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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牺牲于共和国屹立的前夕——回忆吴铭烈士

林恒


  吴铭牺牲于新中国屹立的前夕,我们在延安分手已40多年了,她遇难也40年,然而音容宛在。1940年1月,吴铭经历了艰难曲折,终于找到了八路军游击队。在于玉梅等同志的帮助关怀下,将她送到西安八路军办事处。在七贤庄等待多日,见到了刚从华北前线回来的朱总司令和康克清同志。吴铭高兴得跳了起来:“朱伯伯,在万县你可答应过我的学习要求,还记得吗?”朱德笑了:“你不就是杨懋修的女儿、杨森的姪女,叫杨汉秀,在万县女中读书的那了黄毛丫头,对吗?”吴铭又惊又喜:“是!为了路上方便,我化名杨稚华。现在用不着化名了,朱伯伯给我取个新名字,送我去延安学习,好报名考试。”总司令已听说了她寻求革命的经历:“你为上延安,不辞辛苦,曲曲折折走了一年多的路,遇上危险没有灰心,这已经是最好的入学考试了。我带你去延安,你就进女子大学学习吧。改个名字也好,学好了,将来回四川工作也有好处。你是光改名,还是连姓都改了?”“连姓都改了,我下定决心要做军阀、地主家庭的叛逆,跟着共产党。就是无名无姓,也决不再姓杨。”康大姐和朱老总都笑了:“好!照你自己说的无名无姓就叫吴铭吧!”这便是杨汉秀新姓名的来由。总司令最后语重心长叮嘱道:“在经济上脱离家庭比较容易,但是思想上,同剥削阶级彻底决裂是很艰巨的。”
  (一)
  1941年9月我由周恩来副主席和邓颖超同志帮助,从重庆八路军办事处乖车到延安。经中组部接党组织关系,转送到鲁艺美术系学习。吴铭是同年11月从延安女大第七班转来美术系的,我们成了同期同学,同住在一个窑洞里生活近4年之久。她生于1913年8月,当时已28岁;我生于1924年7月,她比我大10多岁。可她身高才一米五,我比她高一头,走在一起,都说我是她的姐姐。1942年开始整风运动,吴铭在“女大”第七班写的入党申请书和她的自传,都已转到美术系党支部来了。一天晚上,党支书王曼硕同志来我们窑洞告拆吴铭,让她就她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写份补充材料。她听完后,非常高兴,连着写了两夜才写完,把底稿交给我看。这是件很郑重的事,因而我说:“你信得过我吗?她有点恼了:“我来鲁艺就听说,你从小就在万县地下党的哺育下长大,14岁就成了共产党员,还能信不过么!王曼硕同志也让我写好给你看,请你多多帮助。”
  吴铭的家庭是十分特殊的,血腥气很重,加上名声很大,我早就知道。读完材料,留下的印象更深。她出生在四川广安县龙台寺有名的大军阀、大地主庄园的封建城堡中。她家的宅院都是用特制的大砖青石砌墙,四角筑着又高又大的碉楼,四面八方都张着射击孔,储存着可以装备成连人的枪械。大门的门扇上,还包上五百斤重的铁皮。两层院墙之间,日夜都有骑着高头大马的乡勇巡逻,喂着成群的狼狗,对于平民百姓,这是个狰狞和恐怖的地方。她伯父杨森是四川省出名的声色犬马将军,凡他看上的女子说谁便是谁,说一不二,妻妄成群。可是一旦发怒,小老婆就都得跪成一地,叫他的马弁打“满堂红”。父亲杨懋修是杨森的胞弟,跟杨森不一样,不敢讨小,只在外面嫖、赌、当土匪。还当上个掌红吃黑的浑水袍哥,做些“拉肥猪”、“报童子”(土匪绑票用的黑话)买卖。特别爱做大烟土买卖,自己也是一杆有名的大烟枪。这样的人在军阀混战中,居然混上个旅长娶了大地主阎尊宣的妹子玉清为妻,从此成为广安、渠县交界地区的一霸。因为他发迹靠妻族扶持,所以母亲不仅独掌家务,还要过问军务,什么都管。连杨森也懼她三分。她信佛,可是外号却叫“活阎王”。杨森在四川争雄得势,杨懋修很快就在杨森手下当上了师长和补给司令。这时她的母亲就更不得了,只要她发了性,大烟枪一甩,念佛的“木鱼”一敲,奴仆们马上就得跪一大片,听候处理。1913年,杨懋修霸占的田产,一年收租谷达一万三千多担,成为川东巨富。
  吴铭有两个哥哥,大哥杨汉奎,绰号大毛牛,二哥杨汉基,绰号二毛牛。他们承袭了父母的凶悍暴戾,其灭绝人性的程度,可以甲一时高兴,持枪将过路行人当活靶子打。
  (二)
  吴铭说:“凡是我知道的都写了。”历史已经证明,她不仅写得很诚实,而且表现了义无反顾的感情色彩。但在党支部讨论她的入党申请时,还是因为出身问题通不过。到了1943年,康生掌握着审查干部的人权,掀起了一场“抢救失足者”的运动。吴铭这样严重复杂的家庭环境,以及在追求革命的路途中又发生过被捕和脱险的特殊经历,当然在劫难逃了。她被关在桥儿沟东山的一间大窑洞里,精神上非常痛苦,成宿不睡觉。有一天晚上,她边哭边写,直到小油灯烧干了,灯灭了,她才走到我的床前,坐在我身边,抚摸着我的头:“林恒,你睡着了吗?”其实,从她回窑洞来,我一直注视着她,我当时也在受审查,只是还没有被“抢救”。领导打发她回窑洞来,要我帮助她,而我们俩却只能泪眼相对,我只注意不让发生什么意外就是了。“林恒,我真有些想不通,你才18岁,又是党员,审查你干什么?”我说:“你看周围这么多人,有几个共产党员不受审查!纯洁党组织、纯洁革命队伍嘛。”“你有什么可审查呢?”“跟你一样也是家庭出身。”吴铭睁大眼睛,非常诧异,于是我向她谈了我的家庭情况,父亲虽然是烈士,却也在杨森手下干过。吴铭向我说起,小时候因为奶妈教她唱“小苦瓜”这首下层社会的歌,引起了父母的震怒,家里的下人跪满一地,要大家招认,而她为了掩护奶妈,谎称是大毛牛、二毛牛教的。奶妈支持她反抗缠足,让她到父母跟前去耍泼,弄得父母毫无办法。这时我追问她:“你知道你奶妈是什么人么?”我告诉她:“是杨森杀害了她的丈夫,她有两个儿女,大儿子林铁军后来跟着朱德同志参加了红军,在长征中牺牲了。小女儿林红,跟你同年生,比你大三个月,因丈夫被害,生活无着,抱着女儿逃回娘家。这时正遇上你们杨家给你挑选奶妈,强逼着抛下小林红给你当奶妈,你看看这个世界!”
  这件事因为与她有直接联系,而且她一直蒙在鼓里,被我捅破了,引起了她思想、感情上的极大震动。单为这一件事,她也十分感激我。她和奶妈相处得很融洽,感情很深,才能在她家做那么长,一直将她抚养成人。她在这个宅院里爱的就是奶妈,而奶妈最恨的应该是这个宅院,为什么她竟能长期做下去,这位“小姐”好侍候固然不必说了,还有更重要的秘密隐藏其中。
  吴铭还向我谈起她的大哥杨汉忻回广安,他是杨森的长子,是最早出省求学的人。家里都说汉忻在外面入了“过激党”,谁都不去看他。但是奶妈却怂恿我去。谈起这个家族内部的鸡争狗斗,大哥十分鄙夷。他说杨森,杨懋修都是封建军阀、帝国主义的走狗。他鄙弃这个由狼狗和炮楼围护着的城堡。同他几天接触,吴铭才知道龙台寺外还有很大一个四川省,夔门外还有很大一个中国。大哥向她讲述着日本兵如何在北平、天津蹂躏国土、残杀同胞。大哥在南开中学读书时,为纪念“五四”运动,散发传单被捕。是杨森托情才保了出来,可他是大军阀,大哥反对的就是他们,保出来也不领情。
  没几天大哥就又走了,行前他叮嘱吴铭,尽量多读些新书,要追求新的生活。奶妈好,只能靠他帮助你,长大了决不能做封建军阀的殉葬品。和大哥相处虽短,他的言行给吴铭很大影响。
  吴铭要读新书,向父母进行了一番抗争,同意不读私塾,走出这所高墙大院,出外去念新书,但也只准进天主教办的教会学校。这些学校对学生思想禁锢很严,不准看课外读物,不准过问时事,每天还要读圣经,做祈祷、学英文。奶妈陪伴着她念书,奶妈很讨厌教会学校,所以决定离开。正好杨森防区变动,就同奶妈一起到万县,进入万县女子中学。有一个同学经常帮助吴铭做功课,还带她到省万师去听肖楚女讲话。肖楚女魁梧高大,身穿长袍,说话风趣,善宣传鼓动,同学都很爱听。他还给学生讲鲁迅作品,讲《新青年》,组织“读书会”,让学生阅读他带来的许多书刊,如《少年漂泊者》、《新社会观》、《共产党宣言》。我问她这个同学的名字,吴铭说她叫黄群,我说这就是你奶妈的女儿,原先叫林红。吴铭不但惊讶,而且陷入了沉思。
  (三)
  1926年吴铭才14岁,住在万县杨森公馆。有一天她坐在客厅的屋角里,静静地听着一位生客向杨森慷慨陈词:“英国船为什么在云阳、万县挑衅,这是看到吴佩孚抵挡不住北伐军,既给吴佩孚助威也想威吓革命人民。作为老朋友,我告诉你,革命一定胜利,吴佩孚很快就垮,我们要象收回广州的沙面一样,把汉口英租界也收回来。帝国主义在我们内河的船只也要通通赶走,为中国出口气。你如果不赶紧参加过来,后悔不及,毫无前途!”英舰炮击云阳、万县造成的惨案,吴铭早已义愤填膺,听了这番话,正合她当时的思想情绪,所以不由得站立起来,叫了杨森一声大伯。杨森平时喜欢这个侄女,在这个尴尬的局面下为了缓和气氛,就拉着她的手走到客人面前:“这是我的侄女杨汉秀。”回过头又让吴铭叫朱伯伯。朱德同志眼看这个个儿不高的学生,细声道:“小姑娘,你上中学了吧?路上好走吗?”吴铭道:“我亲眼看见英国船逞凶,云阳和万县的群众都组织起来了,还成立了“雪耻会”,举行反帝集会游行,英国要不赔偿损失,大家决不答应。”朱德对杨森说:“你听听,考虑考虑吧!是要钱?还是要群众?是袖手旁观?还是参加进来?”他告辞要走,吴铭忙拉着他的大手:“朱伯伯,我也要去参加“雪耻会”。朱伯伯说:“好哇!这是爱国行动。”没过几天,吴铭参加了在万县图书馆举行的群众集会,还见到了陈毅和欧阳钦。朱德在会上做了声讨帝国主义暴行的讲演。吴铭听得热血沸腾,找了黄群等许多同学参加抗英示威游行。从此吴铭回到家中,一个劲的天天唱着刚学会的:“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
  北伐部队奋勇挺进,吴佩孚很快就打垮了。攻占武汉之后,被英帝霸占的汉口租界,也在鞭炮声中收回了。真是扬眉吐气!在这种形势下,杨森才宣布就任国民革命军二十军军长,朱伯伯从武汉给他带来了40多名政工人员,吴铭第一次见到剪短发、穿军服、束皮带的女兵,兴高采烈地去找朱伯伯,央求把她带走,跟他到武汉军政学堂去。朱伯伯说:“你家里不能同意。”吴铭说:“那我就偷跑。”朱伯伯说:“只要你有决心,革命的机会总是有的,长大一点再说吧。”
  人长大了,家里便给吴铭订了门当户对的婚事。她为了抗婚,不得不和自己相中的一个贫苦好学的青年赵致和赶紧结婚。迫于无奈,家里只得把那一头退了,而这一头支付大笔田产和嫁奁。结婚没几天,她和赵致和就悄悄地离开了四川,到上海去求学。
  赵致和考进了上海法政学院。吴铭只有初中程度,就赁间房子,补习功课。通过赵致和的同学,他们结交了一些进步青年,大家都爱读一些左翼文学作品,谈论天下大事。
  抗日战争刚爆发,赵致和却病逝了,丢下了一个小男孩和襁褓中的女婴。但这时的吴铭,因为从报上看到朱德总司令率领八路军挺进敌后的消息,鼓舞了她向困难作斗争的勇气,于是她决定先把孩子送回家去。
  1938年初,吴铭回到龙台寺娘家,刚刚把孩子安排好,该考虑下一步了,忽然发现书房有人在教几个侄女唱歌:“我们骄傲的称呼是同志,它比一切尊称都光荣,凭这称呼到处都是家庭,不分人种,黑白棕黄红……”她一面感到亲切、激动,一面又好奇怪,这歌声竟闯进杨家大院里来了!不禁又想起小时候唱“小苦瓜”所惹起的祸端,她快步走进书房,一见教唱歌的人,好面熟,就是想不起她是谁,在哪儿见过。经过询问知道了她叫朱挹清,是朱伯伯从武汉带到杨森部队去的政工干部。她借口无钱养病,来家里担任家庭教师。吴铭警告朱老师,要懂得厉害,这里的人都是心狠手毒的。朱老师说:“我懂得,所以才用英文唱,而且正是唱这首歌,才能把你引出来。你的两个孩子安排好了么?马上就要去成都,走自己该走的路,去自己该去的地方。”
  吴铭后来回忆说:“我和朱老师在成都相逢了。她让我脱去旗袍,换上军装,那些脱下的衣服仍然叫我包好,带上。一路上还有许多关卡,有用得着的时候。她说:现在换了八路军装,你就参加革命了。还交给我两封介绍信:一封通过西安找八路军办事处用,一封是绕道山西找游击队用。朱老师把这两封介绍信仔细的缝进我内衣领子里,叮嘱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脱,免得丢失。就这样。我迎着秦岭的山峰,向北方进发了。”
  “走到宝鸡,因为胡宗南封锁去路,只好在双石铺“工合”(路易·艾黎和斯诺办的那个难民生产自救组织)当小学教员。等到寒假,我又去闯山西那条路,谁知又遇上阎锡山发动的“十二月政变”。这个山西军阀到处要消灭“新军”,取缔“牺盟会”,逮捕共产党和进步青年。介绍信要我去找的于玉梅,刚打了一仗,带着队伍上了中条山。一把钥匙,刚插入锁眼就断了,怎么办?我暂且投诉到一位老乡家里,住了几天。老乡看出我是个信得过的人,才送我到游击队,见到了于玉梅。”
  “游击队早晨用雪洗脸,夜里在松林石头上露宿,我不但不觉得苦,而且非常兴奋和愉快,总以为这回算达到目的了。有一天我们住在一个小村子里,突然遭受庞炳勋的国民党四十军包围,把我们的人和物资都扣押了,说是要进行审查。根据支部的决定,要我讲明自己是杨森的姪女,要在他们面前摆出官小姐派头,向他们提抗议。杨森当时是国民党二十七集团军总司令,谁都知道。我这么一闹,果然有所缓解,我假称于玉梅是我表姐,掩护了她。没过几天,担任着国民党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的朱德总司令从华北前线回延安。当他经过陵川县境时,庞炳勋怕出事,赶忙把我同于玉梅转送洛阳劳动营。”
  “我在家里有点厉害、有点霸道,主要是向家庭作斗争的一种需要,但我从来也没有装模作样向家仆们摆过小姐架子。这回我懂得了,摆架子是对付他们的好计策,所以得着机会我便摆给他们看看,生怕他们不知道我是杨森的姪女。有一天,劳动营的头头果然找我去谈话,只要我同意进他们的干训团,就允许我去找杨森。我想这有何难,马上我就向这个头头要出入证,又赏给了他几块银元。他立即叫勤务兵为我雇车,去医院看病。车一到,我叫于玉梅陪我去看病,于是就脱险到了西安,在七贤庄的八路军办事处见到了朱总司令。”
  上面都是在那个特定的时刻——所谓“抢救运动”中,我和吴铭在许多难眠之夜的交谈。她真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奉献给革命,奉献给党,这是我当时十分真切而强烈的感受。
  由于她推心置腹,因此关于她的家庭内幕,关于她在家庭内部的种种抵抗,关于她和奶妈的感情细节,以及她追求革命的行程,她都对我尽情倾泄,我却难以全部记住。
  中国革命的道路是漫长的,艰难的。这也必然反映在老年革命知识分子的个人经历上。吴铭出身于旧社会的上层,相当典型的封建地主、军阀家庭。这种特殊性,需要她有更顽强的意志和更坚定的决心。她终于找到了朱总司令,朱总司令说她的入学考试考得很好。
  (四)
  1943年初秋,我同吴铭正在鲁艺门口的教堂里参加纺线比赛。不少人围着我看,认为我纺得快,出线细,可作机器线。弄得我精神紧张,满头大汗。正待休息,有人传话叫我同吴铭到院部去。吴铭立刻表现了可以理解的条件反射:“我的历史,怎样来延安参加革命的经过,都向你说了,也写了书面材料交给支部,校部还找我干什么?”“你没看,中央《关于领导方法的若干问题》发表以后,支部都在学习。不是来逼你交待,也许是谈甄别定案。”她半信半疑地到了院部,支部书记王曼硕同志在窑洞门前等候我们,一同进了院部党委负责人宋侃夫同志的办公室。待大家都入座了,宋侃夫同志首先问我:“林恒同志,你去枣园找了周恩来同志吧?”“对。因为抢救,给我戴了那么多帽子,又说我出身是军闯、官僚,又说我入的四川党是假党;周副主席亲自送我参加孩子剧团,却说孩子剧团是国民党。连我离开那里也是周副主席亲自去接的。送我回延安学习的也还是他。一切都清清楚楚,却非硬搞逼供信不可,我不去找周副主席找谁?”说着说着,一肚子委屈突然爆发,哭了起来。坐在一边的吴铭也跟着我哭。宋侃夫同志却反而笑道:“你们真是孩子。干部审查是常有的事,有时还相当严格。我们一定要经得起考验,甚至是非常严峻的考验。”说到这里,有人拿出两张用延安粗糙的马兰纸写的东西,由王曼硕同志正式宣读:“林恒同志,原名蔡去非,女,生于1924年7月30日,父亲蔡和平在吴玉章同志领导下参加革命。1927年经刘伯承同志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后在朱德同志领导下参加杨森部队做军医工作。1928年南昌起义后,在党的领导下,为抢救伤病员突然患脑溢血症不幸牺牲。”
  “本人从小在党的哺育下长大,5岁时父母双亡,在刘伯承和朱德同志的关照下,由四川地下党负责人之一刘孟伉同志负责抚养,刘是1927年同蔡和平同志同时加入中国共产党。1936年经刘孟伉同志教导任红军儿童团长。1937年1月参加革命,1938年5月4日加入中国共产党,任民族解放先锋队队长、万县女中党办的国华中学党支部书记,中共万县中心县委地下交通联络员。后经周恩来同志送去参加党领导的孩子剧团,作抗日宣传工作,任生活部长。后调文化工作委员会,在郭沫若和冯乃超同志直接领导下做敌情资料室工作。任日本在华反战同盟总会中国语教员。1941年9月经周恩来副主席送回延安学习,历史清白……”王曼硕同志读完,又让我自己看,问我有什么意见。一切都水落石出,既高兴又感动。
  等我签完字转过身来,吴铭还在那里不停地擦眼泪。她拉着我的手泣不成声,只听她断断续续地说:“我太感动了……我相信党……”宋侃夫同志又转脸对吴铭说:“你的家庭出身、历史,组织上也调查清楚了。你的家庭出身,你本人也详细写了,是完全真实的。虽然出身在一个大军阀、大地主的家庭里,但也是从小在党的教育影响下长大的。经重庆八路军办事处调查证明,你的奶妈和你大哥杨汉忻都是中共党员。以后一直在受着党的培养教育,1938年在朱挹清同志的帮助下,毅然背叛了家庭,参加革命。随朱德总司令来延安,在女大和鲁艺学习,工作学习表现都好……”说完又将书面结论递给吴铭,仔细看了一遍。签了字。刚才叫她来院部时脸上的阴霾消散了,她虔诚地向组织表示:“我知道了许多从来不知道的事,受到了平时根本不可能受到的教育,经受了考验和锻炼。我坚决以革命先烈为榜样,誓作一名共产党员,贡献自己的一切。”宋侃夫和王曼硕同志听到这里都庄重地站了起来,同吴铭亲切地握手:“我们相信你很坚强,一定能说到做到。关于你的入党申清和你的自传同今天的书面结论,经中组部通知,给你转到军委去。因你的入党问题特殊,不由鲁艺解决,我们也不过问,这是组织纪律。你参加革命的几个关键时刻,都是朱总司令亲自解决的,他们自有安排。今天叫你同林恒同志一块来谈,同时宣布结论,是因为你们的出身历史都公开审查过,互相了解。特别是、林恒同志,组织上还指定她帮助过你。”王曼硕同志对我说:“你几时陪吴铭到王家坪去一趟。朱总司令正好在延安,你们见得到的。”
  第二天一早,吴铭就拽我同他一起去王家坪。由警卫员把我们领到朱总司令住的窑洞,王维舟、龙潜也都在那里下棋。康大姐见了我们,马上从里屋拿出一些红枣花生给我们吃。吴铭急不可待地走到棋桌边,叫了一声:“朱伯伯,我又找您来了。”朱总司令边下棋边说:“这一局马上就完,你先坐下,慢慢说。”康大姐说:“是吴铭和小林两个来了。”这时他们三人才抬起头,总司令高兴地笑着:“有两年多不见了吧,鲁艺的运动结束了吗?有结论吗?”没等吴铭开口,王维舟就抢先说了:“已经结论,材料都已转到总部来了。主要是家庭出身,本人历史没有问题,表现也很好。来找你是解决她组织问题。”吴铭吃惊道:“王维舟同志,你什么都知道了。鲁艺党组织让我来请朱伯伯指教。”朱总司令说:“出身不由人,道路自己选。我早已讲过了,历史是由自己写成的,写黑、写白、写红都由自己。入党问题,就由龙潜、王维舟同志说一下吧!她是特殊关系,一定要遵守党的纪律,绝对保密。”
  我马上站起来,准备跟总司令一起出去。王维舟同志却将我留下:“你知道一下有好处,你也是四川地下党员,对吴铭同志情况又都已了解。”龙潜同志当时是周恩来同志的秘书,他说:王维舟同志很快就要调四川省委当副书记了。吴铭的党组织关系已经转到他的名下,由他负责联系。”我说:“吴铭还没有入党呀?”“你听着。”王维舟同志向吴铭说:“你自愿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的问题,早已研究过了。根据你的行动表现,1942年3月就经总部党组织正式批准了。这段时间因你在受审查,没有正式通知你。现在已经书面结论,没有问题。刚才朱老总也说了,出身不由人,这是客观存在,但不能决定你的人生道路。何况你早已下决心,坚决要做共产党员,立志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所以组织上同意你的请求,批准你为中国共产党员,入党时间从1942年3月算起,入党介绍人王维舟、龙潜。因为工作需要,组织关系是特殊的,只能同我和龙潜发生单线联系,绝对禁止发生横的关系。”吴铭转身指着我说:“她不是也知道了,怎样保密。”龙潜说:“你别看她岁数小,她可是经过地下党组织严格训练的小交通,组织纪律性很强。现在她知道了,将来有必要的时候,也可以给你做个人证。但是没有经过党组织允许,是绝对不能说的。你已经是中共正式党员,家庭关系和社会关系都很特殊,斗争又十分复杂,万万马虎不得。”
  朱总司令在这时走了过来,拉着她的手说:“吴铭同志,你现在是共产党员了。一切都要按党章办事,用共产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努力认真地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思想,树立起历史唯物主义和唯物辩证法的无产阶级世界观。一心为革命,一切为人民,让实践检验自己的言行和思想。”
  吴铭和我都怀着充实而高昂的情绪回到鲁艺,好象她觉得自己突然长高长大了,对周围事物都产生了新的情感和态度,一切都变得更有意义。一年半以前,她便是共产党员了,假如她当时能够知道,她能减少多少无谓的烦恼,又能增加多大的精神动力。然而昨天做结论,今天就见朱老总,谁都没有耽误,体现了生活本身固有的复杂性。
  (五)
  我应重庆党史办的邀请,于1936年去重庆。金刚坡是四川省重庆市西郊最为险要的隘口。这儿环境幽僻,山势陡峭,背负着绵延的歌乐山,坡上有龙洞口,坡下是赖家桥。
  当年在赖家桥全家院子,只有我同李少青、于再烈士住的时间较长,所以知道一点金刚坡上隐藏着美蒋特务机关的罪恶,不知有多少共产党员和革命志士在“中美合作所”的大屠杀中英勇就义。但是也终于看到,杨森如何炸毁歌乐山的隧洞溃逃,看到头戴红五星的解放军战士,在金刚坡的三座碉堡上架起机枪,封锁成渝公路;看到在白市驿机场差一点就活捉蒋介石。
  如今我重上金刚坡,观看了吴铭殉难的地点,向她的遗象默哀致敬!然后回到重庆美蒋特务罪行展览馆,在那里查看到如下的记载。
  抗战胜利后,由于工作需要,党中央决定调吴铭到重庆做统战工作。1946年3月22日,王维舟同志介绍她去见周恩来副主席、于同年9月和周副主席同机到达重庆。这时的国民党依恃美国的大力支持而洋洋得意、毫无和平诚意,吴铭一下飞机,便受到国民党特务严密监视。1948年初,川东地下党在华莹山地区发动武装起义,蒋政权惊恐万状,他们除派出部队进行“围剿”外,四处搜捕地下党员。9月吴铭二次被捕,押送到重庆渣滓洞监狱。她利用杨森姪女的公开身份,要家里送吃、送药和日用物品,用以救助难友。她所住的女牢房,同江姐、李清林等党员在一起,却从不暴露自己的党员身份。女牢难友左绍英临产狱中不闻不问,吴铭愤怒地搥打门窗,坚持要狱医接生,并让家里送奶粉、衣物给产妇和婴儿。全狱男女难友都为此抗议特务罪行,“监狱之花”才能在狱中活过来。
  不管特务封锁得多么严密,辽沈战役和淮海战役的胜利消息,不断传入狱中。吴铭自然惦念着指挥百万大军的朱伯伯,想起了延安鲁艺的秧歌队,由于胜利的鼓舞自然便会跳跳唱唱,吴铭就当上了秧歌舞的教练,还同各个牢房串通、提议集合起来开个春节联欢会。吴铭代表女牢房找李磊谈判。这时解放军已进入重庆防区,有的特务在寻求退路,蒋介石也已宣布“引退”,李磊不得不勉强同意。当“中美合作所”院坝子召开新春联欢会那天,女室牢门一打开,就响起了秧歌舞的锣鼓,吴铭把红被面束在腰间,带领着难友在坝子里扭起来,唱着鲁艺的劳军花鼓:“正月里来是新春,赶上猪羊出了门,”“天下闻名的朱总司令,一心爱咱老百姓……。”虽然许多人都还带着脚镣手铐,也都随着又扭又唱,谁也想不到是这样声势显赫的联欢会,看守兵和特务们个个目瞪口呆。
  1949年4月,吴铭的妈拽着杨森小老婆来到渣滓洞,硬是把女儿从狱中接走。出狱后吴铭卖田卖地,用来购枪购粮,支援农村的武装斗争。下半年她因事返回重庆。9月2日,重庆朝天门一带发生巨大火灾,这是国民党反动派在逃离大陆之前有计划进行的破坏,反过来又血口喷人,贼喊捉贼。吴铭在杨森家里出出进进,目睹了一切,怒不可遏,当众揭露杨森。杨森恼羞成怒,密令军统特务刑警处长张明选,将吴铭秘密处死。
  那是9月下旬的:一个晚上,几个特务冲进吴铭住室,将她装进麻袋,拖进吉普车,汽车临近金刚坡时,特务们将她活活勒死,弃尸于金刚坡碉堡里。恐其未死,离开时又添了两枪。
  延安分手以前,吴铭的一切我都了然于怀。然而分别之后,山河阻隔,经过了40年,依靠这点资料,我获得了一个完整的形象。她义无反顾地走完了自己战斗的一生,她是英勇无畏的,是高尚的。当我阅读并摘录这点资料的时候,《国际歌》的旋律油然升起。世间一切都变化剧烈,这首歌却融入于我们的灵魂和我们的情谊之中。吴铭同志!朱总司令在你入党时说的话,你都见诸行动,你可以毫无愧色去会他于幽冥!
  1988年4月20日
  

延安鲁艺回忆录/文化部党史资料征集工作委员会,《延安鲁艺回忆录》编委会.—北京: 光明日报出版社,199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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