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暗中摸索
六十年的漫长岁月,我在佛法中的进修,经历了几个不同的阶段。
十四年(二十岁),我读到冯梦桢的《庄子序》:“然则庄文、郭注,其佛法之先驱耶”,而引起了探究佛法的动机。出家前的我,生活圈子极小,不知佛法到底是什么。探求佛法,只能到附近几处小庙中去求,得到了《金刚经石(成金)注》、《龙舒净土文》、《人天眼目》残本等。前二部,读了有点了解,却觉得意义并不相同。读了《人天眼目》,只知禅宗有五家宗派而已。无意中,在商务印书馆的目录中,发现有佛书,于是购到了《成唯识论学记》、《相宗纲要》、《三论宗纲要》。因《三论宗纲要》而知道三论,设法购得《中论》与《三论玄义》;其后又求到了嘉祥的三论疏。我没有良好的国文基础,却修学这精深的法门,艰苦是可想而知的!记得初读《中论》(青目注本),可说完全不了解。然而,不了解所以更爱好,只怪自己的学力不足,佛法是那样的高深,使我向往不已!那时,不知道佛法有辞典。在商务本的《辞源》中,发现佛法的术语极多,但没有钱买,就一条条的摘录下来。经过这一番抄录,对一般佛学常识,倒大有帮助,但这样的费时费力,简直是愚不可及!我的修学佛法,一切在摸索中进行,没有人指导,读什么经论,是全凭因缘来决定的。一开始,就以三论、唯识法门为探究对象,当然事倍而功半。经四、五年的阅读思惟,多少有一点了解,也就发现了:佛法与现实佛教界间的距离。我的故乡,寺庙中的出家人(没有女众),没有讲经说法的,有的是为别人诵经、礼忏;生活与俗人没有太多的差别。在家信佛的,只是求平安,求死后的幸福。少数带发的女众,是“先天”、“无为”等道门,在寺庙里修行,也说他是佛教。理解到的佛法,与现实佛教界差距太大,这是我学佛以来,引起严重关切的问题。这到底是佛法传来中国,年代久远,受中国文化的影响而变质?还是在印度就是这样——高深的法义,与通俗的迷妄行为相结合呢!我总是这样想:乡村佛法衰落,一定有佛法兴盛的地方。为了佛法的信仰,真理的探求,我愿意出家,到外地去修学。将来修学好了,宣扬纯正的佛法。当时意解到的纯正佛法,当然就是三论与唯识。
(二)求法阅藏
十九年秋天,我在普陀山福泉庵出家了。一般的寺院,是不可能专心修学的,修学也没有人指导。所以二十年春天,在师长的同意下,到厦门闽南佛学院求学。院长是太虚大师,而实际的主持者,是大醒、芝峰二位法师。一学期中,听了《三论玄义》、《杂集论》与《俱舍论》的小部分,就因病而休学了。在家时的暗中摸索,是从三论、唯识入门的;恰好那时的闽院,也着重三论与唯识,所以在这一学团中,思想非常契合。虚大师的“人生佛教”,对我有重大的启发性。读《大乘宗地引论》与《佛法总抉择谈》,对虚大师博通诸宗而加以善巧的融会贯通,使我无限的佩服。我那年的创作——《抉择三时教》,对于智光的三时教,唯识宗的三时教,抉择而予以融贯,就是学习虚大师的融贯手法。民国以来,由于“南欧(阳渐)北韩(清净)”的提倡唯识,唯识宗受到了学界的重视。虚大师的思想,根源在《楞严》、《起信》,但也推重法相唯识,所以说:知“整僧之在律,而摄化学者世间,需以法相”(《相宗新旧二译不同论书后》);“立言善巧,建义显了,以唯识为最”(《起信论唯识释》)。梅光羲作《相宗新旧二译不同论》,虚大师有《书后》,都推重玄奘的新译。镇江守培长老,作《读相宗新旧二译不同论之意见》,以为旧的相宗(“地论”,“摄论”)都对,新的相宗都不对。不但玄奘不对,窥基不对,说“护法妄立有宗”,连世亲菩萨也有问题。在同学们不满守老的气氛下,我起来反驳,写了长篇的《评破守培上人读相宗新旧二译不同论之意见》,为唯识宗作辩护者,当然是新的都对,旧的都不对。虚大师的融贯善巧,我是由衷钦佩的;但对内学院刊行的《内学》,梁启超的《起信论考证》,也有浓厚的兴趣。对于大乘佛法,我赞同内学院的见解,只有法性(三论)与法相(唯识)二宗。虚大师所提倡的佛教改革运动,我原则上是赞成的,但觉得不容易成功。出家以来,多少感觉到,现实佛教界的问题,根本是思想问题。我不像虚大师那样,提出“教理革命”;却愿意多多理解教理,对佛教思想起一点澄清作用。
那年下学期,住福建名刹——鼓山涌泉寺。年底回闽院,醒公命我为同学们讲《十二门论》。由于相宗二译不同论的论辩,渐渐引起了自己内心的反省:这是千百年来的老问题,旧译与新译的思想对立,难道都出于译者的意见?还是远源于印度论师的不同见解,或论师所依的经典不同呢?这是佛法中的大问题,我没有充分理解,又哪里能够决了!同时偶然的因缘,引起自己的警觉:我是发心求法而来的,学不到半年,就在这里当法师,未免不知惭愧!觉得不能老是这样下去,还是自求充实的好。就这样,离开厦门而回到了普陀。
从二十一年夏天,到二十五年年底,除了在武昌佛学院(那时名义是“世界佛学苑图书馆”)专修三论章疏半年,又到闽院半年,及其他事缘外,都住在普陀佛顶山慧济寺的阅藏楼,足足有三年。那时候,看大藏经是一般人求之不得的。这里的环境,是这一生中觉得最理想的。白天阅读大藏经,晚上还是研读三论与唯识。三年阅藏的时间,对我来说,实在所得不多。因为清刻的大藏经,七千余卷,每天要读七、八卷(每卷平均约九千字)。这只是快读一遍,说不上思惟、了解。记忆力不强的我,读过后是一片茫然。不过阅藏也还是有所得的:从所读的大藏经中,发现佛法的多采多姿,真可说“百花争放”,“千岩竞秀”!这是佛教的大宝藏,应该是探求无尽的。知道法门广大,所以不再局限于三论与唯识。对于大乘佛法,觉得虚大师说得对,应该有“法界圆觉”一大流。大乘经不是论书那样的重于理论,到处都劝发修持,是重于实践的。还有,读到《阿含经》与各部广《律》,有现实人间的亲切感,真实感,而不如部分大乘经,表现于信仰与理想之中。这对于探求佛法的未来动向,起着重要的作用。
二十六年上学期,住在武昌佛学院。读到了日本高楠顺次郎与木村泰贤合编的《印度哲学宗教史》;木村泰贤著的《原始佛教思想论》;还有墨禅所译的,结城令闻所著的,关于心意识的唯识思想史(书名已记不清,译本也因战乱而没有出版)。这几部书,使我探求佛法的方法,有了新的启发。对于历史、地理、考证,我没有下过功夫,却有兴趣阅读。从现实世间的一定时空中,去理解佛法的本源与流变,渐成为我探求佛法的方针。觉得惟有这样,才能使佛法与中国现实佛教界间的距离,正确的明白出来。
(三)思想确定
二十七年七月,因日军的逐渐逼近武汉,到了四川缙云山的汉藏教理院。身体虽比前更差,不过多住在山上,环境与气候好些,身体也觉得舒服些。二十九年,住贵阳的大觉精舍。三十年初秋到三十三年夏天,住四川合江的法王学院。三十五年春天,离开了四川,先后安住在缙云山的,约有四年。这次离川,与演培、妙钦同行,经西北公路而东返的。因病在开封佛学社住了三个月,等到想动身时,兰封的铁路被破坏了,不得不折返武昌。三十六年正月,回到了江浙,遇上了虚大师的圆寂。为了编纂《太虚大师全书》,住奉化雪窦寺一年余。三十七年,住杭州香山洞半年;冬天到了厦门南普陀寺。三十八年夏天,到了香港。一九五二年秋天,又离香港到台湾。从入川到来台,共有十四年。而我,是身体最虚弱(曾虚脱三次),生活最清苦,行止最不定,而也是写作最勤、讲说最多的十四年。
1.二十九年,读到虚大师所讲的:《我怎样判摄一切佛教》、《我的佛教改进运动略史》、《从巴利语系佛教说到今菩萨行》,每篇都引起我深深的思惟。大师分佛教为三期,所说的“依天乘行果趣获得大乘果的像法时期”,“依天乘行果”,不就是大师所说:“融摄魔梵(天),渐丧佛真之泛神(天)秘密乘”(《致常惺法师书》)吗?“中国所说的是大乘教,但所修的却是小乘行”,为什么会如此?思想与行为,真可以毫无关联吗!在大师的讲说中,得到了一些新的启发,也引起了一些新的思考。我虽然曾在佛学院求学,但我的进修,主要是自修。虚大师给我思想上的启发,也是从文字中来的。自从在汉藏教理院,遇到了法尊法师,才觉得有同学之乐。法尊法师是我的老学长,读他从藏文译出的《菩提道次第广论》、《辨了义不了义论》、《密宗道次第广论》、《现观庄严论略释》,月称的《入中论》等,可说得益不少!空宗为什么要说缘起是空,唯识宗非说依他起是有不可,问题的根本所在,才有了进一步的理解。我为《密宗道次第广论》润文,也就请问过、讨论过里面的一些问题。问问藏传佛教,修学的情形,甚至谈到“饮智慧汤”(活佛的小便),“捉妖”等怪事,也增长知识不少。有两点不妨一提:一、由于我的请求,译出了《七十空性论》,论中有一段文字,文义前后不相合,经审细推究,断定藏文原典有了“错简”。将这段文字移在前面,就完全吻合了。二、他编写《西藏政教史》(书名已记不明白),从达朗玛灭法到藏传佛法重兴,这中间的年代,对照中国历史,始终不能配合。原来他所依的史料,是以干支纪年的,中间空了六十年,无话可说。如中间多六十年,那么藏地所记的年代(干支),就与汉地的完全相合了。法尊法师的记忆力强,理解力也强,是我一生中得益很多的学长。他的思想,已经藏地佛教化了,与我的意见,距离得非常远,但彼此对论,或者辩诘,从没有引起不愉快,这是值得珍视的友谊!
2.在这长期动乱不安中,我开始成部的写作,与讲说而由别人记录成书。一方面,有几位同学——演培、续明、妙钦他们,希望我作些课外的讲说;一方面,是我对全体佛法的看法,逐渐凝定,也有了表示意见的意欲。如三十年所写的《佛在人间》、《佛教是无神论的宗教》、《法海探珍》,都是阐扬佛法的人间性,反对天(神)化;探求佛法本质,而舍弃过了时的方便。“佛法与现实佛教界有距离”,是一向存在于内心的问题。出家来八年的修学,知道为中国文化所歪曲的固然不少,而佛法的渐失本真,在印度由来已久,而且越来越严重。所以不能不将心力,放在印度佛教的探究上。这一时期的写作与讲说,也就重在分别解说,确定印度经论本义,并探求其思想的演化。当时,我分大乘法义为三论——性空唯名论,虚妄唯识论,真常唯心论。这一分类,大致与虚大师的大乘三宗——法性空慧宗,法相唯识宗,法界圆觉宗相同。在《法海探珍》中,曾以三法印——诸法无我,诸行无常,涅槃寂静,作为三系思想的不同所依。着重于三系的分解,所以写的与讲的,着重于此。如属于性空唯名论的,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讲记》、《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讲记》、《中观论颂讲记》、《中观今论》、《性空学探源》。属于虚妄唯识论的,有《摄大乘论讲记》、《唯识学探源》、《解深密经》。属于真常唯心论的,有《胜鬘经讲记》、《大乘起信论讲记》、《阿跋多罗楞伽宝经》。我在师友间,是被看作三论宗的,而第一部写作,是《唯识学探源》;第一部讲录成书的,是《摄大乘论讲记》,这可以证明一般的误解了!在所讲的经中,《解深密经》仅讲《胜义了义》章,在演培的《解深密经语体释》里,可能含有我的部分意见。《楞伽经》,没有讲圆满。后来在台湾又讲了二次,应该有记录,但没有成书。现在仅保留我对《楞伽》全经的科判——五门,二十章,五十一节的名目。我的讲解,从不会拈出一字一句,发挥自己的高见,也没有融会贯通。虽然所说的未必正确,但只希望阐明经论的本义。为了理解三系经论的差别,所以讲解时,站在超宗派的立场,而不是照着自己的见解去解释一番。以现在的理解来说,《性空学探源》一书,虽搜集了不少资料,而说到“探源”,似乎差一点!
3.从现实世间的一定时空中,去理解佛法的根源与流变,就不能不注意到佛教的史地。大乘三系,也还是开展、流行、演化于某时某地的。妙钦编了一部《中国佛教史略》,我加以补充修正,使中国佛教史与印度佛教史相关联,作为二人的合编。从佛教典籍中,论证释迦族是属于印度东方的,所以是东方的沙门文化,有反对印度阿利安人传统的真常梵我论的特性,这就是《佛教之兴起与东方印度》一文的主要意义。《太虚大师年谱》,是近代佛教大师,有关近代中国佛教的种种史实。最重要的一部,当然是三十一年所写的《印度之佛教》。印度佛教史的流变,我分判为五期:一、声闻为本之解脱同归;二、菩萨倾向之声闻分流;三、菩萨为本之大小兼畅;四、如来倾向之菩萨分流;五、如来为本之梵佛一体。印度佛教的先后五期,从创立到衰灭,正如人的一生,自童年、少年、壮年、老年到死亡。我以为,佛法不能没有方便,不能不求时地的适应,但“对于方便,或为正常之适应,或为畸形之发展,或为毒素之羼入,必严为料简,正不能率以方便二字混滥之”。觉得“中国佛教,为圆融、方便、真常、唯心、他力、顿证之所困,已奄奄无生气;神秘、欲乐之说,自西(康、藏)而东,又日有泛滥之势”(《自序》)。《印度之佛教》是史的叙述,但不只是叙述,而有评判取舍的立场。所以这部书的出版,有人同情,也有人痛恨不已。不过痛恨者,只是在口头传说中咒咀,而真能给以批评的,是虚大师与王恩洋居士(还有教外人一篇)。我称印度佛教末期为“佛梵一体”,与虚大师所判摄的“依天乘行果”,大致相同。虚大师的批评重心在:我以人间的佛陀——释迦为本;以性空唯名、虚妄唯识、真常唯心——三系,为大乘佛法的开展与分化。而虚大师是大乘别有法源(在《阿含经》以外)的,是中国佛教传统,以《楞严》、《起信》等为准量,也就是以真常唯心——法界圆觉为根本的。虚大师所以主张,《大乘起信论》造于龙树《中论》等以前,以维持真常唯心为大乘根本的立场。不过,说《起信论》的造作,比龙树作《中论》等更早,怕不能得到研究佛教史者的同意!其实,我对印度的佛教,也不是扬龙树而贬抑他宗的。我是说:“佛后之佛教,乃次第发展而成者。其方便之适应,理论之阐述,如不适于今者,或偏激者,或适应低级趣味者,则虽初期者犹当置之,况龙树论乎?乃至后之密宗乎!其正常深确者,适于今者,则密宗而有此,犹当取而不舍,而况真常系之经论乎!其取舍之标准,不以传于中国者为是,不以盛行中国者为是,着眼于释尊之特见、景行,此其所以异(于大师)乎!”(《敬答议印度佛教史》)存有扬清抑浊,淘沙取金的意趣,没有说千百年来所传,一切都是妙方便,这就难怪有人要不满了。王恩洋是著名的唯识学者,他不满真常唯心论,称之为“入篡正统”,那是不承认他是佛法的。对于末期的秘密乘,当然没有好感。他所以要批评《印度之佛教》,只是为了辨论空宗与有宗,谁是了义的,更好的。我写了《空有之间》,以表示我的意见。以上几种,都是自己写作的。
4.我在《印度之佛教》的“自序”中说:“立本于根本(即初期)佛教之淳朴,宏阐中期佛教之行解(梵化之机应慎),摄取后期佛教之确当者,庶足以复必佛教而畅佛之本怀也欤!”那时,我多读“阿含”、“戒律”、“阿毗达磨”,不满晚期之神秘欲乐,但立场是坚持大乘的(一直到现在,还是如此)。斯里兰卡等南方佛教,以为他们所传的三藏,是王舍城结集的原本;以为大乘佛教,是印度教化的,非佛说的。这种意见,引起某些人的疑惑。我为续明他们,讨论这个问题,后来题为《大乘是佛说论》(依现在看来,说得不太完善)。慧松法师留学斯里兰卡返国,法舫法师在斯里兰卡边学边教,都有以传入斯里兰卡的为纯正佛法,而轻视印度所有,传入中国佛教的倾向。所以为慧松写《哌*(左口右尃)文集序》,表示我的意见;因法舫法师而写《与巴利语系学者论大乘》。我到台湾来,有人说我反对大乘,那不是恶意,就是误会了!
5.大乘佛法,我以性空为主,兼摄唯识与真常。在精神上、行为上,倡导青年佛教与人间佛教。在历史上,大乘佛教的开展,确与青年大众有关。所以依《华严经》的《入法界品》,善财童子的求法故事,写了一部《青年佛教与佛教青年》。(现在编入《妙云集》,已分为三部分:《青年佛教运动小史》、《青年佛教参访记》、《杂华杂记》)。不过我所说的青年佛教,是“菩萨不是不识不知的幼稚园(生)。……青年佛教所表现的佛教青年,是在真诚、柔和、生命力充溢的情意中,融合了老年的人生的宝贵经验”(《杂华杂记》)。因为,如对佛法缺乏正确而深刻的胜解,那么青年佛教的勇往直前,随宜方便,不可避免的会落入俗化与神化的深坑。虚大师说“人生佛教”,是针对重鬼重死的中国佛教。我以印度佛教的天(神)化,情势异常严重,也严重影响到中国佛教,所以我不说“人生”而说“人间”。希望中国佛教,能脱落神化,回到现实的人间。我讲“人间佛教”,现存《人间佛教绪言》、《从依机设教来说明人间佛教》、《人性》、《人间佛教要略》。在预想中,这只是全部的“序论”,但由于离开了香港,外缘纷繁,没有能继续讲出。
6.三十三年下学期,在汉藏教理院讲《阿含讲要》。第一章“阿含经之判摄”,提出了四《阿含经》的不同宗趣,这就是龙树“四悉檀”的依据。这表示了四部“阿含”的编集方针:《杂阿含经》是“第一义悉檀”,其他的或重在“对治”,或重在启发的“为人生善”,或是适应印度宗教以诱化“世间”。当时所讲的,主要是境相部分。三十八年在厦门,删去第一章,自己补写了几章,说明声闻与菩萨的行果,改名为《佛法概论》。这部书,依《阿含经》;依龙树所决了的“阿含”深义,明三法印即是一实相印;又补入龙树所说的菩萨道——二道,五菩提。另一部《净土新论》,是依虚大师所说:“净为三乘共庇”,说明佛法中的不同净土。在“往生净土”以外,还有“人间净土”与“创造净土”。这对只要一句弥陀圣号的行者,似乎也引起了反感!
7.我的写作,一向重于自己对佛法的理解,不大欢喜批评别人,但在这一阶段的后期,写了三篇不太短的批评文字。一、《佛灭纪年抉择谈》:有人依《众圣点记》等,主张佛灭年代,以斯里兰卡所传的,阿育王登位于佛灭二百十八年说为可信。我以为:阿育王的年代,是可以考信的。从佛灭到阿育王,斯里兰卡所传,中国所传——阿育王登位于佛灭百十六年,都只是佛弟子间的传说如此。说到《众圣点记》,佛灭以来,起初并没有书写的戒本,试问每年结夏终了,又在哪里去下这一点?我不满一般偏重外来的传说,所以加以评论,而取中国固有的传说。这可说是对夸大南传的巴利语系,轻视中国所传而引起的反感。来台湾后,知道还有古老的上座部所传,阿育王登位于佛灭百六十年说,这也许更恰当些。二、《僧装改革评议》:当时,有人游化斯里兰卡、缅甸,所以主张出家人的服色,应该一色黄,而评中国僧服为“奇形怪状”。有些僧青年,主张废弃固有“腐败落伍”的,改为与俗服没有明显差别的服装。这可熊造成“进(山)门做和尚,出门充俗人的流弊”,所以写了这篇评议。我以为,中国固有僧服的颜色,是合于律制的,黄色只是一宗一派的服色。僧服是可以改革的,但必须合乎律制的原则——对外差别而表显僧相,对内统一以表示平等。其实,僧装改革只是形式的改变,并不能促成僧界的清净,佛教的复必!三、《评熊十力的新唯识论》:熊先生的《新唯识论》,在哲学与儒学的立场,自有其地位;道不同,用不着评论。但他在书中,一再地批评唯识与空宗。其实他所知道的空,是唯识学者——有宗所说的空,根本不知道空宗是什么。特别是他的思想,如他自己所说:“大易其至矣乎,是新论所取正也。”这明明是儒学;佛法的唯识与(唯识家所说的)空,只是评破的对象。他却偏要说:“本书于佛家,元属创作”;“新论从佛学演变而来,说我是新的佛家亦无不可耳!”这种淆混视听的故弄玄虚,引起我评论的决心。
(四)随缘教化
一九五二年初秋,从香港到台湾;一九六四年初夏,在嘉义妙云兰若掩关,这中间将近十二年。在这十二年中,定居在台湾。曾去日本一次,泰国与高棉一次,香港二次,菲律宾去了四次。一九五五年秋到一九五六年秋,又长在病中。除去外出与疾病,又为了建筑福严精舍,慧日讲堂,妙云兰若,耗费了不少时间。外面看起来,讲经宏法,建道场,出国,当住持,似乎法运亨通;然在佛法的进修来说,这是最松弛的十二年。讲说与写作,都不过运用过去修学所得的,拿来方便应用而已!
1.讲说经论,对象是一般信众,所以来台湾以后,几乎没有讲说性空唯名,虚妄唯识,真常唯心的主要经论。记录而成书的,只有《药师经讲记》、《往生净土论讲记》、《辨法法性论讲记》。《宝积经》的《普明菩萨会》,曾讲了三次,所以追忆而自己写出《宝积经讲记》。在这一期中,唯一写作而流通颇广的,是《成佛之道》。这是依虚大师所说——五乘共法,三乘共法,大乘不共法的次第与意趣而编写的。先写偈颂为听众讲说,再写偈颂的解说。其中,贯通性空唯名、虚妄唯识、真常唯心——大乘三系部分,是依《解深密经》及《楞伽经》所说的。不是自己的意见,但似乎没有人这样说过,所以可说是我对大乘三系的融贯。
2.福严精舍成立了,首先讲《学佛之根本意趣》。说到“学佛的切要行解”,理解是“生灭相续”与“自他增上”,修行是“净心第一”与“利他为先”。揭示修学大乘法的纲领,作《学佛三要》,三要是“信愿”、“慈悲”、“智慧”。以后部分的写作与讲说,可说就是“学佛三要”的分别说明。如《信心的修学》、《菩提心的修习次第》,是属于“信愿”的。《慈悲为佛法宗本》、《自利与利他》、《一般道德与佛化道德》,是属于“慈悲”的。《慧学概说》,是属于“智慧”的。依这三者而进修,实现学佛的崇高理想,就是《解脱者之境界》、《佛教之涅槃观》。修学佛法,不能不知道生死相续,依生死以向解脱的事实,所以讲了《生生不已之流》、《心为一切法的主导者》。依此法义而应用于多方面的,如《佛法与人类和平》、《佛教的财富观》、《佛教的知识观》、《我之宗教观》、《发扬佛法以鼓铸世界性之新文化》。我写了《我怀念大师》、《太虚大师菩萨心行的认识》。以前在香港时,曾写《向近代的佛教大师学习》、《革命时代的太虚大师》。一再举扬虚大师的菩萨心行,不只是为了纪念,为了感怀大师启发我思想的恩德,也作为大乘精神的具体形象。
3.阐扬大乘佛法的主题以外,有关于佛教(思想)史的,如《龙树入龙宫取经考》、《楞伽经编集时地考》、《文殊与普贤》、《从一切世间乐见比丘说到真常论》、《北印度之教难》及《论真谛三藏所传的阿摩罗识》、《如来藏之研究》,这是与印度佛教思想史有关的。如《汉明帝与四十二章经》、《玄奘大师年代之论定》、《点头顽石话生公》,是属于中国佛教史的。介于印度及中国的,有《中国佛教与印度佛教之关系》。与佛教教育有关的,如《佛教与教育》、《论僧才之培养》、《福严闲话》。《福严闲话》中,表示我对同学们修学的见解。各人个性不一,可以随各人所喜悦的部分而深入,没有要人跟我(学习的路子去)学。我为精合同学,拟了个三年读经书目(每天一卷),从印度三藏到中国古德的著作。这是为专究的人,提贡博览的书目,以免偏重而陷入宗派的成见,并非说研究佛学,阅读这些书就可以了。此外,与净土有关的,有《念佛浅说》、《东方净土发微》。与禅有关的,如《宋译楞伽与达磨禅》。平常讲弥勒、观音等法门,都着重菩萨的精神。世俗专依《地藏菩萨本愿经》,说鬼说地狱,所以特地依据大乘经,讲《地藏菩萨之圣德及其法门》。不过中国佛教的传统深长,对一般是难以有影响的。
4.这一期间,由于在都市弘法,多少与外界接触,因而论到了基督教及儒家。凭出家以前所得到的,对于基督教的理解,写了《上帝爱世人》、《上帝与耶和华之间》。我对于为了爱你,非统治你不可,为了爱人,不惜毁灭人类,从新开始;这种西方式的博爱,是我所难于理解,无法信受的。新成立慧日讲堂,就有基督徒来,赠送《新旧约》给我,劝我研究研究。这未免太过分了,所以写下《上帝爱世人》,并引起一番论辩。我初到台湾,就写了《中国宗教之兴衰与儒家》。对宋明以来的新儒学,因为“一切宗教的排斥,养成了中国知识分子的非宗教传统”;“说到宗教,就联想到迷信”,我非常怀疑他的正确性!据个人的了解,宋明以来,国族是在慢性的衰落中。近代的中国人,现实的、功利的、图现前的,家庭与个人利益的倾向,非常严重。宋明以来,几乎独占了中国的,“被称为中国正统的非宗教文化,果真是中国民族的幸福吗”?我相信,古代的儒家,即便宗教方面并不高明,到底是有宗教信仰的。这是我面对现实,因过去的文化专断所引起的感慨!我以为,“佛法与(古代的)儒学,在其文化背景,学理来源,及其要求实现的究极目的,显然是不同的。但在立身处世的基本观念,及修学历程上,可说大致相近的”。“为人以修身为本,以修身为(自利利他的)关要,就是儒佛非常一致的问题。”因此,我讲了《修身之道》。儒家的致知、诚意、正心、修身——自修的历程,与佛法的信、戒、定(这部分,论到古代的养气)、慧——自利的次第相当。我足比较而辨同异,不是附会的“儒佛一致”、“三教同源”的玄论(一九六九年在新加坡,所写《人心与道心别说》,与儒道二家有关,也是互论同异的)。
这一期间,与同学们共同修学的时间不多,自己的进益也少。仅对《大智度论》与《大毗婆沙论》,作过一番较认真的研究,并随类集录,留下些参考的资料。这十二年,对自己的进修来说,未免太松弛了。
(五)独处自修
一九六四年初夏,在嘉义妙云兰若掩关以来,已进入二十一个年头。妙云兰若只住了一年,因文化学院的邀请,移住台北的报恩小筑,在学院授了一年的佛学。一九六九年秋天,又回到了妙云兰若。后来,因病而往来南北,终于在台中定住,姑名小室为华雨精舍。在这二十一年中,继续当年写《印度之佛教》的途径。但不幸在六十年秋末,遇上了病缘;病后一直衰弱下去,不能恢复,也就不能思考。四年多的时间,停止了佛法进修。在这二十一年中,去星加坡四次;便中去菲律宾一次,马来西亚二次,香港一次,先后也约近一年。第一次去星、马、香港,还可说游化;病后的三次,只能说趁机会调剂一下身心。
1.自修的生活,原本是要继续《印度之佛教》的写作,却意外的写了两部书,这是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一、《中国禅宗史》——“从印度禅到中华禅”。某日报有《坛经为神会所造》,及代表六祖慧能的论诤,忽而引起我的感想:这是事实问题,离开史的考论,离开从禅宗在发展中去了解,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于是我检阅了一些古代的禅史。先观察六祖门下的不同禅风,向上推求,知道四祖道信,是《楞伽》与(文殊所说摩诃般若波罗蜜经)《般若》合一,戒与禅合一,念佛与成佛合一。再向上,是从前写过的《宋译楞伽与达磨禅》。再观察六祖门下的发展,到达“凡言禅,皆本曹溪”。我曾学习三论宗,所以论证牛头宗的“道本虚空”,“无心合道”,是与东山法门的“入道安心”相对抗的。这是江东固有的学统,从摄山(本重禅慧的三论宗根本道场)而到茅山,从茅山而到牛头山,牛头法融是“东夏之达磨”;在达磨禅勃兴声中,起来与之抗衡的。六祖门下,南岳下多数是北方人,所以禅风粗强;青原下多是南方人,所以禅风温和。江东的牛头禅,就是消失融合于青原之中的。从时地人的关系中,说明禅风的流变。“我不是达磨儿孙,又素无揣摩公案,空谈玄理的兴趣”;偶然引发,所以是意外的写作。由于禅宗史的写作,附带发表了《东山法门(不是往生净土)的念佛禅》。《神会与坛经》,就是解答某日报所引起的问题;也就评论了胡适之先生,以《坛经》为神会(部分为神会门下)所造的见解。
另一部是《中国古代民族神话与文化之研究》,可说是意外的意外。大病以后,长期的不能思考,在宁静的衰病中过去。偶然的翻阅《史记》,也无非消遣而已。在《史记》中,发现一些“怪力乱神”的传说,引起了兴趣,逐渐扩大阅览的范围,连甲骨文作品也见到一部分。凭自己的一点宗教知识,了解一些“缙绅先生”所不能了解的东西。“在探求古代神话,及与神话有关的问题时,接触到不同民族的文化根源。”所以决定了:以西周实际存在的“民族为骨肉”,以各民族的本源“神话为脉络”,以不同民族的“文化为灵魂”,而写了这部书。从民族神话中,推定中国的原住民族,是黄河两岸的越族;受到东北来的夷族,西(北)方来的羌族与氐(也就是狄)族的侵入融合而扩大。和平王国的文化,是“南方之强”。我专心佛法,唯有这一部,多少注意到中国固有的文化(不一定是现代所讲的中国固有文化)。意外的写作,竟然意外的身体也开始好转,一切是意外的意外!
2.大病以前,有一些作品。(1)《佛教是救世之仁》,是在新加坡与香港分别讲出,综合而成为一篇的。(2)佛教界有改革僧装服色的建议,所以依据律典,写《僧衣染色的论究》,我是不同意改为一色黄的。(3)从佛学院出来的,有的觉得学无所用,所以写《学以致用与学无止境》。有没有用,能不能用,还得看学人自己呢!(4)《英译成唯识论序》:唯识学中,着重阿赖耶种子识的,发展成“一能变”说。着重摄持种子的阿赖耶识现行的,本于《瑜伽论》的“摄抉择分”,开展为“三能变”说。玄奘所传的,特重《瑜伽论》;《成唯识论》的“三能变”说,代表公元七世纪初,印度唯识学集大成的圣典。(5)《谈入世与佛学》,这是讨论虚大师的精神、思想而引起的。论“大乘精神——出世与入世”:我以为中国所重的大乘,自称是大乘中的最上乘,其实是小乘精神的复活,急求自了自证,所以有“说大乘教,修小乘行”的现象。大乘的入世精神,应如《维摩诘经》、《华严经·入法界品》那样,普入各阶层,而不应该以参加政治为典范。论“佛教思想——佛学与学佛”:我以为佛弟子的研究佛学,应该是为(自己信仰所在的)佛法而研究。那种离开信仰,为佛学而佛学——纯学问的研究,决非佛教之福。(6)一九七一年初以来,身心有些感觉,死期近了。所以将自己的一般写作(及讲说),编为《妙云集》,以免麻烦后人。又为自己的一生因缘,写成《平凡的一生》。秋天就大病了,没有死而又长期不能作佛法的进修。
3.掩关以后,专心于自修与写作,主要是为了继续《印度之佛教》的方针,准备分别写成多少部,广征博引,作更严密、更精确的叙述。一九五二年从日本请回的《南传大藏经》,到这时才有一读的机会。我不会日文,好在日文的佛教书籍,中国字极多;凭我所有的佛法常识,加上与汉译经律论的比对,也还可以了解个大概。在经律的比对阅读中,首先发现了,在释尊晚年,僧伽中有释族比丘为领导中心的运动。这在种族平等论者的释尊,是不能同意他们的,所以这一运动失败了。释族比丘有关的,如六群比丘等,也就多染上不如法的形象。在佛灭后的结集大会中,阿难也受到种种的责难。阿难在东方弘法;佛灭百年的七百结集,正是东方比丘,广义的释族比丘的抬头。东方比丘是重“法”的;戒“律”方面,是重根本而小节随宜的;不轻视女众的。这次集会,东方仍受到西方比丘的抑制。东方的青年大众比丘,日见发扬,不久就造成了东方大众与西方上座的分派,也就是未来声闻与大乘分化的远源。这是初期佛教史的重要环节,所以写了:《论提婆达多之破僧》、《王舍城五百结集之研究》、《阿难过在何处》、《佛陀最后之教诫》、《论毗舍离七百结集》。
4.在香港时,就有写《西北印度之论典与论师》的构想。这时见到了南传的“论藏”,觉得“阿毗达磨的根本论题与最初论书,与昔年(《印度之佛教》)所推断的,几乎完全相合”。于是着手整理、写作,但扩大内容为:《说一切有部为主的论书与论师之研究》。本书论定说一切有部,分为二大系:四大论师中的法救与觉天,是持经譬喻者,代表说一切有部的古义;世友与妙音,是阿毗达磨论者。《发智论》是根本论,经分别论究,不断编集而成为《大毗婆沙论》。阿毗达磨论义,后来居上,成为公认的说一切有部的正统。譬喻师中,论定《婆须蜜菩萨所集论》,就是譬喻师世友的《问论》。关于分别论者,辨析古典的《舍利弗阿毗昙论》,并考定《三法度论》与注释者僧伽斯那,及《三弥底论》,都是属于犊子系的。由于持经譬喻者,在《大毗婆沙论》中受到评斥,所以放弃“一切(三世)有”而改取“现在有”说,成为一时勃兴的经部譬喻师。世亲的《俱舍论》,组织是继承《杂心阿毗昙论》的;法义赞同经部而批评说一切有部;但有关修证,还是继承说一切有部的古义。这部书的写作,虽见到了(日本)木村泰贤的《阿毗达磨论之研究》,福原亮严的《有部论书发达的研究》,但所考所论,一切“都经过自己的思考与体会,觉得都是自己的一样”。
继续写成的,是《原始佛教圣典之集成》。我参考了日文的,宇井伯寿、平川彰、前田惠学的部分作品。觉得“自从西方学者重视巴利圣典以来,日本学者受到深刻的影响”。“不自觉的投入了,非研究巴利语,不足以理解原始佛教的窠臼。”“应该……走着自己的道路,来作原始佛教圣典史的研究。”所以,首先讨论了“有关结集的种种问题”。关于毗奈耶——“律”的集成,确定依摩得勒伽(本母),然后次第组成犍度部。在汉译“律”典中,摩得勒伽是大众系,分别说系,说一切有系——三大系所共传的。巴利藏中没有“律”的本母,就不可能明了犍度部组成史的历程。平川彰《律藏之研究》,以巴利藏的“大犍度”为例,推定南传“律藏”的“大犍度”是古形的(当然汉译的都是后起了)。我完全不能同意他的解说,所以特地论到“受戒犍度——古型与后起的考察”,表示我自己的见解。关于“法”的集成,与从前《印度之佛教》的解说,有了相当的不同。吕澂的《杂阿含经刊定记》,给了我最大的启发。依《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瑜伽师地论》、《根本说一切有部律》所说,去了解《杂阿含经》,发现与巴利本《相应部》的一致性。原始结集的,是精简的散文,名为“修多罗”。蕴、处、因缘、圣道,一类一类的分别集成,名为“相应”修多罗,相应就是“杂”。上四诵是“修多罗”,再加“祇夜”的八众诵,就是《杂阿含经》与《相应部》的组织初型。其后有“记说”——“弟子记说”与“如来记说”,都随类而附于蕴、处、因缘、圣道之下。后来集成的经更多了,附在《杂阿含经》中的,新集成的,分编为四部——四阿含。古代巴利佛教大师觉音,为四部作注释,名义恰好与四悉檀相合,因此明白了四部阿含的不同宗趣(悉檀)。使我更理解到,这四大宗趣,在《杂阿含经》与《相应部》中,也是存在的。如“修多罗”是第一义,“弟子记说”是对治(除疑),“如来记说”是为人生善(心清净,从这一分中开展出来),“祇夜”是世间。四部阿含的四大宗趣,对于法义的抉择,真实或方便,应该是有权威的指导作用。也就在全书末后,以此判论一切佛法。初期“佛法”是第一义悉檀;初期的“大乘佛法”,“为离诸见故”说一切空,是对治悉檀;后期的“大乘佛法”,明自性清净心,是为人生善悉檀;“秘密大乘佛法”是世间悉檀。以上二部,是病前所写的,表示了初期“佛法”,经律论成立的史的意义。
5.过了四年多的衰病生活,等到身体健朗些,想到了色身的浮脆,如夕阳晚霞一样,不敢再作远大计划。只能将佛教史上的重要问题,就是“佛法”在怎样的情形下,发展演进而成为“大乘佛法”,研考而叙述一下。经五年的时间,写成《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大乘佛法”的兴起,决不是单纯问题,也不是少数人的事,是佛教发展中的共同倾向。“主要动力,是佛涅槃后,佛弟子对佛的永恒怀念。”所以大乘法充满了信仰与理想的特性;怎样的念佛,见佛,是大乘经的特有内容。在佛教界,重信愿的,重慈悲的,重智慧的,多方面流传出来,都倾向于求成佛道,而确信为“是佛所说”的。对于“般若法门”,“净土法门”,“文殊法门”,“华严法门”,其他如“鬼国与龙宫”,“法华与宝积”等,都分别的广为论究。与文殊师利有关的教典,“但依胜义”;贪瞋痴即是道(烦恼即菩提);天(神)在文殊法门的重要性,意味到“大乘佛法”中,有适应印度教而引起天化、俗化的倾向。夜叉(鬼)菩萨,龙王(畜生)菩萨,紧那罗王菩萨——鬼国与龙官的菩萨化,是大乘经的特色。不过这些鬼、畜天菩萨,在初期大乘经中,都表现为人的形象,所说的是一般大乘法。还没有演进到表现为鬼、畜天的形象,以鬼、畜天的行为,作为人们归敬与修学的模范。“大乘佛法”有新的宗教特性,所以立“宗教意识之新适应”一章,在新出现的佛、菩萨与净土外,还论到“神秘力护持的仰信”。如“音声的神秘力”,“契经的神秘化”,“神力加护”,这都是早就孕育于部派佛教(更早是世间悉檀的《长阿含经》),到大乘时代而强化起来。方便的适应,是不可能没有的,但如过分重视佛法的通俗化,方便与真实不分,偏重方便,那方便就要转化为佛法的障碍了!这是我修学佛法以来,面对现实佛教,而一向注目的问题。本书曾参考日文的:平川彰的《初期大乘佛教之研究》,静谷正雄的《初期大乘佛教之成立过程》。《初期大乘佛教之研究》以为:大乘佛教的出现,与出家者无关,是出于不僧不俗的寺塔集团。这也许是为现代日本佛教,寻求理论的根据吧!从经律看来,这是想像而没有实据的,也就引文证而加以评论。
为了写作《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与开展》,进行阅读与搜集资料工作,附带的又写出了下面的两部。一、《如来藏之研究》:在阅读中,附带搜集了一些资料,整理一下,就写了这部书。如来藏与佛性,是后期大乘的主要(不是全部)问题。书中论到如来藏说的起源,及有关如来藏的早期圣典,如《如来藏经》、《大般涅槃经》初分。如来藏有浓厚的真我色辨(适合世俗人心,所以容易为一般人所信受),不能为正统的佛法所容认,但由于通俗流行,也只能给以合理的解说。代表如来藏的主要论书——《宝性论》,也已大大的净化了。《大般涅槃经》后分,不再说如来藏了,以空或缘起来解说佛性。瑜伽唯识学者,以“真如无差别”,解说如来藏。这一系的真谛三藏,将瑜伽学融入如来藏说,又将如来藏说附入《摄大乘论》等中,显然有融会二系的企图。说得最明白彻了的,是《楞伽经》说:“开引计我诸外道故,说如来藏”;“当依无我如来之藏”。二、《空之探究》:在阅读《般若经》时,理会到“般若空”与“中观空”之间的方便演化,索性向前探究一番。写成四章:“阿含——空与解脱道”;“部派——空义之开展”;“般若——甚深义之一切法空”;“中观——(阿含的)中道缘起与(般若的)假名空性之统一”。三十多年前说过:“中论是以大乘学者的立场,确认缘起、空、中道为佛法的深义。……抉发阿含经的深义,将佛法的正见,确树于缘起中道的磐石。”(《中观今论》)这部书,对于这一见解,给以更确切的证明。
现在更衰老了,能否再写作,是不能自作主张的。假使还有可能,希望能对《阿含》与“律”,作些简要的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