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玄奘到达于阗后，怀着复杂的心情，托人给大唐朝廷带去一份表文。在表文中，玄奘一方面坦承自己当年是偷渡出境的，另一方面表达了自己回归大唐的诚意。大唐朝廷将会怎样对待这位东归的求法僧?而当玄奘日夜兼程赶到长安时，他又遇到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呢?

    贞观十八年(644年)，玄奘到达了于阗(今新疆和田)，于阗对于玄奘来讲，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地方。玄奘在这里给我们留下的记载，是我们理解古代于阗的一把重要钥匙。

    于阗的名字，玄奘称它为“瞿萨旦那”(Gostana)，意思是大地乳房，很奇怪的一个意思。我们会觉得很难理解，为什么一个国家一个地方会取这么一个奇怪的名字?玄奘告诉了我们其中的奥妙所在。这里有一个非常古老的传说：古代于阗有一个国王，年老无子，眼看着于阗王位的传承就要断绝，所以他就向古代印度的一个神去祈请，希望他能够赐给于阗一个王子。王子果然出生了，但不是由王妃所生，而是从这位国王的额头上剖出来的。王子诞生以后，由于没有乳汁去喂养他，这时，就在这个神像脚下的地面上突起两个土堆，像乳房的形状，小王子就趴在上面吮吸着大地的乳汁长大起来，所以于阗就有了这么一个名字。

    玄奘的观察力极其细致，在于阗他不仅注意到这里的国王，还注意到这里的老鼠。据当地人说，这里的老鼠，一个个都像刺猬那么大，其中有金银杂色鼠毛的，则是鼠群的首领，它每次出行时，鼠群排成队列跟随着它，显得非常威武(此沙碛中鼠大如猬，其毛则金银异色，为其群之酋长，每出穴游止则群鼠为从)。看来，那里的老鼠完全不怕人，也根本不觉得谁敢来打搅它们。

    为什么会在于阗出现这样的情况?玄奘有这么一段记录：曾几何时，有几十万匈奴大军攻击于阗，而于阗的军力非常微薄，完全抵抗不了匈奴的进攻，难有胜利的希望，整个国家惊慌不堪。国王求神无门，急切之中想到了老鼠，人不够，拿老鼠来凑。于是焚香祈祷，希望于阗的老鼠能够化身为千百万雄壮的军队，帮忙来抗击几十万强悍的匈奴军队。这不是病急乱投医吗?谁知道这一香还就烧出结果了，国王在当晚做了一个梦，梦里来了一只硕大的老鼠，说我们鼠辈一定奉命帮忙，你放心整顿军队，明天主动出击，我们这些老鼠保证一定赢。国王别无他法，决定姑且一试。第二天他就命令自己人数非常少的军队向匈奴的军队主动出击，匈奴匆忙应战，却发现自己的马鞍、衣服、弓弦，只要是绳状的东西都被老鼠咬断，于是战斗的结果可想而知，于阗的军队大获全胜。从此往后，老鼠在于阗就成了地位非常特殊的居民，它有专门的庙宇和祠堂，以供人们来向这些老鼠献祭：

    上自君王，下至黎庶，咸修祀祭以求福佑。行次其穴，下乘而趋，拜以致敬，祭以祈福。或衣服、弓矢，或香花、肴膳，亦既输诚，多蒙福利。若无享祭，则逢灾变。

    由此看来，那里的老鼠日子非常好过，既没有人来伤害它们，又经常有东西供养它们。而且，老鼠要是不享用这些供奉，人们还会感到不安，认为将有灾难降临。

    [古代的于阗是中国通往西方的交通要道。玄奘关于于阗的另一个传说的记载，更加有力地证明了中华民族古老的文明，对西方世界文明发展有重大影响。]

    玄奘在于阗记载了一座寺庙，叫麻射寺，是一个于阗的王妃建造的。我们知道，古代的于阗是不懂得种植桑树的，当然也就不知道如何养蚕、如何缫丝，于是于阗的国王就向汉地的帝王请教种桑养蚕缫丝的技术。但这是当时中国最核心的商业机密，丝织业是中国对外贸易的支柱产业，在当时，丝绸是中国最大的出口产品，占有垄断地位，这个丝绸的秘密当然不能轻易告诉于阗国王。于是于阗国王摆出非常谦卑的姿态，向中国公主求婚。我们知道汉族的帝王是非常愿意怀柔远人，就答应了。于阗国王派人来迎娶的时候，就让使臣对公主说，你是中国的公主，你穿惯了美丽的丝绸衣服，可是我们于阗没有，我们于阗根本不知道如何缫丝，请公主想办法把桑树的种子带来。或者是这位公主还没过门就已经开始为夫家考虑，或者是出于爱美之心，反正这位公主就在出嫁的时候，已偷偷把桑树的种子和小蚕藏在自己的帽子里。出关时，关卡上的人搜遍了所有的箱子，但是却不敢动公主的帽子，于是乎，丝绸的秘密就首先泄漏到了中西交通的重镇于阗。而这座寺院就建在最早种植桑树的地方。从此，丝绸的秘密就从新疆于阗传到了西亚，传到了欧洲，中国人的专利垄断权化为泡影。玄奘去参观这座寺庙时，还在院子里见到几株枯桑，据说那就是中国公主带来的桑树种子培育出来的。

    于阗是当时西域佛教，特别是大乘佛教的中心，玄奘对于阗是非常重视的。当他进入于阗的疆域之内，先在边境停留了整整七天，等待于阗国王得到消息，亲自赶来迎接。而于阗国王，不仅是亲自赶到边境迎接玄奘，而且等见到玄奘以后又赶紧返身再往回跑，回到于阗国都，在国都布置欢迎玄奘的盛大仪式。同时，他留下自己的王子陪伴玄奘，两天以后国王又从都城派出重臣，迎接于途。这也表明，于阗国王对玄奘的光临是何等的重视。

    然而，也就在这个时候，玄奘从由高昌来到于阗经商的高昌人马玄志口中，得到了麴文泰的死讯。于阗离吐鲁番不远，玄奘到达这里的下一站就应该去看望他这位异姓哥哥，而就在这个当口却得到了麴文泰的死讯，玄奘的心情可想而知。为了和这位王兄的约定，玄奘谢绝了戒日王替他安排的由海路回国这个计划，专程绕道从陆路返回，为的就是要见麴文泰一面，和他这位王兄分享一下西行求法成功的喜悦，回报当初最困难的时候对它的支持，可惜这一切已经不可能再付诸实现了。所以玄奘选择了天山南路作为回来的路，黯然决定从于阗直接回国，不再经过高昌这个伤心地。

    在出发离开于阗以前，玄奘还做了两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第一，由于在渡信度河的时候，也就是《西游记》里所谓“通天河”的时候，损失了五十夹佛经，玄奘利用在于阗停留的机会派人到龟兹、疏勒一带补抄。第二，先行委托高昌人马玄志，利用马玄志跟随商队前往长安经商的机会，上书唐朝有关方面，秉报自己求法归来的消息。

    我想玄奘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他在印度那么多年，无时无刻不在考虑他怎么来处理回国这件事情，大家别忘了他是偷渡出国的。一来他自己随身携带的经卷数量不小，没有官方的支持是很难运送的；第二，自己当年是不顾唐王朝的禁令偷渡出境，现在虽然是载誉而归，也总得探一探官方的态度再决定自己的行动，观望而行。玄奘上的表文，今天还保留着，辞藻相当华丽，在里边玄奘坦然地承认他当初是“冒越宪章，私往天竺”，是违反规定，私自到印度去的，并简单地叙述了自己西行求法留学的历程。至于到达了于阗，为什么不日夜兼程赶赴长安，玄奘在表里面也提供了解释，“为所将大象溺死，经本众多，未得鞍乘，以是少停”，所以才“不获奔驰，早谒轩陛”。玄奘那头戒日王送给他的大象在西域的崇山峻岭中，有一次因为遇见强盗奔逃，失足从悬崖上掉到山谷底下的河里摔死，玄奘没有了运载工具，只能在这里稍作停留，无法日夜兼程赶赴长安。他表明，自己的内心已经迫不及待地渴望回到祖国(无任延仰之至)。他在于阗托人把这道表文带到了长安，唐朝的官方答复当然不可能在很短时间到，于是玄奘趁在于阗等待消息的期间，为成千上万的人讲经说法，弘扬大乘佛法，大约七八个月以后，有使节来了。

    根据《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使节带来的不是一般的文书，而是唐太宗的敕令，也就是官方的正式文书：

    闻师访道殊域，今得归还，欢喜无量，可即速来与朕相见。其国僧解梵语及经义者，亦任将来。朕已敕于阗等道使诸国送师，人力鞍乘应不少乏，令敦煌官司于流沙迎接，鄯善于沮沫迎接。

    这道敕令的意思很清楚：皇帝听说法师在异国他乡求法，今天终于回来了，欢喜无比，欢迎法师赶紧来与我相见。如果法师还有域外随行的通晓梵文和佛教经义的僧人，请法师做主把他们也带过来。除了给法师这道敕令以外，还下令于阗等这些地方派人护送法师回国，人力和运载工具应该不会缺乏，还命令敦煌的官员在流沙迎接，鄯善方面在沮沫迎接。

    这就等于官方正式的表示，不仅不追究当年违禁偷越国境之罪，还表达了一种热切的、真诚的企盼与期望。至此，玄奘应该是彻底地放心了，于是玄奘不再停留，马上启程赶赴自己阔别多年的祖国。

    玄奘到达沙州(今敦煌附近)，进入今天的甘肃境内，又一次奉上表文，报告自己的行程。当时唐太宗并不在长安，而是在洛阳，那时候他在准备发兵进攻辽东地区，所以把总指挥部设在洛阳。看到了玄奘的表文，唐太宗便命令当时留守西京长安的左仆射梁国公房玄龄，负责安排迎接玄奘的一切工作。

    [玄奘听说唐太宗马上要率兵出征，担心赶不上见面，就日夜兼程从敦煌赶赴长安，谁知这一赶，却赶出大麻烦来了。]

    唐太宗贞观十九年(645年)，我们后人，我们一千三百多年、将近一千四百年后的后人，请记住这个年份，这年我们的玄奘四十六岁。还有这个特别的日子，正月二十四日，请大家记住，因为这不是漫长的历史场合当中简简单单的一天，这一天我们的玄奘倍途而进，兼程赶路，到达了长安西郊。终于回来了，在645年，离开自己祖国将近二十年，九死一生、历经磨难后，玄奘终于回来了。

    这里是玄奘当年启程出发的地方，显然他比非常具有管理水平的房玄龄预计的时间要早了很多，谁都没想到玄奘在正月二十四就赶了回来，所以官员不知迎接，又没有派人在长安的西郊等着玄奘，弄了一个措手不及，计划中准备的所有迎接仪式都没有用上。但显然，玄奘的归来，在当的长安的百姓看来，是一个属于唐朝全体人民的节日，所以官员固然是没有来得及迎接，但是玄奘要归来的消息，已经在民间不胫而走。玄奘的名字已经传遍了长安，所以，当百姓们发现一个风尘仆仆的僧人，一路尘埃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们马上就知道，这就是玄奘。所以记载上有这么十六个字：

    自然奔凑，观礼盈衢，更相登践，欲进不得。

    长安西郊的老百姓蜂拥赶到那里，不但把道路都堵塞了，而且发生了踩踏事件。玄奘没有办法前进，只能在那里停留一日，不然的话，玄奘进长安的日子不会是正月二十五，而应该是正月二十四。不过，这个偶然出现的情况，也给房玄龄的迎接工作准备了时间。房玄龄也知道，皇帝的圣旨下令要你准备迎接，自己却没有按正规的礼仪迎接，这不是失职吗?所以二十五日，玄奘正式地进入了长安的城门。

    当时人群沸腾的场景我们今天还是不难想象，这有很多的历史记载。第二天，在房玄龄的安排下，各个寺院准备欢迎玄奘，把玄奘历经千辛万苦在印度求得以及失落后在各地补抄的经典，护送到都城的第一大寺——长安的弘福寺。在那一天，当时全世界绝对排名第一的繁华无比的长安，成了欢乐的海洋。这一天，也是中国佛教史上的重要节日，是古代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的重要一天。在长安最繁华的朱雀街，相当于今天北京的长安街，举行了全城的欢迎大会，公开展示玄奘西行带回来的佛经和珍宝，让长安的官民共同观赏。

    在中国，没有人不知道唐僧西天取经这回事，这当然归功于《西游记》，但是唐僧到底带回来多少经典呢?这就很少有人知道了。其实，这在历史上是有明确数字记载的，玄奘不光是带回自己所信奉派别的佛经，他还带回来大乘佛经、小乘佛经、因明论、声明论，讲解印度辩论技巧、讲解印度逻辑、讲解古代印度梵语语言学的书，一共五百二十夹。大家如果现在到雍和宫去看藏文佛经，还是这样夹着的。五百二十夹，六百五十七部，数字非常精确。同时还有如来佛肉舍利一百五十粒。舍利分各种各样，有血舍利，有肉舍利，这是不一样的。他带回来的是一百五十粒如来佛肉舍利，还有各种佛像七尊，展览完毕以后，再送回弘福寺，当时全城的百姓奔集而来，“始自朱雀街内，终届弘福寺门，数十里间，都人士子、内外官僚列道两旁，瞻仰而立”。万人空巷，长安街两边站满了人，官民不分，瞻仰这一支队列。房玄龄看到人那么多，担心出事，就下了一道死命令，“各令当处烧香散花无得移动”，全部给我原地站着，你烧香归烧香，散花归散花，但你的脚别动，严防再次出现踩踏事件。

    那么在这样的欢乐时刻，我们的主角玄奘他人在哪里呢?在不在人群当中，在不在这个队伍里面呢?我们惊讶地看到，《续高僧传》又是用十六个字留下一段让我们非常敬佩的记载：

    独守馆宇，坐镇清闲，恐陷物议，故不临对。

    他静悄悄地独坐在一个房间里，非常清醒。他怕世俗的人对他太过崇拜，所以玄奘根本就没有出现在任何欢迎的场合里，也就像他在曲女城大会后根本没有骑到大象的背上一样。在这里，我们感受到玄奘的自我克制和谦虚，同时我们不难领会到，回到自己祖国的玄奘是真正看透了世俗人情，在这里面，难道没有一丝难言的苦涩吗?

    [接下来，玄奘马上就要赶赴洛阳，和开创一代伟业的君主唐太宗李世民见面。这两位历史上彪炳千秋的著名人物会面，会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呢?请看下一讲“会见太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