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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艺美术部生活剪影

华君武


  我写了以下一些片断回忆,给有的同志看了,说是还有一点意思。从这些生活片断里看到,尽管当时延安物质条件是艰苦的,但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大家充满了革命的乐观主义。但也有的同志说,延安文艺座谈会前后的一些变化不可以写么?我想其它的文章里会写这些大事情的,但是恐怕没有人会写这些小事情,所以还是写出来请一些当年不在延安的同志看看。
  宵夜浆糊
  延安的生活是比较艰苦的,所谓比较是说前方的生活比延安还要艰苦,延安三餐起码都有小米饭、萝卜土豆吃,逢年过节还要改善生活会餐一顿。我们刚到延安,身上都没有钱了,晚上去参加晚会回来,肚子饿了,又没有吃的,刚好白天糊窑洞的纸窗户剩下的半碗浆糊(这是白天总务科发的面粉),拿来吃了,时过43年,似乎还回忆起那碗浆糊的美味,当然,这并不是说经常有浆糊可做宵夜的。
  开荒龙摆尾
  1941年,毛主席号召大生产、丰衣足食,鲁艺师生,身体弱的纺线织毛衣,身体好的上山开荒,天还不亮扛着锄头上山,收割时期背着小米下山。很多从“国统区”来的同志,从来没有劳动过,大家情绪很高,手上都打起了血泡,但是没有人叫苦。开荒就是挖地,大家排成一线就叫龙摆尾。大家一齐上,也叫两勤夹一懒,想懒不得懒,你在集体里,也不甘心落后,一会儿就开了一大片,哨声一响,喝水,抽烟,衣服都脱掉了,躺在地边休息。我们有的人还被选为鲁艺的生产模范。
  游泳和溜冰
  鲁艺搬到桥儿沟,还是离延河不远,天气热了,我们就到延河里去游泳。我和戏剧系的李诃同志去游泳,他水性较好,但失诸冒失,未知深浅,就从高处跳下,一头扎在河床上,当时就抬到柳林店的和平医院抢救,结果末梢神经受损,引起他以后的残废和不幸。
  延安是欢乐的,我们当时都是青年人想着办法来玩。冬天延河结了冰,就想去溜冰,许多从北京去的学生就想法打冰刀。打冰刀的钢是去找日本帝国主义轰炸延安时的碎弹片,画了样子交给南关铁匠店去打的。没有冰鞋,就把冰刀钉在一块做成像鞋底一样的木板上,再用绑腿捆在布鞋上。脚痛得要命(可以想象缠脚的痛苦),但还溜得高高兴兴。此中老手是戏剧系的于亚伦,即电影演员于蓝的哥哥,可惜他在十年浩劫中,被迫害死了。
  赢了喝酒
  延安只有在逢年过节,或者发了津贴(我们的津贴只够买四两白酒、一只猪蹄、两包旱烟)才能喝点酒。会餐喝酒,本来是搳拳输的喝酒,因为酒少,所以改为赢了才能喝酒,这也是延安的一种创造发明。延安当时的小商贩,卖酒都做些手脚,酒里掺水、加鸽子粪(据说易头晕,就以为酒浓),加石灰(使人感到酒烈),这些都不管他了。喝了酒也发酒疯,我就拉住冼星海同志,不让他去城里指挥音乐晚会。
  马粪烟
  大家都见过晒干了的马粪,其实都是经过发酵的干草。延安有一种山西曲沃来的旱烟,也很象马粪,因此都称为马粪烟,扁方形的小纸包,在当时还算是高级烟哩。朱吾石(米谷)自己雕了个烟斗抽旱烟。某次连天下雨,下山不易,他旱烟吸完了,也没有钱买烟,犯了烟瘾。我和焦心河下山,路过一个马棚,两人使了坏,拿了点干马粪上山,骗他是从别人那里要来的一点旱烟,米谷大喜,猛猛地抽了几口,其实真的“马粪烟”也是掺了许多草的,所以他也不辨真伪。事后当然也告诉了他,不免挨了他一顿骂。
  小菜园
  在西山美术工场,我和古元住在一起。我们在半山合种了一块小菜地,种着葱、蒜、辣椒、番茄、萝卜、元白菜。那时偶尔也有一点稿费,这在当时就是非常特殊了,可以买点羊腰子和羊油,羊腰炒蔬菜是我们当时的小锅菜。当时还有一种美餐,买来一根羊脊椎骨,加上萝卜、番茄、元白菜一锅杂烩,大家围着吃菜喝汤,现在中央戏剧学院的安林同志就是名厨,他不但做得好吃,而且特别能吃菜,我们称他为“菜虎”。
  当时我们年轻调皮,有时把点油灯的清油也拿来炒小米饭吃,总务科发现了就在油里滴点煤油,不声不响地制止了。
  胡蛮戒烟和改名
  胡蛮同志是抗战后从苏联回到延安的,我们都很尊重他,他也向我们报告苏联的美术。他那时吸烟斗,并且还有一个装烟丝的橡胶烟荷包,在当时自然是十分了不起的。胡蛮同志当时住在东山,和我们西山遥遥相对。某天,我们看到他在窑洞门口的半山草丛里在找东西的样子。事后别人告诉我说,他前一天决心戒烟,把烟斗和烟荷包都摔到山下,以示决心。没想到,第二天烟瘾犯了,顾不得面子,又到山下找回了他的烟具。胡蛮同志喜欢不断改姓换名,他在去苏联以前原名王钧初,因为表示革命就也用“苦力”,又用“罗思”(列宁在《党的组织和党的文学》中说,文学事业应当成为无产阶级事业的一部分,比喻为齿轮和镙丝钉的关系。罗思即镙丝钉之意)。他从苏联回来时用的名字叫王洪,延安文艺座谈会以后他又改成了旺红,当时钟敬之同志说这个名字不象男人的名字,他又取名胡蛮。未几,胡宗南进攻边区,延安《解放日报》社论批评国民党,称胡宗南为“胡蛮”。胡蛮同志大概着急了,又改成了祜曼,并且还解释,这是外语中“人道”(FyMaHNCT)的意思。胡蛮同志进了城就再也没有改名了。当时有些同志改名,也是表示革命的意思,只是他改的次数多一些。
  马达花园
  马达同志是左翼时期的版画家,他在延安时是鲁艺的教员,他在他住的窑洞里面外面都做了土沙发,用土垒起沙发的形状,再用湿土糊上后抹光,还铺上一些破羊皮,这在当时就了不起了。窑洞的木柱上还刻着鲁迅的语录,门外也作了沙发、花坛,因此大家都称为马达花园,茅盾同志在延安时还夸过马达花园。马达同志被“四人帮”迫害死了。
  对外宣传
  那时,延安受到国民党严密封锁,重兵包围,向外宣传我们的艺术,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到1944年,由于当时的政治形势和统一战线,美军也有一个观察组住在延安。我们利用这个关系,向美国介绍了延安鲁艺的木刻。当时由蔡若虹同志和我来主其事,请当时在鲁艺美术系的木刻作者古元、彦涵、力群、胡一川、罗工柳、焦心河、夏风、郭钧等,都拓印自己的作品,然后由我们贴衬纸(极粗的有色彩的马兰草纸),糊了纸袋,把木刻装成一袋一袋的,上边还写了毛笔的中、英文。当年我们通过美军观察组带去美国的木刻封袋,前几年由一位美国友好人士又带回来了,现在实物放在中国历史博物馆,时隔38年,也是一件革命艺术历史文物了。
  马蒂斯之争
  说实话,延安鲁艺的图书馆,藏书是不多的,美术方面的书籍、画册就更少了。我记得胡蛮同志当时从苏联带回来一些单页印刷品,就视若珍宝了。
  焦心河同志似乎没有受过什么专业训练,但是他是一个很有艺术才华的同志。他后来曾经想从事文学创作,可惜抗日战争胜利前后牺牲了,否则也许他已成为作家了。这点并不奇怪。作家华山原先也是搞木刻的,他和我都在鲁艺美术工场工作。庄言同志是扬州人,抗日战争爆发后也辗转到山西二战区,后来也到延安鲁艺,也在美术工场,他们两人当时都画了一些田园风景的水彩画,我记得其中有一幅是紫色调子的荞麦田。现在想来,作为一种练习并无不可。
  从前方回来的搞文艺的同志,他们在前方确实是斗争尖锐、频繁,可以说是十分艰苦,例如木刻作者陈九同志就是在前方战斗牺牲的。他们回到延安,看到一些同志还在画田园风景,玩弄色彩,就不免有些不顺眼,因此就爆发了一次,“马蒂斯之争”。批评者认为是一种错误的倾向,罗工柳同志就是其中比较激烈的一位。
  王朝闻的“开天窗”和花茶
  王朝闻同志原来是学雕塑的,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捏泥菩萨的。但是在延安鲁艺,当时要有一间做雕塑、还要有天窗的房子谈何容易。美术系要盖一间可以画素描的画室,还是由王曼硕同志带了学生上山砍了树木,运回来自己动手兴建的。既要开天窗,就必然要玻璃,哪里来的玻璃?当时许多负责同志住的窑洞,窗户还是用纸糊的。王朝闻无可奈何,只好空喊天窗,发发牢骚。没有天窗,克服困难,也做雕塑。现在大家看到的《毛泽东选集》上的毛主席的浮雕像,就是他在延安创作的。
  延安从来没有茶喝,用自己的瓦盆(又是饭碗,又是水碗)在伙房里舀些开水放着,渴了就喝。那时如果有个搪瓷杯子就是奇迹,一般是没有的。王朝闻忽然发明采集酸枣树的嫩芽来焙制“茶”叶,酸枣树漫山遍野都是,于是有一阵,大家都喝起“茶”来。后来又有人加入后山采集的野蔷薇,就变成花茶了。
  (选自《延安岁月》)
  

延安文艺回忆录/艾克恩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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