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西游记》 第二十五讲 宗派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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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奘虽然佛学修养高深,但他既不想在印度一夜成名,更不想在此因为辩论而丢了性命,那么玄奘怎么会一次又一次地,被卷入这种大规模的辩论之中的呢?

    辩论,或者也叫“辩经”,并不像我们世俗的辩论,它辩论的主要对象是佛经、佛教学说,辩论就是最主要的交流方式。印度的辩经是非常激烈的,失败者往往就会销声匿迹,有的人会割掉自己的舌头;有的人甚至不惜自杀,结束自己的生命;轻一点的,就必须改换门庭,变换自己的宗派,而心甘情愿地或者不那么心甘情愿地拜胜者为师。而胜利者就会一夜成名,一战成名,万众瞩目,结果是什么呢?当然是信徒云集,得到国王的尊崇,得到国王的大量的施舍,成为一代宗师。

    那么大家也许会问,佛教不是提倡不争的吗?佛教既然提倡不争,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辩论呢?

    实际上到现在,随着玄奘一路西行,大大小小的辩论也在一路发生,这的确是一个问题。佛教确实是反对执著,因为佛教认为,如果执著于一样东西,就会产生一种爱,而有了这种爱,就不能达到完全自由的状态,就会妨碍你去超脱于这个尘世,去达到解脱的目的。佛教的确是反对执著也反对争执的,所以明显地倾向于不争。但是,另一个方面,佛教对佛教理论、佛教学说的探究却又是非常细致、非常较真的。“真理越辩越明”,这句话用在佛教的身上是再恰当不过了,是很适合概括印度各个佛教宗派对待自己宗派理论的这种求知的态度的。各个宗派的信徒有责任捍卫自己所信仰的那个宗派的学说,甚至不惜牺牲世俗的生命。

    且说玄奘正打算告别那烂陀寺和他的恩师戒贤法师时,忽然又发生了一件使他不能脱身的事。事情是从印度的一代名王戒日王那里开始的。当时戒日王在那烂陀寺旁边施舍造了一座塔。据记载,这座塔有十丈高,而且全部是用铜造成的。它吸引了全印度的注意,在全印度传为美谈。然而,这同时也引起了嫉妒。戒日王有一次经过乌荼国,这是当时一个不怎么大的国家,大概的位置在今天印度奥里萨邦的北部。那里的僧人都信奉小乘佛教,在这些小乘佛教徒的眼里,那烂陀寺虽是大乘佛教的学术中心,但实际上更是佛教的学术中心。他们认为大乘佛教是“空华外道”,即华而不实的外道。总之,在这批小乘佛教徒眼里,不认为大乘佛教有什么特别高的地位。所以他们遇到戒日王时,就对戒日王这么说:“听说您啊,在那烂陀寺旁边专门为这个大乘佛教,为戒贤法师建造了一座很巍峨高大的铜塔,那您怎么不给我们也造一座啊?为什么就特别为那烂陀寺造啊?”这些小乘佛教的僧人,还举出一些道理。他们为了证明自己的宗派在学问上很完善,是代表着真正的佛法,就向戒日王标榜说,他们那里有一位年老的婆罗门,叫般若毱多,是南印度的灌顶师,精通在当时足以和大乘佛教分庭抗礼的小乘正量部学说。这里讲的“婆罗门”,不是说他是婆罗门教徒,而是说他的种姓是婆罗门,那是印度第一种姓,说明他有着非常高贵的出身。而所谓的“灌顶师”,更是了不得,是给南印度国王行灌顶礼的,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帝师,而且还精通小乘佛教正量部的学说。

    [佛祖释迦牟尼涅槃之后,佛教分裂为大乘佛教和小乘佛教两个宗派,大乘佛教追求普度众生,小乘佛教强调修炼自我;大乘僧人完全食素,小乘僧人可食“三净肉”。大乘僧人和小乘僧人虽然都是忠诚的佛教徒,但却因宗派的不同,而一直争论不休。]

    这个般若毱多绝不是一个子虚乌有的人物,历史上确实有其人,在汉译的佛经当中,《唯识述记》里面就提到过这个般若毱多,说他是“三代帝王师”,就是说他当了三代帝王的灌顶师。他的地位、他的威望是可想而知的。所以,小乘的信徒奉他为领袖,就好比大乘的信徒,特别是大乘有宗的信徒奉戒贤法师为领袖是一样的道理。这些人还取出了般若毱多的著作,名字叫《破大乘论》,有七百颂,篇幅虽然不大,却非常精悍。于是,他们就跟戒日王说:“您看,这是我们宗派的学说,我们宗派也是有著作的,难道有哪一位大乘的僧人胆敢在这里边攻破一个字的吗?”(我宗如是,岂有大乘人能难破一字者?)可见这些小乘信徒对般若毱多的推崇,也可见他们对自己学说的极度自信,既然一个字都不能改动,那就是颠扑不破了,字字句句都是真理。

    戒日王在内心当然是倾向于大乘的,不然他不会专门为那烂陀寺去造一个铜塔,也不会为那烂陀寺专门捐了一个寺院,而且寺内还有一个专门取名为“幼日王院”的地方,玄奘最早到那烂陀寺时就曾在那里住过。戒日王是当时印度的一代名王,控制很大一片地域,他觉得这些小乘信徒未免有点夜郎自大,太自以为是了,于是他就说了这么一段话:“弟子我听说,有好多狐狸、小老鼠这一类的东西,自己以为自己比狮子还厉害,但是,一旦哪一天真的遇见了狮子的话,这些狐狸、小老鼠就魂飞魄散。你们是没有遇到过顶级的大乘高僧,所以固守着自己愚昧的见解,如果一旦见了的话,恐怕也跟这些狐狸、小耗子差不多。”(弟子闻狐行鼷鼠之群,自谓雄于师子。及其见也,则魂亡魄散。师等未见大乘诸德,所以固守愚宗。若一见时,恐还同彼。)

    戒日王的话很强硬,但态度还是平和的。那些小乘僧人对自己的学说,对他们所信奉的这位大宗师般若毱多依然充满信心,他们对戒日王说:“国王,您如果不相信的话,为什么不召集一场辩论来定是非呢?”(王若疑者,何不集而对决以定是非?)

    按照印度的传统,应精神界领袖的要求来组织辩论,为这种辩论提供各种便利,提供物质的支持,是一个国王的神圣的职责,更何况是戒日王这样的一代名王呢?于是,戒日王马上就写信给戒贤大和尚说:

    弟子行次乌荼,见小乘师恃凭小见,制论诽谤大乘。词理切害,不近人情,仍欲张鳞,共师等一论。弟子知寺中大德并才慧有余,学无不悉,辄以许之,谨令奉报。愿差大德四人,善自他宗兼内外者,赴乌荼国行从所。

    意思是说:弟子我途经乌荼国,遇见一些小乘派的师父,凭借一些微不足道的见识,写了书来诽谤大乘。他们的言辞和理论都很有害,不近人情,还气焰嚣张地想和您等辩论一番。弟子我知道,那烂陀寺的高僧大德的才情智慧足够有余,洞悉一切学问,因此我就当场答应了他们,在此向您通报。请派四位大德高僧,要知己知彼、内外兼修,尽快赶到我在乌荼国的行宫。

    这封信当然就由专门的使者送到了那烂陀寺戒贤法师那里,看完信后,戒贤法师立即召集众僧一起来讨论,共同推举出了四个人代表那烂陀寺前去辩论,其中就包括玄奘。然而,这四个人态度并不一致,除玄奘之外的三个,明显地震慑于般若毱多的威名,信心不足,态度动摇,未战先怯。因为很显然,般若毱多这个对手跟戒贤法师是在一个等级上的,一个是大乘有宗的第一人,一个是小乘正量部的第一人,所以这几位有点心里没有底。戒贤法师年岁那么高,自然不可能亲自出马,去参加耗尽力气,往往会旷日持久,特别是对言辞尤其是对反应的敏捷有极高要求的这种辩经活动。然而,戒日王组织的辩经是一定要参加的,否则不仅被尊为佛教最高学府的那烂陀寺会名声扫地,大乘佛教也会不战而败。

    这时候,还是来自于东土大唐的玄奘挺身而出,讲了这么一段话:

    小乘诸部三藏,玄奘在本国及入迦湿弥罗已来,遍皆学讫,具悉其宗。若欲将其教旨能破大乘义,终无此理。奘虽学浅智微,当之必了。愿诸德不烦忧也。

    意思是说:小乘各个派别的经、律、论三藏,我在中土的时候就都有所了解了,而且我在西行求法的路上,在迦湿弥罗那里我就花过大力气学习过,对他们的学说我都了解。如果说凭他们的教义可以攻破大乘,肯定没有这个道理。我尽管学识浅薄,智慧微小,也能够应对。请你们各位不必担忧。

    可是,玄奘之所以敢挺身而出,还有别的考虑,他绝对不是一个冒冒失失的人。历史上的玄奘是一个极其精细,在各方面能力都非常出众的一个伟大人物。他虽然对小乘佛教有了解,做好了准备,有取胜的信心,但是还没开始辩论,谁输谁赢,谁也不好打包票。于是,他接着马上说:

    若其有负,自是支那国僧,无关此事。

    意思是说:如果输了的话,那也是中土来的僧人输了,和那烂陀寺的威名无关。

    玄奘这个打算让所有在场的人听了很受用。由玄奘代表那烂陀寺出战,如果赢了,是那烂陀寺派出的高僧赢了,那烂陀寺将继续威名远扬;如果输了,那也是中土来的僧人输了,跟那烂陀寺无关。

    正当玄奘做好了一切的准备,甚至包括万一输了怎么办这样的准备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应该是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的原因,戒日王忽然又派使臣送来了信,让那烂陀寺这四位高僧先不要急着过去,就留在那烂陀寺等候他的召唤。所以从当时来看,这场紧锣密鼓的大、小乘高层对决的辩论,就暂时地偃旗息鼓,没有展开。

    [既然这样,是不是玄奘就在那烂陀寺就清闲无事了呢?当然不是,事实恰恰与此相反。这场玄奘做好了充足准备的辩论是没举行,但另一场意想不到的辩论却开始了,而且还是别人打上门来的。]

    古印度的各种宗教派别繁多,每个宗派都认为自己的学说是正道,而把别的宗派斥为外道。那烂陀寺是印度佛教的最高学府,里面不仅有大乘僧人,还有印度各种宗派的人都在这里学习,而且还不时会有外道找上门来辩论。这时,打上门来的是一位顺世外道。顺世外道是古代印度非常有名的一种外道,被佛教贬斥,称之为九十六种外道之一。“顺世外道”的意思,就是顺着这个世界,完全不去跟这个世界做任何的抗争,我就顺着你这个世界走。据说,其创始人的名字就叫“路歌夜多”,汉译佛典当中一个非常浪漫的名字。其主要的学说是反对婆罗门教的吠陀,反对婆罗门教的祭祀,从这个角度来看,他跟佛教有共通的一面,即都是婆罗门教的对立面;但是另外一方面,他否认业报、轮回、灵魂的存在,而肯定世界的物质性、真实性,比较强调追求肉体的愉快,而佛教认为这世界的一切都是虚幻的,只有涅槃是真实的。所以,在本质上,它和佛教又是截然对立的。

    因此,这样一个外道对佛教的威胁特别大。不仅因为顺世外道的学说对佛教的伤害太大,而且还因为这个打上门来的外道竟然是一个亡命之徒。怎么说他是亡命之徒呢?他把自己要求辩论的意见写了成了四十条,而附带开出的辩论条件竟然是:

    若有难破一条者,我则斩首相谢。

    也就是说,我这四十条论纲,你们有谁如果能驳倒我其中的一条的话,我就砍下自己的头来认输。不仅如此,他还把这论纲和开出的条件贴在了那烂陀寺的大门上,相当于公开地贴了一张大字报,向整个那烂陀寺宣战。

    从这里边可以看出,这个外道极度地自信,对自己的学说和信仰绝对地有信心,以至于目中无人。他对自己提出了极其苛刻的条件,就是他的那四十条论纲一条也不能有差错,如果有一条出现问题,他就得付出生命的代价。但反过来,他却没有提那烂陀寺驳不倒他的四十条论纲该怎么办。这既说明了这个顺世外道自我膨胀,也说明他决不是个莽撞之徒。因为如果那烂陀寺驳不倒他,那就得声誉扫地,付出的代价远比他一人去死要大得多,而且不提得胜的条件,使别人看起来他对论敌是宽宏大量的。

    这样一连几天,恐怕是被这个外道的气势给镇住了,那烂陀寺里居然没有一个人出来应付这件事。当然,也可能是那烂陀寺还没有碰到过这种挑战辩论方式,一时拿不出应对办法。要知道,外道的条件毫无回旋余地,就给应对的人带来很大的顾虑。这时站出来的,依然是中土的留学生玄奘。那么,玄奘是以什么样的姿态出现的呢?诸位可能想都想不到。

    以我们了解的玄奘,他是一个非常谦卑,而且道德修养又很高的高僧。出来应对也会是一种彬彬有礼的方式,然而不是!这次玄奘一反常态,完全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他自己先不出来,而是派伺候自己的那个净人先出来,将那个顺世外道贴出来的四十条论纲一把撕掉,然后自己走出来,踩在这些碎纸片上“以足蹉蹑”,将它践踏一番。

    用这种方式应战,在玄奘来说是完全违反常态的,但他这样做也是有他的道理的。既然这个外道用反常的方式羞辱了那烂陀寺,那么,作为那烂陀寺的一员,首先要挽回寺庙的声誉。尽管辩论一旦获胜,肯定将挽回声誉,但必须在一开始就打掉他的气焰,否则不行。我们设身处地为玄奘想一想,他之所以没有马上站出来应战,肯定是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考虑去还是不去,一旦去了,究竟有没有把握取胜。胜了固然好办,如果不胜呢?当然,玄奘在这段时间里也仔细地研究了他那四十条论纲,在想好了对策后再出来应战的。这一点,我们在下面还会提到。但先前在准备应戒日王召请去应战时,玄奘说过的那句话,显然也在此时起到一定作用的,那就是:“若其有负,自是支那国僧,无关此事。”

    玄奘的这番举动,当然把这个外道给激怒了,就走上前去问玄奘:“你是什么人?”

    玄奘昂然回答说:“我是摩诃耶那提婆奴!”我们终于知道,玄奘在印度用的是什么名字,“摩诃耶那提婆奴”,这是一个梵汉合璧的字,其中“奴”是个汉字。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大乘天的奴仆。这个“大乘天”是指谁呢?是指历代著名的菩萨,包括戒贤法师在内,他们是大乘天,是大乘神。玄奘的这句话我们现在可以完全把它复原成梵文,有两种说法,一种是“aham mahāyānadevadāsa”,还有一种是“Mahāyānadevadāsa asmi”,音调都是很高亢的。不过,这一点从汉文里是看不出来的。

    外道一听见玄奘报出来的这个名字,他马上知道,这次遇见了真正的劲敌,因为他“素闻法师名”,只是因为一向没有见过玄奘,所以两下对不起来。可见,玄奘的印度名字“摩诃耶那提婆奴”在印度佛教界已经是广为人知。

    这样一来,外道的态度就缓和下来了,据史料记载,他感到“惭耻更不与论”。就是说,外道自己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来,不打算跟玄奘讨论了。他是为自己先前的行为感到“惭耻”,还是因为见到是玄奘出来应战,觉得惊动了有名的高僧,感到“惭耻”,我们现在无从揣测,但是这并不重要。因为辩论并没有因为他的态度而自然中止。

    [玄奘和顺世外道的辩论并没有因此告终,相反,这场辩论不仅辩起来了,而且还带来了一个非常严重的后果。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请看下一讲“论战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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