的医药。没有它,就等于没有了生命。为了使他能多吃一口菜,每次吃饭,我只把筷子伸到菜盒里,蘸一点咸水放在嘴里吮吮,不去动那一点点菜。后来,这个动作被他发现了,他拿起筷子从中划开,要“各自包干”。我只好瞅他不注意,把“分界线”悄悄地挪动一下。可是,这又能解决多大问题呢?副食越来越坏,甚至有一次,送饭的人竟然把饭菜全部倒在了地上。
  在医疗上的迫害,更是狠毒。原来营部的一位医生,对贺龙同志很关心,医疗上也比较用心。贺龙同志的腰扭伤了,他弄来了中草药敷治伤处,还有时悄悄地为我们买点零星的东西。但是,迫害加剧之后,这个医生被调走了,派来了一个新的“医生”。这个经过林彪死党六次“政审”、精心挑选的“医生”一来,就开始在医药上作文章了。他采取各种各样的花招,来抄检搜查贺龙同志的药品;没有搞到手,就公然用“组织决定”的名义,把贺龙同志一点必需的备用药品甚至检验糖尿的试剂都全部拿走了。此后医疗条件越来越差,连每天必需的极普通的降糖药也没有保证了。每次服药,他还要监视我们吞下去。接着,又在暖气上做文章,在严寒的冬天,借口水管破裂,把暖气关掉了。
  残酷的摧残和折磨,使贺龙同志的身体更加衰弱了。我注意到:他越来越坐不住了,读书坐不多会就起来走走;要听收音机,可打开听不一会儿就要关上。这是因病引起心慌、心烦的表现。一天,听见“监护”的人杀猪,他说:“真想吃点猪耳朵。”不用说,是要不来的。于是,他谈起了当年在湘鄂西的斗争。他说,“咱们家乡的糍粑可好吃啦!”可哪里有呢?有一次,他突然说起了两年前在总理家住时的生活,他问我:“那时候,邓大姐问我们要吃什么,就叫厨房做,你要过什么没有哇?现在说说,画饼充饥也很有意思!”
  我已经看出来了,他是在忍受着饥饿的折磨,我望着他那消瘦的脸,强忍着心头的酸楚,问他:“你是不是饿啊?”
  他凄然地笑笑:“嘿,算你说对了。”
  这种饥饿,是由于副食太坏,营养不足,致使糖尿病失去控制的现象。但是,“医生”不仅不给检查和治疗,反而让他吃糖,促使病情加重。
  没有足够的饭食,又不给药,真是急死人!我不能眼看着他忍受饥饿的折磨,也不能让他“饮鸩止渴”似地吃“医生”给的糖水解饿。可是怎么办?
  我抬起泪眼,满屋里打量,哪里有什么合适的东西给他吃呢。为难了很久,我横了横心,闯到厨房里去,拿了一棵白菜,抓了一把盐。我把白菜腌在盆里,倒上水。这盆泡菜给贺龙同志带来了快乐,一会儿跑过去,拿根小棍(*扌通)一(*扌通),看一看,闻一闻。两三天以后,泡菜泛起了水泡,冒出了酸味。当我看着他大口吃着的时候,我多么高兴啊!
  后来,正经蔬菜搞不到了,我就在野菜上打主意。我从院子里拔了些茴茴菜、苦苦菜、马齿菜,拿回来洗洗烫烫,赞龙同志又有了点可以吃的东西了。
  当然,这些为数不多的野菜,终归解决不了贺龙同志的营养和治疗问题,他的身体一天坏似一天,脚气的感染长期不愈,反而更严重了,身体衰弱,步履艰难,连上趟厕所也走不动了。
  那些天,他经常讲起当年长征的生活。他说:“那时候穿的衣服就是这样。”“过草地,就是吃这个。”……我看出,他是在讲给我听,也是借回忆当年的艰苦斗争,来激励着自己坚持下去。他已经意识到,在这残酷迫害下,自己的身体是越来越不行了。一天,他终于对我说出了他反复想过的话:“他们硬是想把我拖死,杀人不见血。我不死!我要活下去,和他们斗一斗!”他说:“我的要求不高,只希望毛主席说一句贺龙是我们自己的同志就够了。我相信:党和人民是了解我的,毛主席总有一天会说话的!”
  一天夜里,我们虽然服了安眠药,还是不能入睡,我只得挣扎着起来找医生再要些安眠药。因为身体太弱了,刚走出房门,眼前一黑,就晕倒在走廊上。他见我很久没回屋,爬起来找我,拉我拉不动,只得去找人帮忙,结果他又在走廊的另一头栽倒了。过了很长时间,哨兵发现了,才把我们搀回来扶上床。
  半夜,我刚刚醒过来,听到有人在哼一支歌曲。原来是哨兵在窗外轻声地唱:
  “洪湖水,浪呀么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呀么是家乡……”
  在这样的时候,竟能听到这样的歌?虽然贺龙同志被整成了这个样子,可人民还是热爱着他啊!我激动地挣扎着爬起来,隔着窗子问道:“同志,你是什么地方的人呀?”
  哨兵小声回答:“湖北……阳……”
  贺龙同志显然已经听了一会儿了,这会他把话接过去:“沔阳,一定是沔阳。洪湖过去叫新堤,归沔阳县管。”接着就谈起了洪湖,谈起了他家乡的革命人民。他深情的说道,人民是历史的真正主人,是最公正的裁判。谁为人民做了好事,人民永远不会忘记;谁在人民面前犯了罪,人民也绝不会饶恕!
  他想念着洪湖。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善良的青年战士说出的三个字,竟是他最后听到的亲切的洪湖乡音;在山谷深夜的这几句歌声,竟是他最后听到的关于洪湖的歌。
  七
  贺龙同志的身体越来越坏了。我无论怎么护卫着他,幻想着、期望着他能活下去,那个不幸的时刻还是无情地到来了。
  一九六九年六月八日早晨,贺龙同志听过广播以后,连续呕吐了三次,呼吸急促,全身无力。我意识到这是以前保健医生给我讲过的糖尿病酸中毒出现了。我非常焦急,马上向监护人员报告,要医生来救治。但是,等了很久没有回音,只由那个冒牌的医生打了一针“止吐针”,也没有止住呕吐。我又催促了五次,他们还是借故拖延,直到晚上八点钟,才来了两个医生。我赶快向他们讲述了病情,请求立即抢救。医生没有做详细检查,就给贺龙同志输上了葡萄糖和生理盐水,而且吊上瓶子就匆匆走开了。原来,专案人员就在外屋直接掌握着这次“救治”,他们是“请示”去了。
  在忙着输液的功夫,医生大声地说:“病人昏迷了。”其实,贺龙同志的神智仍然清楚。趁他们出去的时候,他对我说:“要小心,他们要害死我。”
  贺龙同志说对了!当他们给输液的时候,我对输葡萄糖很是疑虑。我要求他们进行检查,并且谨慎用药。他们取了病人的小便,后半夜才化验回来。我看见,几个人对着化验单小声地嘀咕着:“对,是这样!”我的心头略略宽松了些。心想,大概根据检查,应该输葡萄糖吧。但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他们检查的并不是病人血糖的高低,而是要查出是不是病人自己服了毒!那危害病人生命的葡萄糖却输了一夜,整整二千CC。万恶的林彪、“四人帮”竟然丧心病狂到这样程度:明明是他们谋杀贺龙同志,反而还要把“服毒”的罪名安到贺龙同志头上!
  第二天,六月九日,天亮之后,医院来了医生接他去住院。贺龙同志表示不愿去,他说:“我没有昏迷,我不能去住院,那个医院不是我住的地方。”但他们仍然坚持要住院,并且声称是“组织上决定,非去不可”。
  组织观念一向很强的贺龙同志,一听是“组织上决定”,不再吭声了。他回过头来问我:“我去住院,你呢?”
  我望着医生们那木然的脸,他们谁也不表态。我能回答什么呢?只好说:“他们允许我去,我就去。如果不允许,我就在这个房间里等你。”
  屋里顿时乱起来。来人拿进一副担架,就七手八脚地把贺龙同志往担架上抬。我在茫然中,只听见一个人厉声地说:“快,把手表摘了!”原来贺龙同志因为瘦了许多,手表已经脱落了。我赶紧跑过去,把手表往上推了推,随手握住了他那只已变得瘦骨嶙嶙的手。他握住了我的手,点了点头,微微睁开眼,看了看我。
  担架被抬出房门,送上救护车。我紧跟在后面想挤上车去,可是车开走了。看不见车影的时候,我才回到房子里。刹那间,我的脑子成了空白,忘记了一切,也想不起一切。我呆坐着,双眼发直,浑身木僵,从上午九时起直坐到下午两点多钟,一动也不想动。
  下午三点钟,有人敲门了。来人说是要我跟他去医院核实一个材料,这就是说,我马上又能见到贺龙同志了。我一下子站起来,快步跟着他走出去。
  到了医院,我刚跨进一个房间,一个专案人员迎面走过来。他冷冷地向我宣布:“人已经死了!”
  什么?人已经死了?我那朝夕与共的亲人贺龙同志不在了?那个乐观豪迈、生龙活虎的贺龙同志已经不在了?明明六小时以前他还在和我讲话嘛!?
  那人还恶狠狠地说:“在他临死以前,他的反革命活动一直没有停止过。”
  听了这句话,我明白了:贺龙同志直到最后一刻,还在和他们进行着斗争!我继续想着:他,那个让敌人听见名字就丧胆的贺龙同志,那个敌人出十万元大洋买他的头颅、而他仍然战斗的贺龙同志,他,他怎么会不在了?
  有人拉我坐下,一个身穿白衣的医生,向我叙述贺龙同志住院检查的经过。我还处在半麻木状态而听得不真切,只记得他说血糖1700,下午三点零九分死亡。三点零九分,这就是说,从离开我的身边到死去,只有六小时零九分钟。“1700”,这是一个比他以往血糖高出十几倍的数字。
  思索着数字的意思,我开始慢慢清醒些了。我悔恨这六小时。我和他一起生活,多少风雨,多少艰难都和他在一起,为什么这六小时我不在他的身边?我怀疑这六小时。贺龙同志患的是糖尿病,六小时前,他还是清醒的,进了这样治疗、抢救条件都很完善的医院,有这么多国内知名的医生,为什么仅仅六小时便造成死亡?
  从那个令人心碎的时刻起,已经过去了十个年头,这悔恨,这怀疑,也折磨了我十年。现在,在我的面前放着贺龙同志当年病历的摘录和有关材料,在这里面我看到了林彪和他在总后的那个死党的“指示”。早在一年多以前,一九六八年的春天,他们就在材料里写着,贺龙是“诈病”;并指示:“医疗要为专案服务”,由“经治军医主宰”。根据这样的指示,他们明摆着能够挽救生命的药品不肯足够地使用,已明确诊断为糖尿病酸中毒,却又一次输了致人死命的大量葡萄糖;而在死亡报告中却又不敢写上这一事实。从这些充满着法西斯血腥气的批语和血淋淋的事实里,我弄清楚了:自从贺龙同志落到林彪、“四人帮”的魔掌之中,他们就从来没有作过什么救死扶伤的治疗,而是不断在搞着杀害这位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罪恶勾当。……
  我还在想着的功夫,儿女被接来了。分别了两年多,母子总算见面了,然而我见到了孩子,孩子却没有了爸爸。
  我由两个孩子搀扶着、拖拽着,经过长长的走廊,被带到了贺龙同志的遗体旁边。
  没有哀乐,没有花圈,没有党旗,没有同志和战友,只有一条床单覆盖着贺龙同志那颀长的身躯。
  啊!这就是我亲爱的贺龙同志!
  还是那高高的额角。你的头脑里曾经思考过多少战役战斗,曾经为党和国家思索过多少重大问题啊!在那最后的时刻,你都想了些什么?如今还在想着什么?
  那浓黑的双眉紧蹙。这双眉曾经冷对过多少凶狠的敌人?眼角里清泪未干,难道他们又对你进行了新的折磨,增添了你心头的愤怒和仇恨?
  口还微微张着。这口里曾经发布过多少作战命令,迸发过多少琅琅笑声啊!在那最后的时刻,你是不是呼唤过战友和同志?你说了些什么?还想说些什么?
  你胡子也没有修剪,连身囫囵衣服也没有穿上。我多想走上前再给你洗把脸,再给你修一修唇上的胡髭,把那双干净的袜子给你穿上……可是他们竟把我和孩子带走了!我,什么也不能帮你做了……
  贺龙同志的遗体是秘密火化的。火化的那天,他们不让我和孩子们在场。不仅如此,他们还用“王玉”的代号,将贺龙同志的骨灰藏起来,并下令去执行的人不准外传,要绝对保密。这伙丧尽天良的东西,就是害怕人民群众知道贺龙之死的真相。
  八
  我又被送回原来的地方。屋子里空荡荡的。与贺龙同志相关的东西都被搜走了,就连他亲手写的那一张张毛主席语录,也被拿去烧毁了。剩下的只有幺女那封信,还有他抽剩下的几个自卷的烟头。
  贺龙同志的生命结束了,但他们对我的迫害并未终止。他们把窗子用木板钉死,一点阳光也透不进来,日夜用大灯泡照着我不能入睡。特别是我被押送到贵州关押以后,我这个被称为“神秘的老太婆”的要犯,受到的摧残更为严重。
  我是北方人,一九三五年参加革命以后,虽然在农村和山区住过较长的一段时间,但多半在气候干燥的地方。乍来到这“天无三日晴”的贵州地区,身体很不适应,再加上过的是监禁生活,所以生了满身的病。更痛苦的是什么事也不让我知道,别人也不知道我是谁。一天,我牙根发炎,忽然发起了高烧。看守押着我进了卫生所。我坐在一块砖头上候诊,忽然医生叫人了:“王树芬!”我看看另外两个候诊的人,他们也望望我,谁也没有应声。看守过来了,把我用力一推:“叫你哪!”
  医生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只好老实回答:“我……我不知道。”因为他们不许我讲真名,还经常给我改名换姓,又不告诉我。
  日子可真是难过呀!但每当我痛不欲生的时候,贺龙同志那坚定、乐观的神情就出现在我眼前,耳边也响起他那有力的声音:“要活下去!”是啊,他已经负屈含冤、蒙垢饮恨地死去了,再也不能同阶级敌人斗争了,我怎能违背他的遗愿死去呢!不。我是一个共产党员,革命需要我,贺龙需要我,我得活着!总有一天,我要把贺龙同志惨遭迫害的情形报告给党中央,报告毛主席和周总理!报告给人民!
  我日夜盼望的这一天来到了。就在林彪叛逃摔死之后不到两个月,周总理终于找到了我的下落,派人专程到了贵州,把我接回北京。不久,我和失散五年的孩子们也团聚了。
  毛主席、周总理、朱委员长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都非常关心贺龙同志的平反昭雪问题。在中央一次会议上,当讲到贺龙同志时,毛主席连声说:翻案,翻案,翻案!一九七四年毛主席和邓小平同志谈话说,要给贺龙同志平反;邓小平同志立即在政治局会议上作了传达。一九七四年九月底,中共中央发出了为贺龙同志恢复名誉的通知,推倒了林彪一伙强加在贺龙同志身上的一切诬蔑不实之词。在贺龙同志逝世六周年的时候,中央举行了“贺龙同志骨灰安放仪式”。
  那是一九七五年六月九日,周总理带病参加了骨灰安放仪式。事先,我不知道总理会亲自来参加。突然,休息室门外,传来了总理的声音,他大声叫我:“薛明,薛明啊!”门被推开了,周总理走进来,我连忙迎上去,扑在了总理的怀里。总理抚着我的肩膀,声音颤抖地说:“薛明,我没有保住他啊!”说着,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我望着总理那被疾病折磨得消瘦的脸颊,感动得只说了一声:“总理,感谢您对我们全家的关怀。……”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这时,晓明走过来,说:“周伯伯,您要保重身体呀!”总理缓缓地说道:“我的时间也不长了!”顿时,整个休息室里的人都失声痛哭起来。
  仪式开始了。周总理站在贺龙同志的骨灰盒前,代表党中央为贺龙同志致悼词。四十八年以前,在贺龙同志举行入党仪式的时候,周总理曾经说过:“贺龙同志是一个好同志!”现在,周总理又说:“贺龙同志是一个好同志!”周总理说:“在毛主席、党中央的领导下,贺龙同志几十年来为党为人民的革命事业曾作出重大的贡献。在他的一生中,无论在战争年代,或在全国解放以后,他是忠于党、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忠于社会主义事业的。”听着这深情的话,我抬起泪眼,望着贺龙同志的遗像,在心底里喊道:“你看到了吗?你听见了吗?”
  党和人民象从前一样深深地热爱着贺龙同志,但是林彪的同伙“四人帮”迫害贺龙和我的罪恶活动并没有停止。江青的心腹爪牙迟群,就以派护士为名,对我进行监视,并在介绍信上就写着任务是“看押重要女犯”。迟群还恶毒地要我交代和林彪老婆叶群的“关系”,企图把我这个首先揭发她、并受到她残酷迫害的人,打成林贼的同伙。就在贺龙同志骨灰安放仪式后不久,“四人帮”又煽阴风,点鬼火,把这个经中央批准、叶副主席主持、周总理致悼词的仪式,说成是用“死人压活人”,是“右倾翻案风的典型”,妄图把平了反的贺龙同志的冤案再翻过去。
  十月的一声春雷,震撼了祖国的万里长空。以华国锋同志为首的党中央,继承毛主席的遗志,代表了亿万人民的心愿,一举粉碎了祸国殃民的“四人帮”。党和人民胜利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开始了。
  现在,我又站到了贺龙同志的像前。
  我要告诉贺龙同志:历史这个公正无私的审判官,已经作出了庄严的判决:林彪、“四人帮”一伙法西斯匪徒们,已经受到了人民的惩罚,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我要告诉贺龙同志:你的血没有白流。你与许许多多战友和同志的鲜血,擦亮了人们的眼睛,引起了深深的思索。党和人民正在彻底清算他们那条极“左”的机会主义路线。人民是历史的主人,人民永远不会再让历史悲剧重演了。
  我还要告诉贺龙同志:我们的党和人民正在胜利前进。党的工作着重点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轨道上来的伟大号召,正激励着亿万人民同心同德,斗志昂扬,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奋勇向前。你和其他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遗愿,正在变为光辉灿烂的现实。
  安息吧,亲爱的贺龙同志!
  

回忆贺龙同志/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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