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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怎样学习民歌的

李季


  民歌,这是劳动人民艺术创作的主要形式之一,这是一个浩瀚的大海。
  我之开始学习民歌,最初只是在理论上认识到劳动人民是有艺术创造才能的,民歌,这就是人民文艺的主要宝库之一(这当然是学习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之后所得到的启示)。那时,我尚是一个县、区政府的工作人员,一个爱好文艺的青年。我之所以说“只是在理论上认识到”,这是因为:自己在工作中间,或也阅读和试写过一些文学作品,并且,也还具有相当浓厚的那种和我同样出身的人们所同具的小资产阶级的自大狂。虽然学习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虽然自己也没有读过多少文学名著,没有写过什么出色的作品,但是,对人民口头文学,对民歌,在感情上却总是瞧不起的,顽固地认为“只不过就是那么回事”。这之后,不是由于在文艺理论的学习上,而是在政府工作中,所遇到的一件事例,纠正了我对民歌的看法。因为政府错误地处理了一件离婚案件,并且由此引起了一场人命案子。一个放羊的创作了一首歌。在这首民歌中,不仅深刻、辛辣地批评了某些干部的立场不稳,也真切地描述了案件的起因、过程和本质的矛盾所在。当时,我正担负着调查这个案件的任务。这首歌,大大地帮助了我的工作。在当时,我所读过的描述解放区人民生活的新文艺作品中,我还从没有见过如此单纯易解,而又深刻感人的东西。从此,我对民歌发生了强烈的兴趣。我利用工作余暇,不间断地进行民歌搜集工作。辑录得最多的是“信天游”(在陕北三边一带,这也是主要的民歌形式)。收集得越多,我也就越发入迷的爱好它。当我读着:
  一杆红旗半空中飘,
  领兵的元帅是朱、毛。
  一人一马一杆枪,
  咱们的红军势力壮!
  革命的势力大无边,
  红旗一展天下都红遍!
  …………
  这些具有气吞山河之气魄的诗句时,我觉得自己正置身在一个漫山遍野尽是人群的伟大的进军行列中,人们都尽情地高唱着雄壮的战歌。这歌声,把高山,把大地都震动了。这种情绪,是我在读任何作品,所从未有过的。另有一次,一个乡干部的老婆,给我唱着她记得的“信天游”。我是边听边记。当我听到:
  三姓庄外沤麻坑,
  沤烂生铁沤不烂妹的心!
  这时,我简直被这单纯而又深刻的诗句惊呆了。执着笔,我好久好久地呆望着她!他(她)们,这些在共产党领导下,不仅用生命、血汗创造了新社会,而且也用生命、血汗创造了无数优美诗篇的纯朴的男女农民们,对我这种近于发傻似的动作,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人民,劳动人民是有无可限量的艺术创造才能的。这一真理,只有在这时候我才是不仅在理论上,而且在感情上认识了它;也是在这时候,我才真正发觉了自己的浅薄无知。小资产阶级的那种自大狂,是丝毫根据也没有的。
  如同相信劳动人民创造世界一样的,相信劳动人民的艺术创造才能。只有基于这种认识,才能对人民的艺术,对民歌发生爱情。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你才会象进了童话中所说的宝山一样,惊叹民歌这个艺术宝藏的丰富无比了。这是我在学习民歌过程中的第一点体会。我想,对一个有志于向民歌学习者,这恐怕是个起码的态度罢。
  劳动人民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推动着历史巨轮,无时不在前进。由他们所创造的民歌,当然也是无时不在发展,与时俱新的。民歌的发展,不仅在内容上,在形式上也是同样的。细心的研究者,当会在“信天游”中,看到革命前的歌词,和革命后的歌词,不仅在内容上由过去的反抗旧统治者,反抗封建制度等,发展为歌颂翻身斗争,歌颂新社会的幸福生活;在形式上,句子的构造也逐渐复杂,联唱的章句加多,意境也更深远,比喻、形象也都更生动更多方面了。民歌是时代的历史产物,它是不断向前发展的,这是我在学习中的第二点体会。认识这一简易道理,在我是经过一段痛苦的思索过程的。这之前,我是把它看作定型的,一成不变的。这看法曾减低了我对民歌学习的信心和兴趣。我想着:民歌是很好的,但它限制太大,不适于表达新的生活和新的思想感情,至多,可以作为“古典作品”欣赏罢了。而当我发现了新、旧社会民歌的不同,发现了民歌的不断发展时,我便又信心十足的热情地继续学习起来,当我读到:
  风吹日晒淋大雨,
  世上苦不过受苦人!
  以及——
  前晌死你大(爹)后晌死你妈,
  格夹上针线包我另改嫁!
  等看来似乎不太健康的歌词时,我不再感到厌倦难耐了,我了解这要用历史的客观眼光去看待它。同时,我也自然的记起了在新社会里,属于和那些同类的事件,人们却用完全相反的态度来处理了,——
  一把镢头满脸汗,
  劳动赛过活神仙。
  新社会上行自由,
  好婆姨好汉过到头。
  这种用客观的历史的眼光,去研究民歌,以及对民歌是发展的认识,是大大有助于你去理解民歌的真正历史价值的。正是由于这种认识,才给了我以用民歌“信天游”的形式,来表达传述新社会现实生活的信心和勇气。
  第三,对民歌的学习,要整套地学。要从民歌产生的年代和社会环境,当时人们的思想感情,要从当地的风俗习惯,语言特点,甚至当地的历史故事等,都要加以全盘的研究,这样你才能算得上真正地了解了一首民歌。刚到三边工作时,我曾相当长时期弄不清楚《走西口》、《绣荷包》这两支古老的民歌,为什么传布得如是之广,人们为什么总是把它挂在嘴上?因为政府工作的需要,我在乡村中做过一次社会调查,这之后,我明白了它的原因,原来在革命前,豪绅地主常常把农民们剥削压榨得家破人亡,使他们不能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下去,使他们不能不离乡背井,丢弃妻子儿女,跑到包头(即所谓“西口”)等地录求生路。这些走了“口外”的人,除了极少的营商致富,发财荣归者外,绝大多数都作了异乡流浪人,有的甚至铤而走险,“刮野鬼”(当土匪)了,十九死在异乡。他们虽然“走了口外”,他们的妻子儿女却仍在三边,于是“捎书带信”,“绣个荷包戴”就成了他(她)们维系感情的主要形式和工具。随着对于这一时代痛苦的回忆,人们就一直歌唱着这两支民歌。另外,在“信天游”中,有这样的一节:
  曹俊章你不要“禅”(顽固逞凶之意),
  红三团上来解决完!
  一个陕北老革命同志初唱给我听时,我是一点也不懂的。是他告诉了我:曹俊章是一个团总头目,又顽固又难打;红三团是陕北红军中能征善战的一个团,一听说红三团来了,群众莫不额手称庆,白军团匪皆望风而逃。不知道这些,你怎么能了解这首民歌呢?不了解当时群众对“曹俊章”的憎恨,和对“红三团”的热爱与期望,你是永远也不会了解这首民歌的。
  有些研究民歌,或以民歌形式进行写作的同志,不是单纯在韵脚上模仿,就是按着民歌的调子硬填,甚至也有象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所已指出的,“为着猎奇,为着装饰自己的作品,甚至是为着追求其中落后的东西而爱的”等,若其动机尚属纯正,这些,可能都是忽略了学习民歌的基本问题——学习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以及他们表达传述这些思想感情的方法。实际上这只是对民歌形式上的模仿和皮毛枝节的剽窃。没有对民歌的全面研究,你将永远不会了解民歌的。
  最后,写一点我自己收集民歌的方法。这有两种方法,一种是直接的,一种是间接的。我自己是采用前一方法较多的。在我所收集到的近三千首“信天游”中,除去部分是抄自其他同志笔记中的以外,大部分都是我亲自听唱,边听边记下来的。假若歌唱者丝毫没有觉察到你在跟前,他(或她)放开喉咙,一任其感情信天飘游时,这对你来说,简直是一种幸福的享受。我将永远不会忘记,当我背着背包,悄然跟在骑驴赶骡的脚户们的队列之后,傍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长城,行走在黄沙连天的运盐道上,他们拉开尖细拖长的声调,时高时低地唱着“信天游”,那么轻快明朗的调子,真会使你忘记了你是在走路,有时,它竟会使你觉得自己简直变成了只飞鸟……另外,在那些晴朗的日子里,你隐身在一丛深绿的沙柳背后,听着那些一边掏着野菜,一边唱着的农村妇女们的纵情歌唱,或者,你悄悄地站在农家小屋的窗口外边,听着那些盘坐在炕上,手中做着针线的妇女们的独唱,或对唱,这时,她们大多是用“信天游”的调子,哀怨缠绵的编唱对自己爱人的思念。只有在这时候,你才会知道,记载成文字的“信天游”,它是已经失去了多少语言的光彩了!在一次难得碰到的机会里,那是1947年6月间,胡宗南、马鸿逵匪军侵占三边时,边区人民十多年间所创造的丰衣足食的安乐生活,被摧毁得一光二净,由天堂陷入地狱的农民们,日日夜夜地盼望着自己的军队来解救他们。一个早晨,我听到一个给解放军运送军粮回来的农民,边走边唱着:
  大路上扬尘马嘶叫,
  咱们的队伍回来了!
  那种欢乐兴奋的感情,真会使你感动得流起眼泪来。一直到现在,当我重读起那些我亲自听唱,边听边记下来的“信天游”时,当时的情景、气氛,还都历历在目,长久长久地回旋在脑子里,不会散去。
  (节选自《文艺报》第1卷第6期)
  

延安文艺回忆录/艾克恩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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