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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死的生活 十七 烈士的遗孀
【美】艾格妮丝·史沫特莱

  在南京监狱坐等死神的日子里,戴扬清以一种全新的观点,回顾了自己和妻子在一起度过的那些烦恼的折磨人的年月。妻子的探访唤起了他的全部回忆,尽管以往的回忆都是不愉快的。妻子以付给监狱长一百块银元为代价,换取了和他交谈几分钟的权利。她告诉他,为了救他,她已经从银行提取了三千块银元,她用这笔钱买通了监狱长和法官,请他们设法让他逃走。于是,戴扬清每日扬着因高兴而容光焕发的脸,等待着妻子允诺的实现。
  每当回忆起自己过去对怀娟的态度,戴扬清便觉得良心上负担沉重。当然,他以往的行为也有其充足的理由。因为,多年来他一直在和她进行斗争,革命将他推向了一个方向,而她却被推向了另一个方向。对于这个由他家庭选择的妻子,他早已懂得如何爱抚了。但是到了一九二五年,也就是他被捕的那一年,这种爱情破裂了。尽管他们的三个孩子已经将他们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了,可是他却从不了解她,即使爱她的时候也是如此。她花那么多的时间喝茶聊天打麻将,以频频换穿新旗袍为荣耀,心里关心的只是自己的穿着打扮。这难道是女性特有的生活方式吗?
  不仅如此,她还特别爱钱。当然,这也许并不坏,因为他本人根本没有关于钱的价值观念。结婚十年,他总是将自己的全部薪水交给妻子。妻子以她自己的名义将这些钱存在上海的一家银行里。通过一个代理人,她用这笔钱放高利贷,差不多赚了一倍。她象赌徒一样贪婪地注视着金钱的增长。戴扬清原谅了她,因为她是为了使家庭免于贫困,何况现在可以肯定,她正在用这笔钱来挽救他的生命。
  他记得,他曾努力培养她对公共事务的兴趣。他将一些书籍和杂志给她看,热情地向她传授某种思想和知识,可是,她把这些书籍和杂志统统收进贮藏室的箱子里,它们都在那里霉烂了。当他试图向她宣传自己的观点时,她却给他一副烦躁而怨恨的面孔。
  “谁统治中国与你有什么关系呢?”她抱怨道,“你有一个很好的职业,你的薪水也不少。如果你和那些危险分子混在一起,只会给我和孩子们带来危险。”
  对于来看望戴扬清的那些朋友,她是持怀疑态度的。听到他们谈论戴扬清曾经试图向她宣传的那些东西之后,她变得更加反感了。后来,她竟将丈夫的客人一个个赶出了家门。
  戴扬清希望她不仅是自己的妻子,而且是自己的朋友和同志。从自己的朋友那里,从他们丰富的思想和秘密的计划中,他得到了许多东西。于是他反复尝试,企图说服怀娟。他的朋友多次警告他,不要向妻子泄露自己的事情。可要这样做并不容易,因为他爱她。随着革命运动的发展,他和她的冲突增加了。只有眼泪流下她的面颊时,他才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和她争吵。他将她搂在怀里,倒在床上,被她的无数亲吻堵得透不过气来。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答应保护她,答应切断与那些危险的朋友们的联系,答应不再参与那些危及她的活动。于是在一般时间里,她感到满足了,他们的生活也安宁了。可是要不了多久,他又被自己的思想和计划拉了回去,家庭冲突重又开始了。而新的冲突,每每又以妻子躺在他怀里流泪为结束。他们躺在床上,戴扬清为妻子所左右,于是又给她以新的允诺。
  他时时在夜里醒来,想着夫妻间这种折磨人的冲突。他知道,他的朋友们是正确的,他的妻子是错误的。然而,他本人却没有力量追随自己的信仰。他回想起控制过他的第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他父亲的姨太太,他父亲为这个女人付出了好几千块银元。在差不多十年的时光里,这个女人一直是他的教师——教给他“爱”的秘密。
  那时,他是一个十七岁的青年。在那以后的四年中,他一直暗地里等候着按她的指示行事,就好象一条秃尾巴狗在等候主人的指令一样。他用妒忌的眼光注视着她,使自己变成了一个脾气古怪的沉郁的青年。他常常为病态的激情和犯罪的感觉压得喘不过气来。后来他父亲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便突然将他送到国外留学去了。然而,即使在这位姨太太因疾病缠身而神秘谢世以后,她对他的魔力仍没有消失。他在自己遇见的每一个女性那里寻找她。当他答应和家里为他选择的女人结婚时,他也不过是将这个女人作为他所爱过的第一个女人的替身罢了。
  戴扬清记得,夜里他经常坐在床头,凝视着熟睡中的妻子那模模糊糊的脸,寻找她与另一个女性的相同之处。然而,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妻子身材矮小,皮肤白嫩,眼睛很细。她所具有的只是一种僵死的、乏味的美,就象洋娃娃的面孔一样。她整日里劳心费力,也就是为了使自己维持这种美。而那个女人就不同了。她身材修长。当他将她搂向自己时,她那细长的黑眼睛被激情燃烧着放出异样的光芒;她的身子就象在和风中摇曳的一株秀竹,与他的每一个要求相呼应。他还记得,她总是一声不吭。也许,在这种场合女人都是不说话的。她,是他对女性渴望的开始,也是他对女性渴望的结束。不过在妻子身上,也还有某种东西可以勾起他对那个女人的回忆。每当他春情荡漾地将妻子搂在怀里时,对过去的回忆便复活了,他似乎重新躺在那位姨太太的怀抱中。是的,就是因为有这些珍贵的回忆,他一度不屑于与自己的朋友交往,不屑于从事革命活动。
  戴扬清记得这样一个夜晚,就在这个晚上,他最终将自己从妻子身边解放出来了,他以一种全新的激情取代了陈旧的回忆。这是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晚上,上海大屠杀①的消息飞快地传遍了全国。当时,一切正常工作都停止了,每个地方的人们都在谈论着反抗、罢工、抵制日货。那天他回家很晚,指望妻子也会和他一样充满激情、斗志昂扬。妻子一见他便甜甜一笑,可她根本不曾听说外界的消息。当戴扬清将一切告诉她时,她用空虚的目光瞧着戴的脸。
  “这些人常常把事情弄糟,”她不安地说,“他们总想挑起麻烦。”
  “你说什么?”他心里又乱又惊,忙问。
  “应该镇压上海的工人和学生,他们毫无责任感。你的朋友们也一样,他们都在对你施加不良影响。”
  他的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体的两侧。他直直地站着,盯着妻子那空虚的面孔。
  “我干下什么啦?”她嘴唇颤抖,热泪盈眶。她把双手伸向他,吊住他的脖子。可他仍然死死地盯着她,就好象她是一个陌生女人似的。然后,他缓慢而坚决地拉下了她的双臂,一句话也没说,甚至根本没有掉转头来望一眼,便离家它去了。
  从此以后,他便一直从事地下工作。他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而她则将自己的焦急、怨恨和泪水,凝成了对戴扬清的朋友们的仇恨,凝成了对正在席卷全中国的革命运动的仇恨。在南京,她从一个茶桌到另一个茶桌诉说着自己的悲伤。她的话传到了戴扬清朋友们的耳中。戴扬清对朋友们说:“她根本不知道我们的工作,我从来没有向她讲过这些事情。”可他们仍然很着急,怕她的舌头露风。
  后来,一个叫吴昌怀的急性子男人决定采取行动。一天,他出现在她的家中,直接了当地说:“听说你到处谈论戴扬清的政治活动。我警告你——你正在对他的生命造成威胁。如果你的多嘴多舌传到了军阀的耳中,他们会将他抓起来杀头的。”
  她的脸色因愤怒而变得惨白。“你们都是赤色分子!正是你们在危害我丈夫的生命。你有什么权利强迫他参加这些活动,他是我的丈夫!”
  “我郑重地警告你,军阀在每一个锁眼里都安上了耳朵。”他说,“除你以外,没有人会抱怨你丈夫的行为。”
  “你是一个坏人!你给我出去!”她叫道。
  吴已经警告过怀娟了,可她又在全城诉说着自己所遭受的新伤害。吴昌怀听到这个消息后,便收拾停当离开了南京,因为他自己也有暴露的可能。于是,戴扬清回了一次家。当他用坚定的话语对妻子的行为表示抗议时,怀娟愤怒地大叫一声,从房间里跑了出去。
  后来,戴扬清被捕了,几小时之内便以叛国罪被判处死刑。怀娟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仇恨和愤怒。戴扬清的朋友请她以妻子的名义去监狱探视,并让她向当权者行贿。她却以各种罪名谴责他们。他们一言不发地等她说完,然后便直接了当地以尖锐的言词提请她注意:即使她说的都是事实,当务之急也不在这里,而是要营救她的丈夫。这件事可以由她出面,而戴扬清的朋友却不能冒险与他联系。
  “谁出钱行贿?”她暴躁地问。
  “我们。”他们对她说。
  当他们说出“金钱”两字的时候,她的怒气消减了。最后,她同意了他们的计划。
  怀娟在南京的各色衙门里进进出出,最后敲定了三万块银元的数目——进也许可以让戴扬清从监狱里逃出来。这是一个很大的数目,因为戴扬清的朋友都很穷。怀娟在上海的银行里有比这还多的钱,可她没吐出一个子儿。给戴扬清带来麻烦的是他的朋友,他们应该对此负责。于是,钱被送来了。戴扬清的老父亲从四川电汇了一万五千块银元,准备让自己的儿子离开南京。戴扬清的朋友这里一千那里五千地零零散散凑齐了一笔钱。
  最后,三万块银元躺在了怀娟的手心。她注视着这笔钱,觉得将这么大一笔钱交给当权者,实在是太窝囊了。怀娟认为自己是有魅力的,钱不也就意味着魅力嘛。于是,她开始和法官及狱吏们讨价还价,就好象和店铺老板讨价还价一样。
  “三千块银元就够多了——我们都是穷人……我们没有这么多钱……我可以给你们五千……那么七千……”
  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威胁的增大,怀娟拿出了一万银元。死刑已经宣判了两次,可两次都缓期执行了,因为当权者在等钱。不过,他们要的是整整三万块银元。当然,比这更大的数目,他们面子上也过不去了。因为怀娟和他们讨价还价,就好象他们不是高高在上的豪门权贵而是普普通通的市井小人一样。
  戴扬清的朋友每每悄悄来到怀娟家里,额头上总是冒着汗珠。“就付三万块银元吧!”他们说。付钱!怀娟看见他们在她面前这副毫无主见的样子,不禁笑了。不过一个星期以前,这些人还那么可怕地威胁过她呢。
  “如果我将扬清弄出了监狱,”她说,“你们得答应离开他,以后不再将他拉回到你们的叛逆活动中去。”这些人瞧着她,黑眼睛里充满着仇恨(或者是恐惧)。
  “好吧,我们答应。”他们答道,“我们答应你的任何要求,只要能赎回戴扬清的自由。”
  “我会付钱的。”她说,“可是,如果我们再拖上几天,就可以少付点钱给那些当权者了。我知道怎么对付他们这些人。”
  对于怀娟来说,事情是再有趣、再兴奋不过的了,就好象她读过的小说一样。她常常将自己描绘成小说里的女英雄——一个最漂亮的女人,玫瑰色的手心里掌握着帝国的命运。在旧小说中,女人通过狡诈和性的魅力,使自己的家族上升到显赫的地位并消灭了自己的对手。在现代的小说中,一个密谋者被枪杀了,他的朋友将他救了出来,发现他只有一处枪伤——而且还不是致命的,于是他们将他唤醒过来,细心地照料他,使他恢复了健康。幻觉之中,怀娟看见自己也在干着同样惊心动魄的事情。为了省下一万到一万五千块银元,她常常挑逗当权者;她还常常向扬清的朋友们施加压力,因为他们是要对他的监禁负责的。她时时幻想,如果丈夫到头来还是被枪杀了,她就要用汽车把他的尸体送到医院去,照料他,让他复活。
  怀娟开始为实现自己的梦想而努力。怒气冲冲地讨价还价和喝茶聊天之后,怀娟从监狱回到家中。她觉得,自己应该采取新的策略了。她去一家丝绸店买了许多新旗袍料子,然后乘人力车赶到裁缝家,叫裁缝立即加工。她打算穿着新旗袍,令人心旌摇动地出现在当权者面前。从裁缝店出来,她不想回家面对那些没日没夜地悄然出入于她的住所的人们——他们诉说着、恳求着、允诺着,汗流满面。可是,不听他们嘟嘟嚷嚷,她每天的生活都已经够紧张了。营救扬清出狱同时省下一半花费,这重担整个地压在她的肩上啊!为这些困难折磨着,她驱车前往一家水果铺,精心挑选了一篮芒果。带着这些东西,她赶到一个朋友家。在那里她用了整整一个下午,懒洋洋地吃着芒果,述说着自己心中的忧愁和难题。
  次日上午怀娟起床后,又一次无精打采地面对着她的困难幻想开了。可在外面,全城都在议论纷纷,说今天枪杀戴扬清。有人给怀娟送来一张条子,报告了这一消息。可她对此毫不在意,双肩一耸,心想:这不过是第三流的威胁手段,他们是想从我这里榨出三万块银元。
  不到一个小时,南京街道两边便挤满了人,另外还有许多人正从不同的方向象河水一般涌来。不少外国人也混杂在好奇的人群里边。
  一队士兵沿街而下。走在士兵中间的,是身材高挑、长相英俊的戴扬清——他的双手反绑在背后,没戴帽子,瘦削、惨白然而却显现着聪明才智的脸上充满着视死如归的神情。
  面对着成千上万懒洋洋地打着哈欠的人们(他们之中竟无一人挺身而出,将他从士兵们手中救出来),他喊道:
  “我就要上刑场了。我是一个为革命奋斗的国民党员。打倒孙传芳!打倒一切压迫人民的人!”
  围观的人们大眼瞪小眼地瞧着他,不时有人从鼻孔里发出一声短短的冷笑。成百上千个落在围观行列后面的人,拼命地朝士兵队伍挤过来,想看看一个人在他下地狱的路上到底是如何动作的。在被选作刑场的地方,密密麻麻的人群形成了一个半圆。这些人常常以一种迫不及待的兴奋观看封建主义的旧戏。此刻,他们又以同样的兴奋观看着士兵排列成行,等待着开枪时刻的来临。他们拼命地朝前挤,想看得更舒服、更清楚。
  戴扬清被押到士兵面前的空地上,站在行刑队前方,面对成千上万站在那嘻嘻哈哈的男男女女。他抬起头来,朝着中国的精神荒漠高呼:
  “打倒孙传芳!打倒一切压迫人民的人!革命万……”
  一排子弹切断了他最后的声音。他的尸体痉挛着,随后瘫软下来,倒在地下——他的头在尘土上压出了一个小坑。这时,又响起了一排送葬的枪声。接着,一个军官走上前去,将尸体踢得面孔朝上,然后举起手枪。一颗子弹射入死者口中。
  这时,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男人昏倒在地。人们将他抬出去,然后站在一边瞧着,愚昧地大笑起来。没有一个人弯腰探视,却有一个人走出来朝他猛踢一脚,就好象踢的是一具死尸。昏厥者的身子一动也不动。一小圈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就转身看更大的热闹去了……
  士兵们列队返回了。戴扬清的尸体留在原地,被几只野狗啃咬着、吞咽着。移尸它处是不允许的,因为戴扬清是一个革命者。人们走上前,睁大眼睛盯着尸体,心满意足之后,便四下散向全城,向自己的亲戚朋友述说今天的闹剧去了。
  最后,刑场上留下了一具尸体和一小群好奇心尚未满足的人。此外,还有一个男人,他呆呆地站着,眼睛直视虚无缥缈的远方。许久过后,这个孤独的人动了动身子,似乎准备走了。这时,他的眼光落在地下的尸体上。
  随着一声悲叹,他双膝跪下,将朝下的尸首翻转过来,抚尸痛哭,呜咽不已。过了一会,他再次将尸体翻转朝下,然后叫来一辆人力车,载上残缺不全的尸体,驱车而去。
  在四下散去的成千上万个围观者中,有戴扬清的妻子怀娟。她听到戴扬清正被沿街押往刑场的消息后,赶忙打电话叫了一辆汽车。她觉得这是一个妙不可言的故事——一个男人被枪杀了,他的朋友们将他救了出来,经过细心照料,他竟然又复活了。她也要象小说里写的那样,将自己的丈夫救出来。可是到达刑场以后,她根本挤不进水泄不通的人群。她没听到单一的枪声,可听到了一阵排枪响。接着又是一阵排枪,就好象是一支大部队在作战一样。最后,是一声手枪响。一个坐在别人肩头上的人说:“好了,这家伙完蛋了。”怀娟心里一阵慌乱、恐惧,她连忙转身上车,奔回家中。汽车司机提出要四毛钱赏钱,她冲着司机大呼大叫:“见你的鬼!”司机垂手而立,不知所措。
  当天晚上,南京暴雨大作。几个黑乎乎的人影穿过雨幕,在黑暗中偷偷地爬到停放戴扬清尸体的地方。他们不时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显出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后来,他们又悄悄地爬走了。第二天,报纸说,阴谋分子的尸体夜里被人偷走了。还说这样一来,南京野狗的一顿盛宴便不得不取消了。
  两天过后,戴扬清的父亲赶到了南京。他在这里呆了一个星期。临走前他回到怀娟的住宅,打点好行装,然后便扬起阴沉的脸对儿媳说:“是你害死了我的儿子!”
  怀娟哭叫道:“这不是我的过错!是姓吴、姓蔡、姓王的那一伙人将他害死的。他们将扬清拉入了歧途。我试图营救他……我就象一个奴仆一样拼命努力。现在归罪于我,在他们是容易的。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寡妇,拖着三个小孩,毫无自卫能力。如果扬清还活着,他们绝不敢这样攻击我。”
  老父亲等她停止哭叫之后,又重复道:“是你害死了我的儿子,你拒不交付我为救他寄来的一万五千块银元。”
  怀娟的眼睛哭红了,她痛苦地呜咽道:“我想你现在要把这笔钱拿回去了……你到扬清的孩子们手上去拿吧!”
  老人转过身子,迈着缓慢的步伐离开了她的家。
  只剩下怀娟一个人了。以前在她家神出鬼没的戴扬清的朋友,似乎都已吞没在虚无之中。她向前来安慰她的不多的几个女友哭诉着自己的痛苦,说是戴扬清的赤色朋友杀害了他。后来,听说对怀娟本人也起诉了。她的女友便赶紧收拾财物,一个个从南京消失了。
  在伟大时代的伟大历史事件的光辉照耀下,戴扬清遇难的细节黯然失色,被人遗忘了。但是,他,这个国民党烈士的名字却留了下来。慢慢地,怀娟作为烈士遗孀的名声,作为烈士遗孤的母亲的名声,也传扬开了。
  革命浪潮汹涌澎湃,滚滚向前。南方军队占领了南京,旧军阀的军队落荒而逃。然而,随着一九二七年的来到,革命在阶级斗争的关键时刻中断了。在旧基础上,新军阀在南京建立了他们自己的政府。国民党进行了大清洗,只有军阀,地主及其知识分子辩护士被留了下来。戴扬清的许多朋友都过着钓鱼打猎的生活。
  怀娟,这位烈士的遗孀,作为革命者忠实妻子的名声越来越大了。人们都知道,她曾经坚如磐石地屹立在丈夫身旁,支持他的一切工作。她本人亦常常回忆过去进行秘密革命工作时的种种磨难。官员们都来拜访她,给她带来大量的礼物,她成了引人注目的人物。政府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要她“继续戴扬清未完成的工作”。
  既然这位烈士遗孀承担了种种新的官方责任,再要她抚养戴扬清的几个孩子当然就不可能了。她给戴扬清在四川的老父亲写了一封信,建议他领走戴扬清的孩子并抚养他们长大。因为她现在是一个寡妇,以微薄的薪金负担自己和几个孩子的生活,是很艰难的。她写道,无论如何,孩子是戴家的人。于是有一天,戴家人来到南京,将三个孩子领回了四川。
  现在,怀娟可以轻松自由地“继续戴扬清未完成的工作”了。为了完成这个“艰苦卓绝”的任务,她到上海买了许多新旗袍,还买了一大批外国香水、冷霜、胭脂和口红。她的头发也烫起了漂亮的波浪。有这些玩意儿帮忙,她就可以一扫过去悲哀和困苦的痕迹了。
  她的工作做得非常出色,于是一位老官僚欣赏的眼光落到了她的身上。此人名叫傅广传,从前在湖南当官,是一个老国民党员。他相当富有,以致怀娟想到他时心脏都差不多要停止跳动了。他过去是一位新军阀的幕僚,反革命发难时他在湖南省帮助“清党”。当时的报纸报道说:“他将自己的拇指压在他地盘内的赤色分子身上——这是一个沉重无比的拇指。”
  怀娟毫不犹豫地回应了傅广传的青睐。傅广传有一位旧式太太,他将她留在自己在湖南的庄园里了。不仅如此,他还有十个孩子。不过革命时期嘛,离婚对当官的来说并非难事。
  这以后不久,傅广传的汽车司机便向傅广传公馆的门房透露了不少消息。这位门房又将这些消息告诉了自己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又把它们传给了一位下级官员,据说,老头子时常晚上将怀娟叫来,天明时分才让她离去。这消息四下传扬,尽人皆知,最后传到了怀娟本人的耳朵里。一天,她去拜见大权在握、尊贵无比的傅广传。当她经过走廊时,许多小职员站在那里看她,有个人还嘻笑起来。于是,她愤愤地回家去了。月底,被怀娟恼怒的眼光盯住的两个人,便从他们的头儿那里知道,他们的活儿干得太不漂亮了,因此只能另请他人——犯下了罪过的汽车司机失去了自己的工作,多嘴多舌的门房不得不在大街上流浪。
  意外的事情在上海发生了。傅广传手下的一个科长常去上海度周末,在那里看看晚场电影,逛逛歌舞厅。一天晚上他回到旅馆,竟与老官僚和怀娟迎面相遇。他们正要进屋,听到他的脚步声便忙不迭地转身走开了。科长惊得目瞪口呆,一下子动弹不了了。星期一回到南京之后,他的上司便立即把他召到办公室。老头子先扯了几句先总理孙中山的主义,然后对年轻人在其本职工作上所做的贡献赞赏了一番。他说,在新的革命政权之下,这种贡献是不能不予以嘉奖的。于是,他宣布晋升这位年轻科长为处长,并说以后若继续在岗位上尽职尽责,还会有相应的奖赏。
  年轻的官员向其上司表示了自己深深的感谢,并保证说,他愿意为革命、为党国献出生命。他还说,无论什么危险关头,他都可以为上司效犬马之劳。
  不多久,会计开始为处里开销逐月上升大伤脑筋。上海商号送来的该处购物总账,有的是伪造的。而且,最近交给他的两份账单,一份包括一打女人围巾,每条价值三块银元;另一份包括两块桌布(带餐巾)、一匹绸料和一盒丝袜。
  老官僚看着账单大吃一惊:“这里面有鬼!我要进行调查。”几天之后,会计被叫去了,交给他的是两份新账单。一份,女人用的围巾改成了处里要的手巾,另一份,成了一张购买杂物的总账。傅广传站起来,讲了几句话。他说:他很高兴自己手下有这么一位眼睛雪亮的会计来管理处里的经费。蒋介石在最近的讲话中说过,官员的诚实在今天是难能可贵的。因此,会计的月薪升为四十块银元。以后若在岗位上有进一步的贡献,还会如此嘉奖。
  会计对薪水的增加表示感谢,并且说:虽然他并不是为金钱才工作,虽然他觉得自己为党国服务竟然还要报酬是一种极大的耻辱,可是由于内地的饥荒、洪水和共产党掠夺抢劫,为了生存活命,他仍然不得不依靠金钱。以后,就象以前一样,他要继续无私地工作。
  怀娟,国民党的精华之一,正在许多方面“继续戴扬清未完成的工作”。一次,她在大街上与吴昌怀迎面相遇。吴昌怀是戴扬清从前的朋友。他曾经警告她说,她的多嘴多舌会导致戴扬清的死亡。也就是他,当戴扬清被枪杀时,曾昏倒在地。此刻,他身穿一套极不雅观的旧西装,戴着一顶旧帽子。一道伤痕横贯他的上唇,就好象有人朝他的嘴巴猛抽了一鞭似的。而怀娟,身着精美优雅的旗袍,就象是上海画坛的一幅杰作。怀娟停下脚步,迷人地朝他微微一笑。可是,吴昌怀并没有投桃报李,而是冷嘲热讽地叫着她作姑娘时的名字,说:
  “听说您现在是一个伟大的革命者了,孙怀娟。”
  她先是用疑虑,后是用怨恨的眼光瞧着他,答道:“我在尽职尽责。”
  “就象过去一样尽职尽责。”他强调。
  怀娟的怨恨变成了暴怒:“我也听说过你。你象过去一样,还是一个赤色分子,还在从事反对政府的勾当!”
  吴昌怀笑了。
  为了显示自己的见识和权力,怀娟继续说道:“我在政府要处决的人员名单上见过你的名字。”
  “也许你可以帮助他们,孙怀娟——就象过去一样。”吴昌怀答道。说完,他轻蔑地从怀娟身边走过,顺着一条小街拂袖而去。
  这天晚上怀娟哭了。傅广传见不得他的小宝贝的眼泪。怀娟告诉傅广传:一切都是因为她在街上遇见吴昌怀时,吴侮辱了她。吴昌怀是赤色分子。过去他造成了戴扬清的被捕,现在他公然在大街上侮辱她。
  老头子发怒了:二十四小时之内,这个人必定落入警察手中!不过,小宝贝实在不应该为这么一个土匪流泪。她会有自己最喜欢的玉耳环,会有她想要的一切东西。
  泪水继续从怀娟的脸上流下来。“这些人所以这样欺负我,就是因为我是一个孤孤单单的穷女人。”她哭得透不过气来,“如果戴扬清还活着,他一定会保护我……可是在你眼中,我只是一个供人玩弄的寡妇。你的老婆有你的名声和地位的保护,我却一无所有。”
  傅广传表示异议了:他爱她,可他的妻子是旧式妇女,是他十个孩子的母亲。如果他再娶一个年轻的老婆,面子上不好看。
  “你说的不错,”她哭道,“我不过是个烈士的遗孀而已。我这个人太好了,我将自己的全部生命都献给了革命。可是要和你结婚,我这个人就不够格了。”
  老头子摸索着吮吸她的泪水。他在她的怀抱中兴奋得瑟瑟发抖,被她一连串的亲吻堵得透不过气来。最后他答应说,她所希望的任何事情他都尽力去做。
  又有一次,怀娟向傅广传抱怨道:“每个人都在飞短流长地议论我们俩,我知道谁应该对此负责。这是魏伏安教授干的好事。他极力否认自己是赤色分子。可戴扬清曾经秘密地告诉过我,他是一个红党。这就是他造谣攻击我们的原因。”
  几天以后,一个朋友警告魏伏安说,他必须立即离开南京,否则就会被当作共产党逮捕。魏伏安大吃一惊。他说,他根本就不是共产党人。然而朋友宣称,考虑到传言的来源,即使不是共产党,他也免不了被捕的危险。当魏伏安听到傅广传的名字时,他想起了死在旧军阀手中的戴扬清。旧军阀成百上千地杀人,新军阀则是成千上万地杀人!当天夜里,魏伏安跳上了去上海的夜班列车。
  这一天经过多年之后终于来到了,怀娟为革命受苦受难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傅广传和自己的旧式妻子离了婚,给了她和孩子各一部分财产。傅广传送给怀娟一大笔钱及其在上海的一部分不动产。在和怀娟结婚之前,他把这一切手续都办妥了。因为怀娟总是倒在他怀里哭哭泣泣地说,如果她不在自己的名义下拥有财产,恐怕有一天他的孩子们会向她对他财产的权利挑战。怀娟说,她不愿意说这一天是指他在她之前死去的日子——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她就宁愿自己去死。不过,万一他不幸去世,事先有所准备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了。
  离婚及财产手续办妥之后,怀娟和傅广传举行了现代式的结婚典礼。怀娟走到桌前。老头子骄傲地站在她身边,为自己占有了这位革命烈士的革命寡妇而得意。许多来宾就现代婚姻的优点夸夸其谈,说这种婚姻的基础是两性之间的爱情,这种婚姻形式的出现表现了新社会的诞生。一位发言者富有诗意地叫着:“我们拥有崇高的爱情,爱情统帅着全国的革命。有了它,中国就有了前途!有了它,中国就充满希望!”
  有一个年轻的发言者是傅广传手下的官员。他从傅广传的所有部下那里搜刮了一大笔礼金,买了一件价钱昂贵的礼物。他就老傅在官场生涯中的“克己奉公精神”摇唇鼓舌了一番。他讲的时候,感动的泪水从许多客人的眼睛里流了出来,连傅广传老头自己都泣不成声了。
  婚礼之后,怀娟充满感情地对前来祝贺的朋友们说:“现在我觉得,我能够更好地为革命服务了……”
  ① 即五卅惨案。——译者
  

中国革命中的妇女/【美】艾格妮丝·史沫特莱著.—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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