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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生的缘份

卢肃


  对于当年进步的文艺青年,延安鲁艺是有很大吸引力的。
  我是徐州人。自幼喜爱音乐。但是为了糊口,后来还是学了中医。倒是抗日战争把我卷进了艺术行列。1938年春,当我以五战区青年军团抗敌剧社歌咏指挥的身份,和剧社一起奔赴台儿庄前线的时候,还未到达台儿庄,前线军人就退了下来。形势急转,许多爱国青年聚集在武汉商讨出路。入川么?去国外学习么?还是去敌后打游击。当时掀起的国民党第一次反共高潮已使我吃了些苦头。正议论纷纭,听到一个信息:延安有一个新成立的艺术学校——鲁艺,校址设在一个高台阶的大庙里,欢迎进步青年去学习。朋友们的描绘对我形成很大的吸引力。不是要向后走而是要向前进。我为自己选择了道路。通过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简称民先)的关系,我参加了荣高棠、陈荒煤领导的北平学生移动剧团。剧团决定经西安、延安,榆林去平西打游击。我们经过种种艰险、盘查,终于走到了延安。一到延安我们就被吸引住了,决定分头进入各个学校学习,学点新的本领再去前方。我如愿以偿,进入了鲁艺音乐系学习。
  我在音乐系随吕骥、向隅学习理论作曲,后又随冼星海学指挥和自由作曲。我如饥似渴地学,不只学音乐,也学社会科学。许多在国统区禁看的书,在鲁艺随自己看,我是连趴在坟地里躲日机轰炸时也在学习,所以各方面进步很快。当时学生也参加学校的建设,房屋不足就自己动手挖窑洞;也参加部分的农业劳动以改善生活。鲁艺强调理论联系实际,我们边学习边参加演出。演《生产大合唱》时,我和丁里、王式廓、野枫等演拉犁歌。如歌剧《军民进行曲》、《黄河大合唱》的首演,音乐系、戏剧系,甚至美术系的师生都参加了。我除了学习之外,还在马海德指导下和康复一起创办鲁艺卫生所。
  记得1939年初,为适应抗战形势发展的需要,从各系抽调部分学生,结合由前方派来的学员,组建了一个比各系都大的普通部。学生除各有专业重点外,还都要上歌咏、排戏、初级美术技能的共同课。我这时就被从音乐系调到普通部当教员了。我在此时也开始了自己的音乐创作,记得第一首曲子是自己写词的《中华颂》,还请冼星海提过修改意见,此曲稿未能保存。接着我准备写《我们的歌手死在海底》(有关聂耳的),但因出发去敌后而投有写成。听说后来李焕之就这一题材写了一个合唱曲。
  陕甘宁边区虽是中共中央所在地,是全国人民心中的灯塔,但边区只有150万人口,地处穷乡僻壤,生产落后,所以陕甘宁边区实无力供养很多军队和各地汇聚来的众多青年。于是,在“七·七”抗战二周年时,由抗大、陕北公学、鲁艺、青训班、工人学校组成的文化纵队就离开延安,到敌后的抗日民主根据地去办学了。除抗大保持自己的建制以外,其余的学校就合起来成了华北联合大学。这是一次大胆的、在敌人鼻子底下进行的几千人的文化大进军。鲁艺除留了少部分师生员工在延安继续办鲁艺外,从副院长沙可夫起,到文、音、美、戏四系的系主任和师生及普通部的全体师生,都行军二千五百里,“小长征”穿过敌人的重重封锁线,到了晋察冀边区。鲁艺变成了华北联合大学的文艺部。行军中我担任了全团的卫生队长,负责全团的医疗、收容工作。在过同蒲路时,行军序列的后卫连遭到敌人的袭击被打散,我前襟和背后的水壶都被子弹打穿。我和陕公大学部的一位同学在山涧田野,躲开了敌人的搜捕,五天粒米未进,最后才遇到边缘区群众进行掩护,沿村转移到晋察冀二分区。回到学校,学校正准备为我开追悼会啦。
  这时的鲁艺实际上一分为二。延安仍保持了鲁艺,华北联大文艺部也是鲁艺的人马。记得在鲁艺二周年纪念时,联大文艺部也纪念。钟惦棐写词、我作曲,还写了一首怀念的独唱曲,词是这样的:
  记取前年,正是鲁南大捷时候,
  踏着鲁迅开辟的道路,
  响彻西北的古城头。
  而今,两载,吾等来到敌后,
  工作更新,方向仍依旧,
  依旧,依旧,
  踏着鲁迅开辟的道路走。
  这支歌曾由管林在纪念会上演唱。在战歌盛行的当年,这种风格的歌是写得比较少的,被看作“小资产”。
  1944年春,文艺部主任兼音乐系主任吕骥又很快被调回延安鲁艺。可能是鲁艺音乐系主任冼星海要去苏联,需要他回延安接管音乐系。这一来,我就接任了华北联大文艺部音乐系。这时文艺部各系的办学有了新的发展。除了从边区以内和从敌占区个别招生之外,如杨沫、陆与、海默,仲伟、李真等都是从敌占的北平到联大学习的。在战斗频繁的情况下,个别招生相当困难。而部队和地方的剧团及宣传队却急需学习,提高文化和艺术水平。于是有计划地安排各剧团全团开到学校,从领导干部到演员乐队以至后勤人员都来,然后通过考试,分编成不同的班级。反“扫荡”紧张时就分散打游击。反“扫荡”战斗结束就集中起来进行学习。山坡、场院就是课堂。这种形式办学,符合实际需要与可能,在战争环境中,为晋察冀边区培养了大批文艺人才。
  鲁艺在敌后人员的生活与在延安时有很大不同。我们不但亲自参加战斗,而且与老乡生死与共,成了一家人。老乡几乎每顿饭都惦念着我们,我们也的确成了老乡的组织者和思想上的朋友。老乡、八路军、民兵,成了我们生存的依托和了解社会的眼睛。所以自己对民族的抗战,对人民争生存、争自由的斗争感受特别深刻。
  这时期虽然生活极艰苦、紧张,但创作却特别旺盛。有些作品就是在渠边、井旁、槽头、平房顶上的粮仓边写出来的。生活——创作——传播集于一身,音乐特别是歌曲写好之后,立即在群众和部队中教唱、传开。这真可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深入到敌后战场,不付出牺牲我是写不出像《子弟兵战歌》、《群众的力量大如山》、《夜行军》、《团结就是力量》这样一些作品的。在敌人后方的几年,是我音乐创作的第一个高潮,也是我逐渐理解人民、理解革命、理解艺术的一个重要成长阶段。1942年根据地大大缩小,联大文艺部不得不停办,我于是到了边区文联和西北战地服务团。1944年,西北战地服务团被调回延安,回延安的路上,西战团随军区主力团行军;通过敌人重重封锁线,我是西战团的行军指挥员,保证了全军不掉队,顺利到达延安。西战团并入鲁艺,于是我又回到鲁艺。
  从1944年到1946年延安鲁艺结束,只有两年多的时间,却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重要的转折时期。1945年秋日本投降,抗日战争胜利一片欢腾。随着形势发展,一批批同志派赴各地,我却被派做鲁艺留守处副主任,协助独臂的魏良弼照管留下的婆姨娃娃和高沫鸿、王式廓、张贞甫这些有病的老艺术家。当用“骡窝子”把最后的老弱送去张家口时,我却因盲肠开刀感染留在了延安。我怎么也没有想到,1946年春节,竟由我代表鲁艺去向桥儿沟乡政府和兄弟单位拜年、致谢。
  鲁艺结束以后,我便封中央党校文艺工作研究会工作,并参加新组建的中央管弦乐团。我真正进行秧歌剧的实践,是在胡宗南进攻边区,我们文艺工作研究室撤到清涧以后,我在《周子山》中扮演了马红志。我很喜欢这部秧歌剧,认为是秧歌剧运动的最高艺木成果。不久我们东渡黄河到了晋冀鲁豫边区,文艺工作研究室就正式改组为人民文工团。后来人民文工团又发展成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和中央歌剧舞剧院,我开始致力于歌剧创作。
  我从鲁艺到联大文艺;再到鲁艺,1964年调我到沈阳音乐学院。延安鲁艺虽然结束了,但鲁艺的大部人马到了东北解放区又办起了东北鲁艺。后来东北鲁艺又分成了辽宁人民艺术剧院,鲁迅美术学院、沈阳音乐学院。沈阳音乐学院的校史就从延安鲁艺算起,校史展览室的许多文献都是延安鲁艺的旧物。沈阳音乐学院下乡办学进行社会实践时出了个油印校刊,我书写了刊头,名字就叫“大鲁艺”。应当说,学校的名字虽数度更换,但鲁艺的传统仍在。鲁艺和它各个时期和地域的变异体,可以当之无愧地是解放区艺术教育的典型。虽然他不可避免地有自己的局限性,但就他对祖国文化建设的贡献来说,是应当享有应得地位的。而鲁艺办学适应时代和实际需要的方针,课程设置和有些学科的创立,都是我们今天文化艺术建设可以借鉴的宝贵遗产。
  1986年我应约参加中央电视台专题片《回延安》的拍摄,重新访问了延安,访问了鲁艺旧址,参加这次访问的有我和管林这样的老鲁艺,有70年代在延安插队的知青,当代的创作家,也有正在大学读书的80年代的大学生。看到延安现在的建设成就,城里的高楼大厦;也看到农村仍然未能脱贫,我们这几代到延安的知识分子,有不同的评价和感慨,但也共同地吮吸着宝贵的延安精神。我象导游一样向大家叙说着鲁艺当年的盛况。40年后又重来,桥儿沟大体仍是过去的样子,不长的一条街,但我对着面墙开裂、门窗破旧的鲁艺大礼堂,实在不胜感慨。这个大礼堂现在已是陶瓷厂的杂物仓库,似乎已是风烛残年,行将倒塌了。从文物保护来说,这礼堂若在别处早修缮加固开放展览了。当我向热情接待我们的延安地委书记建议修整时,书记同志无奈地说:延安的革命文物太多了,无钱修那么多。但他又爽朗地说:“好吧,你们拿钱来我就修。”回答令人心头五味俱全。
  1988年4月25日于北京
  

延安鲁艺回忆录/文化部党史资料征集工作委员会,《延安鲁艺回忆录》编委会.—北京: 光明日报出版社,199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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