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图书

[上一记录][下一记录]

第十八章 绥德师范:雕山上的闹剧

高浦棠 曾鹿平


  在陕北教育和革命的历史上,坐落在古城绥德雕山上的绥德师范,(亦称陕西省省立第四师范学校)可以说是一颗璀璨的明珠。它创立於1923年5月,1924年,著名共产党人李子洲出任该校校长,公开表明自己是共产主义者,声称自己“为传播马克思主义思想种子而迁就移此职”。在李子洲、杨明轩、王懋廷、田伯荫等共产党人和进步知识份子的艰苦努力下、绥师成为了陕北共产党组织的诞生地、陕北革命斗争的策源地和活动中心,也可称为陕北革命的摇篮。到1926年,300余名学生中,有240多名参加了中共党团组织,陕北的土地革命就是从这里发端,星星之火,点燃出燎原之势,为中共中央和中央红军落脚陕北奠定了雄厚的基础。安子文、马明芳、张德生、刘澜涛、张达志、贺晋年、贾拓夫、朱侠夫、常黎夫、马文瑞等一大批党政军重要领导人就是从这所学校毕业的。
  大革命失败後,国民党当局先後於1927年8月、1928年4月、1930年12月三次封闭了学校,直到1930年9月,学校才得以重新恢复,但学校却为反动势力所统治。1938年,学校重新建立了中共党支部,1941年1月,学校收归陕甘宁边区政府管辖,明确为“正规化的师范学校”并兼“干部教育”的职能,确定了新的教育方针,配备了新的领导班子,从延安选调了一大批德才兼备的优秀教师,学校重新焕发了生机。然而,从1943年春末夏初开始,一场突如其来的凛冽寒风铺天盖地地向绥师师生员工袭来,使这所具有光荣历史传统的学校顿然迷失了方向,短短的几个月内,师生员工发疯似的在雕山之上,上演了一幕幕使人备感心酸而又忍俊不禁的荒诞闹剧。
  1943年清明节,绥德师范。
  朝露从雕山顶上冉冉升起,一束束清淡的阳光透过窑洞那圆形的木窗棂,照在靠墙的那一大片土炕上。白焕如(离休前担任延安地区卫生局局长)被一束阳光刺醒了,他揉揉惺松的眼睛,温暖的棉被柔情地拥著他倦懒的身子,多么想再躺一会儿呀,往日喧闹的校园难得这样清静,无定河与大理河交欢的歌声仿佛都可听见,往日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拥挤的大土炕,突然变得那样宽敞,空气也从未这样流畅、清新,同学们都放假回去过节了,校园里只留下少数中共党员学生,一想到今大还要组织党员进行审干动员,做为新秋三四班的党支部书记白焕如,立刻睡意全消,他明白自己无权消受这难得的清静,神圣的使命在等著他。
  矮矮敦敦的白焕如麻利地穿好衣服,当他习惯地扫了一眼靠窗的那一张破木桌,心头立即一阵紧缩,桌子上显眼地扔著一团纸包,他跳下土炕,三脚两步地跑到桌旁,纸包打开后,里面掉出三张纸条,他拿起一看,头脑中霎时轰然一震,那上面的大字太触目惊心了!第一张纸条是“三青团行动计划”;第二张纸条是“三青团成员名单”,而上面列的四个头头——三青团代团长曹国璋、一组组长马运滋、二组组长党仲贤、三组组长白登士,除曹国璋是附小的老师外,其他都是他朝夕相处的同学,说句不雅的话,这几个人的屁股眼是怎么长的他都清清楚楚,他简直有点怀疑自己是在做梦,这个弯怎么也转不过来;第三张纸条又差点让他背过气去,白纸黑字写著:白焕如品行很好,可以发展。
  尽管他只有十五六岁,可他是个党员,而且是个支部书记,理智很快在他头脑中占了上风,他的第一个反映就是赶快找学校党支部书记何仁仲,何仁仲听了,自然大吃一惊,径直去绥德地委找地委书记习仲勋。听完何仁仲的报告,看了那三张神秘的纸条,习仲勋并没表示出非常惊讶,只是指示绥师总支查一查,将事情弄清楚再说。
  何仁仲有些失望,但他又灵机一动,介绍了一下白焕如的情况,向习仲勋建议,将白焕如作为内线,接近名单中的人,打入三青团内部。可谁知,他这个建议又没得到习仲勋的批准。回到绥师,多年从事党的工作、具有高度责任心的何仁仲,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应当派人打进“敌人”内部,这样就可以将隐藏的敌人一网打尽,於是他把习仲勋的话丢在一旁,又把白焕如叫到他的窑里。
  “白焕如同志,现在党交给你一项特殊的任务,你将支部工作交给别人,以後不要再参加党的活动,设法接近名单中的人,打入三青团部,掌握他们的核心秘密,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报告,汇报时间要在晚上12点以后。”①
  听了这番话,白焕如有些茫然,直到现在他在感情上还是无法把他那些熟悉的同学和老师同“特务”、“反革命”这类字眼联系在一起,可是,本能地服从意识,又使他点了点头。
  清明节过後,同学们都回到了学校,校园里顿时有了些生气,但却明显地缺少往日的热闹、活泼气氛,整风已转入审干,校园里到处流传著延安和绥德的机关、学校抓特务的消息,绥德地委和专署不时地在绥师的大操场上召开坦白大会,风声越来越紧,大家相互之间已有了防范。
  白焕如按照总支书记的指示,真的去接触那些名单上的同学,并且有意无意在他们面前表露一些对现实的不满情绪,那些同学对他的反常表现感到很惊讶,虽然当时中共党组织在群众中并不公开,一般同学都不知道他是党员,更不知他还是支部书记。可在同学的眼里,白焕如一直是一个积极、忠厚的人,所以,有些同学反而真诚地批评他、劝说他,这又使白焕如感到非常苦恼。因为总支书记在他眼里就代表著党,哪怕心里闪过怀疑党的一丝念头,就是对当的亵渎,就是犯罪,而党交给的任务,哪怕是粉身碎骨也要完成,这是不能也是不允许丝毫含糊的。
  几天过去了,白焕如的工作毫无进展,那些同学不仅没有“发展”他,甚至连一点意思也没流露过。半夜里,他怀著内疚不安的心情去向何仁仲汇报,对他的工作情况,何仁仲显然是不满意的,但也没有过分地责备他。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何仁仲挥舞著手,情绪有些激昂地说:“现在的形势已经不容许我们这样拖拖塌塌了,我们必须有一个突破,必须掀起一个高潮,不给敌人以喘息的机会,现在我们必须两条战线作战,要发动群众,依靠群众的力量,挖出特务,你的内线也不能断。”②
  与此同时,绥德师范发生了两件轰动全校、轰动全城的大事,这两件事直接导致了绥德师范的审干和抢救运动走向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高潮阶段。
  抢救运动开始不久的一天早晨,在绥德师范学校操埸的墙壁上,发现了一张“黑头帖子”(即匿名大字报),上书“精兵简政要民主”七个浓墨大字。共产党报导下的陕甘宁边区以往一向政通人和,民主气氛很浓,上下左右无论谁有意见和建议,都可以摆在桌面上谈,从未发生过写匿名大字报的事。消息野火般在三百多名师生员工中间传开,校领导也十分震惊,认定这是“反革命事件”,立即召集全校师生员工开会,要每人当场写出“精兵简政要民主”七个字,对照笔迹,接着成立抢救运动领导班子,号召大家坦白交代,检举揭发国民党特务、三青团,汉奸。而此後不久绥德师范又发生了一桩爆炸性事件:一天下午,教务主任杨典走在操场上,被一块飞来的石头猛然打倒在地,左胸部红肿了一大块。这当然是破坏运动的又一起“反革命事件”。绥德保安分处立即派武装公安开进学校,实行戒严,全校师生员工集合操场,人人搜身,检查是否藏有暗杀武器。绥师是一所初级师范学校,最大的学生也不过十五六岁,孩子们吓得小脸煞白,哆哆嗦嗦,哭叫一片,不少人尿了裤子。此事一直闹腾到晚上,家长们闻讯赶来,哭哭啼啼,提心吊胆守在校门外,不知自己孩子出了什么问题。与此同时,地委派出干部,给遭到敌人“暗杀”的杨典送来一些鷄蛋、挂面,以未慰问。
  经过反复逼供,一个叫白国玺的初二学生承认自己是暗杀杨典的凶手,还咬出一大批同学。接着,在教职员工中开展了“坦白运动”,在“车轮战”的攻逼之下,大家纷纷交代自己的罪行。
  紧接著那位三青团“代理团长”曹国璋被保安机关逮捕了,马运滋、党仲贤、白登士也被送到绥德地委党校集中审查,他们都受到了残酷的严刑逼供,万不得已,只能将自己的同学“发展”为自己的成员。同时,绥师教师乐丁生和新秋三四班学生马逢臣编撰的“封神演义”,也在绥德与绥师闹得纷纷扬扬。於是,绥师学生中的“特务”队伍发酵似的迅速膨胀,抓特务就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多,从新秋三四班扩展到全年级,由高年级发展到低年级,最後竟挖出230个特务,占到该校总人数的73%。绥师中共党组织的一位负责人向绥德地委声称,绥师180余名党员中,只有18人比较可靠,这18人後来被称为“十八罗汉”③。有了组织,有了成员,当然还得有“特务活动”,当时学生大多数没有出过边区,根本不知道什麽是特务,特务该干什么,所以只好凭自己的经验和见识,云里雾里乱想象,什么“撕报队”、“石头队”、“美人队”、“暗杀队”等。背米时,不小心将米撒在地上,是“特务”活动;生炉子劈了破板凳腿是“特务”活动;晚上熄灯後拉闲话也是“特务”活动……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开始,白焕如还很幸运,被列入“十八罗汉”之列,可是很快有人供出他是“特务”,於是班上就组织批判他,逼他坦白,他虽然心里很委屈,但又不敢暴露身份,只好一言不发,老老实实地站在批斗台上,最後被定型为“顽固不化,可能有更大的问题”的特嫌。
  当晚夜深人静之时,白焕如像做贼似的偷偷溜出宿舍,去找何仁仲,何仁仲听了他委屈的叙述,反而高兴起来,“斗斗好,斗斗你不就更‘灰色’了。”
  白焕如一想也对,心情愉快地回到宿舍,准备迎接明天更激烈的抢救。
  最後,当所谓的“三青团案”的谜底解开后,所有的人都哭笑不得。原来,始作俑者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学生,他叫车照熙,与白焕如是同班同学,还是个预备党员,因为未能如期转正,想捉弄一下支部书记白焕如。可车照熙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小小的一个恶作剧,竟引起了这么一番轩然大波,使他众多的老师和同学经历了一番地狱般的磨难。可话又说回来,即使他不扔这个纸团,绥师的抢救运动照样会搞,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时势使然,这并不是某一个人能推动或能扭转的。
  这出闹剧固然可悲,但还有点可捕之风、可捉之影,而下面这出闹剧则更有些荒诞不经了。
  1943年9月22日,延安《解放日报》在头版头条刊发了一篇题为《绥师失足青年纷纷悔过》的特别报导,报导称:
  绥德师范在最近三四个月来,展开了热烈的反特务斗争,很多被国民党复兴社特务机关陷害的青年,在政府与学校当局苦口婆心、昼夜不怠的劝导下纷纷觉悟改悔(已有160余人),痛哭流涕地控诉特务机关陷害青年之罪行。目前该校特召集一扩大之反特务斗争大会,到会千余人,很多学生家长亦列席参加。会中所有受骗同学,都上台报告了他们被陷害的经过,并揭露了特务机关的无耻罪行。⑤
  那么,这些十多岁的师范生是怎样控诉和坦白的呢?我们不妨摘录几则。
  徐涤尘在他的控诉和坦白中说:“当时我们特务组织希望日本飞机来把绥师炸掉。”又说,特务组织又指示他卑鄙无耻地侮辱女同学,“我们到处散布说,(绥师)某女同学脸孔漂亮睡一夜值200元,某女同学100元,某女同学50元,某人长得难看,一夜只值2元”。等等。⑥
  一位叫王凤梧的女同学在她的控诉和坦白中说:“我受了特务机关的命令,分配好某人去和干部‘恋爱’,某人去和教员‘恋爱’,但不准结婚,目的是调查共产党的秘密,拣立场不坚定者拉进特务组织里来,我就是受了这种命令去勾引一个数学教员的。”一位名叫马仁逵的女同学坦白得更直接了当:她当众说:“特务组织给了我们一个指示:你们女特务的第一条战线是在床上。因此,我不得不干些下流无耻的事。”⑦
  刘锦梅是一个14岁的小女孩,走上台只比桌子高一点,她说:“特务对我讲,‘复兴社’是孙中山先生领导的,你参加吧。我就参加了。参加後特务教我造谣,让我说某教员和女生谈恋爱。”⑧
  一个姓张的低年级同学上台坦白说:“我们的任务是每天吃半升黑豆,专门在课堂上放屁,以扰乱秩序。”⑨
  15岁的张云升说:“我是去年参加特务组织的,加入时,特务组织对我说,你要绝对服从组织的命令,有一点不对,我们有三大纪律,一是坐禁闭,二是杀头,三是没收你家财产,连你父母都不能饶。所以,我只好听从他们的命令,造谣、打人,在课堂喊假警报,给女生起绰号,满墙写侮辱女同学及破坏学校的标语和图画。”⑩
  真是无法想象,如果说杀头还可以搞暗杀,尚能说得过去,在共产党统治的陕甘宁边区,国民党的特务是如何去实施“关禁闭”和“没收家庭财产”的,不知是当时国民党特务机关太神奇了,还是我们负责审干的那些干部太愚蠢,愚蠢得近乎於白痴。
  15岁的马逢臣在绥德已经成了大名鼎鼎的坦白典型,在自己的母校他又上台做了一次表演性的坦白,当他说完“石头队”的活动後,田爱民同学立即上台,活灵活现地坦白他怎样会同其他特务,企图在洗澡时淹死进步同学刘甲的阴谋,他刚说完,冯锦臣同学又紧接著上台坦白说:特务组织曾指示他,要他想办法将改过自新的小同学排下井去。霍树芬同学也说,他和刘谷山同学一起受特务组织指示,假装捉蝎子,要放火烧掉绥师。(11)
  也许是受到这些“血淋淋”的坦白和控诉的刺激,也许是被这种争先恐後的坦白控诉气氛所感染,平时默默无闻、一向不被别人注意、也从来未被怀疑、自然也从来没有坦白过的李鸣九同学突然走上台,而且坦白出了新花样,他说:“去年暑假,特务徐权给了我200元法币,叫我学打麻将,他告诉我说国民党当官的都会打麻将,你要想当官就得学,你还要学国民党当官的贪污腐化。”他坦白说:“发特务费时,徐权就贪污了我的一部份特务费,并指示我在给那些小特务发费时,也可以贪污他们一些。”(12)
  这样的坦白控诉大会在绥师竟然开了9天,160余人就是这样坦白和控诉所谓的特务罪行为,在那样严肃的气氛下,上演的竟是如此荒诞的剧目,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绥师的审干和抢救运动与延安和绥德的运动一样。最初被“抢”出或坦白的人都受到行刑逼供,不少人还遭受了非人的牢狱之苦,但到後来,“坦白”之後不但没事,反而还成了光荣之举,在绥师的一次坦白大会上,有一位当地的老太婆硬是要上台坦白,大家拉都拉不住,问她坦白什么,她只是一连声地说:“坦白好,坦白好。”但具体要坦白什么,她自己根本就说不清。(13)在这样的气氛下,一些天真无知的学生就挖空心思地坦白一些与别人不同的东西,藉以表现自己,郭丕昌就是如此。他主动向学校坦白说:“绥师不仅有特务组织,而且有枪,我就有一支枪。”这一下那些抓特务抓得有些无聊的人真是大喜过望,来了精神,马上要郭丕昌带他们取枪,信口胡绉的郭丕昌这才慌了神,他到哪儿去弄枪呀!假戏演成了真,退路已没有了,他越否认,人家是越当真,万般无奈,只好硬著头皮把戏往下演。他带著那些人在雕山上到处乱转,一会儿说枪埋在这里,一会儿又说枪埋在那里,那些人虽然被他拖得直喘粗气,但也不急不躁,他说埋在哪儿,就在哪儿挖坑,穷折腾了一个下午,坑是挖了不少,人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可连枪的影子也没见著。
  事情闹到了这一步,郭丕昌实在是无法下台了,他灵机一动,只好诚惶诚恐地说,枪他没有埋,而是交给了别人。
  他说的,也是绥师的学生,负责审干的人让郭丕昌先画一张他交待的那杆枪的草图,然後又逼供郭所说的那位拿了他的枪的同学,那位被逼得没法,只好承认,又让他如法炮制,也画一张那杆枪的草图,两人画的枪自然不一样,而那些追枪的人反而异常兴奋,两支枪不一样,至少说明绥师特务组织有两支枪,於是就逼问枪的下落,那位同学也同郭如出一辙,说枪交给了另一位,结果另一位同学与他一样,先是逼著交待枪,然後画枪,画的枪自然也不一样,这样又往下追,越追枪越多,直追到十多支。最後,竟然构思出一个让人心惊肉跳的事件,绥师以郭丕昌为首的特务集团准备武装暴动。
  这还了得!在堂堂共产党领导的大後方。竟然有狗胆包天的“特务”“武装暴动”,於是保安机关,甚至驻防的军队都被调到绥师,开始在绥师到处追枪、搜枪。事情很快就反映到绥德地委书记习仲勋那里,习仲勋亲自将绥师怀疑有枪的同学叫去谈话,谈完後他严肃地说:“绥师不要追枪了,绥师一支枪也没有,全是假的。”
  这件轰动一时的“枪案”就这样拦下了,所有被牵扯进去的人,也就不了了之了。(14)
  除了控诉大会和这出子虚乌有的“枪案”之外,绥师在审干期间最为扑朔迷离的就是杨典一案。1994年春,布鲁正式担任绥德分区保安分处处长後,地委书记习仲勋把他找去,说绥德师范学校抢救运动搞得那么凶,起源就有黑头帖子和刺杀教务主任杨典的事件,两件案子轰动全城。现在所有师生的问题都甄别平反了,没发现一个反革命;但这两个案子至今没有破案,给绥师留下一个阴影,你们要想办法把这两件事情搞清楚。
  1997年9月,我们在延安就此案的侦破采访了随“延大老校友回访团”来到延大的吕璜,後来我们又看到蒋巍所著的《红色福尔摩斯——布鲁与公安系统第一奇案》。这个案件侦破的过程大体是这样的:
  这是地委书记交下来的硬任务,必须限期破案;但发案时间过去近一年,事过境迁,给侦破工作带来极大的难度。布鲁立即召集保安分处的治安科长白步华、秘书科长杨华、外勤科长黎光,再加上来绥德不久的吕璜,一起研究案情。白步华和杨华是去年进入绥师处理这两个案件的干部,他们全面汇报了案发过程,并拿来了保存在档案室里的卷宗、黑头帖子和那块击打杨典的石头。
  布鲁认为,这种无头案。不能泛泛地怀疑,首先要缩小侦察目标,分析作案动机。他和同事们一起研究,“精兵简政要民主”可能代表哪个层次的人的政治要求?大家认为,学校勤杂工没有精简任务,应予排除;全部学生应予排除;党员干部有意见一般都会在支部会上提出,不会采用这种向全校公开的方式,应予排除。余下还有五名非党教师,杨典是其中一个。再进一步分析,五名非党教师中,有两人是国民党占领时期的留用人员,不大可能提出这种“民主”要求,一人是苦读历史的书呆子,一向不问政治,也不可能。这样,侦察目标就集中到教务主任杨典和体育教员沈雷身上,两人都是千里迢迢投奔延安来的热血青年,都因历史上有一段不清楚,入党要求一直未获批准,思想十分苦闷压抑,精兵简政时担心自己被精简掉是理所当然的。布鲁又让白步华从民间找来两个谙熟书法的老秀才,用了整整一天时间,对照杨典和沈雷平时写的教学笔记、报告、自传,仔细审慎地研究了黑头帖子的笔迹。最後,两个老秀才以生命做担保,确认黑头贴子是杨典所写!
  “黑头帖子”之案终於有了眉目,但是,暗杀事件主角为什么又是杨典?布鲁依然采用他破案的老办法:结论产生在调查研究之後。他带上白步华和吕璜来到绥师,向学校训育主任杨宾了解有关情况,一是杨典的历史和在校表现,二是杨典被打伤有谁看见?三是一年多来,杨典是否提出过请组织抓凶手?
  杨宾介绍说,杨典是河北人,高中文化,时年二十八岁。日本鬼子占领其家乡後,把他抓去做劳工,後被八路军解放,参加了游击队。1941年经组织批准来延安途中,被绥德地委宣传部留下,派到绥师。他工作积极肯干,为人热情,群众关系很融洽,但因被鬼子抓去当劳工的那段情况无法证明,入党问题就拖下来了。杨宾说:“杨典遇刺那天下午,是快下课的时候,二年级学生白春柱慌慌张张跑来告诉我:‘不好了!杨主任被坏人打倒了,躺在操场上起不来了,他叫我来喊你,快去吧!’我赶紧跑到操场上,杨典正躺地上呻吟,我问他伤在哪里,他指指左胸口,我解开他的衣服一看,老天!血红血红的,肿起老高!我问他什么东西打的?他松开右手,掌心握着一块拳头大的石头,说就是这个。我又问他看到凶手了吗?他说,那人离得较远,把石头掷过来就往後墙跑了,他只看到一个背影,一闪就不见了。我看他讲话很费劲,赶紧叫学生用担架把他抬到医务室检查,还好,没有内伤。
  布鲁又让杨宾把白春柱同学找来,详细询问了那天他看到的情况,特别强调地问了白春柱第一眼看到杨典时,杨典是站着、蹲着,还是躺着。白春柱肯定地说,是躺着。末了,杨宾补充说,去年遭到坏人暗算後,杨典表现得非常坚定理智,不吵不闹,从未要求组织一定要捉拿到凶手,工作一直很积极。
  第二天,布鲁召开保安分处处务会,劈头宣布:“杨典刺杀案是杨典一手制造的假案!”众人大惊,尤其是治安科长白步华和秘书科长杨华已在这个案子里搅了一年多,至今没个头绪,更是瞪大眼睛,惊诧莫名。布鲁自信地笑笑,详细说明了判断的根据:其一,杨典不是党员,更不是大人物,敌人把他作为暗杀目标完全没有必要。此外,杨典的群众关系很好,没有什么个人恩怨,也不会有人向他报复;其二,杨典遭暗算的当时,没人看到凶手,这个“凶手”完全是凭他自己讲的,尤为奇怪的是至今他从未要求追查凶手;其三,武装到牙齿的国民党特务要刺杀我们的同志,绝不会仅仅用一块石头;其四,只要一个人没有被石头猛然击昏,本能的反应都是抱住头赶紧蹲在地上,不可能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而且还把那块石头抓在手里……如此等等,滔滔不绝,布鲁讲罢,突然解开制服,左胸口竟然有一块红肿血污的伤痕。大家都愣住了,吕璜倒抽一口凉气,赶紧移开眼光不忍再看。“你们瞧,”布鲁指指放在桌上的那块石头说,“这是我昨天到河边打猎时,用这块石头击打自己造成的结果,像不像杨典的伤势?”
  那么,杨典为什么要写黑头帖子,後来又制造这个被伤假案呢?有人认为,这是破坏精兵简政的反革命行为,应当立即逮捕杨典。也有人认为,杨典因为自己有一段历史不清,怕在抢救运动中捱斗,故意以此转移视线,给自己抹上一点英雄色彩。
  布鲁一直静静地听着大家发言。最後,他说,迄今为止,我们还找不到杨典是日本间谍的任何线索和证据。那张黑头帖子虽然方式不对,但内容是正确的而非反动的。现在看来,最初入党要求一直没有得到批准的杨典担心自己被精简,写了那张黑头帖子,事後见闹得满城风雨,可能十分後悔,害怕被查出来,於是又表演了这一埸“被刺事件”,想把自己打扮得更革命更英雄一点,以避免受到怀疑,并以此作为入党的资本。这两件事做得十分幼稚,影响也很坏,但完全够不上反革命事件,因此不必逮捕,但要与他讲清楚。
  杨典如约来了,这是他第一次到分区保安处,布鲁开门见山,请他谈去年抢救运动中自己被石头击中的详细情况。杨典越发紧张,满面涨红,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把整个过程说了一边,边说边看布鲁的表情。说完,布鲁眉峰紧蹙,吸着菸一声不吭,窑洞里足足静默了两三分钟。
  “你说的是真话吗?”布鲁发问了。
  “是,是是……”
  布鲁打开抽屉,把那块石头取出来,然後解开自己的衣扣,露出那块伤痕:“我这块伤,像不像你去年被打的那块伤?”
  “像,像。”杨典连连点头。
  “这是我用这块石头,自己打的!”布鲁突然厉声说,“你的伤是不是也是这样来的?请你说实话!”没等杨典张口辩解,布鲁又以凛然的气势、凌厉的语锋,步步进逼。他说:“我们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证明那张黑头帖子是你写的,被刺案也是你自己一手制造的,如果你不说实话,我们一旦对外公布这些材料,你必将名誉扫地。你想想,因为你搞的这套把戏,闹得绥德满城风雨,草木皆兵,害得多少人捱整!最惨的莫过於那些娃娃们,一个个被搜身,好些孩子被逼着承认是凶手,是‘国民党’、‘三青团’、‘汉奸、特务’。你吃着地委送来的鷄蛋挂面,孩子们却哇哇大哭,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要知道,我们没去学校直接抓你,是考虑到你满怀革命热情投奔延安来的,想保护你,给你留面子。你还年轻,做错了还可以改正,仍然是一个好同志……”
  一席话说得杨典大汗淋漓。白步华和杨华又在一旁再三劝导,杨典终於如实作了交代,情况与布鲁分析的一模一样。
  案子破了,真相大白,但当时并没有将杨典关起来,而只是让他写了份反省材料,继续让他工作,杨典这一次算是解脱了,但反右运动中,他终究还是没有逃脱“左祸”,被打成了右派沉冤20多年,直到“三中全会”後才彻底平反,在陕西师大学报辑部主任的岗位上度过了晚年。
  在审干中绥师还有一起反标案与杨典一案有异曲同工之妙,审干初期的一个晚上,绥师中院黑板上贴出了一张匿名条子,推波助澜地将学校的审干引向了高潮。条子的内容是:“吾儿,你们都是共产党员,限三日之内要你们的狗命!”这可是货真价实、彻头彻尾的反动标语,而且淋漓尽致地展现了特务的嚣张气焰。然而,当1944年春此案告破之後,人们真是哭笑不得,原来写标语的人正是标语上点名的人。他在交待自己的动机时说道,他此举也是为了借混乱之机以抬高自己。这样一是可以保护自己,因为自己成了特务的攻击目标了,所以就不会有人供出自己;二是还可以借机捞个官当。”(15)
  也许我们不能过度地诘难这两位,尽管他们的行为为绥师的反特运动起到了推波助澜的巨大作用,但是保护自己也是人的本能,在那种“特务如麻”、人人自危的恐怖气氛下,出现这样的人和事也是合乎常理的。而最具讽刺意味的是,许多人上半年还是运动的领导者、积极份子、整人者,下半年却又成了坦白大会上的主角,成了被整的人,我们前面提到的何仁仲就是这样。上一章我们已经谈过,由於乐丁生指控何仁仲是西安国民党特务机关派到绥德的联络人,而且他就是直接接受何仁仲领导的,於是何仁仲有苦难言地戴上了他曾给无数人戴过的“特务”的桂冠。“逼、供、信”的无情打击,又使何仁仲供出了韩天石,韩天石供出了欧阳正,互相供认,使绥师干部、教师中的“特务”队伍迅速壮大。像刘宪增、郭旗这些运动初期的领导者,几乎又都成了坦白对象。成了“特务”的欧阳正是从延安最早来到绥师的教师,在绥师学生中享有很高的威望,1941年暑假,在延安影响很大,受到毛泽东等中央领导亲自接见的“绥米学生延安参观团”就是由他带队的。欧阳老师学识渊博,平易近人,对待学生很热情,学生们都愿意接近他。他给学生上《语文》和《政治》课,虽然操一口南方口音,但学生们非常喜欢听,他们时常在背地里议论老师,一致认为他是绥师最有学问的老师,特别是古文修养无人能比。审干时欧阳正也充份表现了他的睿智与品格,当教师和学生相互乱哄、雪球越滚越大,终於滚到他手里时,他就开始大包大揽,声称“我欧阳正是专门搞上层的,下边的人概不发展”。(16)无形中保护了一批老师和学生。
  1943年12月2日,绥师终於结束了“反特斗争”,绥德地委宣传部长李华生亲自到绥师宣布进行甄别,地委书记习仲勋也亲自找学生谈话,学校的甄别工作由新任党总支书记宋养初主持。宋养初也公开表示“要实事求是地进行甄别”。到1944年春末夏初,绥师的甄别工作基本结束,绝大多数师生的所谓问题都一风吹了,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只有何仁仲、刘宪增、郭旗等少数教师和干部因“历史不清”被送回了延安,绥师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① 1988年9月26日白焕如访谈录。
  ② 1988年9月26日白焕如访谈录。
  ③ 1988年9月26日白焕如访谈录。
  ④ “纸条事件”根据1988年9月26日采访白焕如记录整理。
  ⑤⑥⑦⑧⑨ 延安《解放日报》1943年9月22日第1版。
  ⑩(11)(12) 延安《解放日报》1943年9月22日第1版。
  (13) 冯祖舜:《情系母校——祝贺绥师70周年校录》,载《峥嵘岁月——回忆录》,陕西省绥德师范编(内部资料)。
  (14) “枪案”据1988年9月26日白焕如采访录整理。
  (15) 冯祖舜:《情系母校——祝贺绥师70周年校录》。
  (16) 1988年9月26日白焕如访谈录。
  

延安抢救运动始末—200个亲历者记忆/高浦棠 曾鹿平著,—台北:时代国际出版有限公司,2008

您是第 位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