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西游记》 第二十八讲 生死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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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争夺玄奘,戒日王和鸠摩罗王差点大动干戈。戒日王的目的是请玄奘和小乘佛教宗师进行那场酝酿已久的辩论,以维护大乘佛教的声望。谁知道,这场顶级辩论无法进行,但另一场规模更加宏大的辩经大会却要召开,玄奘将独自面对更大的危险,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呢?

    经过一番折腾,鸠摩罗王好不容易见到了玄奘。而在这个过程中,为了邀请玄奘,印度当时的两位威望最高的国王鸠摩罗王和戒日王发生了严重的争执,而且几乎兵戎相见。但是当这三个人到了一起以后,场面却相当地和谐,没有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结果来。

    戒日王和玄奘见面时候的对话比较完整地保留在《大唐西域记》里:

    戒日王劳苦已,曰;“自何国来?将何所欲?”对曰:“从大唐国来,请求佛法。”

    戒日王虽然是印度一代名王,但显然连“唐”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他问道:

    大唐国在何方?经途所亘,去斯远近?

    玄奘一听,看来说“大唐”没有用,那就只有改说“China”了:

    当此东北数万余里,印度所谓摩诃至那国是也。

    没想到这下奏效了,戒日王知道“摩诃至那国”,而且戒日王居然还知道“秦王天子”(唐太宗在未登上皇位前封秦王,所以戒日王称他为“秦王天子”),并对他大为叹服:

    尝闻摩诃至那国有秦王天子,少而灵鉴,长而神武。昔先代丧乱,率土分崩,兵戈竞起,群生荼毒,而秦王天子早怀远略,兴大慈悲,拯济含识,平定海内,风教遐被,德泽远洽,殊方异域,慕化称臣。

    而更有意思的是,戒日王和鸠摩罗王一样,也是对《秦王破阵乐》最感兴趣,他接着说:

    民庶荷其亭育,咸歌《秦王破阵乐》。闻其雅颂,于兹久矣。

    前面讲鸠摩罗王的时候就讲到过,《秦王破阵乐》在印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戒日王竟然也不例外,这确实很有意思。如果没有玄奘留给我们的记载,我们大概很难想象,在一千多年以前的唐朝,中国的国际名片竟然是《秦王破阵乐》!大家好像一提到大唐,就会想起《秦王破阵乐》,其他的都不太知道,包括这个国家在哪里、有多远,统统都不太知道。

    玄奘在这次和戒日王的见面中,看来是以非常自豪、非常骄傲的口气为戒日王介绍了自己的祖国大唐,介绍了大唐的君主,并引发了戒日王的赞叹。

    暂且先把戒日王和玄奘个人之间的交谈或者交往放下,我们首先要问的问题是:戒日王是印度的一个有代表性的而且排名第一的国王,那么他跟玄奘的见面在中印两国的历史上引发了什么后果?这是一个大问题,确实有非常重要的后果!

    玄奘满带自豪地对自己祖国的这种介绍也好,赞叹也好,总之,戒日王被震撼了,所以迫不及待地派遣正式的使节“东面朝之”。在这里并不是随便用“迫不及待”这四个字的,这是有历史依据的。为什么这么说呢?中国和印度不同,中国有非常悠久的历史传统,如果有远方的异国派使节前来朝拜、朝见或者会见,那么皇帝就会因为自己的国家威名远扬而感到很高兴,就会吩咐臣子将其完整地记录下来。所以在中国的史籍当中,很少会漏记某个远方的国家派使节来的史实。《旧唐书》、《新唐书》这两部非常重要的正史,都对戒日王这次派正式使节到中国来有言之凿凿的明确记载,特别是《新唐书》,记载得极其清楚。

    那个时候,正好唐朝有个福陀(福陀是僧人的另外一种称呼)在印度,戒日王因此发愿要派人到唐朝去,到的时间是贞观十五年(641年)。而且当时唐朝还派了一个名叫梁怀尽的官员作为使臣,将印度使者送回印度,并且顺便也去回访一下。这段记载同时见于《册府元龟》等可靠史籍。戒日王跟玄奘的见面在贞观十四年,而贞观十五年戒日王的使臣已经到达了长安,这难道不能说明戒日王的迫切心情吗?

    正是由于中国方面记载的详尽可靠,我们才可以有把握地说,玄奘和戒日王的这次见面发生在贞观十四年的下半年。所以中国的史籍有助于重建古代的印度史,这作为证实中国周边的许多民族也好、政权也好、国家也好、文明也好,他们的编年史在相当大程度上要依赖汉文史料的记载,又是一个好例子。这样的情况,在人类的文明历史上并不多见。

    [玄奘这位偷渡出境的大唐僧人,现在已经肩负起了外交使节的使命,并给中印两国带来了辉煌的外交成果。而戒日王迫不及待地邀请玄奘见面,最终目的是和小乘佛教的宗师辩论。经历了一连串的波折,玄奘终于到来,那么接下来,众人期待已久的顶级辩论又会怎样发展呢?]

    戒日王和玄奘第一次见面,谈论的主要就是遥远的唐朝的那个“秦王天子”,然而时间过得很快,临到起身告辞,戒日王还意犹未尽。临行前,他对玄奘说:“弟子先告辞了,明天再派人迎接师父,希望师父别怕劳累。”

    果然,第二天的一大早,戒日王的使者就到了玄奘的住处。因为玄奘那时候还是跟鸠摩罗王住在一起,于是玄奘和鸠摩罗王就一起来到了戒日王的行宫,戒日王当然免不了“备陈珍膳,作乐散花供养”。一切准备就绪,戒日王马上开口问玄奘:“听说师父您写了一本《制恶见论》,您带来了没有?”戒日王向玄奘索要的,正是当初玄奘为了应付那个小乘高僧的挑战而写的那部梵文论著《破恶见论》,它还有另一个名称《制恶见论》。玄奘这次也是有备而来,他随身携带着这部著作,于是就当即呈献给了戒日王。戒日王看完以后非常高兴,就对身边的那些小乘的高僧说:

    弟子闻日光既出则萤烛夺明,天雷震音而锤凿绝响。师等所守之宗,他皆破讫,试可救看。

    意思是说:弟子我听说,太阳一出来,萤火虫、蜡烛的光芒就不值得一提了;而天上如果打雷的话,地上的那些凿子、锤子等发出来的声音也就不值得一提了。你们信奉的宗派理论,这位法师都破了。你们看看,有什么办法补救啊?

    显然,戒日王是把玄奘的著作比喻成太阳、比喻成天上的雷鸣,而把小乘佛教的一些观点比喻成蜡烛、比喻成地上的凿子啊锤子啊等叮叮当当的小声音。戒日王又接着说:“你们的那位大师般若毱多呢,自以为学问高超,见解深刻,渊博无比,首先起来倡导异见,经常诋毁大乘佛教。等到听说外国的大德来了,他就马上托辞前往吠舍厘礼拜佛迹去了,逃避躲藏起来了。所以我知道你们大概是没有什么能力来应对这位中土高僧了。”

    听说自己的这位高僧逃走了,而且又看到戒日王作为一代帝王如此敬仰玄奘,那些小乘的僧人已经没有一个敢站出来说话了。这也就意味着整个那烂陀寺的高僧大德们为之担心不已的和小乘佛教之间的那场辩论,就不用进行了。接下来,按照当时印度高僧见国王一般的传统,玄奘在戒日王那里还进行了比较简短的讲经。这让国王身边的小乘佛教徒都改信了大乘佛教。

    但是,玄奘的这次讲经又带来了出人意料的结果。

    原来印度的一代名王戒日王听了玄奘精彩的讲经后,又有了新的考虑。他要举行一场更大规模的辩经大会,让玄奘面对全印度顶级法师们的挑战。于是,他对玄奘这样说:

    师论大好,弟子及此诸师开皆信伏,但恐余国小乘外道尚守愚迷,望于曲女城为师作一会,命五印度沙门、婆罗门、外道等,示大乘微妙,绝其毁谤之心,显师盛德之高,摧其我慢之意。

    意思是说:师父的讲解太精彩了,弟子我和我身边的这些高僧都已经信服了。但是弟子我担心其他地方的小乘佛教、外道,至今还很愚昧,还在固执己见。所以,希望师父您在曲女城举行一次辩论法会,我将下令让全印度的沙门、婆罗门、外道都来参加。师父您就利用这次机会向他们展示大乘佛教的精微玄妙,使这些外道也好、婆罗门也好、小乘佛教徒也好,彻底地死了诽谤大乘佛教的心思。这样,一来可以展现师父您高超的学问,二来可以摧毁那些自以为是、各执己见的人的习惯和偏见。

    戒日王性格非常干脆,说做就做,所以他当天就颁布命令,通知当时五印度(所谓“五印度”,就是北印度、东印度、西印度、南印度和中印度的合称)所有的宗教人士,让他们选出顶尖的人,定期汇集到曲女城,来观看大唐高僧玄奘讲经,来参与辩论。

    显而易见,玄奘,来自于我们东土大唐的异国高僧,必须独自一人肩负起维护当时佛教世界最高学府——那烂陀寺学术声望、学术地位的重任,以及维护大乘佛教的地位和声誉的重任。这一副担子用“千斤重担”也未必足以形容。古往今来,留学生的数量,如同恒河沙数。但是话又说回来,在数量如恒河沙数的留学生中,难道还能挑出第二个像玄奘这样的人物吗?

    玄奘在印度已经建立了作为一个异国留学生所能建立的很高的荣誉了。他已经被邀请在那烂陀寺开设唯识宗的课程,这可谓当时的顶尖学科,而且又是在顶尖的学府那烂陀寺开课,这就好像一个中国的留学生跑到牛津和剑桥去讲莎士比亚。玄奘在佛学的造诣上已经达到如此的高度,难道玄奘不知道,这次辩论赢则罢了,输的话岂不是名誉毁于一旦,以前的努力不也前功尽弃了吗?他当然知道。但是,从我们现在能够看到的所有的历史记载来看,玄奘绝对没有丝毫的退缩和畏惧。

    [戒日王的决定,让玄奘由原来的应战方变成挑战方,由四人团队作战变成单打独斗,从面对一个人变成面对全印度所有高手,一旦失误,玄奘就将身败名裂。是登上西行求法生涯的顶峰,还是身败名裂?是玄奘必须面对的抉择!]

    贞观十五年(641年)初春,玄奘到达了曲女城。在曲女城的这场辩论是不是整个印度历史上规模最大的讲经辩论会,我们不敢百分之一百地肯定,然而我们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可以说,这肯定是印度历史上时间最为确定、记载最为详尽的一次讲经辩论大会。那么,这次讲经辩论大会到底有多么大的规模?我们先来看一些数字。

    戒日王带着人在恒河南岸往曲女城走的这一路上,就吸引了几十万人,跟在戒日王的队伍后面;而在恒河北岸的鸠摩罗王,虽然他的号召力比戒日王要小,但是他也有数万名随从;恒河当中还有船队,真可谓是水陆并进。两位名王在前面引导,军队警卫紧密跟随,乘船乘象,击鼓鸣锣,演奏着各种音乐。九十天里,恒河成了一条欢乐的节日的河流,这在印度古代史上是多么绚烂的一笔!而这一切全是为了一个中国的僧人。

    多少人有资格参加曲女城的大会呢?除了戒日王和鸠摩罗王,全印度一共还有其他十八位国王(也有记载说是二十多位),大、小乘僧人三千余人,婆罗门和外道两千余人,而且玄奘自己的母校——那烂陀寺也派出了一千多人前来观看。这几千名僧人都是从每个宗派、每个部派、每个宗教挑选出来的顶级高僧,都是已经有身份、有地位、有名誉、有威望的学者,当然还有随从啊,仆人啊,还有交通工具啊等等。这么多人,当然还需要住所,于是,曲女城方圆几十里之内,搭起了一片建筑,挤得满满当当,真可谓是盛况空前!

    那么大规模的活动,戒日王事先已经预料到了,他早就下令,在当地预先建造了两座大草殿——因为时间紧急,他根本来不及建造很恢宏的佛殿——准备安放佛像,以及安置前来参加会议的人,每座可以容纳一千人。戒日王自己,包括像玄奘这样的,当然不会住在草殿里,所以,在会场的西面还专门建造了行宫,行宫的东面修建了伽蓝和高达百余尺的宝台,用来供奉黄金佛像,佛像的高度和国王的身高一样。宝台南面,有专门浴佛的地方,就是给佛用鲜花洗浴,表示一种尊崇。这些描写并非夸张,如果大家有机会到印度看看,那个年代遗留至今的佛教建筑,那些塔今天依然那么巍峨高大。

    从第一天开始,国王就开始向参加会议的人施舍食物等各种各样的东西,到了第二十一天,大会的序幕才正式拉开。国王和一些顶级的高僧从行宫出发,前往那座伽蓝,也就是充当会场的那个地方。沿途修建了花阁,堆满了鲜花,装饰了灿烂的宝物,还有乐队演奏音乐。主角是那座黄金佛像,它被恭恭敬敬地安置在一头大象的背上。

    整个场景像一幕戏剧:载着佛像的大象两侧是两位印度名王,戒日王打扮成印度大神帝释,手执白色拂尘走在右面;鸠摩罗王打扮成梵王,手执宝盖走在左面。后面是盛装的大象队伍,前面的两头驮着鲜花;上面有人一路走一路撒。再后面是玄奘和顶级的高僧乘坐的大象,而路旁边还有三百头大象,这三百头大象上坐的才是其他那十八位国王,和这些国王带来的重臣、大德,这些人一路高唱赞歌,赞美玄奘,赞美戒日王,一路随同前行。

    从记载来看,队伍到达会场以后,要先请下佛像,由戒日王背着这个佛像登上了宝台。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这个金佛像应该不是纯金的,因为如果是这么高的纯金像,戒日王不可能背得动。所以,那应该是镏金或者用金箔贴上去的。戒日王把这个佛像背上宝台以后,然后就和鸠摩罗王、玄奘一起依次浴佛,然后三人一起施舍。此后,接下来才轮到其他十八位国王再去浴佛、施舍。最终只有各国僧人当中最有声望的一千多人才有资格进入会场。其中包括婆罗门和外道当中有名的五百人,各国大臣当中重要的两百人,也就是大概一千七八百人才有资格进入到这个伽蓝里面,现场观看玄奘讲经辩论。其余的只能在门口待着。

    尽管这样控制人数,我们知道到了会场里的也有将近两千人。两千人济济一堂,也已经不得了了。印度的辩论,尤其像国家级的有规模的辩论,是有一套程序的。接下来的程序,是国王正式施舍。他向包括玄奘在内的全印度的顶尖高僧施舍了一个金盘子,七个金碗,一个金澡罐,一根金锡杖,三千金钱,三十套上等衣物。这一套程序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为论主的登场进行铺垫。

    终于,来自东土大唐的求法高僧玄奘正式登场。戒日王亲自为玄奘铺设宝座,先请玄奘坐下。这就表明,玄奘乃是这次大会的论主。开场白当然由玄奘来做,照例是宣扬自己立论的观点,一二三四五六七,这样宣讲,寓有公之于众,欢迎大家批评、讨论的意思。

    大家可别忘了,会场里面是两千人,会场外面还有几千人,在古代没有今天的扩音设备,于是就请那烂陀寺戒贤法师的侄子觉贤法师高声宣读了一遍。大家也许会有这个疑问,让一位八十岁的老年僧人来宣读,能让在场的两千人听清楚吗?这个我不知道。但在这里可以举个例子来说明一下,金克木先生在世的时候,我听到过他吟诵梵文,金先生很瘦小,那时候也已七十多岁,嘹亮之极,中气之足,这恐怕也不是我们能想象的。所以觉贤法师先这么宣读了一遍,声音应该非常嘹亮。然而,场外还有成千上万的人,那怎么办呢?国王就派人把玄奘的论点抄写了一份,悬挂在会场大门外,让大家都可以看个明白。

    我们前面讲过,按照印度的规矩,只要是辩论,就必须预先设定输赢奖惩的条件,输了怎么办,赢了怎么办?这个大家先说明白,而且由主动挑战方提出。我们知道这次玄奘是论主,条件必须由他来提出。那么玄奘开出了什么样的条件呢?他开出的条件是:

    若其间有一字无理能难破者,请斩首相谢。

    这是最终极的条件了,以性命相博。这也可以表明,玄奘对自己的佛学修养,对自己的立论已经自信到了什么程度。

    一般印度的宗教都讲求慈悲为怀,就算输了也不会要你真的斩首相谢。但是如果人家说要的话,你是没有任何选择的。当然也会出现一些非常特殊的派别,比如像前面讲过的玄奘遇见的突伽天神要杀人祭祀。玄奘就立出这么一个条件,不给自己留下退路。

    但是一整天下来,整个会场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出来跟玄奘辩论。戒日王感到出乎意料,十分欣喜。大家无话,各自回自己住所。

    [不料第一天如此,第二天如此,……连续五天都是如此,这个场面就由惊喜变成尴尬了,这样一次高手云集的讲经辩论会,居然会没人搭理你,这当然很尴尬了。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请看下一讲“危机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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