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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艺音乐系第二期散记

李凌


  1938年7月2日,我到了延安边区,从国民党区最后一个县(耀县)的花天酒地,旅馆里到处都在抽鸦片烟。嫖妓女,猜拳喝酒的乱糟糟,醉生梦死的景况中,一进入边区,完全两个天地。
  昨天,刚庆祝过党的生日,大字红标语特别显眼,一看见这些标语,眼睛突然充满热泪,心情的激动是难以形容的。站岗的八路军,笑着迎了上来,亲切,爽朗,同车的人,有的早就跳了下来向他们问好;其实大家都不认识,但一下就像看到久别的亲人一样,话立刻就多起来了,你看我,我看你,好象都在表示“到家了”。
  车子的速度放慢了一些,慢也不要紧,反正已经进到家门了,路上的一草一木都香甜起来了,慢就看得更亲切,细心。到了延安,已近黄昏了。
  南方人,特别是台山人,心目中一座州府古城,要比实在的延安大得多,好得多,特别是这已经成为全国、全世界瞩目的革命圣地的古城,每个人的心中的设想,是没有约限的,总喜欢把它猜疑得……不要紧,心情已经变了,看到这座不大的古城堡,就比看到整个长城都要珍贵得多,伟大得多。其实这座小州府,比台山城要小几倍,比广东的佛山就更不用说了。
  当晚,我们同去的几个朋友谈得很热,也睡得特别好,想起一路上在国民党区住旅馆的刁难,就像两个天地。
  第二天一早,就赶到北门的鲁迅艺术学院报到,那个所谓学院,如果拿台山中学和它比,那简直算不上学校,只在延安北门的一个山沟,开了几排窑洞,山底下正在搬运砖木,要新建两排当教室及办公地方的用房,还未刹尾,但这规模很小的简陋的房舍,却将要发出几千倍以至几万倍于台山一中的热能。而就是这些不堪一提的窑洞,土房,也是得来不易。能有这个规模,周扬(当时在教育厅工作,兼在鲁艺教新文艺论)。沙可夫(院长),吕骥,张庚等人和广大的同志是花了不少心力了。
  我到政治处(徐以新是主任)报了到,就等考试。我考的是美术系,因为我曾学过几年图案画,曾出版过一本《美术字集》,并要到日本专学图案。一考就录取了,但在窑洞里画了几天,心就耐不住了,一是美术系是以漫画、木刻为主,我的人物素描根底太差,而当时图案的用处不大。我的喜好很宽,曾写过一些不成器的短篇小说。用方言(我的国语的低能是有名的)演过话剧,在上海时写过剧评,还由黄新波介绍到旅光领导的话剧团搞舞台美术,也喜欢音乐。同去的人,知道我的苦恼,要我转读音乐系,吕骥知道了,要听听我拉二胡,还问我会不会唱歌、指挥,我在上海参加过合唱队,在广东也当过打拍子的角色,至于笛子、扬琴、秦琴、唢呐都能弄弄,但在广东只能算三流角色,象我这样的程度,他都很满意,就留在音乐系,我的终身职业,就这样初步定下来了。
  吕骥是音乐系主任,兼教新音乐运动史,教员有向隅,上视唱练耳、乐理、作曲、和声常识,声乐教师有唐荣枚,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中音,还有一个当时少有的男低音杜矢甲。
  第二期的同学,比前一期(8人)扩大了四、五倍,年纪最大的是黄友文,年纪最小的是杜翠远和莎莱的妹妹李群(她是三期同学,在二期末参加听课),可能才十四五岁,这一期学员很复杂,有的在外边上过音专和艺专,象李焕之就在上海音专上过作曲选课,周辛是湖北艺专的学生,能弹简单的奏鸣曲,黄友文是在陕西一个中学教过书,汪鹏则较认真的学过几年的小提琴(他是后到的),还有一大批广东去的如梁寒光,李鹰航,甄伯蔚,叶林,杜芬,朱荣辉和我等,都能很快视奏一些比较复杂的新曲,王元方则会很有劲的指挥合唱……
  音乐系的设备是很简陋的,只有一架风琴,几个自己带去的小提琴和二胡、三弦、笛子、唢呐等,没有低音乐器,阿梁就用洋油桶来改装。
  吕骥主讲的新音乐运动史、音乐概论是比较好的。当时新音乐运动,才不过四、五年(从左联时代算起),但他很快就能以新的观点,整理出比较有系统的论述,虽然只是个提要,却讲得比较准确,有声有色,可见他当时的治学是很认真,也较客观,资料也比较有说服力,不象后来有些人那样凭空武断。我和郗天风后来根据他的讲义(是我们两人笔记的)又着重补充了一些具体材料,整理出一个小册子,可惜后来到处逃亡,丢失了。恐怕吕骥同志当日的讲义也不复存在了。
  从当时教师的力量来说,声乐人才最多,吕骥是好的男高音,他人是不算高大,但他的声音是宏亮有力,称得上“骥”字(他的名字曾使我上过当,我推想他一定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巨汉,但在上海虹口纪念聂耳节上,一看却是一个小个子)。他是上海音专的声乐学生,直到去年,他已69岁了,还能领唱《延安颂》,依然嘹亮结实,令人惊异;杜矢甲、唐荣枚也是好歌手,学生中如韦虹,陈紫,田涯等人,声音不错,唐老师还认为我声乐不坏,可以培养成为声乐人才(见《走近声乐门槛》),按理说,音乐系可以培养一批较好的歌手。但当时陕北及解放区,洋唱法受到许多局限,加上演唱者在民族化、咬字、吐词、风格等方面未过关,就只有郑律成(他是音乐系第一期的同学,也是当时唯一以洋唱法到处活动的声乐家)在抗大、陕北等学校、机关、团体还受欢迎,而老百姓还是对民族民间的好感。并且由于训练的时间太短,又没有着重在演唱的民族风格上下功夫(自然,那种把洋唱法一概否定的论点也起了一些作用),声乐艺术的发展不大。
  第二期快要结业时,星海夫妇来了,这对音乐系是一个强大的充实,对延安边区及解放区,甚至全国,也是一个大喜讯,星海、吕骥,加上后来到的贺绿汀等,从全国范围来说,也是闪烁光芒的灯塔。
  星海一到(详见我的《星海在延安》),就赶紧为大家补上作曲、指挥课,大家是如饥似渴地向他学习。
  星海是一个热情的人,接近他就如同一堆易燃的干柴碰上火种,立刻就燃烧起来了,他把许多学生当作可以成大材的木料,狠命地塞东西,鼓励这个,鼓励那个……幻想、提要求。自己还赶写《黄河》,夜以继日地劳作,但是同学的根底太浅,时间无多。
  第二期的同学,毕业后大部分分配到前线去了,如金紫光、海啸、王元方、陈紫、白韦、黄准、周云深、周国瑾、李淦、殷铁络、周吉明、田涯、韦虹、陆友、李一非、庞静涵、戴学梅等都在部队中做出可敬的功绩,周吉明等几个同志在抗日战争中英勇牺牲了。
  第二期结业后,吕骥把音乐系的李焕之、郗天风、汪鹏、沈亚逸、梁寒光、李鹰航和我,美术系的华君武、古元、陈叔亮、罗工柳等人留在高级研究班,他的意思是要把这些人培养成将来的助教(李焕之在第二期的后几个月就兼作助教了)。
  这是1938年底的事。从当时的形势来看,抗日战争还只在开始相持的阶段。日本法西斯还在扩大侵略,并准备配合德、意法西斯向南洋侵略,对中国战场,则采取分裂国共合作,挑动蒋介石反共。国民党反动派则大力制造磨擦,阴谋反共投降。正在开始对边区实行封锁,停止供给,边区吃穿困难重重,边区就发动生产运动。
  但大家心里,非常乐观,坚信毛主席的持久战的论点的真理性,和民族解放战争的胜利,因之,吕骥的许多设想,如何扩大新音乐运动、培养作曲、音乐理论骨干、如何收集整理民族民间音乐(在他的赞助下已成立了中国民歌研究会),以建造中国的新音乐艺术,如何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下扩大团结,对将来的音乐战线思想开展,在战略和策略上,甚至在整个实践的步骤上都提出了一套轮廓性(从当时来说)的比较有远见的主张,看得出来是设想得比较周全的,他当时就曾比较清醒地检讨了他在上海时的一些关门主义的缺点(如对黄自等人的团结),心胸还是比较宽阔的。后来决定从第三期起,把学制改为2年毕业,大体上也是正确的。
  星海自己,也有许多抱负和幻想,什么“我要再深造呀!我有许多创作计划要去完成,而我的爪牙不利呀!……抗战胜利后我们要回广东办一个音乐院,搞一个有规模的交响乐队呀……”还一再提出,要加倍努力学习,认真攻克难关,赶快添补我们的不足……好象胜利已经实现了一样。
  这种信心是很坚定的,尽管当时连吃穿都成问题。
  总之,理想和幻想交织在一起,大家的劲头是很大的,责任感也很强,也促使我们这群吃得半饱的年轻人敢于去设计新音乐运动的远景,说起来的确是有点近于无法无天的。
  1979年1月28日春节
  (选自李凌《乐话》)
  

延安文艺回忆录/艾克恩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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