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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广阔的“课堂”里——转战敌后的日日夜夜

尤淇


  一、跟随贺龙到前方去
  1938年的初冬,我们离开了延安,跟随贺龙同志到前方去。
  我们是一群鲁迅艺术学院的学生,是经过半年学习后到前方实习的,准备在前方实习半年后回校,再学半年后正式毕业。这是一种适应抗战需要的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新式的学制。我们中有学戏剧的、美术的、音乐的,但数量最多的是学文学的。我们这支文艺队伍的领队人,就是文学系教员沙汀和何其芳。
  同学们对沙汀、何其芳都十分敬重,因为他们两人已是很有成就的作家了。沙汀擅长刻划人物,个个生动传神,是国内小说界公认的第一流的“雕刻家”。何其芳是诗人,也是第一流的散文家,他的《画梦录》是得了《大公报》文艺奖金的。缺点是他的散文过于朦胧,凡是读过的人都说看不懂,宛如读“天书”一般;但是,人人又都赞美他的散文词藻秀丽,意境飘逸,达到了国内无与伦比的地步。
  据说,当周扬向贺龙介绍沙汀、何其芳的专长和特点后,贺龙捻着胡子笑道:“鬼儿子,两个宝,我都要!”
  由此我想,贺龙喜欢我们的老师,他也一定会喜欢我们的。
  二、雪
  陕北的气候说变就变,刚交11月,一阵寒风,就飘起大雪来了。但也奇怪,正当它没头盖脑大落大飘的时候,又突然停止了。第二天,雪后放晴,天空显得特别湛蓝透亮。我们的队伍在贺龙同志带领下出发了。
  我们没有想到,那时延安仅有的两辆大卡车,都给了我们。一辆载着我们鲁艺的这群学生,另一辆载着贺龙和他的随行人员。用汽车载学生上前方,这在延安是没有先例的,可能是因为有沙汀、何其芳的缘故。
  因为是雪后,山路不好走,第一天我们的汽车只开到青化砭就过夜了。青化砭是深山中的一个小镇,不过10几户人家。因为这里有兵站,一切吃住都由兵站安排,我们到站后什么都不用管,铺好行李,便到街上蹓跶。贺龙从后面赶了上来。
  “喂,艺术家们!”贺龙用他那敞亮的大嗓子叫道,“我带了你们一天队,可我还不认识大家哩,让我们互相介绍一下好吗?”他首先自我介绍说:“我叫贺龙,有人叫我贺胡子,也要得。”
  “贺师长,我早认得。”一个同学说。“我也认得。”一个长着一副娃娃脸的女同学跑上前去,跟贺龙握手。贺龙笑着说:“你说你认得我,我说我也认得你。”“娃娃脸”奇怪地问:“我不信,你怎么会认识我呢?”贺龙大笑说:“难道就只许你认得我,就不许我认得你吗?你若不信,我可以叫出你的名字。你叫‘小皮球’,是唱女高音的,对吧?”“小皮球”呆住了,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才好,因为她很难想象,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怎么会知道她的诨名的呢?
  贺龙继续说:“我是军人,但也喜欢听歌。你们鲁艺有几个女中音,几个女高音,我都清楚,我都欢迎她们到120师来,可惜你们学校不肯放。”
  贺龙说完,就去拉沙汀的手,要沙汀一个一个把我们介绍给他。
  “我只认识文学系的,”沙汀为难地说,“我对别系的同学认不得几个”。
  贺龙装出很神秘的样子笑着说:“你说不出,我说得出,我来介绍。”他一把拉住一个反穿着羊毛筒的男同学问沙汀:“这个你可认得?”
  在沙汀为难地掉头询问何其芳的时候,贺龙悄悄地问了这位同学的姓名和专业,然后大声宣布说:“他叫成荫,是学戏剧的。这可好,我们的战斗剧团多了一位演员,战士们有戏看罗。”他对成荫上下端详了一番,发现这人沉着机警,不慌不忙,看来是个肯用脑筋的人,便马上加上一句说:“我看你不仅会演戏,而且是个好导演,希望你给我们部队多导几个好戏”。
  贺龙说完后,便朝沙汀看看,两人相视大笑。
  沙汀,何其芳把我们所有同学向贺龙一一介绍过后,贺龙忽然拍拍何其芳的肩膀说道:“喂,诗人,我指一样事物问你,看你能不能回答?”
  何其芳的脸一下胀红了,他有点紧张,唯恐答不出来,在几十个学生面前不好看。他一步躲到沙汀背后说:“你别考我,你考沙汀,他比我强”。
  何其芳与沙汀同是四川人,抗战初期同在成都做救亡工作,两人的友谊很深。沙汀在战前的上海就是左翼作家,那时何其芳还在他自己描画的迷梦中踟蹰。何其芳的进步,与沙汀的帮助有一定关系,因而当他遇上困难的时候,总要求助于沙汀。
  贺龙把他抓住说:“你想溜,这可不行,我非考你这位大诗人不可。”贺龙便指着前面一半有积雪,一半没有积雪的山头说:“为什么青化砭这里的气候这样特别,半个山头下雪,半个山头不下雪?”
  何其芳扶了扶他那高度近视的眼镜,左思右想,答不出来。
  贺龙看看沙汀,意思是要沙汀代何其芳回答。沙汀懂得半面积雪的道理,但他是个精明人,他不去加重何其芳的难堪,因此笑而不答。
  贺龙就对我们说:“不是这里的气候特别,也不是雪下得不匀,问题在于向阳的山坡地温高,下的雪很快就化了;阴坡的地温、气温都低,雪就化得慢些。冬季在前方行军、作战,可以用它来辨别方向。从积雪扩大到战场上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是很重要的物象,任何时候都应细加观察。”
  贺龙常自称是个“粗人”,其实他思考问题是十分精细的。
  三、马
  每天早晨临上汽车的时候,贺龙总要发一通议论,说坐车不如骑马痛快,更不如骑马自由,万一发生情况,坐汽车只能挨打,马则可攻可守,可停可溜。
  好容易坐了3天汽车,我们来到了米脂县,汽车就到底了,非改骑马不可。贺龙好象获得了解放,跳跳蹦蹦,十分活跃,简直成了一个青年人。了解贺龙历史的人,就知道贺龙从来就是一位外貌庄重,而内心却热烈似火的人。他自己跑进马厩,挑了他喜欢的一匹,抡起马鞭,先在无定河边的滩地上跑了一圈。当他跑回来的时候,象是抽烟的人满足了烟瘾,哈哈大笑说:“还是马好,叫人舒筋活血!”
  也还亲自从马厩里挑了两匹老实一些的马,给沙汀、何其芳骑。因为我们的老师有马骑,连带我们这些学生也受到了优待,每人都给了一匹,不过比较杂,有马、有骡,有驴。
  贺龙给何其芳的是一匹大青马,给沙汀的是一匹小红马。何其芳看着高头大马有点害怕,对沙汀说:“老沙,你骑大青马,我骑小红马。”
  沙汀还没有答腔,贺龙插言说:“诗人,你是头次骑马,对这些马还不了解,我告诉你,这匹大青马善良,比较好骑。那匹小红马,你别瞧它不起,它是云南红鬃烈马的后代,个儿虽小,脾气很大,怕你这个高度近视的人驾驭不了它,给老沙刚好。这马是我们在长征途中打下沾益时的战利品,在长征的一路上它建立过不少功劳。”
  何其芳没有再说话,他牵着大青马转了几个圈子,证实那马确实和善,他便大起胆子,攀着鞍背骑了上去。谁知那马只走了几步,便不走了。好似那马已摸清了何其芳的底细,原来是一个从未骑过马的新手,又笨又重,很不愿意为他效劳。
  何其芳坐在马背上发急,他用脚后跟猛踹马的肚子,以为它一挨踹就非往前走不可。不料那大青马越发恼火,它不前进,反而后退,一直退到了一个墙角里,以至把何其芳的大腿都撞痛了,痛得他发出“吁吁”的怪叫。
  贺龙跑过去,把马从角落里牵出末,对何其芳说:“诗人!骑马先要抓住嚼辔。上了马,你只要把嚼辔轻轻一提,马就会乖乖地向前走。你如今是空手上马,被马一下子就看透了你是一个外行”。
  何其芳依言抓住了嚼辔,轻轻一抖,那马果然提步向前了。可是只走了几步,那马便摇晃起来,东一倒,西一歪,看样子它是下了决心,非把何其芳摔下不可。
  贺龙在旁边连连喊道:“把嚼辔勒紧!勒紧!”
  何其芳不懂如何“勒紧”,他一股劲地把嚼辔提了又提,抖了又抖,双脚还不住地踹踢着马的肚皮。大青马便发起火来,它突然向前一窜,使浮坐在鞍背上的何其芳失去了平衡,全身后仰,两脚朝天,从马屁股上滚落了下来。
  我们都跑过去扶他,问他摔痛了没有。贺龙认真地说:“摔跤哪有不痛的,但要学会骑马就不能怕摔跤。部队里有句老话,叫做‘马看骑手枪靠兵’,骑手敢于冲锋,马就能冲火海;‘老套筒’一样能消灭敌人,全看战士的基本功好坏”。
  四、我成了“打扫战场的人”
  我生长在江南水乡,从来没有骑过牲口,只好挑一匹小毛驴来骑。那时我不了解,小毛驴外表老实,内心里却“鬼”得厉害。我自恃人高腿长,骑只小毛驴是不成问题的,于是一跨而上,洋洋自得地走上了去佳县的山道。
  不过,终究因为是第一次骑牲口,我的身躯的摆动不能与驴的步调相合拍,总觉得格格登登,东摇西晃,十分费劲。那毛驴儿好象也受不了我的别扭,它几次尥起蹶子,把我摔下了地。好在毛驴儿不高,摔下来也不痛。
  被摔了几次,我就摔出了经验,我在驴背上不再挺胸凸肚,而把腰杆儿软化、随驴身的摇摆而摇摆,并把双腿夹紧。这样,它几次再想摔我,都没有再把我摔下来。
  过不多久,我们正要穿过一个村庄,那小毛驴儿忽然灵机一动,直向一家的小门洞里钻去,我拉勒不住,上身撞上石头的拱圈,被摔了下来,而且擦破了额头。这就不得不叫我重视起这头小毛驴来,我牵着它走了很远,让它的气儿平静了下来,我才敢再骑它。
  这一天,我有一半的路程是牵着毛驴儿走过来的,因此摸黑走到佳县兵站的时候,我成了最落后的一个。
  贺龙大概比我早到3个小时,他骑马,速度快。他看到我们之中有不少人跌伤了手脚,就请了一个医生给大家治伤,好在都是皮伤,不甚要紧。
  贺龙点过人数后,诙谐地指着我说:“这位大个子同志,是最后一个打扫战场的,他也平安地到达了,现在可以开晚饭了。”
  五、夜过同蒲路
  到晋西北一二〇师的师部后,我被分配到战斗宣传队当文化教员。我听人说,贺龙有三宝:战斗篮球队、战斗演剧队和战斗宣传队。因此,我能被分配到贺龙的一个宝队去工作,使我十分高兴。
  战斗宣传队实际上是个娃娃歌舞队,队里除了队长、指导员、管理员和文化教员是成年人外,全部队员都是小孩子,大的十三四岁,小的只有十来岁。他们的文化很低,高的念过两三年小学,低的一字不识。
  我在队里只教了1个月书,我们的宣传队就跟着贺龙的大部队一起向冀中出发了。
  我们行了几天军,到要过同蒲路的那一天,队长交给我3个孩子,要我负责帮助他们。他们之中,一个10岁,一个11岁,一个12岁。我问他们是怎样到部队来的,3个孩子都说,是日寇到了他们的家乡,烧了他们的村庄,杀了他们的父母,他们成了流浪儿,被贺龙收容来的。这一听,我觉得我的肩上仿佛压上了一副重担,我有责任要把这些孩子带好,首先要把他们平安地带过同蒲路去。
  在过同蒲铁路的前一天,我们在静乐县东边的山沟里休整了一天,作了一些必要的过路准备,如修补鞋子,补充白色毛巾(黑夜围在颈脖上当作联络记号),准备过路的干粮等等。干粮是发给每人两斤做好的面饼;另给一只可以套在脖子上的长长的米袋,里面装着四五斤小米。这两种粮食是每个人都有的,十来岁的孩子也不例外。
  据队长在出发前的动员会上讲,从出发地到同蒲铁路,有70多里,从下午两点开始走起,到半夜12点左右通过。过了铁路,还要走70多里,才能进入晋察冀边区的安全地带。
  我们的队长讲完话后,贺龙同志骑马来到了我们的宣传队,他认真地检查了每个孩子的鞋袜、腰带、挂包、米袋、毛巾等等,看穿戴得是否合乎标准。他指出了一些不合格的地方,然后讲话说:“这次过封锁线,你们不用害怕,我们分3路过路,你们走在中间,两边有大部队保护你们。在敌人的每个据点和碉堡跟前,都有我们的部队埋伏着,只要他们敢动一动,我们就把他们敲掉”。
  贺师长的这几句话,简短有力,给大家以极大的鼓舞,也给我增强了过路的信心。
  下午两点,我们准时出发了,直到晚上7点,我们大约已走了40里路,步伐虽快,但步幅均匀,走来不觉吃力,孩子们也都能跟上。但是一到天黑以后,离远一点就看不见前面的人影,又是快近铁路,前面的队伍加快了步伐,后面就开始跑步。
  孩子们背着背包、米袋,人小步小,要用比大人快一倍的脚步,才能跟上前面的人。我真是佩服这些“小八路”的能耐。
  那个12岁的孩子叫罗田,他在黑暗中看见前面的人摸铁轨,他也匍匐下去抚摸了一下,然后兴奋地小声地对我说:“教员,原来火车是一根铁棍。”
  铁轨不能称为铁棍,当然更不是火车,但此时不是讲解火车的时候,我只得对他说:“别说话,快跑步跟上!”
  这时右前方响起了枪声。接着,由前面传下来口令:“883跑步到前面来!”
  “883”是警卫连的代号,把他们调到前面去,可见前面发现了紧急情况。
  所有正在过铁路的队伍都大跑起来。“883”很快赶了上来,他们象猛虎一样地穿过我们宣传队的队伍,把我们的队伍插乱,把我负责照看的3个孩子都插丢了。
  我跑前跑后地寻找了一遍,好容易才找到1个孩子,他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名叫林小耕。我怕他再跑散了,便拉着他的手一起跑。过了铁路后,大约跑了1个小时,右侧的枪声才稍稍稀落下去。
  我们依旧毫不停顿地跑着。我跑出了一身又一身的热汗,把里面衣裤都湿透了。一阵风来,塞北的严寒钻入肌肤,冷到叫人格格打颤。林小耕的小手捏在我的大手掌里,起初也是一阵一阵地出着热汗,后来热汗变成了冷汗,冷汗使他的小手掌变成了冰冷的疙瘩。
  我开始感到体力不支,自然而然地放慢了脚步,并注意寻找路边有没有比较合适的石头,准备坐下去歇一歇。有一位从我旁边跑过去的同志警告我说:“喂!同志,这里还是敌人的封锁区,不能休息,快往前跑!”
  我真不明白,我们过了铁路后已跑了两个多小时,为什么还没有跑出封锁区?还要跑,那就继续跑吧。我紧拉着林小耕的手,发现他的步子越跑越小,到后来简直是我在拖着他跑了。
  我开始向林小耕鼓动说:“我说小耕,咱们一起鼓起最大的劲儿来跑,顶多再有一个小时,一定可以到达咱们的晋察冀根据地,那就什么也不怕了,我们可以坐下好好休息一阵。”
  小耕听我这么一说,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瞪着眼泪汪汪的眼睛对我说:“教员,我实在跑不动了。”我停了下来,蹲下去对他说:“那我们就不跑了,慢慢走可以吗?”小耕还是哭丧着脸说:“走也走不动。”
  我只好鼓励他说:“从昨天下午开始,咱们已经走了100里,光跑步,就有40多里,这真是大大的英雄啊!你是英雄,我也是英雄,两个英雄,要把英雄的事业干到底”。这当然只是鼓励的话,光讲鼓励话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所以我又说:“小耕,你把米袋给我!你减轻了一点负担,就可以走了。”
  林小耕受到了鼓励,又减轻了负担,果然迈开步子就走了,走得还蛮轻松。我拿过他的米袋,加到我的脖子上的米袋上。这一加,两只米袋压住了我的耳朵,我突然感到这两只米袋的重量,不是10斤,而是有几十斤似的。
  我们刚走了几步,后面有一支武装队伍跑了上来,催促我们不要停留,不要慢走,要跑步前进。因为我的脖子上套了两只米袋,行动不便,便放手对小耕说:“我不拉你了,你跟着我慢慢跑吧!”
  我们两人一起又跑了大约半个小时,仍然是在山沟里转,看不到一个村庄和一间茅屋。这时我的体力已消耗将尽,两腿发软,身体摇晃。正在这时,我一脚踢到了一块石头上,使我冲出好远,跌进了路旁的一条山沟里。
  我没有时间去考虑自己的伤痛,我自觉有责任应该立即爬起来,立即跟上队伍,不能在这里掉队,成为日寇的俘虏。
  当我跌进沟里的时候,我还听到小耕大喊了一声:“教员掉到沟里了!”我还对他说:“别叫喊!这沟不深,我自己会爬上来的,你一个人先往前跑吧。”我爬出山沟,摸上正道,没有看见小耕,我想他一定是独个儿往前跑了。我也就一个人瘸着腿一步一步地往前跑。
  我跑了一阵,才感觉到我的身上好象少了一点什么东西,我上下一摸,才发觉我背着的两只米袋不见了。这一丢失使我顿起恐惧,因为在敌人后方,军粮跟子弹一样重要,丢失是要受军纪处分的。但我已无法找到它们。这一突然袭来的恐惧使我失去了仅剩的一点力量,使我瘫倒地上,再也站立不起来。
  幸好这里已离杨兴镇不远,有个老乡清早起来拾粪,发现了我,把我扶到他的家里,暖和了一阵,又马上送我上路。我那时真是又饿又渴,很希望那老乡能给我一个馍和一碗水喝,谁知他什么也没有给我。当我稍稍能活动的时候,他马上催我上路,他说:“同志,这里是游击区,黄狗子(日伪军)每天一早就要来巡查,走慢了危险。”他领着我走出了杨兴镇的东街。刚出街,黄狗子就进了西街,向街里打了两枪。这两颗子弹就象追逐我似的,从我头上唿哨耐过。我拔腿就跑,也不知从哪里来了力量,一口气跑了15里路,一直跑到了我们宣传队的宿营地。
  当我走进队部门口时,见有一个人正在院子里查点宣传队员的人数,他就是贺龙,贺龙高兴地笑着说:“不错,不错,一个也没有丢失,真是我们‘老八路’的好后代”。
  他看见我一瘸一拐地走进院子,拍着手掌大叫道:“哟!又是你,最后一个‘打扫战场的’回来了”。
  “报告!”我以站立不正的姿态向他敬礼说:“我丢失了两只米袋,要求组织上给我处分。”
  贺龙向我挥手致意说:“刚才有个小‘小鬼’向我报告,说你一路上很负责地照看了他,才使他顺利地通过了封锁线。你有功,就将功折罪了吧”。
  六、当了33天记者
  过了同蒲铁路,我们在五台山下的阎家村休息了几天,适逢1939年元旦,孩子们给群众唱歌跳舞,中午吃肉会餐,过得很热闹。
  在阎家村休息的最后一天,我得到了新的任务,师政治部要我去当《行军快报》的记者。这事正巧,落实了周扬同志对我的评论。
  我到《行军快报》工作以后,才知道这是一个十分难干的工作,我既要采写,又要编稿,还要刻蜡版和印刷,经常忙得没有时间睡觉。我只能在行军中休息,那就是边走边睡——脑子在休息,而双腿还在走着。这种奇特的休息方式,不到前方的人,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有一天,我在行军中睡着了,前面的牲口暂停了一下,我依然闭着眼睛往前走,撞到了一匹骡马身上。那匹骡马受了惊,尥起后蹄就给了我一蹶子。幸好踢偏了,只踢破了我肩头的一层皮。它把我的瞌睡吓醒了。
  几天以后,我们通过了平汉铁路,到了东进的目的地冀中军区。
  由于是贺龙率领几千人的大部队通过平汉铁路,第二天就被平津的敌伪军所侦知,他们从早到晚都派出飞机,在我们的活动地区上空打转。就这样,我们在白天根本无法活动,只好隐蔽睡觉,把部队的运动改在晚上。《行军快报》也就不能出版了。不久,师政治部正式通知我,把我编到沙汀、何其芳的一个小组,主要任务是随军实习,收集材料,准备进行文艺创作。前后算起来,我在《行军快报》只待了33天,出了五六期油印的快报。在沙、何小组里,有我鲁艺文学系的同班同学艾提、浪淘(曾扬清)、张非垢、岳瑟、莫耶和黄慕海(吴微)等。
  七、酒
  我离开了《快报》,又回到沙汀、何其芳等的小组里,这就更加增加了这个小组的知识分子成堆的书生气。这一堆人聚到一起,有说有笑,不仅减轻了行军的疲劳,还增加了行军的乐趣。
  有一天夜晚,当大家走得疲惫不堪的时候,沙汀忽然建议说:“等咱们发了津贴,打一壶酒带上,谁瞌睡就喝一口,一定再不会这么累。”何其芳首先赞成沙汀的建议,其实他那时还不大会喝酒。
  过了几天,每人一月一元的津贴发下来了,我们每人各自扣下5毛钱零用,交出5毛钱作为集体打酒的投资。那时白酒才1毛多钱1斤,牛羊猪肉的杂碎也是1毛钱1斤,有了这笔资金,很可以喝几次的。开始时是轮流打酒轮流背,谁想喝时就向他要。执行的结果很不理想,总是背的人偷偷地喝得多,等到有人想到要喝一口酒冲冲瞌睡时,那酒壶已经空了。于是便改成临时打酒轮流喝,一轮到底,喝光为止。
  有一天,我们夜行军到安平县的子文镇。这是一个大镇,因已夜深,店铺都已关门,只有街梢的一家小店,从里面还透出一线红光来。艾提走过去轻轻一敲,小门就打开了。店主是个老人,很和气地说:“烟有,酒也有。”
  这时是3月初旬,在冀中平原上还很冷,每人的眉毛、胡子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部队穿过子文镇是为了来找向导的,向导一时难找,大部队便靠着街边临时休息。沙汀是个瘦子,最怕冷,他下了马,一边跺脚,一边哈手,一股劲地叫着:“冷啊!冷啊:”可是当他一听说小店里有酒卖时,马上兴奋起来,用浓重的四川腔对何其芳说:“老何哎,快拿缸子罗,有救(酒)罗!”
  “救啥子么?”何其芳的近视很深,他看不见小店里的灯光,因而莫名其妙地问。
  “我说你哟,”沙汀急不可耐地埋怨何其芳说,“你的眼睛近视,你的鼻子作啥子去罗?”
  提到鼻子,何其芳醒悟了,马上从肩上卸下背包,从包里拿出一只大缸子来。这只洋磁缸子是特大号的,真是个宝,可以用它洗脸,还可以用它擦澡,用它打酒,至少可以装上5斤。这只特大号洋磁缸子还是瑞典国的产品。据何其芳自己说,是他在战前得了《画梦录》的奖金后买作纪念的。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只做梦得来的缸子,竟然会到抗日战场上来大派用场。
  我们出于对老师的尊敬,跑腿,打酒等杂务事儿一向都是由我们几个同学包揽的,这次正好轮到我和艾提。
  我用那大缸子打了两斤酒回来,沙汀早就远远地伸着手在等着了。艾提叹着气对沙汀说:“可惜没有下酒的菜。”“要啥子菜哟,白酒白吃更有劲罗。”他接过缸子就喝,咕嘟咕嘟地就象喝开水一样。
  何其芳急了,在一边囔囔道:“老沙哎,我说你该积点酒德罗,也该留点给别人尝尝酒味唦!”沙汀不理他,直到他喝足了,过了瘾,才一抹嘴巴,把缸子递给何其芳说:“现在要看你的洒德罗”。
  何其芳原来是不大会喝酒的,但在我们实行集资喝酒以后,他也怕少喝了吃亏,那酒量便越喝越大。他从沙汀手里接过酒缸后,便把眼镜和脑袋一起钻进了缸子里。
  “老何,”沙汀乘机反击道,“看你的酒德多好哟,钻了进去就不想出来罗。”
  八、突围
  武强县的河北省中部,抗日战争时期归晋察冀边区的冀中军区管辖。过了武强往南,那就属于冀鲁豫边区的冀南军区了。因此,武强是敌人分割我两个边区的一个重要据点,过去我们一直不到它的附近去活动。
  贺龙同志到了冀中后,平津敌人惊恐异常,曾调了越来越多的日伪军来对付我们,使我们天天作战,日日转移,四个月内进行了大小近百次战斗。其中比较重大的战斗,有2月的河间县城西曹家庄战斗,歼敌450多人;3月初的河间西黑马张战斗,歼敌200多人;3月下旬连续多天的反扫荡战斗,歼敌1000多人;4月下旬的齐会战斗,歼敌700多人。
  日寇吃了亏,便更加疯狂,从5月开始,他们从平、津、保、沧等处抽调力量,分兵合击,向我冀中进攻,迫使贺龙同志不得不离开冀中腹地,向献县、武强、深县一带边沿地区转移。
  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贺龙同志领着我们悄悄地钻出了敌人的合击圈,向南疾走,直走到离武强县城不远的地方。这一夜我们一口气走了10个小时,没有歇过一次,是我们进入冀中后从来没有过的。
  到天将微明的时候,我们总算在一条河滩上停顿了一下。由于过度的困乏,许多同志一停步就睡着了。我怕睡着了难醒,便再一次拿起我的水壶。我轻轻地摇了它两下,听到里面发出“晃荡”的声音。这种“晃荡”声有十分奇妙的力量,它能使我的精神为之一振,把瞌睡赶掉了一半。奥妙就在于这个壶里晃荡的不是水,而是酒。原先我们和沙汀、何其芳两位老师是“合资”喝酒的,后来因为有人常下连队,人数难于凑齐,便改成了“各自为政”的政策,我也就把水壶改成了酒壶。由于实在困乏,我在不知不觉间竟把壶里的剩酒全部喝光了,只剩下一个轻飘飘的空壶。
  从河滩上继续前进,大家都在盼望赶快进入村庄,准备宿营,因为“夜行晓宿”已成了我们到冀中后牢不可破的习惯。
  谁知这次大大的不然,我们的队长站在一条十字路口,面带紧张的神情对我们说:“前面发现敌人,大家一不要声张,二不要慌乱,紧跟队伍向前跑!”
  我们跑上了河岸,才发现在薄雾蒙蒙的河对岸,有一大队敌人也在跑步,他们好象是要往前去寻觅渡口,以便渡过河来截击我们……
  我们在贺龙同志亲自率领下,迅速掉过头来,向敌人的相反方向跑去。
  我们是一支几千人的队伍,就象一条龙那样,在薄雾中一忽儿向东,一忽儿向西,与敌人展开了捉迷藏式的大赛跑。这条龙的龙头,就是贺龙。
  武强北面本是一片开阔的大平原,村庄很密,交通方便,后来因为要阻挠侵占武强的敌人出来骚扰,把所有的道路都破坏了,使日寇的机械化部队寸步难行,当然也给我们自己的运动增加了困难。不过两相比较,还是对我们有利一些。
  这一天,敌人是下了决心要捕捉到贺龙的,他们用了四路兵力,分进合击,结果却扑了一个空,被贺龙这条善于钻缝过隙的神龙钻了出来。
  我们虽然钻出来了,但军需物资也丢了不少。我个人也有重大损失,那就是把那只盛酒的水壶丢了。
  九、甘泗淇对我的贬褒
  贺龙在冀中转圈打仗,打了7个月,大小打了100多仗,总共毙伤俘敌人4900多人。由于有吕正操将军的配合作战,有冀中人民的全力支持,贺龙的部队越打越勇,越打越强,越打越大。贺龙刚到冀中时是6000人马,打了7个月,超过了21000人,真是人强马壮,气吞山河。
  我们在部队的实习期到5月份就满了,大家准备回延安鲁艺进行后期的学习。
  有一天,正是7月盛夏,青纱帐逐渐长高成林的时候,我们辗转到了滹沱河边,师政治部主任甘泗淇同志找我去谈话,他笑嘻嘻地迎接我说:“你来了,咱俩只见过面,还没有正式交谈过。今天咱俩好好谈一谈”。
  我说:“我也这样想,哪能在部队里待了七八个月,不跟首长好好谈一谈呢。”
  甘泗淇道:“无巧不成书,咱俩竟然想到一块了。”他接着就说:“我请你来,不为别的,是要跟你商量一件事,希望能得到你的支持。”
  他这么客气地待我,要跟我商量问题,还希望得到我的支持,真使我有点紧张了起来;因为我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并没有什么值得他跟我商量的地位和价值。我没有进过大学,连高中也没有读过,只在无锡一家制丝养成所办的练习班里学了两年养蚕缫丝的技术。所以我只能朝甘泗淇看看,看他要说些什么,我则难以发言。
  甘泗淇接着说:“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吧,你来到我们部队后,表现很好,很能吃苦耐劳,给我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现在你们实习期满,大部分同志都要回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我们部队又很需要有文化的人,因而就想个别跟你谈谈,希望你能留下。”
  甘泗淇的几句话,竟象向我头上打了一个晴天霹雳,打得我半身冰凉。我主要是舍不得我在鲁艺文学系还有一年的学习。我的父亲是个小学教员,我8岁时他死了,死后家境贫困,全靠母亲一人在纱厂里当女工养活我们一家,因而在我读了4年初小以后,母亲就跟一位木匠师傅商量,请他收我做个小徒弟。正当我收拾行李,要去师傅处的时候,我的叔父尤冠群(尤家坦小学校长)对我母亲说:“阿嫂,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就是当了裤子,也应该让孩子读到中学,让他有点知识,才能干什么都能上手;现在就去当学徒,永远是个粗工”。我母亲听了叔父的话,借了钱把我送进了寄宿的东林小学,后来还进了县立无锡初级中学。在初中读了3年,我看到母亲实在负担不起我读书的费用,便偷偷地去考取了那家丝厂的练习班,因为那里不仅有书读,还不要学费,不要膳费,不要宿费,每月还可得到两元钱零用。抗战爆发后,我流亡到了武汉,认识了作家舒群,承他热情帮助,把我介绍给了在延安鲁艺担任文学系主任的周扬同志,我才好容易地得到了这个学习机会。所以当甘泗淇要中断我这个学习机会时,我真是慌得手足无措。我僵立在他的面前足足有3分钟之久,开不得口。
  甘泗淇转为严肃的语气说。“部队是一个锻炼人的地方,有写不完的材料,你如果真想成为一个有成就的作家,还是留下来好。”我依然不语不言,因为他不了解我,我无法跟他谈心。
  甘泗淇见我不说话,又见我面部是极不高兴的表情,所以知道我不愿意留下,便稍带谴责的口气说:“一个人的价值,是要看他对民族解放战争和人民事业作出多大贡献来判断的,现在前方在浴血抗战,革命青年正应该拚战疆场,马革裹尸,视死如归才对,你怎么可以脱离战场呢?”
  他逼得我不能不说话了,我说:“甘主任,我知道前方需要人,我也知道我对抗日战争负有一份责任,我决不逃避这份责任,但是现在,我在文学系只学了一半,这学校是党中央办的,它分两期来办是有道理的,你应该让我回去读完剩下的一半。一年以后,如果你们还需要我,我一定回来,这就算是咱俩的君子之约好吗?”
  甘泗淇在房子里来回地走了几趟,见说不动我,便长长地叹一口气说:“我做了一辈子政治工作,满以为一定可以说服你的,谁知你也不肯留下,可见知识分子的思想是十分复杂的,复杂到难于捉摸的程度。”
  我看到他松了口气,便说:“甘主任,你宽宏大度地让我们回去,使我们永远保留着对贺师长、对你、对120师的良好回忆。将来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谈话结束后,我正要走,他把我叫住,说:“还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说一下,因为你的为人,我认为还是蛮正直的。有一个国民党军事委员会派来的联络参谋,跟我们一起来到冀中,我们天天打仗,他是见到的,可他回到重庆后,居然大放厥词,说贺龙率部进入冀中后,游而不击,与华北敌寇相安无事云云,完全是造谣污蔑,破坏抗战。你到延安后,如有可能,写点敌后战场见闻之类的东西,驳斥他一番,也算是你对敌后军民的一种极好的支持。”
  我愤慨地说:“这人我见过,真是太无耻了,我会写点东西驳斥他的。”
  十、尾声
  我们于1939年中秋回到延安。不久,鲁艺就从延安北门搬到了桥儿沟。我们文学系第一期的一部分同学,与第二期同学一并上课,在桥儿沟那个幽静的环境里又读了一年。
  鲁艺搬到桥儿沟后,周扬同志担任了鲁艺院长,何其芳升为文学系主任,沙汀、茅盾、周立波、舒群、荒煤、严文井等是我们文学系的教员。沙汀写了《贺龙印象记》一书,在重庆出版,给了那位造谣污蔑的联络参谋以粉碎性的打击。我运用那夜牵着小宣传队员越过同蒲铁路的经历,写了一首300多行的长诗,名叫《英雄曲》,获得了1941年延安鲁迅青年文学奖的二等奖。此诗后来由舒群把它介绍给了叶以群,发表在重庆出版的《文艺月报》上,一时曾震动了大后方的诗坛,有许多人对它发表了赞扬的评论。
  正当我意气风发,在写作第二首长诗《禹门渡》的时候,康生发动了“抢救运动”,使我蒙上了莫须有的罪名。这个天大的打击,曾使我痛不欲生,万念俱灰,一气之下,烧毁了《禹门渡》的初稿,并发誓从此再不与文艺界相接触。1944年冬,在鲁艺政治部主任宋侃夫同志代表院党委恢复了我的名誉之后,我当面向周扬同志提出请求,愿意转到自然科学院的机械工程系学习。在得到他的允准后,我考取了该校,并一直读到日本投降。
  回想我在鲁艺6年,曾受到了很好的艺术教育,特别是随贺龙同志去敌后辗转战斗的7个月,对我是极大的锻炼,到如今我还感到那段灼热岁月仍在给我以温暖和鼓舞。至于后来我在文艺创作上一无所成,虽与康生的“抢救”运动有关,但主要还在于我的专业意志不专,个人受不起丝毫打击,这是很对不起我的母校的。
  1939年12月初稿
  1987年12月抄改
  

延安鲁艺回忆录/文化部党史资料征集工作委员会,《延安鲁艺回忆录》编委会.—北京: 光明日报出版社,199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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