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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出宫阙的诗人

徐远略


  ——记原中共赣东工委书记俞百巍
  1949年4月份、上饶解放前夕的某日,我和甫从香港达德学院赶回来参加斗争、迎接新中国诞生的堂兄徐远举,在一家旅馆的楼上,会见了他的中学、大学同学好友肖庄。身着英国花呢西装,脚蹬锃亮的时尚革履,嘴里时时嚼着高级糖果,间隔着燃起一支价格不菲的香烟,面容、身材十分俊秀儒雅,谈吐、神态自是相当潇洒,分明是个官宦或富豪之家的子弟嘛!不过,若是过细观察,还是能感觉到他那洒脱下的机警与敏锐:不是堂兄事先打了招呼,我是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是地下党的一位领导人——中共赣东工委书记。他和他家乡的战友们已在广丰县农村组织了一支拥有300人枪的革命武装——中国人民解放军信江支队。就在我们这次会面的一个月后,信江支队在渡江大军的强力威势影响下,一举解放了广丰县城。赣东工委在上饶、玉山、横峰、弋阳等县都建立了组织,一大批当地青年精英聚集在地下党战斗的红旗下,从事着内容不同、方向一致的斗争。我所属的上饶县郑坊的党组织也奉命在筹建另一支武装——灵山支队。
  这次在旅馆的会面使我感触很深,我从心底里暗叫了一声惭愧。原来肖庄竟然和我同龄,当时都是22岁,他却已经在大风大浪中锻炼得如此坚强成熟了。他在担任赣东工委书记之前,是湘赣边工委(后期曾称湘赣边工委)下属南昌特委书记。在特委期间,他置身龙潭虎穴中,与诸战友从容不迫、机智多谋地为党做出了出色的成绩。若不是事后了解到这些底蕴,我是无法将这位西装革履、意闲神逸的翩翩青年和一名出生入死的地下工作者统一起来的,也不相信一年前我在上海大学校园里读到的那样一首诗是出自他的笔下:
  唾弃那“淡淡的哀愁”
  不说:“生命是一个圆圈”
  从“古罗马宫阙的夕阳”里出来
  粉碎那遥远的
  “旧俄罗斯广阔的原野”的幻想
  进行曲
  唤醒了
  徘徊在黎明前的
  诗人
  这是新的群众时代
  打开你那密不通风的窗和门
  不要像
  猫头鹰一样地
  只晓得咕噜着黑暗
  “诗人要像剑一样锋利”
  剑,追刺着黑暗
  “诗人要像旗一样骄傲”
  旗,人民的旗
  呼啦啦飘啊
  旗飘在胜利的黎明
  ……
  ——《给诗人》,原载1948年7月上海《新诗潮》第三辑,署名卢璟后收入重庆出版社1985年9月第1版《中国四十年代新诗选》
  是的,这是他写的诗。卢璟是他的笔名,肖庄是他在地下党的化名,他的本名则是俞百巍。
  1949年8月,上饶解放后的第四个月,在那“七月流火”的某一天,同是原地下党战友的潘惟琦同志,在路上偶遇百巍,正带领一名警卫策马驰过上饶街头,惟琦张开双臂截住马头道:“百巍,百巍,你好一副戎马倥惚、决胜千里的样子,却顾不上关心我们,我们都快失业了”。惟琦是百巍的同乡,不仅在上饶中学同学,而且曾在福州协和大学同学,惟琦毕业于协大生物系后,在厦门中学任教导主任,月工资3两多黄金,付出4钱黄金就能吃到一个月的丰盛包餐,再拿出4钱黄金就能买到一套新西装。正当他进行“基本建设”,准备成家立业时,百巍将他邀回广丰参加家乡的地下武装斗争,协助指挥和协调各支武装力量的活动。赣东解放,地下党与二野五兵团会师后,惟琦被分配在《赣东北日报》通讯部做文字工作。工作量甚少,对于一个习惯于忙碌教学、利研而又学有专长的人来说,不免感到苦闷。加上这时已有消息:军委命令五兵团西进贵州,南下来创办了《赣东北日报》的那套人马,将全部随军前往贵阳创办将成立的贵州委省机关报《新黔日报》,而分配在《赣东北日报》工作的9名原地下党员,和其他分配在党政系统工作的原地下党员一样,被前来接手赣东北地区的江西省委代表留下原地待命,不得随军西征。已经和我们相处了4个多月,即将西征的一些老同志则谆谆告诫我们这批大多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青年知识分子,采取回避办法,离家乡和家人越远越好,以免在随之而来的社会政治、经济改革运动中遭到说不清、理不断的种种牵连。有些老同志以过来人的口吻对我们说,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投身革命后,将要经历一个漫长而艰苦的思想感情的改造过程,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党的高级领导人诸如贺老总就说过,小资产阶级要改造成无产阶级的立场、观点,至少需要15年时间。那么对于大多数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的我辈,岂不是要用加倍的时间(30年)才能改造过来?!革命巨大胜利带来的欢乐与幸福逐渐淡化,新的彷徨与困惑在升起。帝国主义逃跑了,800万国民党军队被打垮了,蒋介石集团溃逃到台湾去了。这以后将出现什么样的局面???会不会出现一种不断革命的局面,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我们这批人可能成为革命的绊脚石,被一脚踢开。惟琦同志的那几句话,在相当程度上反映了我们当时头脑里的疑惑、尴尬与苦闷。
  百巍不愧为一个有坚强党性的人,不愧是我们那支地下党的领导者。当惟琦回到报社以后,很快就接到了百巍打来的电话:“惟琦呀、惟琦,你要晓得你现在是革命队伍中的一名营级干部,怎么可以说出这样消极的话呢?你我虽是大学毕业生,难道就不可以为党做一颗革命这架机器上平凡的螺丝钉?!”(当时我们那9名地下党员在报社党内曾被评为区级干部,相当于部队营级)
  百巍不仅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在随军进入贵州后,先后被任命为遵义县教育科长、遵义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一年多以后,他的父亲,国民革命军陆军上将俞应麓将军(曾留学日本、辛亥革命前的同盟会会员、辛亥革命后被孙中山任命为江西宣抚使、支持孙中山反对袁世凯称帝;抗日战争中支援过新四军,解放战争支持儿子的地下党工作,积极反对蒋介石政权),和他的岳父汤日新(大革命时期入党的老同志,曾任绍兴县长,与鲁迅系文字交)双双被镇反运动错杀,百巍被调往贵阳担任工农速成中学校长,随着阶级斗争的深入,又被调往黔剧团,当一名他从未接触过的黔剧编剧。之后他更被视为“阶级异己分子”、“内控特嫌”,被开除党籍。这一连串沉重的打击,没有打垮他。他置荣辱利害于度外,从贵州多民族团结和睦的大局出发,深入生活、扎根少数民族村寨、刻苦学习、辛勤创作,先后撰写出一批反映民族历史题材的戏曲剧本《秦娘美》(侗族)、《香奢夫人》(彝族)、《山高水长》(苗族)、《血披毡》(彝族),上演后受到省内外戏曲界和广大观众的热烈欢迎。全国性的刊物《剧本》刊载了他的剧本,全国和全省的戏曲会演中为他创作的剧本颁奖,国家副主席乌兰夫、中央及贵州省有关领导机关都给予高度评价,他为祖国民族团结大业做了一件好事。“四人帮”覆灭和“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加在百巍夫妇身上的不实之词被推翻,俞应麓将军和汤日新同志的错案也被平反昭雪。百巍冲破千斤压顶般极左路线的压制,终于展现了他不凡的才华。他被恢复党籍,被贵州省推选为党的十二大、十三大代表,并出任贵州省文化出版厅厅长、贵州省人大常委委员。他在后来给我的信中以及1989年他来到南昌时当面对我说的:“我成为党代大会代表,担任政府和人大的某些职务,并非仅因为我解放前在地下党斗争的历史和作用,而是我在文艺创作上的一点点成就。”这正是他40年前对惟琦说过的做一颗平凡螺丝钉的最有力的例证。他不但说到做到,而且做得那样认真,那样出色。
  我和百巍自1949年9月在上饶握别后,由于彼此的坎坷、动荡,直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才开始书信往来。1989年秋,睽违故里40载的百巍曾回过一次江西,先到南昌,后去广丰、上饶。此行的主要目的是为昭雪后的父亲俞应麓将军重修陵墓,以便他那日籍兄长安间勇(其父早年留学日本时与日本国安间依姬所生)率5人作为全家30余口的代表前来寻根会亲。在上饶时百巍在上饶宾馆和原赣东工委系统的地下党战友执手相认、漫话沧桑,并摄影留念(当年郑坊地下党老战友徐克义同志曾寄我一帧)。那些参加会见、摄影的地下党战友,三中全会后我大多见过面,个别接触时,尚能从其劫后馀生的音容笑貌中寻找到其昔日的风采。一旦被摄成缄口无语的平面图像时,我看到的却是一群形容衰瘦、强作奋发的老人,心头不由一震:原来我们皆已如此苍老了。40年前的那个秋天,我们中被留在江西的和获准随军西征的战友四五十人,曾在上饶金龙岗合影一帧,那时候英姿勃发、血气方刚,俱是20上下的“初生牛犊”。那当时人手一份的照片。40年来经历了多次政治运动和“文化大革命”,恐怕没有几人能留下来。还有些战友,如横峰的方正、上饶郑坊的方德寿、广丰的俞其炎、徐日海……在冤假错案中一经打倒就永没再站起来。这就更非“一人向隅,举座不欢”所能表达的了。
  百巍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后,依然孜孜不倦、笔耕不辍,根据“正本清源,拨乱反正”和“实事求是”的精神,几年时间里完成了《解放战争时期浙赣铁路沿线地下交通网点工作》、《回忆中共南昌特委工作》、《中共赣东工委斗争史略》、《信江支队武装史略》、《广丰建党初期回忆》、《赣东工委地下党员西进经过》等一批珍贵的党史资料的撰写,大都发表在党史研究刊物上。
  自1989年秋回江西一次后,百巍身体日趋衰弱。我听从贵阳回来的朋友说,初夏5月天,百巍居室里犹生着火炉保暖,而且经常住院,多次进行抢救,主要是心肺病、哮喘病折磨他。我们在赣诸战友都很挂念着他,总以为凭着能享受高干医疗待遇,加上日臻先进医疗技术的护理,他会慢慢康复的,没料到他刚步入七旬时,便在医院里与世长辞了。难得如今有这么一片好夕阳,你本该多栈留十年八载的呀,百巍!
  百巍病逝后,我找出了三中全会后他给我写来的几十封信,封封都重读了几遍。这数十封信的内容基本上围绕着一个主题:如何尽快地为赣东地下党战友落实政策。正是在他的不懈努力,以及受他委托的、 80年代从贵阳调来江西任省建设厅副厅长汪大洋同志的积极奔走下,从广丰到上饶、从横峰到玉山、弋阳……一个县、一个县的县委遵照中央和省委的有关政策文件,先后为绝大多数成员恢复了党籍、恢复了名誉、恢复了公职,使许多战友在垂暮之年,免于继续贫困、潦倒,告别了饥寒和屈辱。
  尽管百巍没有健康地活到今天,但他似应是走得较心安理得,没有太多遗憾与牵挂的。作为当年赣东工委书记,这些年这支组织百分之九十多的战友基本上落实了政策;他父亲、岳父的错杀案亦已获得平反、昭雪;而他本人,尽管被错误路线剥夺了多年的青春与健康,但他仍坚毅地一步一个脚印,在极为艰苦的条件下,取得了出色的成果,非常令我们钦佩。他的革命初衷,至死不渝,真不愧为一位杀出“古罗马宫阙”的诗人。
  在我的一生中很难得交结到这样一位朋友。平和大度,却又聪慧过人;才华出众,却能严于律己。他写给我的每一封信,张张信笺都十分整洁、大方,字写得工整清秀,稍带行草,却又笔笔分明,颇有字字珠玑的韵味。我不知道他出版过诗文集没有,他在信中曾录示过些诗词。他不但新诗写得好,旧体诗也写得工整清新,诗如其人。借此机会选抄几首于后,供故乡读者欣赏,也作为对他的纪念吧!
  (原载于1997年12月14日《上饶日报》)
  附:俞百巍诗选(六首)
  故乡情
  当我还是一个蒙昧的少年, 朝夕眺望怀玉山上,
  有个巨大的石人断了头颅, 但还呼吸雷霆,挺立云端。
  石人有许多神话传说, 我却想像他是稼轩的诗魂,
  凝聚在故乡的峰峦, 高吟“眼前万里江山”。
  幼稚的年华似水流去, 石人给我更深的启示,
  为全人类解放的理想, 吸引我悄悄奔向远方。
  像一座丰碑闪耀奇光, 像烈士不屈的伟躯,
  象征着志向的坚贞, 是我心中石人的形象。
  娄山关七十二道湾, 像革命历程曲折艰难,
  历史以独特的步伐走来, 革命者成了囚犯。
  石人们化成断头的烈士, 我仿佛回到《清贫》的故乡,
  梦中醒来我感到迷惘, 为祖国的巨大创伤不安。
  竟有人拨动市侩的算盘, 嘲笑我荒废了宝贵年华,
  嘲笑我一身莫须有的罪状, 他们把投机捧为才干。
  我又想起石人的形象, 烈士断头也不改志向,
  青春热血洒在江西土地上, 岂能用市侩的标准计算?
  听说风雨已把石人毁掉, 但那形象依然长存,
  祖国大业中兴崛起, 是非终于历历分明。
  采一片黔山的朝霞, 舀一瓢乌江的清水,
  当作奉献故乡的礼品, 托白云代我归去叙叙乡情。
  (1982年春)
  出席中共十三大感吟
  梅开二度赴盛会,万里征程新里碑。
  马齿徒增当无憾,国威倍振应扬眉。
  攻关尚期追前辈,引航宜藉后浪推。
  老遇中兴人共羡,今逢花甲祝双杯。
  (1987年冬)
  我已出席十二大,不想尚能出席十三大盛会,正逢六十生辰。
  诗人节有感(二首)
  (一)
  诗吟贵在抒肺腑,不计画眉入时无。
  填词何须怨奉旨,咏章免虑恼翁姑。
  文坛喜看今胜古,志士何须效旧儒。
  失韵有情犹可读,倚声乏味僧唱符。
  (二)
  格律何曾束缚人,浅深岂以体裁分?
  百花竞放春光艳,一树独摇秋色昏。
  晦涩朦胧非含蓄,畅通洗炼忌共鸣。
  铺陈比兴如谜体,恰似天书最伤神。
  (1988年夏)
  重访南昌
  承问稀龄尚七秋,欣寻履痕赣江头。
  迎风玉树乐新友,浸露丰碑忆旧游。
  似水年华知逸趣,如虹襟抱始风流。
  赏心最是滕王阁,不愧东南第一楼。
  (1990年2月)
  《湘赣边工委革命活动纪实》辑成有感
  捐钱革命似当年,赣水滔滔旧誓言。
  只为凌烟存史卷,犹幸白发了前缘。
  

延安精神哺育中共湘赣边工委从诞生到胜利/江西省延安精神研究会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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