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法在世间,信修者能得现生利乐,来生生人间、天上的利乐,佛法不只是“了生死”而已。现实的人世间,无论是自然界、社会、家庭,以及自己的身心,都有众多不如意的苦患。“佛法”的信念,要得现生利乐,惟有“依法而行”,使自己的身心健全,与人和乐共处,安分守法,向上向善。如有疾病的,释尊自己也是延医服药;①医药不一定能治疗全愈,但医药到底是治病的正途。关于经济生活,佛说要:“方便具足”——从事合法的职业,获得经济来源;“守护护具足”——能合理保存所得,不致损失;“善知识具足”——“结交善友,不交懒惰、凶险、虚伪等恶友;“正命具足”——经济的多少出入,作合理的支配。这样,“俗人在家,得现法安现法乐”②。一切依法而行,即使遇到不幸或伤亡,那是宿业所限,寄望于未来的善报。如是解脱者,那更无动于心了。大体说,与儒家“尽人事而听天命”的精神相近,不过业由自己所造,不是天命——神意所决定的。现生的安乐,释尊从不教人向神秘的力量去求解决;适应当时社会情况所作的教化,“佛法”是那么理性而没有迷妄的成分!“佛法”真是超越神教的宗教。
“大乘佛法”兴起,极力赞扬称念佛(菩萨)名号,进而观想佛菩萨的庄严,可以忏悔过去的业障,也能改善现生的缺陷。能得无病等利益,“佛法”说是入慈定者的功德。“大乘佛法”中,重智证的《般若经》说:“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是一切咒王”③。读诵《般若经》,能得观世的种种利益,这是通俗化,“念法”而有一般咒术的作用。重信的“念佛”(及菩萨)法门,更能适应低级民间信仰,有类似咒术的神秘意义。佛法是更普及了,而“佛出人间”,学佛的意义,不免渐渐的迷糊了!
《八吉祥神咒经》,现存五种译本:一、《佛说八吉祥神咒经》,吴支谦译。二、《佛说八阳神咒经》,晋竺法护译;“八阳”可能是“八祥”的讹写。三、《佛说八部佛名经》,元魏瞿昙般若流支译。这是流传中的错误,因为经初说“闻如是”,呼佛为“天中天”④,这是西晋以前,不知是谁译出的古译。依《大唐内典录》,般若流支的确译有《八佛名经》;宋求那跋陀罗也译有《八吉祥经》,⑤但都已佚失了。四、《八吉祥经》,梁僧伽婆罗译。五、《八佛名号经》,隋阇那崛多译。这部经,说东方世界的八佛名号,称念持诵的功德,除不堕三恶趣,不退菩提等外,重在观生的种种利益,如《佛说八吉祥神咒经》(大正一四·七二下)说:
“若有善男子、善女人,闻此八佛及国土名,受持奉行、讽诵、广为他人解说其义者,……四天王常拥护之:不为县官所拘录,不为盗贼所中伤,不为天、龙、鬼神所触娆;阅叉(夜叉)、鬼神、蛊道(鬼神)、若人若非人,皆不能害杀得其便也,除其宿命不请(?)之罪。若有疾病、水、火,(恶)鸟鸣、恶梦,诸魔所娆,恐怖衣毛竖时,常当读是八吉祥神咒经咒之,即得除愈。”
经文中并没有咒语,而称经为《八吉祥神咒经》;说“读是八吉祥神咒经咒之”,“持是八佛名,咒之即除愈”,可见古代的传译者,对于持八佛名号,读诵八佛名经,看作持咒那样的。为什么持诵八佛名号、读诵八佛名经,能现生逢凶化吉,不为灾祸所侵害呢?这当然是“佛力”。前二部译文,说到“四天王常拥护之”⑥。《八吉祥经》说:“八部诸善神,日夜常守护”⑦,这是在“佛力”加被下,受到四天王(统率天龙八部)等善神的拥护。“佛力”与(善)“天力”,取著同一的立场。
同样是东方世界的,一佛或说七佛的功德,是《药师经》。共有四种译本:一、《拔除过罪(业障)生死得度经》,东晋帛尸梨蜜多罗译,编入《佛说灌顶神咒经》卷一二。⑧二、《佛说药师如来本愿经》,隋达摩笈多译。三、《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唐玄奘译。四、《药师琉璃光七佛本愿功德经》,唐义净译。这四译中,二、三——两种译本是没有咒语的;初译有(短)咒,在全经的末后;义净泽有咒而插入中间。经与咒,应该是别行的,在流传中结合在一起,所以在后或在中间不同。经说东方世界的药师琉璃光如来,因中发十二大愿,成就净琉璃国土。“大乘佛法”中净土极多,而药师净土的本愿,不只是出世圣善,更注意到残废、疾病与医药,官非与饮食问题,气候的冷热。有人间净土现实感的,弥勒净土以外,就是药师净土与阿閦佛净土了。但在“佛力”加持思想下,重于佛力救护。“念彼如来本愿功德”,“称名礼赞恭敬供养彼如来者”,能得到:⑨
长寿、富饶、官位、男女——所求皆得。
恶梦、恶相、怪鸟来集、百怪出现——不能为患。
水、火、刀、毒、悬险、恶兽、毒蛇、毒虫——离诸怖畏。
女人临产无有众苦。
延寿——离诸横死。
人众疾疫难、他国侵遇难、自界(国内)叛逆难、星宿变怪难、日月薄蚀难、非时风雨难、过时不雨难。
求长寿等,都是个人的现生福乐。末后“人众疾疫难”等,是有关国家治乱,影响全民的大问题。经上说:这些苦难,都可从对药师佛的称念、礼拜、供养、读诵中,得到“佛力”的救护。这一类佛力救护说,此外也还有不少经典说到。晋竺法护译的《佛说灭十方冥经》,与《八吉祥神咒经》的性质相同,只要归依礼敬十方佛,“则无恐惧,不遇患难”⑩。魏菩提流支的《佛名经》说:“现世安隐,远离诸难”;“一切诸恶病不及其身”(11)。唐菩提流志所译《大宝积经》《功德宝花敷菩萨会》,说十方佛;西方佛名一切法殊胜辩才庄严如来:“受持彼佛名者,毒不能害,刀不能伤,火不能烧,水不能溺”(12)。梁失译的《阿弥陀鼓音声王陀罗尼经》也说:“受持、读诵彼佛名号,乃至无有水、火、毒药、刀杖之怖,亦复无有夜叉等怖”(13)。北凉昙无谶译《无想经》说:“顶戴受持诸佛名号,若中兵、毒、水、火、盗贼,无有是处,除其宿业”;“若有众生闻彼佛名,敬信不疑,无诸怖畏,所谓王怖、人怖、鬼怖,无诸疾病,常为……诸佛所念”(14)。以上略举“佛力”救护的部分经说,这样的救护,与一般祈求神助的宗教,意义是完全相同的。
大菩萨的慈悲救护,如《法华经》的《观世音菩萨普门品》。本经有三译:晋竺法护译的,名《正法华经》,一〇卷。姚秦鸠摩罗什译的,名《妙法莲华经》,七卷。隋阇那崛多与(达摩)笈多,依据罗什译本,有所增补,次第也有所修改,成为《添品妙法莲华经》,七卷。观世音或译观自在,是被称为“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大菩萨。慈悲救护的内容,经说是:(15)
“称是观世音名者”:大火不能烧,大水不能没,航海不堕罗刹鬼国,刀杖所不能寄,夜叉、罗刹不能害,有罪无罪不受系,过险道不为怨贼所害。
“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离贪欲,离瞋恚,离愚痴。
“礼拜、供养观世音菩萨”:求男得男,求女得女。
偈颂说:高处堕落不伤,咒诅、毒药不能害,恶兽、毒蛇、毒虫不能伤,雷电雨雹消散。
在这种种的慈悲救护中,离贪、瞋、痴,是内心的清净;求男求女,是世间的安乐事外,其他都有关生死存亡的险难的救护,也就是重于“救苦救难”的。其中,“若有百千万亿众生,为求金、银、琉璃、车渠、马瑙、珊瑚、琥珀、真珠等宝,入于大海,假使黑风吹其船舫,飘堕罗刹鬼国,其中若有乃至一人称观世音菩萨名者,是诸人等皆得解脱罗刹之难”(16)一项,在佛教界是有悠久传说的。传说是:商人们航海去采宝,因风而漂流到僧伽罗,也就是锡兰,现在的斯里兰卡。那时,岛上所住的,是美丽的女罗刹。商人们就分别与罗刹斯成婚,生育儿女。如有新的人漂来,就会将旧的商人吃了。一位商主知道了内幕,知道惟有婆罗天马从空中经过时,哪怕捉住马王的一毛,就能渡海而脱离被杀的命运。于是暗中通知商人们,有人相信的,就依马王的神力而逃出罗刹鬼国。这一传说,极为普遍。如巴利藏中《本生》的“云马本生”;康僧会译的《六度集经》;《说一切有部毗奈耶》;《佛本行集经》;《大唐西域记》,也说马王是释尊的本生。(17)这一传说,是部派佛教所公认的。到“大乘佛法”时代,转化为观自在菩萨神力救难之一,所以在“秘密大乘佛法”中,观自在菩萨示现,有马头观音,为六观音、八大明王之一。传说与斯里兰卡——古代的罗刹鬼国有关,所以观自在菩萨,离斯里兰卡不远。如《西域记》说:“秣剌耶山东,有布呾洛迦山,……观自在菩萨往来游舍。……山东北海畔有城,是往南海僧伽罗国路”(18)。不过,观自在菩萨的圣德,有复杂的内容,如善财童子参访善知识,观自在菩萨也在南方。也说:“若称我名,若见我身,皆得免离一切怖畏”(19),与《法华经》说相同。但南方的观自在菩萨,与从空而来的正趣菩萨,又出现于西方极乐世界,就是观自在与大势至两大菩萨了。(20)这是释尊本生而转化为观世音菩萨的,与我曾说过的,观世音与释尊有关,恰好相合。观世音所住的布(补)呾洛迦,与释族过去所住的,东方阿湿婆——马国首邑的布多罗相合。(21)传说与印度东南沿海地区有关,所以观世音菩萨的救苦救难,特别受到航海者、沿海渔民的崇信。那位类似观音救护海难的妈祖,可说是观世音菩萨的中国化了。
关于地藏菩萨,一般人重视传说不一的《地藏菩萨本愿功德经》,所以着重地狱、鬼魂与度亡。然依《地藏十轮经》说:“有能至心称名、念诵、归敬、供养地藏菩萨摩诃萨者,一切皆得。”一切皆得,就是“解脱种种忧苦,及令一切如法所求意愿满足”。解脱种种的苦迫,是:“种种希求,忧苦迫切”:“饥渴所逼”;“乏少种种衣服、宝饰、医药、床敷及诸资具”;“爱乐别离,怨憎合会”;“身心忧苦,众病所恼”;“互相乖违,兴诸斗诤”;“闭在牢狱,具受众苦”;“鞭挞拷楚,临当被害”;“身心疲倦,气力羸惙”;“诸根不具”;“颠狂心乱,鬼魅所著”;“烦恼炽盛,恼乱身心”;“为火所焚,为水所溺,为风所飘,山崖(等)……堕落”;“毒蛇毒虫所螫,或被种种毒药所中”;“恶鬼所持,成诸疟病,……或令狂乱”;“为诸药叉、罗刹、……吸精气鬼,及诸虎、狼、师子、恶兽、蛊毒、厌祷诸恶咒术、怨贼、军阵,……惧失身命”(22)。称念地藏菩萨名号,能解免这种种苦恼;救苦救难,不是与称念观音菩萨的功德相等吗!
依佛、经法、菩萨(大乘僧)的慈悲威力,使一般人能得现生的种种利益,为佛教普及人间的方便。现生利益是一般信者所最关切的,但专从信仰中去求得,会引起副作用,这是现代佛弟子所不能不知道的!人类从蒙昧而日渐开化,宗教就应运而生,这是一切民族所共同的。初民在生活中,一切都充满了神秘感,一切都是自己那样的(有生命的),进步到有神在主持支配这一切。“人类在环境中,感觉外在的力量异常强大。……如自然界的台风、豪雨、地震、海啸,以及大旱、久雨等;还有寒来暑往,日起月落,也非人力所能改变,深刻的影响人类。此外,社会的关系——社会法制,人事牵缠,以及贫富寿夭,都是不能轻易改变的。还有自己的身心,也使自己作不得主。……这种约制我们、影响我们的力量,是宗教的主要来源,引起人类的信顺。……顺从,可以得神的庇祐而安乐,否则会招来祸殃。……顺从虽是宗教的一大特性,而宗教的真实(意趣),却是趣向解脱:是将那拘缚自己,不得不顺从的力量,设法去超脱他,实现自由。”“神教……对于自然界、社会界,或者自己身心的障碍困难,或祈求神的宽宥,祈求神的庇护、援助;或祈求另一大力者(神),折伏造成障碍苦难的神力。或者以种种物件,种种咒术,种种仪式,种种祭祀,求得一大力者的干涉、保护,或增加自己的力量。或者索性控制那捣乱的力量,或者利用那力量。这一切,无非为了达成解除苦难,打开束缚,而得超脱自由的目的”(23)。在人类知识的发达中,这类低级的宗教行为,被超越而进入高等的宗教,重于社会的和乐,人心的革新净化。但低级宗教,会多少留存下来。如耶稣也曾赶鬼、治病;到现代,还有生了病,祈祷而不服药的极端分子。在中国,如《荀子》的“天论”说:“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礼论”说:“其在君子,以为人道也;其在百姓,以为鬼事也。”儒者利用他而并不否弃他,这才一直演化而流传在民间。在“佛法”,是出家人所不取用的。印度神教虽有“梵我一如”等崇高理念,而低级的迷妄行为,还是流行着。“大乘佛法”的信行者,适应神教而发展起来。求佛、菩萨的护佑,成为一般信者的佛教。自作自受的、自力解脱的佛法真谛,不免被蒙蔽而减失了光辉!
①《弥沙塞部和醯五分律》卷二〇(大正二二·一三四上)。《铜鍱律》“大品”(南传三·四八七至四八九)。
②《杂阿含经》卷四(大正二·二三上至中)。
③《大般若波罗蜜多经》(第二分)卷四二九(大正七·一五六上)。
④《佛说八部佛名经》(大正一四·七四中)。
⑤《大唐内典录》卷四(大正五五·二五九上、二六九下)。
⑥《佛说八吉祥神咒经》(大正一四·七二下、七三上)。《佛说八阳神咒经》(大正一四·七三下)。
⑦《八吉祥经》(大正一四·七五下)。
⑧《佛说灌顶经》卷一二(大正二一·五三二中至五三六中)。
⑨如《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大正一四·四〇六下至四〇七下)。
⑩《佛说灭十方冥经》(大正一四·一〇五下)。
(11)《佛说佛名经》卷一(大正一四·一一四下、一一七上)。
(12)《大宝积经》(三四)“功德宝华敷菩萨会”(大正一一·五六五中)。
(13)《阿弥陀鼓音声王陀罗尼经》(大正一二·三五三上)。
(14)《大方等无想经》卷四(大正一二·一〇九八中、一〇九八下)。
(15)《妙法莲华经》卷七(大正九·五六下至五八上)。
(16)《妙法莲华经》卷七(大正九·五六下)。
(17)《小部》《本生》(南传三〇·二一一至二一六)。《六度集经》卷六(大正三·三三中至下)。《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卷四七·四八(大正二三·八八七中至八八九中)。《佛本行集经》卷四九(大正三·八七九上至八八二中)。《大唐西域记》卷一一(大正五一·九三三上至九三四上)。
(18)《大唐西域记》卷一〇(大正五一·九三二上)。
(19)《大方广佛华严经》卷六八(大正一〇·三六七上至中)。
(20)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第一三章(一一二七至一一二八)。
(21)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第八章(四八三至四八九)。
(22)《大乘大集地藏十轮经》卷一(大正一三·七二四中至七二五中)。
(23)拙作《我之宗教观》(《妙云集》下编六《我之宗教观》六至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