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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白狼洗刧枣阳城
杨子烈

  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武昌革命军起义,各省响应推翻了满清政府的皇朝统治,建立了中华民国。当时我才九岁。我是一九○二年旧历十一月十日出生于湖北省西北部一个偏僻小县城里——就是属于襄阳府管辖的枣阳县城。我的二叔杨毓芳当时是武昌陆军学校的学生;当学生革命军起义时候,炮声一响,他胆小如鼠,贪生怕死,偷偷逃回家来。之后他不务正业,在家抽鸦片烟,嫖玩赌乐,且染一身梅毒,把鼻头也烂掉了;本来很英俊的面孔,变成个丑怪像了。七十多岁的老祖父气得老病发作,在民国四年七月廿一日去世。祖父死了,我很伤心;因为我的发蒙老师就是祖父,祖父无事时,在家教我写字读书,并且教我读三字经、女儿经,有时还讲些神话故事;甚至教我西厢记中老夫人等唱的一两首诗。那时我识字不多,祖父口授,我跟着学念,像学歌唱似的唱颂,这些诗词至今我还背唱得出,不会忘记。祖父死了,大人们都说是二叔父气死的,年幼识浅的我,小心眼里也憎恶二叔父。
  民国二年,此时中华民国建立虽已两年之久,但政府是换汤不换药,政局依然混乱,军阀割据各霸一方。各地强征苛捐杂税,弄得民不聊生,盗贼蜂起。到了是年七八月间(详细日月记不起了,只记得天气不太冷,穿夹衣,大约是秋凉时节,七月秋风凉),大帮的土匪由河南边境突然窜入枣阳境界,形势十分紧急。当时人心惶惶,大家窃窃私语:土匪离此地不远了,快预备点干粮,拾点细软,好逃反呀……妈妈、二婶、唐妈都忙着炸麻花儿、做炊饼儿等等干粮。但都没有一点经验,迷迷糊糊地不知如何逃法;也不明白逃往何处。我的父亲杨大爷从外面回来,满脸愁容,背着双手同妈妈耳语。坐在院子里忙着做布娃娃玩的我,仰头望望天,觉得天很昏黄,心中微感惊讶,看见大人们耳语那种鬼鬼祟祟的样儿,预感着将会有甚么大事发生;也有些坐立不安,我不敢开口问人,也不敢问妈妈;就是问,也没有人会告诉我的……。
  忽然王秀芝表姐由曲家湾乡下来了,是男工人护送她来的。她说:「乡间不妥,谣言多,大姑妈特地派人送她进城来……」以为有「城」,就能够抵挡土匪,谁知恰恰把表姐送入了虎口……。
  我看见表姐来了,喜欢得跳起来,心中的苦闷惊惧,不安的情绪统统抛向九霄云外。我将一盒一盒做好了的布娃娃都搬出来,给表姐看,和她同玩,马三姐也咧着嘴进来,三个小姑娘一块玩,模仿着大人替布娃娃办喜事、嫁女、娶媳妇、生孩子、送礼、送布娃娃上学读书、拜年……玩得津津有味;也忘记了大人们的忧愁。听大人们讲要逃乱,我和王秀芝马三姐,也预备抱着布娃娃去逃乱……。吃晚餐的时候,妈妈轻言细语的对我和秀芝说:「孩子!吃毕饭,早点去睡,不要脱掉衣裤……。」
  「………………………」
  拍……拍……好似放炮竹的声音。
  「孩子们快起来……」妈妈的声音有点颤抖。
  我和王秀芝惊得骨碌爬起,头脑昏沉沉地随着妈妈走进后堂倒厅屋里。那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一屋子的人,白发苍苍的祖父,颤巍巍地躺在虎皮垫子的红木靠背椅上,父亲、二叔、二婶、三叔和三婶,我的胞兄杨子麟、嫂子邱氏、老女工人唐妈、王妈、马奶奶、马三姐都在。
  轰!大炮的声昔,骇得大家缩做一团。马老二气急败坏的跑入来说:「大爷,不得了啊!土匪已经打进城来了。在街门口大叫:『白狼爷爷进了城,打富济贫』。」
  「天呀!怎么办?……」二婶牙齿打得呵呵响的哭着说。
  「不要哭!不要惊慌!赶快扶老人家到前面屋内去……把年轻的妇女,孩子送往后院门外张家磨房里躲藏!……」父亲强自镇静地吩咐。
  我、王秀芝跟随着年轻的新嫂子邱氏到后院门外张家磨房。我想牵着马三姐同去,马奶奶连忙扯开说:「不,三姐不去,我们穷人家的孩子不要紧!」我不明白为甚么要送我去,我同马三姐一般大小,不,还小马三姐五个多月。王秀芝比我大一岁,看起来比我高一点,嫂子是个十九岁刚结婚不满百日的新媳妇儿,瓜子脸儿,俊眼修眉,小脚细手,天生的美人胎子;她实在应当躲藏起来。我还是一个小女孩子嘛!迷迷糊糊的并不懂得怕,心里只是舍不得离开妈妈,还惦记着我做的一盒布娃娃咧!
  开磨房的张妈是个老寡妇,无儿无女,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的又瞎又聋的老母亲。孤苦伶丁母女俩相依为命,住在这里已经四十多年了。她们养了一条驴子,从早到晚,驴子不停腿的推磨,她就跟着驴子不停的栖面粉,冬……空……冬……空……的响个不休。
  嫂子很机警,走到张家就一溜烟的钻进坐在灶门前的瞎眼婆婆的身旁的一迭稻草堆里。我和表姐秀芝无地方可以躲藏;心中也确实不愿意躲藏。听张妈的指示,就坐在用纸板隔成的仅仅架一只窄窄的木板床上,床上垫了一张棉被,又破又旧又脏。这间磨房,长不到一丈,宽大约只有六尺,吃、住、工作都在这间屋内,除人外,还住了一个驴子。「臭!」王秀芝用小手掩着鼻。
  「……………………」
  「真焦死了!太阳都出来了,我们还未吃早饭咧!为啥子唐妈不来叫我们呢?土匪?是个甚么样子呀?怎么还不来呢?我真想看看土匪!」我和王秀芝心中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口中唧唧呱呱地讲,小手不停的敲打木板。
  「不要说话呀,不要敲打呀,给土匪听见了……还想吃饭呢……」磨房的张妈轻声斥责的说。
  「……………………」
  不久,土匪果然来了,用枪指着老张妈威胁着说:「拿银子来!……」
  「老爷,可怜……穷人,饭也……吃……不……饱,哪有……银子啊!」张妈吓得跪下口吃吃的说。
  「搜!……」土匪大吼一声。
  我和王秀芝,都惊得抬起头来,看见一个又高又大的黑脸汉子,两条粗眉,一双怪眼,左肩上背一根长枪,右手里揑一条皮鞭,穿一身青布短装,拦腰围着一条大红绸丝带,脑后面拖着一条像马尾巴似的长辫子,土匪就是这个样子呀!我心想。
  「咦!这是哪家的两个妞呀!」土匪歪着头,闭着一只眼睛撇着嘴,带点惊喜的叫!
  「……………………」
  「这不是你们的妞?这是前面好家(富人)的,走!跟我走!」土匪轻轻扬一下手中的皮鞭。
  走进我家的后花园,土匪用左手牵着王秀芝,右手拉着我,低首柔声的问王秀芝几岁?秀芝毫不犹豫的说:「十岁!」「你呢?」土匪掉转头问我,我也毫不思索的说:「九岁!」我暗想表姐大我一岁,她说十岁,我当然是九岁哟!实在表姐今年已经十二岁了,我也有十一岁。为甚么表姐竟少说两岁呢?我糊胡涂涂的不明白,就是秀芝也是迷迷糊糊地不会明白啊!
  走进我家后堂倒厅里,妈妈怀抱着五月大的小女儿和马三姐静静地坐在那儿,好像在等候甚么客人似的。妈妈一眼看见我和秀芝被土匪拉着,惊得手足无措……。
  「这是你的妞吗?」土匪指着妈妈吼叫。
  「是!老爷,她们还小,不懂事。快同老爷叩头,求老爷饶命!」妈妈颤声说。
  「……………………」
  土匪一声不响,歪着头,吊斜着眼,牵着王秀芝走向二婶的卧房里去了。妈妈吓得两腿颤抖,心慌意乱的连连摆手叫我快逃,我心想:「我的天呀!你叫我逃往哪儿去呢?平常不许出门,东西南北都不敢去……」我呆若木鸡,两条小腿儿似钉子钉着似的,动也不会动一下……此时马三姐站在我的背后,很机警的迅速的轻轻的扯一下我的衣袖小声说:「小凤姐姐,跟我来!」
  她拐弯抹角,穿过一间客堂,引我走到新嫂子的卧房里,她弯着腰,钻进了红木架子的大床底下;我也跟着钻进大床底下。我糊胡涂涂的同马三姐躲藏在那儿,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土匪高声怒骂,大声呵斥,要二婶滚出房去。他企图凌辱娇嫩而秀美的王秀芝。秀芝一眼看见二婶,扑向前紧抱着她的腿颤声喊:「二舅母,救我!」二婶一声不响,牢牢地抓着桌子的腿,任土匪用皮鞭抽,用枪托打,死也不出房门……在这纠緾最紧张的时候,王秀芝乘机溜走了……但二婶已倒在血泊中,土匪狠狠地踢了她两脚,愤愤的走出房来。
  「你的那个妞呢?」土匪红着双眼,扬着皮鞭,恶毒的向坐在堂屋里的妈妈问。
  「她?她们生有腿的嘛,老爷!我不知道她,她们跑到哪儿去啊!」妈妈吓得颤声说。
  「刷!……」皮鞭的响声。
  「嗳哟!……」妈妈的哀叫。
  已经到手的两个漂亮的小姑娘,逃得无影无踪,连那个小眼睛、扁鼻头的丑丫头也不见了。土匪有点不甘心,他企图找寻她们,他走进嫂子的卧室来了,又走出去了。我同马三姐清清楚楚的看见土匪穿一双白底黑布鞋,青色的马裤,裤脚边还缚一副鲜红色的绸带子。躲藏在床底下的我和陪伴我的马三姐紧紧地搂抱着,迷迷糊糊好像同土匪在捉迷藏!
  X X X X X X
  过了不知又几个钟头,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了,外面静悄悄地,一点声音也没有。我躲在床底下也不知道饥饿,头昏昏的也不知想些甚么。
  「我们出去吧?」马三姐低声说。
  「出去?碰着土匪怎么办?」我胆怯的说,我此时才真正懂得土匪的可怕。
  「还是我先出去看看,我不怕,土匪不惹我的。今天早上两个土匪,一个背着一大袋铜板(钱),一个提一箩筐馒头,花啦,花啦,将铜板和馒头向满街撒。跪在街边和躺在屋檐下的叫化子(乞丐),还有对面黎大奶奶的小儿子狗儿,隔壁彭家老太的孙子小牛儿,都跑去抢拾铜板和馒头。我妈看得眼红,强推着我也去拾,我检拾了一大把铜板,还有好多馒头。妈欢喜得甚么似的,赏了我两个馒头,我吃得饱饱的在街上跑,土匪们连看我也不看一眼……。」马三姐说完话,想了一下,从床底下慢慢爬出,又轻轻的说:「小凤姐姐,你不要动,我去去就来。」
  「……………………」
  一会,马三姐跑来说:「小凤姐姐,快点出来,现在一个土匪也没有,大奶奶、二奶奶都坐在我们家……」
  我和三姐手牵手,弯腰哈背,用轻快的脚步向前屋飞跑。我头上的两只小辫儿,还系着艳红的缎带蝴蝶结,也随着左右飘荡。
  二婶满脸血迹,气息奄奄的躺在一张木板床上;妈妈依然怀抱着小女儿,蜷缩在马家灶门旁。我惊得想哭……妈妈一把拉着我,颤声说:「乖乖女,你的脸太白了,快用炭灰抹抹。」一面伸手便向灶台口摸了满手黑灰,向我脸上抹,好像平时赴甚么喜事宴会替自己女儿搽抹宫粉似的搽在我的脸蛋上。「咳!到这个时候还不解掉红色蝴蝶结?快用破布条子把双辫结成一条辫!若早想到这样装扮,也许可以免除刚才那一场虚惊啊!多可怕啦,乖乖女儿,听话,快走去隔壁老郭床底下躲着,不要出来……」
  我遵命走到卖破铜杂货的老郭师父房里,正欲往床下钻,谁知内面还卧着一个又肥又胖又长又大的王妈。这张床,只是两块木架成的单人床,下面又矮又窄,只容得一个人躲睡,决不像邱氏嫂子的红木架子双人大床,下面可以半坐或直躺两三个人。现在这木板床底下,既不能坐,两人躲藏,实在太挤了。
  「王妈,你怕啥子,为啥子也藏在这儿呀?」我忍不住问。
  「我怕,我怕土匪杀我呀!」王妈睁着一双大眼。
  「土匪杀人吗?你这大岁数(王妈大约四十余岁),他为啥杀你?」
  「莫吵呀,我的小姐,唉哟,算了,我出去,我的好讲话的小姐!」王妈移动肥胖的身躯,从床底爬出去,不知走到何处躲藏去了。
  我一个人躺在床下,感到万分孤独、寂寞、苦闷、难受。一阵阵潮湿的泥土臭味,吸入鼻腔,使我感到有点呕心,用手扪着鼻,长久了又觉得气闷难熬。从一丝弱光中,我看见一羣蚂蚁,急急忙忙地在湿泥上爬行,壳子虫、蜘蛛,其它说不出名字的小爬虫,哇,真怕人……我后悔不该让王妈走。马三姐怎么不来呢?表姊在何处?祖父、父亲又怎样了?大难来了,谁也照顾不了谁呀。妈妈说她那里躲藏的人太多,不许我跟着她,妈妈坐在灶门口,我好耽心她呀!表姊真可怜,昨天刚来,就碰上土匪……我思潮起伏,胡思乱想。老郭轻轻塞给我一大块冰糖,低声说:「小姐,吃一点,你整天水米都未沾唇,现在吃一点糖吧!」
  我昏昏迷迷的在底床下躺了一夜,老郭、马奶奶、妈妈……都整整坐了一夜,谁也不敢上床睡觉。前后屋的门都是洞开着,土匪随时可以进来,奸淫烧杀,为所欲为。现在枣阳县城内外,每个善良人民的生命财产,都操在白狼这一羣匪徒的手里。老百姓除了跪地叩头,祈求饶命外,不敢说第二句话。
  次日天亮,老郭叫醒我说:「小姐,大奶奶要我送你出城,你的表姊和二婶娘都走了,现在城门大开,你也走吧!」
  「我的妈妈呢?她走吗?郭师父,你去要她也走嘛!」
  「大奶奶说她要看家,舍不得走,要你先走……。」
  我心中难过,惦着妈妈,又不敢去叫,怕碰见土匪,无可奈何,只好穿上一双破布鞋和马三姐的破旧布衫,小手上提一个方形小竹篮子,篮内放一个竹碗和双筷子,还有两片破布。老郭递来一根短短的木棍,把我装扮成一个小乞丐,跟随着穿得破破烂烂的老郭出城。我的家离城门口不远,一路行来,很幸运没遇着一个土匪。乌合之众的匪徒,并未把守城门,只在城墙炮台上,安置了一个背长枪的土匪,面向城外站立着,其它的土匪们,也许高卧未起,也许寻欢作乐去了。
  「快走!不要望……」老郭轻声催促我。
  「……………………」
  出了南城门,向西拐,是一条狭窄的短巷。哦!两具死尸直挺挺地躺在那边,身上穿着军服,地上一滩血!我大吃一惊,心房乱跳,不敢走过去!老郭用力扯着我的衣袖,大步由死人身上跳过……两人一直跑到城河沟,也不敢回头望一眼。
  大路上,逃乱的人很多,男人,妇女,老的少的,大概都是从大小六个城门口慢慢逃亡出来的。老郭和我一口气走了约两里路,才追上了二婶。二婶的头脸都用青布缠裹着,只露出一双充满血丝的红眼和一副苍白的嘴唇。王秀芝扶着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面休息。
  「你们的三姑娘和姑老爷,大概还在前面,今天早晨,我看见他们出城的,你们慢慢走,我去追他们……」老郭说罢,便飞奔而去,不久他回来说:「追上了!你们姑老爷受了重伤,土匪向他索钱,把他吊在树上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现在前面树下躺着。」
  我,秀芝两人左右扶持着二婶,慢慢向前走!见了三姑父和三姑妈,大家不禁牵衣痛哭。
  「不要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快到那边村庄上,雇人抬架三姑爷和二奶奶,你们要快点赶路呀!……」老郭劝说。
  「还得雇一辆独轮小手车,给三姑奶奶和两个小姐坐!」二婶颤声说。
  「抬一个受伤的人,要十五串钱,一部小手车也要八串真贵得很。这四十里路,平常两串钱足够了,现在为了救伤逃命,再索贵一点也得给啦!」老郭摇摇头说。
  「这是一套我缝制不久的新衫裤;这是五串血本钱,放在屋内,怕被土匪搜去,三姑奶奶,请你替我保存,带到大姑奶奶家,多谢你!」老郭将一包东西塞给三姑妈,就放开脚步走了。
  「老郭真是个好人,辛辛苦苦作破铜烂铁生意,积蓄了两个钱,好不容易!四十来岁,老婆死了,连个孩子也没有。赶明(枣阳土语,即明天之意)劝劝大哥,不要收他的房租……」三姑妈自言自语的说。
  小手车颠颠簸簸地往大路上走,我和秀芝坐一边,另一边是三姑妈坐。小车上硬绑绑的木板,一片布也没垫。我说:「我的腿梗得好痛,我想下来走……」秀芝说:「我也是……」三姑妈皱着眉摇摇头说:「忍耐一点吧!小姑娘,怎好下地走呀……」我心想:若果妈妈在这多好,那包老郭的衣衫一定给我们垫。现在三姑妈一人垫,真是……记得去年妈妈带我到王城姨妈家去,也坐这样的小手车,垫上厚厚的印花棉被,我坐这一方,亲爱的妈妈坐在那一面,不时用手抚摸我的头、脸、手……。我躺着,两条腿伸得长长的,多舒服!平坦的大路两旁,尽是绿油油的菜田和麦地,小手车唧唧溜溜的响声像音乐般的悦耳,我遥望着蔚蓝色的天,吹着清新的风,光明而温暖的太阳洒在我身上,一阵阵的野花香味,使我心旷神怡。现在,天还是蔚蓝色的天,风也是清新的风,太阳仍然是光明而温暖,但我的心,感不到一点快乐,而只觉惴惴不安!我开始悬念妈妈了;她陷于匪窝,为了守家而冒险,妈妈真不该,那个家还守它做啥?凶恶的土匪,万一对妈妈……想到这里,我一身冷汗,难受得想哭……但看见三姑妈绷着脸,皱着眉,又不敢哭,也不敢说话!这个时候王秀芝也在想;她想起昨天土匪扯她的情景,天幸二舅母坐在房内,救了她。现在脱离虎口,马上就可以看见妈妈了。看见妈妈多么快乐啊!妈妈真不该送我进城,差点没把我吓死!
  鲜红的太阳,慢慢地爬下山去,天渐渐的昏暗起来,距城四十华里的曲家湾大屋,尽现眼前。王大姑妈颤抖抖的站在屋前,王秀芝第一个扑向她怀里大哭。王大姑妈搂着她哭,我也哭,我惦念着自己的妈妈,更哭得伤心。三姑妈因为她的丈夫受了重伤也哀伤地哭,三姑父和二婶也抽抽的哭,如丧考妣似的大家哭做一团。惊动得街坊左右邻家的男女老幼都围拢来看,有些无知的儿童,还指手划脚的笑,我心里想,这些都是没有亲身经历过土匪欺凌的人儿,他们不懂得这种痛苦的滋味,他们还在那里讪笑人哟!
  我到了大姑妈家的第三天,祖父、父亲和二叔都来了,大家不禁又哭起来。父亲对我说:「你的妈妈抱着妹妹昨天也逃出城来了,她坐车去张家花园你的姨妈家。你不要再哭,好好住在这里。你三叔父、三婶和你大哥子麟都在官兵攻城,大炮轰轰声中逃奔出城,现在都住在离城十里的范庄。只有你的嫂子一人还困在城内,生死未卜。子鳞大哥因为惦念他的妻子,每天走近县城不远的地方,望城痛哭!不肯离开范庄;因此你的三叔和三婶也住在那里陪他。唉!年轻的媳妇呀,陷在匪穴,实在凶多吉少。」
  两天之后,二叔和二婶乘轿到吴家岗二婶娘家;三姑妈和她的丈夫也回她自己的田庄去,父亲也走了,留在这里的只有祖父和我祖孙两人。王大姑妈的丈夫早死,留下一男一女,男孩子东海年约八岁,长女就是秀芝。家中广有田产,衣食丰足,但母子孤孀,总难免有些人世凄凉之感。现在娘家人都来了,年迈的父亲及大女儿都平安归来,王大姑妈的心情稍感快慰。我和秀芝及表弟东海,每天跟着祖父温习功课,不觉过了半月,土匪白狼盘踞枣阳县半月之久,始被官兵赶走,枣阳县城十室九空,真是空前浩刧!二婶瞎了一只左眼,三姑父内伤吐血,医药无效,不久就一命呜呼。嫂子邱氏躲过浩刧,未被土匪伤害,亦是幸运。但城内许多年轻的妇女,有些被强奸,有些被掳走,有的竟珠胎暗结,感到没脸见人,服毒死、上吊死、跳井死的时有所闻,真是惨呀!
  我住在大姑妈家里两个多月,心中很忧急,思念妈妈,想回家。为甚么妈妈总不派人来接我呢?有一天我对大姑妈说要回家去!大姑妈说:「多住些时,给表姐作作伴儿……」我心想:表姊像个大姑娘,回到自己家里,成天躲在屋里不出去,文文静静,不爱讲话,不会蹦蹦跳跳地玩耍……我是喜欢活动的,不读书的时候,踢毽子、抓石子、播螺壳、掷香籖、捉迷藏、做布娃娃,尽情的玩,醉心的玩;因此我想念马三姐,更想回家。
  一天,三叔来了,他是从胡河镇来的,他在那儿作事,知道家乡遭匪乱,特请假回家,顺路来看看大姊和外甥们,他并未知道他的父亲和我都在此。祖父看见自己最小的儿子忽然来了,当然格外欣喜。祖父先后娶过两位妻子,第一位姓骆,生下两男三女,大儿子杨毓达(我的父亲),二儿子杨毓芳,王秀芝的母亲,王大姑妈就是最大的女儿。当第三个女儿只有两岁时,骆氏一病不起,以后他续娶了李氏,生下三叔毓文。李氏是两年前才去世的。
  三叔住了两天就要回枣阳去,我决意跟三叔同回,我来时穿一身破旧衣裳,住此数月,所穿的衣衫都是表姊的,除一身外,别无长物,行路时颇感轻便;因此急急拜别祖父和大姑妈,怀着一颗愉快的心情,跟随着三叔,一步一跳地走上了回家的大路。
  「慢慢地走!好好地走,急着要回家,请人雇轿甚么的都来不及……你能走吗?四十里的长途,小小的姑娘……」王大姑妈追着我大声的说。
  「不要紧的!我能走,我走得动的,大姑妈,你放心!我一面快走,一面摇手,惟恐姑妈拖我转去似的。
  

张国焘夫人回忆录 往事如烟/杨子烈著;香港中国问题研究中心编辑.—香港:香港自联出版社,19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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