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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清涧县:几个小学生的遭遇

高浦棠 曾鹿平


  1943年12月的一个深夜,刺骨的北风肆虐著黄土高原光秃秃的山樑沟峁,月隐星没,大地被罩在一口硕大的黑锅底下。狂风的呼啸、枯树的呻吟、无定河如咽的嘶鸣,组成恐怖、阴森、令人胆颤心寒的交响曲。踏著这首交响曲悲怆的弦律,14岁的黄汉鼎双手紧紧地捂著身上那件黑色的粗布棉袄,缩著脖子,像山羊抵架似的迎著狂风向著无定河的方向匆匆地走著。
  无定河在黄汉鼎的面前缓缓而沉重地呻吟著,他呆呆地望著脚下的流水,任凭肆虐的北风撕扯著他那单薄破旧的棉袄,天地之间,他犹如一头被遗弃的羔羊,孤伶伶地立在一片黑暗的荒漠之中。
  他回过头来,望了一眼远处隐约约闪烁著鬼火般亮点的高杰村。那里有他尊敬的老师,有他亲爱的同学,有他度过了五个春秋的校园。现在他却要告别那里的一切,告别美好的人生,将他鲜花般的年华沉入无定河的波涛之中……
  第二天清晨,风住云收,天地分明,太阳懒洋洋地从东边黄土高峁上爬出,向人间洒下一束束清冷的阳光。高杰村完全小学的师生们,在无定河边找到了黄汉鼎压在河石下的一件棉衣和一双棉鞋,可是它们的主人却被那一夜的寒风埋在了无定河浅青色的冰层下,无影无踪,悄然无声。
  清瘦矮小的小学生富锦华呆呆地站在无声无息的无定河边,胸口发闷,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响著黄汉鼎和校长的那番对话:
  “黄汉鼎!你老实交待你是不是复兴社成员?”
  “是哩,在大会上我不是坦白了吗?”
  “那富锦华是不是?”
  “当然是哩,他不是我们就没有‘头’了。”
  当时他听到这番话,真恨不得狠狠地将他这位同村同宿舍的老同学揍两拳,可现在他却总觉得黄汉鼎的死似乎与他有关。昨天晚上他要不被关在那眼暗无天日的黑窑里,也许黄汉鼎就不会投河自尽,现在他自由了,可是这自由的代价太让人震惊了……
  思绪像坚冰下的无定河水,在富锦华的心中哗哗地流淌著。
  高杰村完全小学的校长呼杰山,是一位多么好的老师呀。他那高超的讲课艺术,可以驱散同学们春天的闲倦、夏天的憋闷,他往讲台上一站,立刻便可在那些农家孩子的眼前展现出一片撒满奇贝异石的无垠的海滩。
  可是,1943年的10月间,这片海滩忽然被一股汹涌的大潮淹没了,呼杰山是“特务”!被关进县大牢!
  大潮又很快向小学生们这片纯净无邪的天地压来,曾当过儿童团长、平时显得老练稳重的富锦华首当其冲,区委书记亲自把他找去谈话。
  “你参加过甚组织?负过甚责!”区委书记劈头一句,把富锦华推进了云雾之中。
  “没,没有呀。”区委书记对富锦华来说不仅认识,而且相当熟悉,富锦华当区儿童团长时,他是区少先队(实际是青年团)队长。
  “你参加过甚组织,希望你能老老实实地向党坦白,交待!”区委书记满脸严肃,似乎不认识他这位“小同志”了。
  “我参加过甚组织,你还不知道?”富锦华说。
  “你不要胡拉扯,你的事,我怎么知道!”
  谈话不欢而散,收效无几。可是大潮绝不允许他们继续安然地坐在教室里念书识字。不久,全县所有的老师和四个完小的高年级学生都被集中在县城一完小那座简陋的小礼堂里来,礼堂被挤得满满的。
  呼杰山被带到了主席台上,高杰村完小的同学们看到了久违的校长,心里不免酸楚难忍。
  “我在高杰村完小组织了一个复兴社,共有三个支社,第一支社书记白昌厚,成员有……第二支社书记白明高,成员有……”
  富锦华坐在台下,简直是在听“天方夜坛”,他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他所尊敬所热爱的老师是个特务头子;和他在一个锅里搅勺、一个被窝里打滚的白昌厚、白明高,还有那么多同学是特务?
  “第三支社书记富锦华,成员有黄汉鼎……”
  那熟悉而诱人的声音,忽然变成了一声刺耳的炸雷,富锦华感到脑子里一阵昏弦,眼前金星飞舞,呼杰山的形象变得一片模糊……
  呼杰山拖著沉重的脚步走下去了,白昌厚被人揪上了主席台,这位出身不好的孩子,虽然被同学们公认为班里的“才子”,但小小的年纪却不得不学会夹著尾巴做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忽然被自己的校长供成“特务”而且是“书记”,他早已魂飞魄散,心碎胆裂。寒风从简陋的礼堂四壁往里钻,可白昌厚却是满头大汗。
  “白昌厚,你老实坦白,你是不是特务?”主持人厉声问道。
  “是,是……”意识完全混乱了,白昌厚没有作任何辩解和思考。
  “你是怎么参加的,举行过什么仪式,有什麽活动?”主持人又问。
  “我……”
  “说,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就没事了。”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底下有人带领大家喊起了口号。
  口号声把白昌厚刚有点头绪的思维又喊乱了。他语无伦次,嗫嚅了半天,谁也没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
  “你大声点说!”住持人厉声喊道。
  自昌厚心头一颤,下意识地说:“我,我记不起来了。”
  “等你想起来再交待,现在你下去。”
  这么简单?!白昌厚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地站著没动。
  “听见了没有,你先下去!”
  “是,是……”白昌厚忙不迭声地一边应著一边头重脚轻地往台下走。
  接著,第一支社的成员一个个被叫上台来坦白,可是和白昌厚如出一辙,简单得令人不可思议,主持人问坦白者是不是特务,答曰“是”,怎么参加的!答曰“记不起来了”。这就算过关了。起初被呼杰山点名的同学,个个心里都很惊慌,可是坦白了两三个,其他同学简直就不当一回事了,台上台下就像走马灯似的,一个还没有下去,另一个就又上来了。第一支社的完了,接著又是第二支社书记白明高和他的“成员”,他们一个个如法炮制,很快就完了。
  “第三支社书记富锦华上来坦白!”主诗人又点名了。
  富锦华披著一件夹袄从容地走上台。
  “你参加复兴社了没有?”主持人问话已经没有先前的气魄了,显得有气无力。
  “没有!”富锦华口气坚决地回答。
  “什么?!”主持人惊奇万分,一下子来了精神。
  “没影的事,你要我坦白甚?”
  “你,你再说一遍!”
  “没有!”富锦华口气仍然很硬。
  台下很快响起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口号声。
  “把他的狗皮剥下来!让他坦白!”台下有人竟然这样喊,并且马上就有几个学生往台上爬。
  主持人慌了,对台下的人喊道:“同学们,你们等一等,先让他坦白。”
  “你老实坦白,是不是特务?”稳定好下面的情绪,主持人又逼问道。
  “不是!”
  “你敢再说一遍?!”
  “不是!”
  “你再说一遍!”主持人逼近富锦华。
  富锦华拉了拉衣服没有说话。
  “是不是,咹!”主持人的声音有点哀求的意味了。
  “不是!”
  台下又是一片口号声。
  主持人有些泄气了,“你敢把你说的话写下吗?”
  富锦华想了想没有吭气。
  “敢不敢,你说呀。”
  “怎不敢,你说写甚?”
  “就写:我不是特务,我用全家的性命作保。”
  台上马上有人给富锦华拿来了纸和笔,富锦华接过纸笔刚写了“我不是……”笔就被气急败坏的主持人夺走了,并对他吼道:“富锦华,我老实告诉你,你要再不坦白,就送你去监狱!”
  富锦华心想:没影的事,要我怎么说,就是送监狱,我也不能瞎说呀。想到这儿,他挺了挺腰,一声不响地站著。
  “好你个富锦华,这麽顽固不化,看你的样子,不光是个复兴社的问题,肯定还有更大的问题,把他带走!”
  富锦华被带出会场後,接连受到了县委书记、组织部长、青救会长三位官员的“接持”和启发,然而富锦华的态度依然如故,拒不坦白。於是,又把他带回完小隔离起来。
  当天晚上,来了富锦华的一位表哥,他是绥师的毕业生,现在也在县上教小学。
  “你是怎么回事,为甚不坦白?”
  “我从来没有参加过甚复兴社,要我坦白甚?”
  “你不是,那别人咋说你是,为甚没有人说我是,你还是好好坦白交待吧。”
  这位表哥的断言下得太早了,没过两天,他却被他的妻弟、县保安科长叫去了。
  “姐夫,你是怎么回事,为甚不坦白?”
  “我不是特务,要我坦白甚?!”
  “你不坦白可不行,别人交待的名单中有你!”
  “好好,如果你硬要我交待,那我只好坦白老婆娃娃了,你记下,你三姐算一个,你那外甥也算一个,我手下就这两个人了。”
  过了几天,各校的学生和老师都要回去了,就在高杰村完小师生动身的那天早上,县里又派人来审问富锦华。
  “富锦华,这是你最後的机会,坦白了你就回去,不坦白就把你关进监狱里。”
  富锦华呆呆地望著忙忙碌碌收拾行装的老师和同学,一句话也不说。
  同学和老师都走了,富锦华仍然站在院子里,那个审讯他的干部无可奈何地陪他站著。
  “你到底是想回去还是想蹲监狱!”
  富锦华仍然不声不响地呆站著。
  那位干部气得一把夹起富锦华的行李冲他喊道:“走!你还愣著干啥?”
  那位干部前边走著,富锦华後边跟著,出了完小大门,到监狱本该往西走,那位干部却一直往东走,富锦华也不问去那儿,只是垂头丧气地跟著他走。
  到了东门口,那位干部停下来说:“你坦白不坦白?”
  “……”
  “好好!你不说算了,回去想好了,给你们新校长交待!”那位干部把行李往富锦华手里一塞,回去了。
  富锦华这才真正害怕了,到高杰村有七十多里路,而且路上荒无人烟,野狼时常出没,老师和同学们这会儿早已走远了,他一个人怕真的要喂狼了。他越想越怕,差一点说出让那位干部把他乾脆送到监狱的话来。
  可是一出城门,他心里的石头咯登一下落了地,原来校长和师生们都坐在城墙底下等他哩。
  回到高杰村,富锦华完全失去了自由,不准他出校门,家里来人给他送粮也不让他见,他要上厕所也得报告,然後由老师指定4个同学陪著他。
  这时抢救运动也由他们五年级向低年级发展,三年级有个平时比较调皮的学生,硬被说成“石头队”的队长,要他“坦白”,不“坦白”就不让吃饭。这位小家伙也有绝招,趴在地上连哭带滚,不给吃饭就不起来,一位同学悄悄提醒他:“你就说你受富锦华领导。”就这样他就成了富锦华第三支社的“石头队队长”,当然也吃上了饭。
  另一个三年级的女同学被逼得没办法,竟然坦白说她是富锦华手下的“美人队”队长。
  富锦华的成员在不断发展壮大,可是他这位“书记”却仍然顽固不化。校长焦急万分要五年级的班主任余蟾重点突破富锦华,而且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就是黄汉鼎跳进无定河的那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富锦华被余老师叫到了办公室。
  这位清秀俊美、来自香港的姑娘,并没有按校长的指示给富锦华颜色瞧,而是亲切地搬了个凳子,让他的学生坐下,然後拿了一堆毛线,套在富锦华手上,她自己坐在对面,两个人缠起了毛綫。
  这位山沟里的农家孩子,还是第一次看见毛线,好奇心使他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专心致志地帮老师缠起来,一股温暖的情波在他的心头油然而生。
  “锦华,你给老师说实话,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余老师那美丽而温柔的眼睛盯著他,像盯著自己不懂事的小弟弟。
  “余老师,我真的没有,我真的甚组织也没有参加。”富锦华再也控制不住了,说完就委屈地哭起来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坚持了那么久,可余老师的一句话,自己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直往出涌。
  看著富锦华满脸的泪水,余老师的眼睛也湿润了,她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
  他们相对无言,默默地缠著毛线,窗外北风呼啸,风夹著沙子打得门窗“劈劈啪啪”直响。
  余老师的窑和校长的窑紧挨著,这时两位呆著的师生,忽然听到校长的窑门“吱”地响了一声。
  余老师条件反射似地突然站起身,“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厉声喊道:“富锦华,你要老实坦白,你不坦白不行,你说!”
  富锦华猛地被吓了一大跳,他正在诧异,忽然看见校长的身影映在窗子上,他很快明白了,於是一声不吭地站在桌旁。
  校长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冷得实在受不了,转身回去了。那边门一响,余老师一下松了劲,眼泪顺著眼角淌了出来,富锦华看见老师哭了,他鼻子一酸也哭了起来。
  就这样,校长那边门一响,余老师就拍桌子瞪眼地对富锦华吼上两句,校长一回去,他们俩又默默地流一阵眼泪。
  过了一会儿,大概校长也有所察觉,推门进来对余老师说:“把富锦华交给我吧,看来你是没办法对付他了。”
  富锦华又被带到了校长的窑里,校长苦口婆心地又劝了半天,富锦华是“死心塌地”不承认。校长无奈便把富锦华关进一眼堆放柴草的土窑里,并对他说:“你要是不坦白就一直在这儿呆著,甚时坦白了甚时放你。”说完他就气恼地走了。
  等眼睛适应了这昏暗的环境後,富锦华才发现,窑里的柴草不知什么时候全搬走了,窑里空荡荡的,显得异常清冷。
  窑外狂风仍在呼啸著。富锦华缩著脖子呆呆地站在窑中间,冻得直打哆嗦,悲哀凄凉的情绪无情地袭击著他幼小的心灵,他感到人间的冷酷已经容不下他那颗执著单纯的心,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悄悄地升起来:“也许只有死才能解脱这不知道哪一天到头的折磨。”可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一声声焦虑的呼唤,这是余老师在喊他,但他那冰凉的心里已经溶不进老师的温情,他应不出声来。
  余老师没有听到回声,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急忙开门喊道:“锦华,富锦华,你在那儿?”
  仍然没有应声,余老师哆嗦著划著一根火柴,她紧张地扫视了一眼,看见後窑掌里缩成一团的富锦华,顿时心里悬著的石头落了地。
  余老师摸索著走来,又划了一根火柴说:“你,你怎么躺在这儿?!”
  “老师,那您说我该躺在那儿?”
  眼泪刷地从余老师眼里涌出,火柴灭了,黑暗中传出了余老师压抑的饮泣声……
  富锦华的遭遇虽然令人动情,但黄汉鼎的死更令人痛心。他是在这天晚上看见锦华被校长叫去一夜没回来,吓得他跳进了无定河,以他朝霞般的生命结束了这埸残忍荒唐的闹剧,给高杰村完小的抢救运动划了一个血淋淋的句号。
  第二年的春天,阳光将温暖又一次洒向了人间,无定河冰消雪融,黄汉鼎那清白的尸骨重见了天日。呼杰山甄别平反了,他那在监狱里被人用酷刑逼出来的“天方夜谭”也一风吹了,白昌厚、白明高自然也甄别平反了,富锦华又一次在清涧出名了,人们用敬仰和不可思议的神情注视著这位坚硬如铁的小後生,简直不敢相信他才15岁。各级领导们也到处拿他当典范来批评那些糊里糊涂地承认自己是“特务”的甄别对象。
  表扬信甚至寄到了富锦华这时的母校——边区师范,富锦华在边师也出了名。可白昌厚自从那次坦白大会後,神经就开始不正常了。连续几个月的刺激,不可抗拒地加重了他的病情,他在边师上学没多久,就不得不退学回家。回到家里他整天疯疯癫癫,成年累月地疯跑,四处讨一点残羹剩菜维持著那毫无意义的生命。几十年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高杰村的人们总能听到山峁上会传来白昌厚凄厉的叫声。从冬到春,从夏到秋,一年又一年,直到今天(1988年),他还顽强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人们不知道哪一天这根枯萎的老树才会倒下。
  所谓第二支社的白明高所选择的也许是最适合於他的一条人生之路。50年代初期,频繁的政治运动使他不断地联想到1943年那莫须有的“特务”罪名,他深深地感到了仕途的恐怖,於是他自动退出历史舞台,把自己的理想和才华交给了一把鐝头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在家乡贫瘠的黄土地里,春播秋收,一年又一年地耕耘著那微薄的希望。
  富锦华这位靠著自己的顽强和无可挑剔的出身成为三个“书记”中最为走运的人,现在已从陕西某大学党委副书记的职位上退了下来,幸福地安度著晚年。①
  清涧的这几位小学生的悲惨遭遇,并不能传到毛泽东的耳里,但审干运动发展到如此的地步,则使中共中央必须做出甄别平反的选择。
  ① 根据1988年9月28日富锦华访谈录整理。
  

延安抢救运动始末—200个亲历者记忆/高浦棠 曾鹿平著,—台北:时代国际出版有限公司,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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