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项 圣典的来源
佛陀自身并没有著作,佛弟子也没有当场记录;没有原始手稿,也没有最初刊本:圣典是怎样集成的呢?原始佛教圣典,与一般的典籍不同。对圣典而作史的研究,首先要认清圣典的特性。一般地说,圣典是佛法,源于佛陀的自证,而为人宣说出来。其实,佛法不只是口说的。佛法的根源,当然是佛陀的自证。属于佛陀自证的境地,是无可论究的。从佛的自证境地,而成为世间的,为人类所信、所知、所学习的,一定要经“表达”的过程。检讨圣典的内容,有教说,有制度,有佛的生活实况。教说,是佛所宣说的,是佛的“言教”。法制,部分是当众宣布制定的;部分是佛的生活轨范,成为大众的楷模,这里面就有“身教”(还有佛的事迹,也不用佛说,而为当时所知而传说下来的)。佛的“身教”、“言教”,从佛的内心而表现出来。内心流露出来的,如佛的气象、精神,使人直觉到伟大而信心勃发;那种“目击道存”、“无为而化”的教化,经律中多有记述,这不是“身教”、“言教”所能概括的。如来的身口意——三业大用的示现,约特殊的事例,称为“三业轮”(三示导)。这表明佛陀的教化,是佛的三业德用呈现于人类,诱导人类趋入于佛法。佛法,哪里只是口舌的说教呢!
佛法也不只是佛说的:以教说来说,佛法而见于圣典中的,佛说的而外,有弟子说的,有弟子与弟子互相对论的,有佛略说而弟子广为分别的,还有佛涅槃后弟子说的。宇井伯寿曾列表以为说明,可以参考①。在《相应部》“有偈品”(与《杂阿含经》的“八众诵”相当)中,还有梵天(Brahman)、帝释天(Sakra-devānām-indra)等说法,所以《大智度论》说:“佛法有五种人说:一者,佛自口说;二者,佛弟子说;三者,仙人说;四者,诸天说;五者,化人说。”②佛法并不限于佛说,是佛教早期所公认的。从佛的自证心境,表现出来,化导人类。在家出家的佛弟子,依佛的教导而修证,证入佛陀自证的境地。本着自己的理解与体验,或表示自己的悟解,或为了化导而表达出来,就都是佛法。彻底地说,根源于佛陀,而表现于世间的,不只是佛的三业德用,也是佛弟子们的清净三业。佛法是具体的,活跃于人类面前的。以佛陀为根本,僧伽为中心,统摄七众弟子,而展开其觉化、净化人间的救世大业。这就是用文句来集成圣典的来源。
“原始佛教”初阶段,离佛不远,对佛法是有一种明智合理的看法。佛法不只是说的,也不限于佛的。所以《阿含经》集录了佛弟子所说,连佛灭后弟子所说的,也集录起来。律部而成立较早的,如“经分别”对于“学处”的“文句解说”、“犯相分别”,都只是分别,而并不解说为是佛说的。但这种明智合理的看法,终于变了,这当然是离佛日远的关系。一切归于佛,作为佛说,其时间是可以考见的。“九分教”的名目,出现在《中部》、《增支部》中。“九分”或“十二分教”,在汉译“阿含”部中,称为“如来所说”③、“我所说”④、“佛所说”⑤、“佛所宣说”⑥;铜鍱部(Tāmrasātīya)⑦的《增支部》,也称为“瞿昙之法”⑧;《岛史》也说是“师之九分教”⑨。“九分(或十二分)教”是佛法部类的总称,所以这就是“一切佛法是佛说”。巴利圣典《相应部》还没有说到“九分教”,《增支部》才明确地称为佛说。所以以一切佛法为佛说的见解,是“九分教”成立了,“四部阿含”末期——《增支部》成立的时代,还在“第二结集”以前。从此,“如是我闻,一时,佛在某处说”,成为契经的一定文句。
“佛法等于佛说”,传说也太久了!然而要作原始佛教圣典成立史的考察,不能不回复原始的古说,以便理解圣典所传佛法的特质。
第二项 圣典的成立
佛法是什么?是根源于佛陀的自证;而成为人间佛法的,是以佛为根本,以僧伽为中心,统摄七众弟子,而展开于人间的救世大业。内容不单纯,逐渐地成为文句,集成各部圣典的过程,情形也就不一样。如律(vinaya)部中,作为僧伽轨范的“学处”(siksāpada),当众制为一定的文句,为佛陀时代的成文法。编成部类,成为半月半月诵说的“波罗提木叉”(prātimoksa)。所以“波罗提木叉”的成立过程,是初制、再制到定制;“学处”(戒条)增多,编为部类,成为公认(大体相同)的“戒经”。集成“犍度”(khandhaka)的种种法制,如出家“受戒法”、“安居法”……都是推行在僧团中的不成文法。从佛世到集成,制度也有多少变化;经过情形,是传说在僧团中的。结集,主要是面对当前的僧制事实,而以文句集录出来。集录的过程,是从要目到详备,从起源到补充的。律部的集成,与经部是不相同的。
经(sūtra)部,主要是“教说”的集成。从“说”到“集成”,有着种种过程,种种问题。如“佛说”,或对一人说,或对数人,或对大众说。佛说,刹那的过去了,而存留于听众内心的,是佛说的影象。在佛法中,称为“听闻受持”。领受佛说,忆持在心,这是佛法存在于弟子内心的阶段。忘失了,忆持不完整,那就不消说了。忆持完全的,由于领解的程度不等,存在于听者内心的佛法,彼此间也不容易一致。听同一教说,而引起不同的反应、不同的理解,甚至相反的意见,在“听”与“说”的关系中,是极普遍的现象。阿梨吒从佛听法,而以为“欲不障道”⑩,就是一个极端的例子。大乘经说:“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随类各得解”(11),也只是表示了这一情况。
存在于听者内心的佛法,为同梵行者、弟子、教外人士,再表达出来。如作大意的开示,或加以阐明,虽还是从佛听来,而一般是不承认为佛说的(可能是弟子说)。如依佛说的次第意义,精简为一定的文句,在敬虔的心中,确信为是佛所说。传授简略的文句,附以内容的解说。这种定型文句,传布开来,就进入了“传诵”阶段。
佛陀四十五年的不断说法,教说是非常多的。听者的程度不一,“传诵”出来的佛说——定型文句,也不是少数的。多而又不完全一致,大同小异的,同中有异、异中有同的,到处都是:到底哪些是真正的佛说?有佛教——僧伽内部的共同意识,也就是当时的僧伽(起初,都是佛的及门弟子),大家有心目中公认的佛法标准。而且,佛弟子有领悟力特强的,成为法义的论说者,名为“持法者”、“论法者”。还有记忆力很好的,成为“多闻者”。智慧第一舍利弗(Sāriputra),多闻第一阿难(Ananda),就是领悟力与记忆力杰出的大师。据经律传说:佛法的传出,或说从佛听来,或说从大众听来,或说是从众多的长老们听来,或者从某大德听来(12)。这种“传诵”而来的佛法,要经僧伽大会的共同审定。在第一结集中,以忆持力最强的阿难为主持人。这样的共同审定,名为“结集”,才被公认为真正的佛说。所以不同的传诵,大同小异的文句,只要不违佛意(当时的共同意识),就一切都集录下来。
弟子所说,大致也经历“受持”、“传诵”、“结集”——三阶段。佛的及门弟子,于佛法有深彻的理解、真实的修证,然后助佛扬化,展开互相论究、为众说法的工作。弟子所说而能传诵于教界,受到大众审定而集入圣典的,都是当代的名德长老。这是见佛所见、证佛所证的,所以能与佛说受到同样的尊重。不过,佛弟子的教说,与说者的个性、兴趣、习性、思想方式,有着某种一定的关系。这是从佛弟子的特殊性中,重现佛陀的教法。在佛弟子的师承传受中,这些会成为思想流派的渊源之一。
原始佛教圣典中,还有诸天、夜叉等说,《相应部》的“有偈品”,是属于这一类的。这是早期结集,但不是最早的。这些,多数不属于僧伽内部的传诵,而是来自民间。佛法普化社会,通过民间固有的宗教信仰领域,而表现佛法的超越,纷纷地传诵于佛教界。这部分,理智的成分淡,情感与兴味的成分浓。所宣说的佛法,不是通俗的,就是简要的、直觉的,缺乏分别精严的佛学特色。在大众共同审定中,承认是佛法而结集下来。
“根本佛教”,佛陀四十五年——半世纪的长期教化,“传诵”的佛说、弟子说,决非少数的、简略的片言只语。早期集成的圣典虽然简要,而实际已非常复杂。佛教的日益开展,进入第二期的结集,成为大部。佛法更从新型式、新意境中表现出来,而为时代佛教所公认。这些,到下面再为论列。佛法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成为大众公认的佛法(或佛说)。以一字一句为佛口亲说,固然是离佛世太远,不明了实情的信仰。而想在现存圣典中探求佛陀亲说,而感到不可能;不知这一探求佛说的构想,是与圣典成立的实情不符的。
①宇井伯寿《印度哲学研究》卷三(三一二——三四七)。
②《大智度论》卷二(大正二五·六六中)。
③《增一阿含经》卷二一(大正二·六五七上)。
④《杂阿含经》卷四一(大正二·三〇〇下)。
⑤《般泥洹经》卷下(大正一·一八八上)。
⑥《佛说大集法门经》卷上(大正一·二二七中)。
⑦南传巴利文系佛教,每自称为上座部,或分别说部,其实是从上座部所分出的,分别说部的一支,正名为铜鍱部。
⑧《增支部·五集》(南传一九·三二九)。
⑨《岛史》(南传六〇·二六)。
⑩《中部》(二二)《蛇喻经》(南传九·二三七)。《中阿含经》卷五四(大正一·七六三中)。
(11)《维摩诘所说经》卷上(大正一四·五三八上)。
(12)《长部》(一六)《大般涅槃经》(南传七·九九——一〇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