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西游记》 第二十九讲 危机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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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奘在曲女城大会上立下生死状,然而,连续五天整个会场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上前应战。就在大家认为玄奘必胜无疑的时候,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一个神秘现身的刺客,让盛大的辩经大会危机重重。危机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辩经大会还能顺利进行吗?

    曲女城大会的前五天,整个会场居然鸦雀无声,不免让人感到尴尬。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这里面起码要考虑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比较明显,也比较好理解,那就是戒日王的态度问题。戒日王的倾向性是比较明确的,他不仅信仰佛教,而且明显地偏向大乘佛教。同时,戒日王和那烂陀寺的关系之密切、之良好在全印度无人不晓,这场辩论的缘起不就是因为戒日王为那烂陀寺专门造了一个大铜佛吗?戒日王对那烂陀寺施舍很多,不会不引起别的宗派的嫉妒。所以,戒日王的态度会让原先准备站出来应战的人心里有所顾忌,这也是人之常情。

    第二个问题就不那么明显,也不太容易理解了。那就是玄奘的论题究竟是什么?他是否因为逻辑上、知识上的无懈可击,使反对者知难而退?那么我们首先就要了解玄奘列出来的论题是什么。玄奘当年的论题,今天已经没有办法详细去考证了,但是也不是没有蛛丝马迹可寻。《因明入正理论疏》里有这么一段记载:

    且如大师周游西域,学满将还。时戒日王王五印度,为设十八日无遮大会,令师立义,遍诸天竺简选贤良,皆集会所,遣外道、小乘竞申论法。大师立量,时人无敢对扬者。大师立唯识比量云:“真故极成色,不离于眼识宗;自许初三摄,眼所不摄故因,犹如眼识喻。”

    从这段记载中我们才知道,玄奘立的是“真唯识量”。这段话让人云里雾里,要想讲清楚确实也不那么简单。我们只需要知道,玄奘大师的三支因明推论很严密,从我们今天的学术探讨的角度来讲,对他立的这个题目找不出什么缝隙来攻击,这当然也成功地挡住了不少有心想辩论的人。

    那么既然如此,玄奘岂不是轻而易举地功成名就了吗?岂不是捍卫了大乘佛教和那烂陀寺的声誉了吗?那些学问也非常高深、信仰也非常坚定的小乘和外道,果然就束手无策、闭口无言了吗?尽管历史的记载非常地纷乱复杂,但是只要经过细心的爬梳,我们可以肯定地说:不是!

    实际上有一股非常危险的潜流在对着玄奘汹涌袭来。连续五天没有人出来,场面就从轻松慢慢地变成了奇怪,从奇怪慢慢地变成了压抑,从压抑慢慢地变成了诡异,而且是很诡异了。然而,这无非只是一些表象而已。

    [印度的宗教派别多如牛毛,其中极端派也不在少数。连续五天无人应战,是不是就意味着玄奘的论敌们会拱手相让呢?这时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把玄奘推到无边的凶险之中。]

    翻开《大唐西域记》,我们会惊奇地看到,就在大会期间突然发生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火灾。大火从宝台那边烧起,一直蔓延到玄奘、戒日王、鸠摩罗王和全印度顶尖大师汇聚的这个会场的大门口,而且把会场大门都给烧掉了。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为什么说它突如其来呢?从历史记载来看,大家毫无防备,手忙脚乱,当时只顾向神、佛祈祷,而且在场的各个派别的信徒各自求各自的神。场面居然慌乱到连尊贵无比的戒日王本人都亲自参加扑火,这足以证明这场大火确实是突如其来。

  火最终被扑灭了。大家看到这样一种状况,一时间也不敢轻易地断定这场火因到底是什么。而戒日王也的确了不起,他在这个情况下不仅亲自参加扑火,还朝着在场的其他国王和很多僧人问了这样一句话:“忽然遭遇这样的灾难,把辛辛苦苦建造好的东西部烧毁了。做这些事情的人,心里到底想干什么呢?”(忽此灾变,焚烬成功。心之所怀,意将何谓?)从戒日王问的这个问题本身就表明,他并不认为这是一场天灾。可见戒日王内心已经认定这是一场有目的、有计划、有针对性的人祸。这是戒日王的第一个厉害之处。第二个厉害之处,戒日王并没有,好像也并不在乎急于寻找答案,而这个问题问得又是如此犀利、尖锐,问得在场的那些头面人物都觉得芒刺在背,觉得好像戒日王有点来意不善。

    所以这些人也谨小慎微到了很可笑的地步,回答都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基本不着边际,说了等于没说。他们怎么回答戒日王的提问呢?回答是:“哎呀,对对对,建造完工的胜迹是希望能传给后代的,现在毁于一旦,您难过,我们也难过,怎么会不难过呢?”(成功胜迹,冀传来叶,一旦灰烬,何可为怀?)这种回答不等于什么都没说吗?这些人的信仰本来就不一致,再说,这样的事情也未必就能那么容易在现场拿到证据。其实,大家心里也都明白,这场火灾来历蹊跷。可是戒日王并没有按照常规来行事,也就是说没有利用国王的权威骤兴大狱,追查起码是可能存在的纵火犯,而是截断众流,快刀斩乱麻,干脆把问题挑明。

    戒日王认为,这场大火就是冲着玄奘来的。但现场有几十万人,来自不同的宗教派别,有着不同的信仰,想马上破案,一下子抓到纵火者,无疑于大海捞针。那么戒日王采取了哪些措施来保证玄奘的安全,来保障这场全印度规模的讲经辩论不受干扰地继续进行的呢?戒日王马上颁布了一道谕旨,口气极其地严厉:

    邪党乱真,其来自久。埋隐正教,误惑群生,不有上贤,何以鉴伪?支那法师者,神宇冲旷,解行渊深,为伏群邪,来游此国,显扬大法,汲引愚迷。妖妄之徒不知惭悔,谋为不轨,翻起害心,此而可容,孰不可恕!众有一人伤触法师者斩其首,毁骂者截其舌。其欲申辞救义,不拘此限。

    这道谕旨的意思是说:持有邪见的那伙人,长久以来混淆视听,以假乱真,没有大德法师,怎么能够鉴别真伪?现在有这样一位中土法师,气度恢弘开阔,见解道行都很高深,为了降服那些邪见之徒,来到印度,他弘扬大法,拯救愚昧迷惑的人。而妖妄之徒不仅不知道忏悔,反而图谋不轨,竟然起了谋害之心,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们当中如果有人胆敢伤害中土法师的,我就砍掉他的脑袋;有敢污蔑谩骂的,我就剁掉他的舌头!至于正常的学术理论探讨,不受这些限制。

    由此看来,戒日王先不管这场火是怎么起来的,也不管这场火是谁放的,他先指明了,你们都别去招惹这位中土来的高僧。那么,戒日王为什么要发布这样一道针对性非常明确的谕旨呢?我想戒日王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

    首先,在场的人非常多,情况也比较复杂,要想在短时间之内找到确定的纵火者绝对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戒日王很清楚这一点。

    其次,既然整个案件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内水落石出,而这样的大会在印度的传统当中又是一个举国盛事,当然不能因为受到一点点、还不十分明确的威胁就停止下来。

    第三,不管这场大火是不是冲着玄奘来的,但是非常明白,作为这场大会的主角,玄奘的人身安全是必须百分之百地确保的。如果连论主都被谋害掉的话,那就谈不上大会是否能正常继续了。

    第四,按照印度的传统,任何一个国王,他都有义务保护和支持一切宗教。戒日王对大乘佛教的偏袒,早已经是世人皆知。所以他会补上“其欲申辞救义,不拘此限”这么一句话。

    所以,戒日王是在这样一种很复杂的心理背景之下,才颁布了这么一道严厉的谕旨。这样严厉的谕旨当然会让潜在的玄奘的反对者望而止步,因为面对的是态度那么坚决、明确的国王。根据《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记载,是“竟十八日无人发论”,即和前面的五天一样,接下来的十三天中,仍然还是没有人站出来跟玄奘讨论。

    [连续十八天无人应战,看样子玄奘胜券在握。就在这个时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火的事情还没有结束,又一个意外事件发生了,辩经大会因此危机重重。那么,这两个事件之间有没有关联呢?]

    连续十八天竟然没有人发论,好像太平无事了,《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留给我们的就是这样一个印象。但是事情并非如此简单,根据《大唐西域记》的记载,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个意外事件。就在那场大火以后不久,也许是戒日王的谕旨及其态度更加刺激了小乘佛教徒和外道,引发了他们更为激烈的反弹。那些持不同意见的人,居然将刺杀的对象直接定为戒日王本人!

    戒日王在扑灭大火以后的某一天,在大会的间歇时间里,忽发雅兴,率领各位国王登上佛塔,眺望观览。观览完毕,正在下台阶的时候,突然迎面冲过来一个刺客,手持利刃,直扑戒日王。戒日王当时十分狼狈不堪,因为塔的台阶是很窄的,国王即使有再多的护卫,在这样狭窄的地方也是排不开的,所以当这个刺客拿着利刃直扑戒日王的时候,戒日王也一下子暴露在这个刺客面前,完全没有防备。但是戒日王毕竟是一位久经沙场的名王,所以,他在刚开始一点点的惊慌以后,马上就镇定自若,临危不乱。他返身急速退回到佛塔的台阶上,保持了对刺客的居高临下的态势,一番搏斗之后,最终把刺客给擒获了。当时的随从大臣也都慌乱不堪,他们根本就无法援手相助。这场面还真有点像荆柯刺秦王。

    活捉了刺客,那些在场的其他国王一个劲地喊杀,但戒日王并不接受这一要求,而是决定先审问一番。于是,戒日王就亲自对刺客进行了审问,他首先问道:“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吗?你居然要下这样的毒手?”

    刺客说:“大王对臣民一视同仁,上上下下都受到您的恩德。但是我狂妄而且愚昧,不懂得大计,听信了外道的蛊惑,充当了刺客,打算刺杀大王。”(大王德泽无私,中外荷负。然我狂愚,不谋大计,受诸外道一言之惑,辄为刺客,首图逆害。)

    戒日王接着问道:“外道为什么会起这样的恶念呢?”

    刺客说:“大王您招集了各个国家的国王、大臣、高僧,耗尽了国库来供养沙门,铸造佛像。而外道他们也响应您的召唤,千里迢迢从四方云集到曲女城,却领受不到您的接见和询问,所以觉得很羞耻,于是就派我来行凶刺杀。”(大王集诸国,倾府库,供养沙门,镕铸佛像。而诸外道自远召集,不蒙省问,心诚愧耻,乃令狂愚,敢行凶诈。)

    那么,戒日王就这样顺藤摸瓜,查到了由五百多个婆罗门组成的一个阴谋团伙,而这些婆罗门都是一些学问高深的人物,对戒日王推崇佛教、尊重沙门感到嫉妒和不满,先是用火箭射向宝台,引发那场大火,计划趁乱谋害戒日王,此计不成,才又派出这个刺客行刺。

    很明显,这位刺客好像没有什么很强的意志力,戒日王一审问,他就招供了。这样好像戒日王一下子就把两个案子都破了。然而在这里,我们就不能不对当时的历史有一点怀疑。刺客的出现、刺客的抓获、刺客的审问、刺客的供词这整个的事件,都让人感觉有些蹊跷。另外,在《大唐西域记》里头,当描写到戒日王抓获这位刺客的时候,特意用了四个字,叫“殊无忿色”。也就是说,戒日王的脸上居然连一点点愤怒的表情都没有,这就更值得怀疑了。当然,这里面也不排除戒日王的确心胸开阔、大慈大悲的这种可能。但是如果换个角度看,似乎也很有可能是另外一个情况。什么样一个情况呢?戒日王在短时期内没有办法查获前面的这一场纵火案,而且他也知道,自己对大乘佛教的支持引发了国内很多小乘信徒和婆罗门外道的不满,他肯定也听到一些他们对自己的不满之辞。因此,在这个时候,他内心基本认定这一场火可能就是外道放的,道理很简单,佛教徒是不会放的。同时,他也正好可以借此机会立威。所以说,是不是整个刺杀事件就是戒日王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也就是从所谓刺客的派出,到刺客的抓获,再到刺客几乎完全是按照戒日王心愿提供的供词,是不是都是戒日王一手安排的?

    前面已经说到,戒日王在抓到这位刺客的时候,脸上连一点点愤怒的表情都没有,这是疑点之一。另外,戒日王对刺客的处置方法也不禁让人生疑。我们想一想,一个刺客在全国性的那么重要的大会上刺杀国王,再怎么说也是死罪难逃,区别不过是死的方式不同罢了。但是戒日王居然没有处死这位刺客,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把他放掉了。这是疑点之二。此外,整个事件处理的结果也比较独特。戒日王马上去抓了那五百个婆罗门,那些国王照例请求戒日王全部将其诛杀,结果把显示宽宏大量的机会又留给了戒日王。戒日王只惩罚了为首的婆罗门,而把其余的驱逐出印度境外,就算了结了此事。

    我们当然不能妄加猜测,但是,恐怕未必就没有这种可能吧。历史的真相我们永远无法再了解,但是里面的疑惑我们当然有权力提出来。

    那么,重重危机过后,这场声势浩大的辩经大会,最终正式的结果是什么呢?

    结果当然是由戒日王宣布玄奘获得胜利。但是实际上,这个赢恐怕是惨胜,赢得并不那么轻松。在宣布玄奘获胜以后,玄奘发表了一大段讲演,当然不外乎是称颂、赞叹大乘佛教的伟大。这一段讲演使得当场很多的外道和小乘信徒转而皈依大乘佛教,这种现象在印度也是常见的。这么一来,玄奘当然就更让倾向于大乘佛教的戒日王刮目相看了。

    根据记载,戒日王当场就施舍给玄奘金钱一万,银钱三万,上等衣服和各种法衣一百套。旁边那么多的国王,当然也是随喜大量施舍,但是玄奘谢绝了一切物质上的施舍,这一点记载得很清楚。不过,玄奘虽然也表示了谦谢之意,但是最终还是接受了一样东西。那是什么呢?

    按照印度的传统,辩论的胜方要得到一种礼遇,就是要挑一头很漂亮、很高贵的大象,然后在大象的背上装饰起光辉灿烂的宝座,请他坐上去,然后派大臣(有时候是国王)步行走在这头大象前,在街上巡游,要高声赞叹,称颂象背上这位大师所取得的伟大胜利。戒日王当然按照这个传统全部准备好了。但是很有意思,从记载来看,玄奘他自己并没骑上这头大象,他先是表示谦让,但戒日王说:“古来法尔,事不可违。”意思是说,这是我们这里从古以来的规矩,是不可违背的。接下来,《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也没有记载说玄奘就骑上了大象,而是由很多大臣举着玄奘的袈裟,大声地宣告并赞叹穿这件衣服的人取得了伟大的胜利:

    乃将法师袈裟遍唱曰:“支那国法师立大乘义,破诸异见,自十八日来无敢论者,普宜知之。”

    那么我们可以发现,玄奘虽然接受了这个荣誉,因为这是自己应得的,但是他本人却没有骑上向胜利者表示礼遇的大象。这是表示一种谦虚呢,还是表达一种反面的意思呢?这个谜就留给大家去猜测了。

    [依靠自己的博学和高超的辩论技巧,玄奘赢得了最后的胜利。那么,全印度的佛教高僧们,又会把一个大唐留学生推举到什么样的地位呢?这又意味着玄奘在佛教界拥有了怎样的地位呢?]

    在曲女城的辩论大会上,玄奘赢得了最后的胜利。按照印度的规矩,这个时候,印度众多的宗教界人士就纷纷给玄奘奉上尊号,记录下来的玄奘的称号有两个:第一个是大乘佛教徒称玄奘为“摩诃耶那提婆”,意为“大乘天”,大乘佛教里面的顶级人物。大家还应记得,当时玄奘在那烂陀寺应对打上门来的那个顺世外道的时候,他说自己的名字是“摩诃耶那提婆奴”,谦称自己是大乘天的一个奴仆,而现在全印度的大乘僧人直接称玄奘为“摩诃耶那提婆”。第二个,是小乘佛教徒也给玄奘敬上了一个尊称,叫“木叉提婆”,意为“解脱天”,小乘佛教里面的顶级人物。我们还记得,在龟兹的时候,玄奘跟木叉毱多有一个辩论,那木叉毱多又叫“解脱护”,意思就是我保证能得到解脱。玄奘以获得这两个称号为标志,达到了他西行求法留学生涯的顶峰。

    我们知道,玄奘在参加曲女城大会之前,已经决定回国了。他之前也已经正式地向那烂陀寺的僧众告别过了,而且玄奘看来也把多年留学印度收集的佛经、佛像和行李随身带到了曲女城。玄奘圆满地结束了自己的留学生涯,维护了那烂陀寺的声誉,维护了大乘佛教的声誉,当然,也树立了自己的崇高声誉。现在,已经到了最合适回国的时候了。

    [就在大会结束的第二天,玄奘就向戒日王辞行,表达了急于回到自己祖国大唐的心愿,那么戒日王是不是答应了玄奘这个请求?玄奘是在怎样的一种情况下开始了回国的旅途?请看下一讲“东归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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