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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荒一隅的社会风情画——论周文小说与散文的现实主义特征
张应华
    指导教师:傅德岷 教授
  周文(1907—1952),四川荥经人,早年在四川军阀部队当文书。“九·一八”事变后去安徽,开始文学创作。1932年到上海,参加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抗战初期,奉命回川,在成都组织与领导抗战文艺运动;1940年后,奉命调延安,从事宣传工作和文艺大众化运动。1946年任重庆《新华日报》社副社长。建国后参加文艺界组织领导工作。对于当今的读者,他或许是一个过于陌生的名字。但作为中国“左联”的一员,他被鲁迅誉为“有希望的青年作家”、“最优秀的左翼作家”①之一。周文在他短短的二十四年创作中,写下了百余万字的文字。他以自己丰富而坎坷的生活经历为蓝本,融入现实主义手法,在他的小说和散文中,描绘了川藏边境、西康高原和大凉山地区特有的山川风貌和一群生活在“边荒一隅”的人,以及他们特有的心理、生存方式,风土人情,地域文化……构成了一幅幅奇特生动的社会风情画,丰富了中国现代文学的画廊。
  肆虐的自然力与顽强的生命力
  在周文的笔下,“边荒一隅”那“黄色阳光”,“半白半乌的云絮”,“长满草的田”,“从草丛中惊飞的乌鸦”——除这寥寥几笔勾勒的自然景物之外,更多的是精心描绘的边荒独有的奇异、诡谲而凄厉的景象,堪称有“几”绝:
  一绝是“雪”。厚得像“洋灰面”一样的“白得怕人,银漾漾地”覆盖大块大块的山的雪,让山光秃秃的无法看见一根草,一棵树,“天更是无论如何也看不见”;使人受不了的是那“银漾漾的白雪反射着刺人的光线,刺得你眼睛昏昏地有点微痛”,同时你还得忍受时不时密麻麻的“雪弹子”的威袭。一足踏下去“起码就踹进雪两尺深,雪就齐斩斩地吞没你的大腿,就好像农人做冬水田两只足陷在泥水里”——这是“不由你不嘘一口气”的大雪山的“雪”。(《雪地》)
  川康交界处绵延起伏的高山上,则是那“五六月也化不完的”雪,“银漾漾”的堆满山头,甚至一切角落,路上也堆满了两尺深,“粉似的,齐斩斩地可以吞完小腿”,松杉也变白了,树叶上都堆着“一寸厚”的雪花,人一碰被雪压低的树叶,“雪花就像面粉团似的滑下来”。(《茶包》)
  二绝是“冷”。“用厚呢一样的羊毛织成的帽子裹腿”,在雪地里是无济于事的;粗草鞋变成了“冰鞋”,而紧紧地“缩得勒着足板”,刚流出的汗水,在军服上马上结成了冰;像生姜样的手,冻得不能抬起;胡子一抹就会和嘴分开;如果马上烤火,手“第二天就黑了,干了,齐斩斩的十个指头就和自己脱离关系”,足趾也有冻掉而成了废人;而冻死在雪地里已是最平常不过的事。(《雪地》)
  三绝是“险”。在雪山上行走,“无论你是怎样强壮的人,也是不能连走六七步的”,不然就会“马上晕死在这雪山上”,“你只能一步一步很小心地踏下去”,“很吃力地站稳右足,把左足抬起来踏向前一步的雪堆里,左足小心地站稳了,再照样的提出右足来”;而此时你不能有一丝大意,得留心掉进那十几丈深的雪坑里去。(《雪地》)山是插入天际的高峰,堆满了乱石,一步高一步的石头路,人走着鼻子就与前四步的石级相隔不远,而像在“爬”一样,长满青苔绿藓的石级,不当心一滑,鼻子马上碰到石头而擦脱一块皮,让人读后心惊胆颤的则是:
  第一个背茶包子上来的人不当心,马上就看见他把拐子抛在空中,仰翻着背上的茶包翻了一个又一个的筋斗就滚下深不见底的深谷迷雾底下去。老头子走到这上面,如果遭遇不着,纵不致飞下崖,但马上你可以看见他眼珠子一怔,胡子下面的嘴唇就立刻乌白,一缩一缩地露着齿,像是笑嘻嘻,直直地就躺到雪地上了。暴风平静后,就有乌鸦来啄去他的眼珠,豹子们来啃去他的心脏。(《茶包》)
  四绝是“雾”。雪山上的白雾飞来飞去,“像火烧房子时候的白烟一样,很浓厚地把你盖着”,你只能看见“你前面的一个人和后面的一个人”,一丈远的人就像一个鬼影,一丈之外只能听见走路的声音:这“阴湿的白雾”让“你窒息着”,“让你心里微痛地打一个寒噤”(《雪地》);而川康交界的高山上的雾,“像刚揭开大饭桶时的白色直冲上来”,劈头盖面萦绕在山上、人身上,浓浓的“好像可以拈得着的轻纱”,升不完,出不尽的雾,“好像那深谷底下谁在那儿成天烧着火煮着饭”,让人迷失方向而一失足踩在冰上,永葬迷雾中。(《茶包》)
  五绝是“风”。山脚下斜谷中的山风“吹得房上的稻草嘶嘶地像低泣的声音”,让人心生悲凉:山里的风,那声音“是低泣,是哭诉,如走在沙漠上,如经过万人的坟堆。如听见少女的悲痛”,让人心痛心碎,但毕竟可以忍受;而山顶的风,是——这悲凉中又滋生恐惧,让人读之,无法忍受,让人触目惊心、心有余悸的雪雾山风,严寒险惧,心久久不能平静:
  忽然一阵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力量,一下子把雪花在空中旋卷着狂飞起来,卷了几个回旋才落下在雪地上。一些在崖边的枯树突然喀嚓一声断了下来,西哩哗啦地就奔下崖去,就是已经着地的雪花都滚了起来。这时间,就只听见“虎——虎——虎”的一种尖利的怒吼,一惨叫,在空中动荡着,天乌地白。(《茶包》)
  与其说是大自然的一种壮美,不如说是一种川康边境肆虐狂暴无情的极致的写照。而人,这群边荒一隅的人们,相对大自然而言的“弱者”,却在此中顽强地生存繁衍着。《雪地》中的那些“老边兵”们,虽然死的死,残的残——出关时整整的一营,除冻死在雪地里的、死在枪弹下的人,如上被雪抹掉足趾成了废人和二十几个没指头的弟兄,只剩下五六十个人,却总算从冰天雪地的地狱中活着回来了,能在那毫无人情的军旅中相互搀扶帮助、鼓励;能在忍气吞声中醒悟过来,拿起手中的枪,拨出刺刀,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茶包》中那终年少见阳光的深山斜谷中,却总有人家,总有五六间草房,“房门口总摆有一张桌几条凳”;鸡毛店的门口,总有“那红线眼眶的女人在那儿应酬着她们的顾客”;虽然翻山越岭背茶包致死是司空见惯的事,可背茶包的“背二哥”们,却发明了“拐子”,上山时拄着防滑,休息时,把拐子下端的尖铁块插在石块间,屁股刚好靠到拐子上头的横木上,不用动一下,就可以稳稳当当地歇息了;就是因为有了“拐子”,他们才能长年累月,世世代代地沿着羊肠小道背着沉重的茶包:他们能从风吹烟子的飘向预测天气,能从雪路雾气中寻找豹子的脚印判断山路是否安全;“背二哥”们乐此不倦地奔返于古城山间,只为能讨老婆,生孩子,传宗接代,不指望儿子们做官做府,只希望生下的孩子能继承他们的命运,能“背得起二百五”。
  何其朴素的生活理想,多么坚韧的对生的向往与执著渴求,这群“边荒一隅”的人,一代代生息繁衍,表现出一种顽强的生命力,谱写了一曲生命的赞歌!这样的山川风物,这样独特的人群,正是周文早年生活过的熟悉的环境和身边父老乡亲的真实写照。
  边荒一隅的人世百相
  周文曾说:“在一个较为偏僻的地方,我曾经在那里面生活过来,体验过来,看见了些平凡的或不平凡的事件……生活在那里面的各种各样人物……且是边荒一隅的人物,……那生活于我究竟太熟悉了,……决心写它了。”②正因为如此,在周文的作品中,就涌现了一批“边荒一隅”的人——军阀、官兵、“老边兵”、商人、地主、“背二哥”、外国洋教者、学生、农民、马弁、丫鬟……
  (一)克扣军饷,拉帮结派,争权夺利,丑陋卑鄙的大小军阀
  周文笔下的大小军阀,虽地处“边荒”,却一个个“工于心计”,争权夺利,具有相异而又相同的丑恶的灵魂。围绕禁烟委员和一个“补充团长”,以旅长和旅部吴参谋为代表的两派展开了一场你争我夺的派系斗争。曾打败“江防军”以胜利者自居的旅长,粗暴直率,不善心计,却崇尚权利与金钱,惧怕洋人,他一方面想摆脱太太、亲信的挑唆,另一方面又与吴参谋角逐;可内心深处总渴望宁静淡泊的生活——在像家乡的鹅毛山下买田修房安享天伦,而不失本性中善良、美好的一角。吴参谋却工于心计,老奸巨滑,善于谋划,试探钱秘书,勾结洋人,向司令官告发旅长,私通敌军,争权夺利之手段卑鄙下流。作为旅长下属的赵军需,与旅长有着“裙带”关系,他见风使舵,善于交际,于自己有用的人抓牢不放,无利用价值的人不屑一顾;贪财小气,别人(伍长发,旅长马弁)从他烟盒中抽了一根烟就“不高兴地皱一下眉头”,赶快关起烟盒,而他在看见陈监印官的茄力克香烟,就把已伸向自己烟盒的手收回,在陈监印官的烟盒中抽出一支烟;时时不忘存在恒丰祥的钱,到死时怀中还紧抱着那包银元。张副官长对旅长体贴关心,却不失狡猾,能知晓对什么人讲什么话。吴参谋手下的李参谋卑鄙好事,与罗嗦、琐细的沈军医官,以及孙连长、刘连长,作为吴参谋忠实的走狗,讨好卖乖、逢迎谄媚,其丑陋下流令人喷饭;与吴参谋勾结在一起的梦想当旅长的周团长,粗暴专横,实为一个草包。陈监印官胆小怯弱又贪婪,余参谋老实胆怯,不善心计,在两派斗争中被双方视为“眼中钉”,最后落得个潸然泪下,乘乱逃走的凄然下场。(《烟苗季》)穿皮袍子、皮靴子,讨蛮太太的营长,动不动就用粗话骂士兵们,甚至开枪打人,伸脚踹人下十几丈的雪坑去;而本应处罚营长的旅长,因收了营长一驮鸦片烟,网开一面,放走了营长,怕士兵难为他。(《雪地》)这群军阀,他们克扣军饷,侵吞公款,买田造房,拉帮结派,逢迎献媚,对敌方落井下石,造谣中伤,恶意挑拨,置于死地而后快;他们本是一丘之貉,同样的丑陋卑鄙,却又处处装正经,摆正人君子的姿态。
  (二)嗜鸦片如命,烧杀抢掠的“强盗兵”与反抗起义的“热血汉子”
  那群虽不像《烟苗季》中那样尔虞我诈血腥残杀的官兵们,却不务正业,在鸦片的麻痹下,成了一具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从营长到排长到连长,再到士兵,都是“一气”的——鸦片的苦臭气,个个抽得像庙里的小鬼:平时抽,打仗抽,无时无刻不在抽,从中诞生了一批“兵贩子”,一群打仗无能却会烧杀抢掠的“强盗兵”。(《第三生命》)面对一坛收缴上来的鸦片,上上下下,一个个贪婪的眼神,公然攫取的行为,向我们展示了一幅绝妙的讽刺漫画——想抓一把却又不敢的杨传达,只能把抓在手上的红丸又放回坛里,再次进去想捞一把时,紧张得忘了喊报告,错把帽子当报告单;利用职权把一坛变成大半坛的吴巡长,拿铁箱抓红丸而发出清脆响声的李督察员和张科员;胖瘦二听差为抢拾地上的红丸钻到桌下而头碰头;王科长掩护李督察员和张科员,怕被杨传达发现,也错把帽子当报告单的窘态和大骂杨传达的气急败坏;郑局长的故作正经。为抢“红丸”,大小人物,丑态百出。(《红丸》)那一个月只有几毛钱的士兵们,出关后死的死,伤的伤,想溜走却要被抓回来吃“外国汤圆”(被枪毙),在辱骂踢打、忍气蚕声中的“老是觉得心里面在愤恨一种什么东西”的士兵,终于有一天拿起了手中的刺刀,反抗起义,他们是一群与“鲁迅笔下麻木的看客不同”的“获得了胜利的自由的”“热血汉子”。(《雪地》)③
  (三)性格不同,追求各异,命运迥然的知识分子
  周文的小说散文中,还有少数的知识分子,他们的经历不同,追求各异,命运迥然。从小在把“哭脸打成笑脸”,又把“笑脸打成哭脸”的严厉的旧式教育下长大的痛苦的剑寒,痛恨自己是以“少年老成”的人格在企求别人的“怜悯”,是在“拍卖人格”;在屡次失业的打击和病魔的折磨,家庭的败落重压下,意志消沉,胆小懦弱,却十分爱同子——向老师借钱时,废话说了一大堆,好不容易转到本题时,嘴唇痉挛几次,耳根红透,艰难地吐出“五——块——钱”,鼻尖都冒出了汗珠;离开老师后,却把历经千辛万苦借来的钱踩在脚下,流出了眼泪,认为自己的灵魂又被钱出卖了,在几次自杀未遂之后,这样的一个人,竟参加了义勇军,最终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我”,一个与剑寒有着颇多相似之处的青年——同样不幸的童年,一样的多次失业,相同的肺病的折磨,但骨子里却有着与生具有的倔强;同情剑寒的遭遇,却恨他的软弱与颓废;用自己的方式反抗父母的偏心;对大哥的无理干涉,毅然只身离去;借钱受辱愤然离开;口若悬河、总以兄长高居的霸道的大哥,不停地指使别人为他端茶递水,买东买西;有钱时吃喝玩乐,大手大脚;没钱时爱占“小便宜”,四处赊债;势利至极,朋友有难,袖手旁观;老王老张老李,一群大哥的“酒肉朋友”,成天想着“升官发财”却整天无所事事,用家里的地租作“寓公”;甘心堕落,只知道吃喝玩乐赌嫖。一群年轻的学生,聚在南京鼓楼街的一个院落里,却因为彼此性格不同,追求各异,最后分道扬镳,走上了不一样的道路。(《分》)在公司上班的儿子焕章,有知识,有理想,有新思想。他不愿母亲为自己包办的旧式婚姻,而是大胆寻求自己的幸福——与一个虽有着一个小孩的“思想很前进”的,“经常写点东西”的女人玉怀相爱;在他眼中,她是美丽的,她的思想、灵魂明显地展布;在她眼中,他有时像一个非常“安静的小弟弟”“年轻、热烈”;他们二人真心相爱,可彼此都有顾虑:焕章一想到玉怀的孩子萍儿,就蓬生“破坏了生活的甜蜜”的念头,在母亲与玉怀的冲突中,进退两难;玉怀害怕老太太的刁难,认为他母亲“太厉害”了,一结婚就变成了“他母亲的媳妇”。两人在老太太、房东太太和周围的婆婆妈妈们的指责谣言中,在老太太公然地打闹到玉怀家,矛盾白热化时,二人都屈服于此,最终分离(《爱》)。这些人物在不同的境遇中充分张扬了独自的个性。
  (四)如兽的“牧师”、似狼的“富商”及“偷”、“扒”的财主
  坐着像一头雄踞的怪兽,站起来似一座牌坊的柯牧师,在教会学堂里抓起学生的头往墙上撞,诱拐女人上麻药强奸;他眼中黄皮肤的中国人是半殖民地的“贱种”,对围观的人群,用两只铁钳似的手乱推,对旅长的士兵也拳打脚踢;甚至用木棍向教堂门口的人群的头上乱打,用皮鞋向一个学生的胯裆踢去,却昂然大踏步扬长而去。靠旅长的资本而养得像猪一样的“恒丰祥”老板,满身的蓝绸,肚皮高高凸起,长长的胖脸,下巴和肥大的颈项连在一起,高傲地拿着一根粗大的烟斗;店面是堂皇宽大的金匾,红漆柜台和高大的货架摆满了洋货和土货。富商宋保罗,投靠洋人,巴结旅长,在地方乡绅中享有威望与尊敬;在教堂高高的讲台上威严地讲解圣经,总是高傲地挺出胸,昂着头,让下面的人不敢吭一声;对老实巴交的佃户阿发,欺骗压榨,软硬兼施,骗取阿发的同情与秘密,十足的一个“奸商”。(《烟苗季》)过完烟瘾后只知道赌钱,变成“呆贼佬”的鬼相的荀福全少爷,被人逼债,专偷老婆的私房钱,抢老婆的金戒指,挖空心思想着父亲床脚后夹壁里那“大袋的铜圆”和“小袋的银圆”。而父亲荀老太爷,也是一个成天抽鸦片、“扒灰”的地主,父子二人的生活全靠收租、逼债;到最后,父亲拿着门闩要送儿子忤逆,高叫“你出来”却心虚下不了手;儿子撞开门,叫嚣“你进来”借机逃走;父子二人为了钱,竟上演了一出家庭闹剧,让人开怀一笑。(《父子之间》)这群剥削者如狼似虎的兽性被周文揭示得淋漓尽致,刻画得入木三分。
  (五)愚昧固执,听天由命,结局悲惨的“下等人”
  在“边荒一隅”还生活着众多的“下等人”,他们的生活和命运又是怎样的呢?周文在小说散文中作了形象的回答。“背二哥”们只盼望能啃玉蜀黍的大馍,能让自己的红眼眶的女人生些孩子,传宗接代,死后能有人在乱草前点香烧纸磕头,只愿生下来的儿子能背得起二百五;祖祖辈辈,从“十来岁红喷喷的一张脸的时候”,就开始学看老板的脸色,人越高,背上的东西也越高,“直到脸子也渐渐变成腊黄、瘦削”,“脊背驼下去”,走起路来还有点“打偏偏”还不歇息;从前与鸡毛店的老板娘说几句笑话开开心、约几个同伴来打打牌到胡子蓬松,说话的精神已经没有的年纪也不停止。而当藏番拿着英国运来的枪进占金沙江后,英国制造的印度茶可以直接用喷着浓烟的火车运销康藏,“茶商”倒闭关门后,他们只能躲在家“饿得暴躁地烤着柴火”,粗暴地吼着,用瘦筋筋的拳头捶着桌子,女人在门边“跟泪鼻涕地数说着狂号”。(《茶包》)愚昧而固执的赖老太婆,因为以前逃难到山洞七天七夜饿得嘴青脸黑而吃尽苦头,这次无论儿子怎样劝说,死活也不肯再逃,她认为自己六七十多岁了,不愿去野外抛尸露骨,“又没有人来拉我的夫,又没有人来奸我,我是老……骨……头……了……”,当儿子走后,房子被炸塌,她又后悔了:“我怎么要让他们走呵,连拉我一把都没有一个人……”,双腿被炸断时,更是后悔不已:“我为什么不同你们一块走呵?”最后倒在浮着碎肉碎骨的血泊中,断腿处爬满黑压压的蚂蚁,三只大毛狗又抢去她的黄皮小腿——其悲惨的场面,让人惨不忍睹。(《山坡下》)身为旅长弁兵的吴刚、伍长发,二人都喜欢上丫鬟秋香,在伍长发的把柄被赵军需捉住威逼利用下,为了打败吴参谋,身为吴参谋的侄子的吴刚,爱吴刚的秋香,两人被诬陷为吴参谋的“眼线”惨死在旅长的枪下;伍长发自己也吓得半疯不死。(《烟苗季》)同是“下等人”,有的听天由命,有的愚昧固执,有的被人指使,却无知、为虎作伥,都成为别人的祭品,最后落得悲惨下场。
  形形色色、性格各异的,有好有坏,可悲可泣、可恨可恶,善恶美丑的、国内国外的……他们的生活和思想,言行和心态,心理和生存方式,丰富了现代文学画廊的人世百相。
  特殊的地方菜——鸦片
  在周文笔下,中国川康这边荒一隅的地方,鸦片也像瘟疫一样蔓延,在这个似乎与世隔绝、外人罕至的边境上,空前绝后、畸形地繁荣起来。
  “种烟”——尽管乡下人不停地反“烟苗捐”,成立了“禁烟委员会”,像阿发及儿子老大、赵得贵大伯二伯,只能种植鸦片和交那无穷无尽的“烟苗捐”。那本该种上庄稼二三月间绿油油的田地却变成“遍田红红白白的烟花,像荷花似的”,“在蔚蓝的天空下迎着风向你的周围点头”,鸦片遍布边荒一隅的山山岭岭,畸形地繁荣起来。
  “买卖烟”——哪里的烟多,哪里的烟好,多到怎样的程度,好到怎样的程度,兵贩子们了如指掌;烟土上市公开买卖,也是最平常的事了:新上市的烟土最便宜,两角钱就可以买一两;用烟土代替士兵的饷银,一个人可以得好几两。(《第三生命》)为了鸦片,为了真正的云南鸦片烟,营长克扣军饷,连士兵一个月几毛钱都不放过;买回四驼鸦片(《雪地》):一坛收缴来的鸦片红丸在上交过程中——杨传达、吴巡长、王科长、张科员、李督察员、局长的胖脸听差、法院的法警、郑局长、科里的瘦脸听差,不论官大官小,谁都想捞一把。有权的大人物就大抓一把,带上铁箱装;没权的小人物就只能争拾地上掉落的几粒。为何几粒小小的红丸,竟让人闹出了叫绝的喜剧呢?只因为能多捞一点,好偷偷地卖个好价钱。一个禁烟衙门,一群掌握大权的人物,利用职权之便,实为一个贩卖鸦片的腐朽堕落的集团组织。(《红丸》)
  “抽烟”——就是作为苦力劳动的“背二哥”们,也会在“如果还有点鸦片”,就在那地下的草蒲团似的草垫子上把烟灯点起来,枯黑的烟灰拌和着一点点熟烟,就在那“烟灯上乌焦疤弓的烧”,来医治那几十年来压伤的遍体的疼痛。(《茶包》)对鸦片的热爱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地步的荀福全少爷,终年在烟床上度过,把白嘴唇叭着烟枪,生怕漏走了一丝烟雾,过足瘾后,必须“一弯身,两只手掌撑着席中心,头向下,两脚跟朝上一跷,在空中划一个半圆形”,才觉得舒坦;就算是逼债的人在房门口了,仍然是:眼角滚出一条亮晶晶的泪水,脊梁软瘫地又躺下去,“还是抽了这口烟再说,把他那瘦削的鼻尖对着灯火,两眼紧盯住那烟火边的一豆烟膏,看着要烧焦了,他便对着它吸一口气,赶忙拿着铁扦子,屏着鼻孔里呼吸,全力贯在指头上,抖抖地把它刮下来,就凑在灯罩口匆匆忙忙地裹好榧子那么大的烟泡,栽上烟斗。当张得标“五指正在玩着烟杯”,“黑色的烟膏就闪光地流到杯口”,荀福全“急得鼻尖都冒出汗珠”,看见张得标把玩着“黄红色的烟斗子”,他“眉头一皱,但这回,他怕再放漏一丝烟雾,一口气就把烟泡子吸进烟斗里去”。(《父子之间》)各式各样的抽烟的情景,各式各样的烟鬼,一一展现在读者的面前,令人痛心,令人愤慨!
  “谈烟”——床中央是烟盘子、烟灯,盛着黑烟膏的烟杯,还有那精心收藏的名贵的烟斗子——构成了一种特殊罕见的场景。周团长、关秘书闲谈时,总是围绕着烟盘烟灯躺下,吸几口烟,再讲几句话。当郑秘书手拿泛着“宝色”的“潘允香”的烟斗时,周团长“很佩服地点了几点头”,见那烟斗上粘了一点灰,“便拿出自己的白绸手巾来很小心的揩着”,看着“潘允香”出神,“好像从梦境中拖了出来似的,一条晶亮的口涎忽然从嘴角吊了下来”。甚至商量军机要密时,仍然离不了这些行当,周团长、李参谋、吴参谋等,依旧是围绕着烟盘,要么坐着,要么躺着,针对旅长的阴谋,向司令告密的诡计,对产生于“吞云吐雾”之中。(《烟苗季》)真是一道独特的风景。
  “双枪兵”——最为奇异的是,这里的军队是“双枪兵”:“一个人有两支枪,一支步枪,一支烟枪;步枪是军人的第二生命,烟枪是第三生命”。“双枪兵”们把鸦片与人的关系发挥到了极致:从官到兵,只抽得满脸罩着一层“惨白的烟灰色”,“肠瘦脑满、倒踉破败、呵欠连天”,再无“拐枪潜逃”的心思;上操场不久,“乌白的嘴唇随着眼角的泪水珠打起呵欠来了”,就再回去饱抽一顿;军队里骂人为“瘾没过足”,赌博时以烟土为赌注;平日里行军,不管有没有饭吃,而是一致地“取出烟枪”,对着豆大的烟灯火光就“瞄准”,“像放河灯似的”“开火”;打仗后轻车熟路的进深闺、入帐房,把红绿的穿身上,黄白的装裤带,对一大包一大包的“黑东西”更是欢迎不暇。令人瞠目结舌、不敢相信的情景层出不穷:三四月间打仗……肚子饿了,可以把烟斗劈开,里面满是黄澄澄的罂粟,倒进口里面就可以充饥。至于瘾发了呢,那就更有办法。……一部分人开着枪,其他一部分人就退到稍后放的几步,躺在麦田旁边,几个人换替挡着风,把灯燃好就抽起来。抽好了,又上去调其他一部分人来换班。……这应该要说是两道火线:在前线,放下烟枪,拿起步枪;在后方,则是放下步枪,拿起烟枪。
  ……
  火线上常常有这样的事情:在两边相持不下的一个桥头,大家是可以互相望着谈天的。相互之间一把休息的交涉话办清,就都安心地抱着枪坐下了。
  ……
  “弟兄,讲好的啊!等老子们抽口烟呵!”
  “好的,抽好了。”
  大家于是躺着抽了起来。如果谁先抽足了,就把枪端好,瞄着桥那边的烟灯,吧……!就可以顿时听见两方都乱嚷起来了。(《第三生命》)
  这等场面,把“四川军阀部队的腐败堕落写到家了。……这真是世界绝无,中国仅有的大笑话,令人哭笑不得。像这样的川货,可以称为四川的土特产。”④
  富的贫的,老的少的,军阀官兵,农民、“背二哥”……鸦片成为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周文笔下这“边荒”年月、“边荒”地域、“边荒”人物对于鸦片又独具特性,构成特有的地方特色。
  川味十足的地方语言
  周文小说散文中,能让人体会到那浓浓“边荒”风情的,还有那独具特色的川味十足的地方语言。
  1.地地道道的方言土语:
  把“胳膊肘”称为“拐肘”,把“牙齿”叫作“牙巴”,“一块皮”形容为“一网皮”、“擦台子”是“揩台子”,叫“整齐”为“斩齐”、“齐斩斩”,“面红耳赤”为“面红筋胀”,“打颤”喻为“打闪闪”……让人体味到一股浓郁的地方气息和生动活泼的形象特征。
  2.熟语的运用:
  赵得贵二伯伯骂赵军需官母子为“披襟襟,挂柳柳”(穿着褴褛),可见诅咒之恶毒与形象;吴参谋准备把自己和江防军之事与旅长讲出,用“说破的鬼不咬人”来揭示其心理,从而采取先下手为强,硬上的手段;赵军需官、张副官长劝旅长应抓牢实力在手时,用“叫花子丢了棍子,要遭狗咬”来比喻;伍长发调戏秋香时被赵军需官逮个正着,赵军需官步步为营,却避开此事而言他事,让伍长发从一种危险陷入另一种恐惧时的心态是“猫儿耍耗子”;剑寒感叹“一潮水,一潮鱼”、“你我弟兄,前世(钱是)弟兄”,表现了在经历失业、疾病的打击和世态炎凉后的无奈与凄凉;老太太和房东太太们,因玉怀住了他们的房子,常挂嘴边的是“寡妇进房,家破人亡”。……“言简义丰”,一句话,形象生动,包含无尽深意。
  3.意蕴丰富的比喻与夸张:
  赵军需官在被周团长骂后,“脸红得像一把红铜火壶”;被赵军需官奚落的赵得贵“脸红得像一块火砖”;旅长为在对手吴参谋面前保持自己的尊严,在天井训话时“嘴巴好像在咬铁似的很准确地动着”,被柯牧师威逼后,面子丢尽,“脸色铁青得像一块石头”,陷入困境之后“浑身的愤怒,好像一个炸弹”,变成了“呆木头”,而觉得“周围的黑暗好象是无千无万的絮组成”,把旅长的内心暴露无遗;而吴参谋在听到“敌军”二字时,“好像一根锋利的刺”直刺到心病上,可当他向在面前罗嗦的沈军医时,目光却如同“铜针般的寒光”,把这个老奸巨猾、工于心计的内心情绪展示与人前。(《烟苗季》)
  那“自己的命不如一只鸡”的“老边兵”,生命是何其的卑微:“脸皱得像一只风干了的香橙”的阿发;那被炸断了的小腿“好像刮了毛的猪蹄子”,悲惨得不堪入人耳目;像“鸡啄米似的”在地上拾红丸的听差:“横横直直的无数的皱纹深深地像刀子雕刻过、无神的眼珠子像嵌上的两个白果、木偶般的“背二哥”身上粗得“像一层麻布般的皮子”;抽鸦片“像吹箫似的”荀福全,过足瘾后翻跟斗“像一条伸懒腰的拱背猫”,一个苟活一生的地主少爷形象。……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活生生的站在我们面前。——这是比喻的效果。
  而夸张手法的运用,把各色人物的心灵深处展示的淋漓尽致:
  赵军需官、张副官长也会害怕得“全身上的汗毛倒竖起来”,只因为做了亏心事;旅长一声咳嗽,震得房子都抖一下,一发怒,“天井里的太阳都不敢抖动”,一生气“怒火要爆炸一般”,“烟灯里的灯火也吓得抖了一下”,甚至“月光也发抖,从桌脚偷爬上方桌,逃出窗外”;威严与苦闷、暴躁之情露与言表;荀老爷生气时“胡子尖都翘起来”,“一拍桌子,震得烟灯火光都跳动一下”,却在被人跟踪时吓得“身上冷到指尖”,“汗毛都竖了起来”,可见其内心的胆怯恐惧。
  4.“指桑骂槐”的语言:
  赵军需官在周团长生气时,不早不迟地闯进,加之李参谋煽风点火,周团长于是对着弁兵周子明大发雷霆:“妈的,你又是到哪里去搬弄是非去啦!拿饭给你吃饱啦?!你知道你吃的是什么饭吗?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哼,你就狂啦!”平日善于察言观色、见缝插针的交际高手的赵军需官,面对此情,也只能“暗暗咬着牙齿”,把恨埋在心中。李参谋急着接吴参谋时,被张副官长缠住,心急火燎,只好把气出在此时送请帖来的勤务兵身上:“你不见我此刻有要紧的事吗?你的眼睛瞎了吗?你究竟来瞎缠些什么?!”一席话,让张副官长“脸立刻胀得通红,愤怒地两眼圆睁”(《烟苗季》)。在逃亡之际,赖老太婆不停地罗嗦,赖大嫂心烦,与她拌嘴,赖老太婆却来一句“我没跟你说话”,生气的赖大嫂碍于丈夫的面子,只好对着三儿子:“还要吃!还要吃!死活都不晓得!没有你们我也清爽些!”直气得赖老太婆“两片乌白的嘴唇抖了几下”(《山坡下》);老太婆在招待自己讨厌的玉怀时,故意只炒了很少的肉,当儿子问起为何只有一点肉时,则顺应一句“一下子吃穷了怎么办?”暗刺玉怀“吃”了儿子的钱。在监视儿子为玉怀搬家时,“我不是看见你买了很多菜来了吗?我想在这边吃也是一样的!反正免得多花你一道钱!”表面是对儿子的指责,实质骂玉怀花了儿子的钱,使受到侮辱的玉怀“真想抓起杯子向她劈脸打去”,甚至变本加厉:“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吃?这不是你的外家?你不是已经用了钱的?”言外之意是玉怀勾引儿子,骗他的钱;把一个蛮不讲理、无中生有的老太太刻画得入木三分。
  5.又辣又酸的谐语:
  最会“笑”的赵军需官——逢人便笑,见人就换不同的笑:见了自己讨厌而又不能得罪的陈监印官,便“陪着笑”;受了周团长的气,心里“冷笑”;被士兵围住询问饷银,看见出来的孙连长“鼻孔里冷笑一声”,见了张副官长,则“露齿惨笑”;说李参谋坏话“淫猥地笑一笑”,对李参谋的背影则“恶笑”。
  总喜欢学着柯牧师那样“拿着白手巾蒙着鼻尖很神气地从鼻孔里‘呼呼’地响两声”的沈军医官,被吴参谋几句话就感动得“热泪盈眶”、“浑身颤栗”、“几乎从心地脱口而出:‘参谋长,我是你的人啊!’”,极现奴颜婢膝之丑态。习惯“用手拈扯着胡子尾巴的”吴参谋;“很响地从喉管里呼出一口痰”的旅长;爱用“那种古文欲扬先抑的笔法”的“大嘴巴”的大哥;扯下“那住过几年学校的书生面目”、“现出一副涎嘴涎脸的原形、不该列入人类的数里”的老张老李老王;被人戏谑的“舅老爷”、“舅子”的陈监印官……在这些又辣又酸的谐语中,一一展现,各色各异的人物,在周文匠心独具的笔调里,活在各自的性格里。
  周文就是这样,从“熟悉群众的口味”的语言中采用“生动精彩”的“词儿、谚语、歇后语等”,把边荒一隅的川人性子里的直爽粗犷、话语中风趣幽默又饱含“辣味”的讽刺,生动形象、简练中又寄予人物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展现得淋漓尽致,从而在作品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浓厚的“川味”与“边荒味”。
  “我们的写法……主要是在写实。”⑤“一个忠实于现实的作家所应该遵守的一个创作上的铁则,就是:应该写他自己所熟悉的生活和人物。”⑥周文如是说,也如是做的。他用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把自己生活中所见所闻及亲自经历、感受,借助于文字,创作了川藏、西康边荒所特具的小说、散文,把那鲜为人知的“蛮荒”领域呈现于读者面前,创造了一个奇迹,而永远镌刻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
  参考文献
  〔1〕《周文纪念集》,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
  〔2〕《周文代表作》,华夏出版社1998年版.
  〔3〕《情钟大众》,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6年版.
  〔4〕《论周文》、《理论导刊编辑部》1998年版.
  ① 李小苏,《坚定顽强脚踏实地的战士——周文在上海的革命活动》,《周文纪念集》第97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
  ② 周文,《烟苗季·后记》,《周文代表作》第182页,华夏出版社1998年版。
  ③ 程丽蓉,《周文小说创作对鲁迅的继承与发展》,《情钟大众》第228页,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6年版。
  ④ 张大明,《周文小说创作对鲁迅的继承与发展》,第178页,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6年版。
  ⑤ 周文,《鲁迅先生是并没有死的》,《周文纪念集》第169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
  ⑥ 转引自张大明,《周文论》,《情钟大众》第175页(原著于周文《〈在白森镇〉后记》),中国出版公司1996年版。
  

再论周文/王莹,何检朝主编.—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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