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西游记》 第二十四讲 何去何从

作者:出处:
分享到:

 
    五年时间很快过去了,玄奘的学业已成,他离开了那烂陀寺,但并没有马上回国,而是到印度各地游历去了。他这样做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后来又是在什么情况下决定回国的呢?

    在上一讲讲到,玄奘在那烂陀寺五年的留学生涯,是非常辉煌的。在道宣的《续高僧传》玄奘传记里说,玄奘在那里悉心钻研《瑜伽师地论》五年,学习非常勤奋,接下来还打算去学习别的东西,一时还没有打算回国(于《瑜伽》偏所钻仰,经于五年,晨夕无辍,将事博议,未忍东旋)。玄奘有这样的打算,他的恩师戒贤法师又是什么态度呢?

    戒贤法师的态度很有意思,他老人家毫无疑问是非常看重玄奘的,在这个当口,当玄奘还想留在印度继续学习的时候,照常理说戒贤法师应该是支持的,或者很高兴的。但是,这个时候戒贤法大师却告诫玄奘:

    法贵流通,岂期独善?更参他部,恐失时缘。智无涯也,惟佛乃穷。人命如露,非旦则夕。即可还也。

    意思是说,佛法有很重要的一面是要流通,要传播,难道可以过度地考虑独善其身,而忽略了传播佛教的使命吗?如果除了瑜伽派以外,你还想去学习别的部派的话,恐怕会失掉传播佛法的最佳时机和机缘。智慧是无边无际、浩如烟海的,只有佛才能够穷尽一切智慧,而人的世俗生命就像朝露,死亡是说不准的,也许突然就发生了。所以,他非常明白地告诉玄奘,你应该马上回去。

    玄奘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说:

    敢闻命矣。意欲南巡诸国,还途北指。

    意思是说,老师您说得对,我接受您的指点。但是我还想往印度南方走一走,然后再回头往北返程。玄奘怕戒贤法师不理解他的做法,还加了一个补充说明,说他当初和高昌王麴文泰,也就是他的国王哥哥是有约定的,就是当初麴文泰所说的求法回来必须要经过高昌,既然有约定,那就不大好食言(以高昌昔言不得违也)。不过,从今天看来,这句话好像没有必要说,它跟前面的“南巡诸国,还途北指”也没有什么必然的逻辑关联。

    玄奘就这样离开了那烂陀寺。

    玄奘作为一名虔诚的佛学弟子,同时也是那烂陀寺的留学生,为什么一定要坚持去南巡诸国,而对戒贤法师让自己回国的劝诫置之不理呢?从后来玄奘的行踪来看,他除了对印度难免的恋恋不舍以外——有过留学经历的人都能理解,无论你对自己留学的国家有多么不满意,遭受到多大的委屈,经受过多大的苦难,真要走的时候,都会恋恋不舍——主要还是想在印度遍访那烂陀寺以外的学府和高僧。玄奘起初对那烂陀寺顶礼膜拜,通过五年的学习,已经开始明确地意识到那烂陀寺也有所不足,并不能囊括当时佛教世界所有的学说和精华。所以,他想学习那烂陀寺没有能够提供的,或者尽管提供了但并不让他满意的东西。很明显,那烂陀寺的五年留学生涯让东土的玄奘成熟了。作为一个学者他成熟了。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我想玄奘本人也没有料到,这一次本来应该是不太长久的南巡,居然耗时五年左右,跟他留学那烂陀的时间是一样的。在这四五年时间里面,玄奘又做了哪些事情呢?]

    玄奘拜别了他的恩师戒贤法师,离开了那烂陀寺之后,遍访了以前没有到达过的印度其他地区,足迹走到了印度的最东面,也来到了印度的最西面的狼揭罗国,在这里又留下了这么一段扑朔迷离的记载:

    西南海岛有西女国,皆是女人,无男子,多珍货,附属拂懔,拂懔王岁谴丈夫配焉,其俗产男,例皆不举。

    他说在狼揭罗国西南面的大洋里面,有个西女国,这个西女国是附属于拂懔(拂懔应该是指东罗马帝国)。拂懔王每年派男子上岛,去跟当地的妇女交配,延续后代。而这个西女国的风俗是,假如生下男的,就不继续抚养他。所谓“不举”,按照汉族传统的理解,就是弃婴,一生下来就结束他的生命。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风俗,我们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了。不过,这是玄奘留下的又一条关于女国的记载。

    玄奘所谓的“南巡”,在本质上就是一次长时间的游学,只要遇见学有所长的人,玄奘都会停留下来。其中最重要的是,玄奘花了一到两年的时间,专门跟一位叫胜军的论师学习。胜军是当时印度和戒贤法师齐名的学者,但他不在那烂陀寺,在摩揭陀国鸡足山东北百余里的佛陀伐那山里,玄奘从他那里学到的东西不少是那烂陀寺根本没有开设的,或者那烂陀寺不重视的。这一切都足以说明,玄奘不仅拥有超越常人的旺盛的求知欲望,也表明他对那烂陀寺和戒贤大师的态度是尊重而不盲从,这难道不是最健康的求知态度吗?

    那么我们能不能这么推论,既然他婉转地拒绝了戒贤法师要他马上回国的这个建议,他又自己决定去南游,是不是这意味着玄奘的心里不想回国呢?答案是否定的,这还不是从玄奘最终还是回国这一点去推测的,而是根据历史记载,可以证明当时玄奘的人虽然还在印度,但是他的心已经开始飞回遥远的故乡。

    我们从一个例子来看。玄奘离开那烂陀寺后,曾来到伊烂拿钵伐多国,一般认为,这个地方就是现在印度比哈尔邦的孟格尔。途中经过我们前面提到的鸽子寺,在这个鸽子寺往南不远的孤山上供奉着一尊观自在菩萨,据说这尊菩萨特别灵验。于是玄奘就买了各种各样的花,穿成好几个花环,然后跪在菩萨面前礼拜,提出了三个要求,要求这个菩萨能够显灵,告诉他这事情会是怎么样。哪三个要求呢?

    第一,我在这里的学习、求法马上就要结束了,如果可以在回国的路上平安无事,希望花环停留在菩萨的手上(于此学已还归本国,得平安无难者,愿花住尊乎)。这说明,玄奘的第一个志愿就是回国。

    第二,如果我的福气和智慧可以使我如愿以偿地生在弥勒菩萨的身边,希望花环留在菩萨的臂上(所修福慧,愿生*(左者右见)史多宫事慈氏菩萨,若如意者,愿花贯挂尊两臂)。玄奘的第二个誓愿说明,尽管他以很开放、多元的态度学习,但还是认为自己心目当中最重要的是弥勒菩萨,也就是说是瑜伽派。他是既开放又坚持自己的本来的意愿和信念的。

    第三,佛教认为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一些人是没有佛性的,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佛性,如果我有佛性,并且可以通过修行最终成佛,希望花环停留在菩萨您的颈部,就是能够套在菩萨的脖子上(圣教称众生界中有一分无佛性者,玄奘今自疑不知有不,若有佛性,修行可成佛者,愿花贯挂尊颈项)。玄奘的第三个誓愿说明,他还非常关心自己学业是否有成,能不能修成正果。

    玄奘发完这三个愿,礼拜以后,就把花环抛出去。结果,每一个玄奘希望的地方都有花环:脖子上、臂上和手上。玄奘自己当然是欢喜万分,而同时在一旁观看的僧众信徒都惊叹不已,说这是从来也没有见过的事。大家可以看到,玄奘把回国的愿望放在成佛之前,他发的第一个誓愿是希望回国,而成佛则是第三个。由此可见,玄奘一刻也没有忘记他的故土。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到了贞观十四年(640年),玄奘已经四十一岁了,离开自己的祖国已经十多年了,那个时候他正在跟从胜军论师学习,他开始强烈地思念故国,决意东归。在这一段的时间里,玄奘的梦似乎特别多。说起来这也很正常,因为思绪万千,睡眠不安稳,就容易做梦,有个描绘想念的形容词“梦绕神萦”,说的就是这种精神状态。这时候玄奘做了一个梦,改变了玄奘的行程;也就是这个梦,把玄奘推上了留学生涯的巅峰;也正是这个梦,使玄奘成为了不仅是中国历史上,恐怕是人类历史上几乎无可争议的最伟大的留学生。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梦呢?

    这个梦毫无疑问伴随了玄奘一辈子,以至于到晚年还没有忘记,后来玄奘原原本本地把这个梦的每一个细节都告诉了他的弟子,并由他们记载在《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在梦里,辉煌的那烂陀寺一片荒芜,庙里没有一个僧侣,居然在神圣的佛教圣地、最高学术中心里边系着好多水牛,那烂陀寺都变成牛圈了。玄奘梦见自己从他最早被安置居住的幼日王院西门走进去,看见他住过的四楼房间里有一个金颜色的人,相貌庄严,散发出来的光芒照亮了整间屋子(大家还记得这个金色的人吗?他曾经出现在戒贤大师的梦里,这次也出现在戒贤大师的得意弟子玄奘的梦里),玄奘内心觉得欢喜,但是怎么都走不上去,他只好请那个人接引自己。那人说:“我是文殊菩萨(就是当年托梦给戒贤法师的那个菩萨),因为你有宿业(玄奘那个时候当然没有成佛,他身上还有前世的一些业报),所以上不了楼。”这时文殊菩萨手指着那烂陀寺围墙的外面,说你看,玄奘抬头一看,寺外面火光冲天,村庄全都化为了灰烬,菩萨就跟他说:“你应该早点回去了,这个地方十年以后,戒日王就要驾崩,印度将会陷入混乱,会出现很多恶人,相互攻击,你要想明白啊!”说完,文殊菩萨就不见了。

    玄奘醒过来觉得很奇怪,就把这个梦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胜军。大家知道,古人要是做了一个梦,是要解梦的,这个态度有时候是很严谨的,需要跟人讨论或者去查梦书。所以玄奘就去请他当时的老师胜军解这个梦,胜军看来真的是一代高人,他之所以能够跟戒贤法师齐名不是浪得虚名的,他说:“世界本来就是不安宁的,也许真的会如此,既然有了这样的告诫,我看还是你自己拿主意吧。”(三界无安,或当如是。既有斯告,任仁者自图焉。)后来,这个梦果然应验了,大唐使臣王玄策就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不过这已经是后话了。

    [因为梦见那烂陀寺十年后将遭毁灭之灾,玄奘决定在回国之前先绕道去那烂陀寺,再看母校最后一眼。然而玄奘没有料到的是,一回到那烂陀寺,他的回国计划又要改变了。那么,是什么事情拖住了玄奘东归回国的脚步?这一耽搁,又给玄奘的留学生活带来了什么巨大的影响呢?]

    玄奘决定在回国之前绕道回那烂陀寺,最后看一眼生活过五年的母校,并作最后的告别。谁知这一回去,却被他的老师戒贤法师一把给抓了正着,原来,戒贤法师要他给大家开课,讲《摄大乘论》、《唯识决择论》这些非常高难度的佛经。这对于玄奘来说,当然是一种非常崇高的荣誉,也说明戒贤法师对玄奘这个留学生是多么青眼相加。尽管玄奘归国心切,对于恩师的嘱托,是不得不照办的。

    那烂陀寺像古今中外所有优秀的高等学府一样,奉行兼容并包的办学原则。当时有个高僧大德叫狮子光,正在给大家讲《中论》、《百论》,阐述自己的见解,攻击《瑜伽师地论》。大家看,那烂陀寺的学风是多么自由、活泼,戒贤法师就是《瑜伽师地论》的全世界头号专家,居然有个老师在这里讲课,就指着校长的专业在批评。然而没事,戒贤法师并没有把狮子光赶出去,而是派自己的得意弟子同时也开一门课来讲自己的道理。玄奘认为,圣人创立的教义各有侧重,并不互相矛盾,但是,不真正理解的人就容易走极端,不能融会贯通,问题在于人,不在于佛法本身。有了这样的看法,玄奘当然就会觉得狮子光的格局太过狭隘,于是就和他往复辩论。结果是狮子光显然没有办法自圆其说,在玄奘面前节节后退,而他门下的学生也渐渐地离开了他,汇聚到玄奘的门下。也就是等于说两个教授在那里开课,开始有两百个学生选你狮子光的课,大概只有一百个选玄奘的课,听到后来这两百个都跑到玄奘那里去了,狮子光当然觉得很没面子。狮子光一看自己辩不过玄奘,觉得大失面子,但他咽不下这口气,在佛教界的最高学府败下阵来,显然关系重大,必须得扳回面子。他离开那烂陀寺,请了自己东印度的一个同学来助阵,此人叫旃陀罗僧诃,什么意思呢?“旃陀罗”是月亮的意思,“僧诃”是狮子的意思,他叫“月亮狮”。狮子光找了月亮狮子来向玄奘挑战,希望能够替他出出气,谁知道这个同学比他更有意思,这个月亮狮子来了以后一听玄奘的课,居然就吓得连声音都不敢发,那自然什么辩论都没有了。那么这件事直接的结果是什么呢?“法师声誉益甚”,玄奘的声望一下子就在那烂陀寺,甚至整个印度佛教界高了起来。

    玄奘的声望越来越高,回国的计划却越来越遥遥无期了。而后来在那烂陀寺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更是玄奘始料不及的。声誉大振的玄奘在此后情愿或者不情愿地,主动或者被动地,被卷入到一连串的辩论当中,对手越来越强大,辩论所悬的胜负奖惩条件越来越扣人心弦,辩论的舞台越来越大,从那烂陀寺到印度全国,规格越来越高,从戒贤法师到场到国王亲自到场,东土高僧玄奘的名字,随着一场接一场的辩论,在佛教的发源地,在佛教世界的中心印度,响彻云天。

    [这一串的辩论是一个分水岭,一方面是对玄奘留学生涯的一个总结,彻底奠定了他作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留学生的地位;另一方面又为玄奘回国弘扬佛法,创立一个佛教宗派,在汉传佛教界发生至为深远的影响,奠定了一个最良好的开端和一个极高的起点。这一连串的辩论是怎么发生的呢?请看下一讲“宗派之争”。]

<<上一记录              下一记录>>
您是第 位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