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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夕阳西下回武汉
杨子烈

  船行四昼夜,于五月某日下午到达汉口。天上飘着灰黄色的云,遮蔽了灿烂的太阳,大地愈显得灰暗。汉口街上熙来攘往的人,都显得急急忙忙、紧紧张张的样儿,像有甚么事故发生了似的。我心里也突感到一阵紧张。离开武汉差不多六年了,今日旧地重游,照理应当高兴;离开自己的国土已有两年,今日重新归来,更应该高兴。但心中像塞着石块似的沉重;革命前途像今天的天气样的灰暗,人心怎会感到丝毫的愉快?正所谓「夕阳无限好,惜已近黄昏」!
  车停在汉口总工会的大门前,这是一座楼房,大门前面有很高的石阶。郎明清指挥车夫搬运箱笼什物,我抱着孩子慢慢走上石阶,看见大厅里拥挤着许多人,有坐着的,有站立的,一个个细声交谈。我仔细观察尽是陌生面孔,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心中正感奇怪!忽然靠窗那边,踅过两个戴灰色军帽,穿灰色军服的青年:
  「同志,你们找谁?」
  「李立三同志在吗?我们刚从……。」那时总工会是李立三负责。
  「…………………………」
  一间宽大略带长方形的办公室,排着许多张古色古香的红木大桌椅,李立三穿一件毛蓝布长衫,正伏案写甚么。
  「嗳哟!子烈,你回来了?刚到吗?孩子也带来了!哈哈!」他抬头看见我,睁着一双金鱼似的大眼,张着两片厚而大的嘴唇,露出一排雪白的门牙,哈哈大笑。
  「国焘在甚么地方?」
  「哦,哦!他不住在这里,他住在武昌那边……」立三依然手不停挥的写东西。
  「我想马上过江去!」
  「好,好!可是,你来得不巧,今天渡江轮船停航。但不要紧,可以想办法,你等等好了。」他放下笔,用手抓抓头皮,走出去了。
  「长江轮渡停航,为甚么事呢?罢工吗?」郎明清轻轻地问我。
  「难怪街上的行人都有点紧张!原来是轮渡停航!」我自言自语。
  一会,李立三带了一个穿蓝色短衫裤的工人同志进来,对郎明清说:「他替你提行李,你跟着他去……」同时回过头指着窗外对我说:「你看,天就快黑了,你不如也跟郎同志去,住一晚,明天早上过江,明天轮船开行。」
  「不,麻烦你!请快派同志送我过江!」我坚决的说。
  「嗳呀!这样急!一夜的工夫就等不得了,哈哈!」他又张开大嘴。
  「…………………………」
  坐在黄包车上,我紧紧的抱着孩子,前面还有一部车子,上面坐的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勤务兵,他用手按着放在车上的行李,一面指示车夫拉向徐家棚过江。
  小舟在江面上撞击着滚滚而来的一 叠叠的浪花。勤务兵同船夫讲好价钱,搬上行李。我很喜欢坐小舟,记得从前在武昌女子师范念书时,星期天偶然同李兰英、刘玉贞、王文宣等二三学友过江赴汉口,不愿坐轮船而乘小舟。在江面上飘飘荡荡,清风扑面,实别饶风味。偶然有个大船经过,一阵汹涌的大浪冲来,溅得满身水花,吓得大家惊呼娇叫。小舟被冲激得一颠一簸,似乎要翻倒江心,葬身江底,而驾驶熟练且勇敢的船夫,不慌不忙,极有把握的轻轻用浆一点,小舟很自然的顺着一高一低的浪花前进,很快就到达彼岸了。每次坐上小舟,这羣女孩子就高声朗诵苏东坡的前赤壁赋:「……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于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又不胜人生空虚之感。
  现在,在暮霭苍茫之中,我又坐上这小舟,不胜今昔之感的抚摸着熟睡在怀中的爱儿,惊悟自己做了母亲,坐在后面的是一位青年勤务兵。当年共渡小舟的好友李兰英早已物化(在乡间生产死去);而刘玉贞自与张绍康结婚,一直渺无音讯,生死未卜;王文宣也不知走向何处去了。人生如朝露,其变化诚不可测也。
  年青的勤务兵,毫不经意的扭开手电筒,照射幌动的浊黄色的江水。今晚既无风,又无大船经过,真所谓风平浪静,微波不惊。只远处有一点萤火似的微光在江心上闪烁,那大概也是过江的小舟吧?极目四望,天黑如墨,连一粒星也没有。船夫叹口气道:「今天阴了一天,只差没落雨,看样子,明天怕还不会出太阳啊!」
  上了岸,坐上黄包车,沿途隔不远的地方都有哨兵喊口令。到了「湖上园」,进了门楼,但见两边树木夹道,隐隐现出电灯光,由树隙缝望去,一池黑墨墨的湖水,在暗淡的光亮下煽动。顺着树林前进,远远灯光闪耀,现出一栋美丽的楼房。大门两旁有两个荷枪的哨兵,他们将枪平举:「口令!」
  「光明!」勤务兵高声答叫。
  「…………………………」
  骑楼上站着两个人,一个嘴里含了一支香烟,穿着蓝色的长袍,那是国焘;另一个是邓中夏。国焘看见我,欢喜得赶快跑下楼,双手来抱孩子。孩子由熟睡惊醒,瞧了国焘一眼,哇的一声哭了,挣扎着不要他抱。
  「儿子认生啦!」国焘哦哦地说。
  「儿子不认识老子啊!」中夏哈哈大笑。
  「…………………………」
  「这两天武汉情势很坏,昨天才把夏斗寅的军队击退。我马上要出去巡查,你带着孩子休息吧!」国焘说毕就下楼去了。
  「子烈,一路辛苦啦!你们是哪一天从莫斯科动身的呀!」中夏问我。
  「四月初由莫斯科动身,到达海参威才知道上海四月十二日的事变。」于是便将沿途情形及困居上海船上的一切都详细讲与他听,直等国焘转来大家才休息。
  X X X X X X
  清晨的太阳光映在湖上园的假山上、树梢上、屋顶上,处处都现出了一片金黄色。清新的晨风吹动着湖中的青萍,微徽荡漾。园中的冬青树、棕树、柏杨树的树干发出细微的声音,天空中飘荡着一片片金色的浮云,渐渐又变为蓝色,多美丽呀!早晨的湖上园!
  「早呀,子烈!」中夏穿着双拖鞋,披着一件蓝条白底的毛巾长睡褛,走到骑楼来。
  「早,你早!」我转身看着中夏。
  「国焘呢?」
  「他早就过江去了!」
  「是的,他很忙,这两天武汉情势不好,汪精卫是动摇的,靠不住的,不久恐怕也会像上海一样。我们马上要转入地下工作,明天我也要离开武汉了。」
  「你到上海去,你的爱人呢?」我乘势问他。
  「她在上海!」
  「恐怕在莫斯科吧?」
  「啊,啊!你是说丁……?」
  「你是说李家小妹妹?」
  「哈哈……。」他大笑。
  「亏你笑得出!你真艳福呀!多年不结婚,结婚不到两年,就双喜临门,真是的!」我讽刺他。
  邓中夏仰着脸,似笑非笑的看着我,讪讪不出声。
  「告诉你,」我平静的说:「大概是我快将离开莫斯科前一个月吧?有一天一位同学带封信给我,请我去看你的爱人丁XX(对不起,忘记了她的名字,因为以前并不认识她,只会过一次,现在怎也想不起她的名字),她病了,住在医院里,很想见我,当时我自然很惊喜你有了爱人,而且来到了莫斯科,我高兴得立刻去见她。
  「到了医院,见她躺在病床上,脸色惨白,眉目之间似含无限忧怨。她自我介绍说在广州和你结婚,她的舅父是邵XX,她的婚姻舅父并不赞成。婚后数月,她要求组织派她到上海工作,你不愿意她去,可是她去了。在上海时你们通信,仍是恩恩爱爱的,后来她发现自己怀了孕,写信与你希望打胎,因为孩子妨碍工作和学习。你回信要她回广州,不赞成打胎。她说男人是自私的,男同志要工作,女同志也要工作。在爱情、孩子、工作比重之下,她不回广州,而不顾一切打了胎。之后,你许久没有写信给她,最后一封信,就是你告诉她,你已同李家小妹妹结了婚。说到这里她掩面而泣。
  「当时听了丁的说话,我真有点呆了,对病弱的她,一时竟不知说甚么话好。我紧紧握着她冰冷的手,半晌才说:『有这种事?中夏未免太荒唐!李家小妹妹是谁?』她说:『是李启汉的胞妹,中夏不是同启汉很好吗?他的妹妹小学也未念过,从湘南乡下出来,就跟我们住在一块,那时我同中夏结婚不久,这是我初料所不及的。我本爱中夏,我也热爱工作和学习,我想一个女子绝不应该结了婚就完了。我以为中夏是个有情重义的人,谁知他竟……从此我就病了,你说我错了吗?你看我多难过!我知道你们同中夏的关系,因此才不揣冒昧请你来。这件事连我舅父也不知道,以后我哪有脸……呜呜。』她痛哭失声。
  「这就是丁X X对我说的话,中夏同志,你听了有何感想?」我追问。
  中夏低头,微微叹气。
  「当时我极力安慰她说:『这不是你的错,错在中夏。他既如此薄情,你又何必难过。甚么脸不脸呀,好好保重自己,身体要紧。心一宽,病就会好,直起腰来,在此正好学习。忘掉这件事,努力学习吧!将来我碰见中夏,一定痛骂他,替你出气。』老实说,我有甚么法子安慰她呢?我明知道这是无可弥补的遗憾,我只痛骂你这个邓中夏!」我继续说。
  中夏垂着头,一语不发,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半晌用低微的声音抱歉的说:「别骂我了!将来丁回国,我一定接她回来。」
  「哼!真是如意算盘!你想丁X X她还会跟你吗?你把那位可怜的小学也未念过的李家小妹妹(当时李启汉已在广州被杀)怎样安置呀?你真荒唐!」
  之后国共分裂,丁X X到何处去了,绝无消息。
  武昌情形日愈坏下去,分裂是时间的问题,党积极准备转入地下工作,每个同志情绪都很紧张,但并不灰心。我们搬离湖上园,在汉口找了间房子,雇好女工人,把孩子安放在那里;另外在武汉也租了房子,同样雇有女工人。因为工作开会,把孩子带来带去都需要人照顾。初回国时我参加过欢迎李品仙的招待会及羣众大会,之后就没有出门了。
  有一天,黄慕兰家请吃晚饭,瞿秋白、杨之华都在,「棠棣之花」的作者郭沫若也在。郭面貌清癯,三十多岁,从外表上看,谁也不知道他耳聋,但见他谈笑风生,同惹火女郎黄慕兰嘻嘻哈哈的饮酒,狂态可掬。
  「郭是风流才子,黄是惹火女郎,两人都互相倾慕,颇有意思;但一个是使君有妇,一个是罗敷有夫。郭的太太是日本人,已生四个孩子,去了上海;黄的丈夫是一位忠实的军人同志,党绝对不许他们胡闹,那是会影响工作的。」杨之华悄悄对我说。
  「…………………………」
  之后在南昌暴动时黄慕兰的丈夫阵亡。此时郭带着日本太太逃亡日本。黄在上海住党的机关,做交通送秘密文件时,她不慎把文件遗忘在黄包车上,怕回去受责备,走到黄浦江去跳江自杀,被上海巡捕救起还是捕去,详情则不大清楚,但从此地就离开了共产党。抗战胜利后,在上海一位朋友结婚宴会上遇见她,她已成为富商太太了。据说她的新丈夫本是位医生,抗战时期改业经商,发了国难财,生活舒适,儿女成行。她比前胖了,没有当年的妖娆,但半老徐娘,丰韵犹存。
  汪精卫和平分共,国共分裂后,武汉重要工作同志多半离去。国焘马上也要走了,他像托孤似的把我和孩子托杨之华等等留在汉口工作的同志们照顾。我立刻写信回家,请爸爸来汉口接孩子,在艰苦的秘密工作环境里带着孩子是不方便的。万一不幸被捕,岂不连累这无辜的稚子?因此我一定要把孩子送回家去,信是发了,但爸爸哪天才能来呢?家离汉口偌远。
  国焘走了,张宗婉把我送到吴美芳家里,宗婉是我的同乡姐妹,也是同学。吴是南璋县人,是我在女师念书时的同班学友。她住在武昌的一个三合院里,环境倒还清静。同她住在一块的是她的年老寡母,另外还有一个两岁多的男孩子。那孩子长得酷肖吴美芳,可是美芳却说孩子是女友王XX的儿子。她承认自己有爱人,但还没有结婚。说时不断搓着两只手,低头微笑。
  我有些怀疑,未便十分追问。
  一天上午,忽听美芳的老母大声呵叱道:「滚出去!见不得世面的私娃子!」
  「哇……」孩子哭了。
  「老封建婆,你吃饱饭,不挺尸,乱骂谁呀?」吴美芳的嚷声。
  「贱女呀,你背着老娘偷汉子,养私娃子,你不要脸呀!老娘守寡半世,你把老娘的脸都丢光了啊!呜呜……!」
  简直不成话!我赶快出去,劝阻美芳,不能同母亲对骂。吴美芳哭丧着脸说:
  「我们老同学,不怕你笑话,这孩子是我生的,我早已和X君同居,就是妈妈嫌人穷,不承认这婚事,我们无法举行婚礼。她天天哭闹,要我回乡嫁给有钱的地主,把X君也气跑了,她还要闹!」
  「你怎能这样?母亲总是你的母亲!她守寡,她思想古板,你们应当对她委婉劝慰,慢慢感动她。你同老人冲撞、对骂,是不对的。这两天我冷眼旁观,在吃饭的时候,你简直未同她说一句话,我早觉奇怪,想不到你们母女竟会如此。天大的事,你不能同她对骂,她爱你们,她老了,很可怜!她要你回去,你不回去,你不是三岁小孩子,她能抱你走吗?若果你们对她好,她是会受感动的,这一点,我深深相信!」
  同时我也劝那位可怜的母亲道:「女儿大了,婚姻之事,老人家不必多管,现在时代不同,隔年的日历是不能翻看的,年轻人也要面子,老母亲也不好撕破她的面皮呀!」
  此后双方似乎安静些,但吴美芳依然不理母亲。母亲常常流泪向我诉苦说:「美芳三岁丧父,那时她的弟弟美金不满周岁,寡妇孤儿,在乡下受尽族长们的欺凌,好容易苦苦守节把姐弟二人扶育成人,送她念书,由南璋到武昌,风里雨里,泥里水里,寒暑假接送都是我一人。如今她人大心变,有了男人就不认娘啊!我并不强迫她的婚姻,可是她不该瞒我呀!她一文钱也不给我,每天绷着脸连妈都不叫一声,恨不得我快点死!」
  她们母女的感情,似乎已成冰炭,劝说有甚么用,过不多久,又吵起来。我实感不安,不愿再躭下去,预备走了,走时送了五个「袁头」给那位可怜的母亲。宗婉来同我抱着孩子一块搬过汉口。
  我迷迷糊糊地跟宗婉到了汉口。已不记得哪条街,哪条巷,甚么门牌号码,只记得那是一栋三层楼的小洋房。房主人是一对年青的夫妇,丈夫体格瘦小,面貌白净,眉目清秀,文弱得有点似「贾宝玉」,每天足不出户,躺在床上的时候多。妻子也很年青,圆圆的小胖脸,颇显健壮,鼻端架一副金丝眼镜,近视到八十度。她每天上午八时就出门,不知在武汉政府哪一部门工作。她是宗婉的朋友,大概也是同事。我是第一次和她见面,她们做甚么事,我不知也不追问。
  吃午饭的时候,从楼上下来一位穿白夏布长衫,长方脸,年约二十七八岁的青年。宗婉说他就是蒋光赤,左倾作家,现在时局变了,赤字有点「赤化」的嫌疑,于是把赤字改成慈,由赤化之光,变为慈祥之光,现在他的名字蒋光慈。他住在二楼,每天绝少出门,他大概和我一样,一人无处可住,也是在这里借住吧?我带着孩子住在顶楼,此时正是初秋天气,暑气还未全消,蝉鸣树间,太阳出来了,洒在屋顶上,热得人受不了。孩子生着满头痱子,尽嚷热!我只得抱他下楼来坐在客堂里,让他在地上活动,以避暑气。女主人前脚出门,蒋光慈马上就下楼来,低头微笑走进客堂后面男主人的卧房,一直到女主人返来,每天如此,习以为常。
  一天下午,我进男主人房拿脸盆,看见蒋光慈和那位男主人睡在床上。光慈听见有人进来,慌忙翻身坐起,很不自在的样子。我亳不介意的拿着脸盆出来,心想他们是要好朋友,像女朋友一样睡在床上谈天,一点不奇!况且楼上太热,客堂凉爽,下来避热,都很自然,为何现着惊慌慌的样子?我也未注意。
  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蒋似自言自语,又似对我说:「这地方住不得了,我准备搬往别处去,『敌人』已经知道我们这里,恐怕很快就会来……。」
  我觉得奇怪,正想问个究竟……。
  当当!有人敲门。
  蒋光慈做出惊慌样儿,蹑手蹑脚地走近大门低声问谁?
  「我们呀!」女人的声音。
  门开了,进来的是女主人和宗婉。我异常高兴,立刻上楼收拾衣物,抱着孩子坐黄包车跟宗婉走了。在此地住了四天,在吴美芳处也只住了一星期。
  这一次我会见了杨之华。她派人送我和孩子到她姨家嫂嫂处,她的嫂嫂是个贤良的旧式女人,每天忙于洗衣煮饭,一声不响的做家务。她丈夫在上海又娶了个小老婆,她也不生气,过去杨之华常称赞嫂嫂,果然名不虚传。之华的妹妹,又瘦又矮,矮瘦得似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实在她已有十九岁了。不欢喜念书,每天和一个苍白脸孔年约二十余岁的瘦得像笔杆似的男孩子,坐在藤椅上扯扯拉拉,躺在床上滚来滚去,时哭时笑似哀求那男人甚么的,我感到稀奇而可笑。她家中人看见都装着没有看见样,任他俩闹。一年后在上海遇着了之华,谈起她的妹妹,之华说那个男子早已跑了,不要她妹妹。她很不赞成她妹妹的行为。后来她把妹妹介绍与邵力子的儿子邵子刚。那时邵子刚是中国共产党少共团员。邵子刚从莫斯科回到上海,就同之华的妹妹结婚,不久生下一子。当年邵力子是国民政府要人,有钱有势,于是把邵子刚送到外国读书,谁知不争气的邵子刚,不好好学习,在外国追洋女人,与外国人争风吃醋,用手枪决斗,被人一枪打死。这些都是闲话,现在言归正传。
  一个星期之后,我又搬到邓颖超母女俩处。她们住的是分租房子,楼上三间统厢房,家具陈设都很清洁整齐。我带着孩子住后厢,有一个男厨师做饭,一天一元大洋的小菜,三餐有鱼有肉有鸡,那时物价便宜,一元菜钱,三人吃是很丰富了。
  邓颖超的母亲念过书,旧学甚有根底。她说她父亲在满清时曾作武官,同袁世凯有些瓜葛,后来犯罪充军死于新疆。当时她很小,家又穷,母亲带着她住在河南袁世凯公馆,邓母就在袁家教袁之子女念四书,袁世凯死后,她母亲始移居天津,颖超在天津女子师范念书。她的母亲瘦而高,身体不大健康,说话时,头不自觉的晃动几下。颖超很爱母亲,对母亲从不大声讲话。有天闲谈,她母亲问我今后如何打算?我告诉她已写信回家,等爸爸来接,把孩子送回家,自己再出来。
  「好!回家去好!不要再出来哟!你看目前情形多坏!出来做甚么?我也想把小超(颖超的小名)带回河南乡下去,不出来了。」老太太说着头颈连幌几幌。
  颖超看着我微笑,然后垂下头,一句也未敢反驳。当时大家都了解老人的心情,对她只有唯唯,虽然心中都不以为然,因为她在广州受了惊和刺激。当北伐时期适逢颖超怀孕,大肚皮自然不能东奔西跑,更不能工作。周恩来因工作一人离开广州,她母女留在广州待产,当孩子出世时,恰是上海「四·十二」事变的前夕,广州情势紧张,许多同志被捕、被杀。颖超母女躲在医院生产,多亏医生同情帮助。谁知孩子太大,两日夜生不下来,那时医学落后,不敢破腹取儿,使母子都得保全,只有为救大人而牺牲小儿,用叉钳刺破胎儿脑袋,取出胎儿。为了这件事,老人当然伤心。之后她们母女到了汉口,非常生恩来的气,好久不同恩来在一起,恩来陪尽小心才罢。颖超常常叹息说:「多大个胖儿子啊!重八磅多……。」此后邓颖超再没有孩子。十年后,在西安八路军办事处遇着了她,她说:「从前不要儿子,儿子来了,现在想儿子,儿子又不来了!」她看见同志们的孩子,总是异常热情的叫「儿子!儿子!」
  数天之后,颖超对我说:「我们就要离开武汉,这房子已退租,你可以搬到王一知那儿去,她也是分租人家的房子……。」王一知是位风骚人物,湖南人,原来是施存统的爱人,已生了一个女儿。有一天张太雷在施存统家吃煮鸡蛋,王一知一口气共食八枚熟鸡蛋,张太雷戏呼一知是王八蛋。两人眉来眼去,不久王一知就倒了施存统的戈,嫁给张太雷。施存统伤心痛哭,意态清沉。同志们多骂王一知和张太雷胡闹,这大约是一九二四年间的事。同志们都鼓励存统去找上海大学女生钟复光,钟是四川人,那时她正生病,存统天天去看她,所谓诚能感人,他俩不久就结了婚。施存统兴高彩烈的更名为施复亮,从此又生气勃勃。
  张太雷也和周恩来及国焘等一样,早已离开汉口到别处工作去了。王一知已生两个孩子,雇了两个女工人,她只住两间房,人多也真拥挤。同时我接到爸爸来信,因事一时尚不能来,一月后方能动身,因此我搬到王一知处只住一天,第二天就在她的隔壁租了一间房,月租大洋三元,请一个女工煮饭,这样生活才算安定一点,而不像一只皮球般被人踢来踢去。
  在这里差不多住了一个月,到九月爸爸才来。中共在汉口的机构,送来五十元大洋,爸爸买好车票,当天夜晚就坐上火车。襄花汽车不通(襄阳到花园之称),下车后非坐轿不可。坐汽车大半天可到家,坐轿要走四五天,想着就有些头痛,因此爸爸计划着由广水下车,坐轿到德安。那时我的堂五叔杨理恒新发表为德安县县长,上任不久,爸爸一则手足情深,想顺便看看多年想过县长瘾的兄弟;二则看看县太爷有否办法找着汽车回枣阳。
  中国连年内乱,匪抢兵掠,乡村早已破坏不堪。德安这个小县城,街道狭窄,房屋破旧,县政府的门楼倒塌,屋宇简陋,屋内的地也如街道一样凸凹不平,过去每任县长到任,都抱着五日京兆之心,除了尽量把钱向自己口袋里塞,谁也不愿拿钱修理衙门,更不要说街道了。最多粉饰一下门楼,装装假面具而已。
  五叔理恒并不真心喜爱他的妻子,因此未接她来德安县政府。衙门中尽是男人,没有女工人,住在他那里诸多不便。爸爸去看七姨妈范明洁,她是我母亲的同父异母妹,现住在丁觉羣家。丁觉羣跟着共产党军队走了,女同志们一个个都秘密起来,有的回家暂住;有的秘密藏在汉口或上海一带。范明洁同丁觉羣结婚已两年,丁是德安县人,家道小康,父亲早死,家中只有一个老母和寡嫂。我在她家住了三天,汽车仍无消息,县太爷无力促使汽车开行,爸爸的希望落空。我主张坐轿走,岂知急切之间,在德安连轿也难雇。我力主步行,雇人工抱孩子和挑行李,不愿再稽留在德安,爸爸同意了,于是父女欣然上路。正所谓饥餐渴饮,早行夜宿,在路也非一日。一天到了唐县镇,才遇着了一辆汽车,爸爸向司机说尽了好话,方买得一个坐位,我抱着孩子坐上去。爸爸仍雇人挑行李,自己依然步行。老人家高兴的对我说:「唐县镇离枣阳只有九十里,你们很快可以到家了,我明天下午也可以到家,女儿莫躭心我,走吧!」我看看手表,正是清早八点。呜的一声,汽车开了,把爸爸撇得很远!汽车初行甚速,到了兴隆集(离枣阳县四十里),汽车抛锚,车胎爆了。我抱着孩子下车,坐在路旁看司机躺在车下修理换胎,许久才把车子弄好。大家上车,可是车又失火,说是天冷打不着火。强壮的男人下车来推,车开动了他们坐上去,走不上十里,又失火,司机下车来修,男人们下车去推,一直到下午五点才算把这部老爷车推到枣阳县城门外。大家都叹口气说:「人家花钱坐车,我们花钱推车,早知这样,还是步行好,省钱又省气力!」
  「…………………………」
  妈妈看见我,欢喜得流泪道:「我以为你们不回来了,乡下谣言多,说共产党是不要父母家庭的,你从外国回来,许久都不写信回家,外面说长道短的人更多了啊!」
  「哪有这样的事?我从外国回来,到了汉口就忙,迟了几天写信回家,这是我自己的疏懒,我们的朋友都是热情的(当年确是如此),友爱的,深爱爸妈和兄弟姊妹们的。将来有机会,妈妈,你跟我出去看看,你就不会相信那些谣言了。」我热烈拥抱妈妈。
  老人抱着外孙,拉着女儿高兴的笑了。
  

张国焘夫人回忆录 往事如烟/杨子烈著;香港中国问题研究中心编辑.—香港:香港自联出版社,19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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