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地说,佛法思想的发展分化,有源于理论与实践的两面。如为了集成佛说的多样性,有整理、分别、抉择,使佛法明确的必要,这才有阿毗达磨的成立。无常无我的生死流转,一般是不大容易信解的,所以或成立不可说我,或说胜义我,类似世俗的灵魂说,以解说生死与解脱间的关联。为了三世因果的生灭相续,业入过去而能感未来的果报,部派间发展出“三世有”与“现在有”两大系,这是从理论来的。如以修定为修心,引出“心性本净”说;或说“见四谛得道”,或说“见灭得道”。这些都由于修行,方法传承不同而来的。心与心性本净,在大乘法中的不同开展,也不外乎理论与修行的差别。
“心性本(本性)净”,如《大般若波罗蜜多经》卷三六(大正五·二〇二上)说:
“是心非心,本性净故。……于一切法无变异、无分别,是名心非心性。”
经文说到菩萨的菩提心,进而说到菩提心的本性清净。《般若经》说菩提心本性清净,不是清净功德庄严,而是由于“是心非心”,也就是菩提心本性不可得。从心本空而说心性本净,清净只是空性的异名,所以龙树的《大智度论》说:“毕竟空即是毕竟清净,以人畏空,故言清净。”(大正二五·五〇八下)一切法非法,一切法空,也就说一切法清净。所以本性清净是“无变异,无分差别”,也是一切法如此的。《般若经》从甚深般若慧的立场,引部派异论的“心性本净”,化为一切法空性的异名,是从修行甚深观慧而来的。
公元四世纪,无著仰推弥勒而弘扬大乘,成为瑜伽行派。独到的理论,是唯心,也就是唯识——唯是识所表现。“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的思想,从大乘初期的念佛法门中来。念佛,并不等于我国一般的口称佛名,而是内心系念佛而得三昧的,著名的是般舟三昧——现在佛悉立在前的三昧,经典约集成于公元二世纪初。由于“佛涅槃后,佛弟子的永恒怀念”,念佛在佛教界特别发达起来。部派中,有的说现在“十方有佛”;佛像也在公元初开始流行起来。所以念佛的,不再只是念佛的功德,而念相好庄严的佛,从七佛而念到他方佛。般舟三昧,本不是限于念哪一位的,因阿弥陀佛的信仰,盛行于印度西北,也就以念阿弥陀佛为例。念佛,一般是先取佛像相,忆念不忘,如在目前,然后修念佛三昧。修行而成就三昧的,佛身明显的现前,还能与修行者问答(大正一三·九〇五上至中),这可说是《中阿含》《天经》的大乘化。定心深入的,能见十方一切佛现在前,如夜空中的繁星那样(大正一三·九〇六中至下)。见佛,问答,都是定心所现的,所以得出唯心所作的结论,如《般舟三昧经》卷上(大正一三·九〇五下至九〇六上)说:
“作是念:佛从何所来?我为到何所?自念:佛无所从来,我亦无所至。自念:三处(界)——欲处,色处,无想(色)处,是三处意所为耳。(随)我所念即见,心作佛,心自见(心),心是佛,心是怛萨阿竭(如来),心是我身。”
定心中明明的见佛,与佛问答,但意解到:佛并没有来,自己也没有去,只是自己的定心所见。从佛与净土的定心所见,推论到三界(生死往来处)也是自心所作的。这一定心修验所引起的见解,影响非常深远。从净土佛的自心所见,理解到三界是心所作,发展到“心是佛”。大乘的“即心是佛”,“即心即佛”,都由此而来。瑜伽行派的唯心论,也是依定境而理解出来,如所宗依的《解深密经》卷三(大正一六·六九八上至中)说:
“诸毗钵舍那(观)三摩地所行影像,彼与此心,……当言无异。何以故?由彼影像唯是识故。善男子!我说识所缘,唯识所现故。……此中无有少法能取少法,然即此心如是生时,即有如是影像显现。”
“若诸有情自性而住,缘色等心所行影像,……亦无有异。而诸愚夫由颠倒觉,于诸影像,不能如实知唯是识。”
《解深密经》也是从定境而说到一般的心境。影像,是呈现在心识上,为识所缘虑的,所以《解深密经》的唯识说,发展为重于“认识论”的唯识。《解深密经》与《般舟三昧经》,以定心的境界为唯心或唯识的;修得三昧的观行,都是胜解作意——假想观,不是胜义的观慧。如《般舟三昧经》说:“心起想则痴,无想是泥洹。是法无坚固,常立在于念,以解见空者,一切无想念。”(大正一三·九〇六上)依于系念而佛常立在前的观想,不离愚痴,也就不得涅槃。如依此进而通达空无所得,才能无想念而解脱呢!这样的唯心或唯识,心识是虚妄的,瑜伽行派正是依虚妄的心心所法,根本是阿赖耶识为依止,成立一切唯识的流转与还灭。这是从修定者的修验而来,正如《摄大乘论本》引颂所说:“诸瑜伽师于一物,种种胜解各不同,种种所见皆得成,故知所取唯有识。”(大正三一·一三七中)不过瑜伽行派,进而作充分的论究,不免过分理论化了!
由修定而来的唯(心)识说,是虚妄分别识,可以不说从定——心而来的心性本净。但瑜伽行派兴起时,如来藏思想流行已久,如来藏与心性本净相结合,瑜伽行派是不能漠视的。《辩中边论》卷上(大正三一·四六六中)说:
“非染非不染,非净非不净,心性本净故,由客尘所染。”
《辩中边论》说空性是真如,法界等异名,空性也就是心性,与龙树的大意相同。“清净”,龙树以为众生畏空,不能信受甚深空义,所以方便的说为“清净”,那只是为人生善悉檀。但与如来藏统一了的心性本净,可不能这么说。如《胜鬘经》说:“自性清净如来藏,而客尘烦恼、上烦恼所染,不思议如来境界。……自性清净心而有染污,难可了知。有二法难可了知:谓自性清净心难可了知,彼心为烦恼所染亦难了知。”(大正一二·二二二中至下)自性清净心,是心性本净的异译。心性本清净而又为外铄的客尘所染,是难可了知的。《胜鬘经》说是“不思议如来境界”,那不是方便说,而是看作极高深的了!《辩中边论》颂的意义,世亲解说为:由于“心性本净”,所以不能说是染污的;但众生有染污,所以也不能说是不染污的。由于“客尘所染”,不能说众生心性是清净的;但这是客尘而不是心的自性,所以又不能说是不净的。“非染非不染,非净非不净”,是多么难以了解!其实只是“心本性清净,为客尘所染”而已。心性就是心空性,空性在众生“有垢位,说为杂染;出离垢时,说为清净。虽先杂染,后成清净,而非转变成无常失”(大正三一·四六五下至四六六上)。不是心性(空性)有什么转变,所以说“心性本净”了。
心性本净,是约心空性说的,虚安分别的心心所法,能不能说是本性清净呢?瑜伽行派采取(不一不异的)不一说,如《大乘庄严经论》卷六(大正三一·六二三上)说:
“已说心性净,而为客尘染,不离心真如,而有心性净。”
心性净,是约心真如——梵文作法性心说的。在心真如法性(也就是真如心,法性心)外,不能约因缘生的依他相(的心心所法),说为自性清净。心性本净——自性清净心,约真如说,就是如来藏。所以瑜伽行派中,依他因缘而生起的心心所,是不能说本性净的,与说一切有部等的思想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