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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得夕阳无限好

徐 飞


  ——记解放战争后期中共横峰霞坊支部书记李如文
  80年代初的一天,一位既瘦又驼的老人,像是喝醉了酒似地摇摇晃晃走进我的家。
  “徐飞,徐飞住在这里吗?”
  这是我30多年前使用过的姓名,解放后很少有人知晓,我拉开房门一看,双方都愣住了,四目对视,上下打量,终于发出似疑又惊的相问:
  “你是徐飞?”
  “你是谷野?”
  他的真名实姓是李如文,谷野是他创作诗文时使用的笔名,但老战友们都习惯叫他谷野。
  来人沉重地点了点头,似乎又一阵疲倦袭来,他有点摇晃起来,我赶紧把他搀进房间。
  往事如烟,不堪回首。
  我初识谷野,是在解放战争后期,他和我都被组织上分配在属华东局领导的赣东北区党委机关报《赣东北日报》编辑部工作,那时的他,大约二十六七岁,出身于福州协和大学中文系,解放战争期间中共横峰县霞坊地下支部的创建人,负责人,一米七四左右的个头,身体颀长,面容清秀,态度从容,文思敏捷,不但是我们9个分配在报社的地下党员的代表人物,就连随二野五兵团南下来的报社领导对他都十分器重。可是眼前的他,还不到花甲之年,便如此衰弱、疲惫,这数十年的风霜冰雪之凌厉无情可以想见。
  1948年,谷野在国民党政府的首都南京工作,他供职于私资四明银行,工资丰厚,生活宽裕。照说,日子过得已相当潇洒,但他的心并不平静。经原协和大学同学俞百巍的介绍,秘密参加了中共地下组织,他还和朋友创办了一份进步诗刊《诗行列》,他的一首题为《南方的乡村》的诗就刊登在其上:
  没有火/没有烟/乡村/是一片荒原/狗夹着尾巴/蹲坐在后坟山/望着乡村/痴痴的像对着/一个死人……
  井塘边/屋檐下/长满/潮湿而透滑的/一朵朵/一朵朵/霉黑的苦菌/那些年青的/被保长拖走/剩下这些/老弱的/残废的/被生活压扁了的人/神经里/充满/小偷底颤抖的血液/整日/紧张的流/惶惧的流
  你看/一个人影/瘦得像枯枝/闪址/老二妈的菜园/随着/一阵急浪似的/牙齿咬着萝卜/贪嘴的声音/荡出园外/萧条的破屋里/起落/饥惫的/喟叹愁苦的/呻吟/但,他们的心/都在燃烧……
  这首诗后来被收入重庆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中国四十年代诗选》。
  为了执行地下党给予的任务,谷野毅然辞掉高薪的银行职务,回到横峰霞坊老家建立起秘密的地下党支部,筹划开展武装斗争,随着俞百巍被中共湘赣边工委任命为南昌特委书记,谷野又被调来南昌,在民德路状元桥小学附近租用民房开了一家香烟店(地下党的秘密交通站)。
  解放军渡江作战,江西全境的国民党政权如摧枯拉朽般纷纷瓦解,中共湘赣边工委及其下属组织与解放军及随后建立的革命政权会师后,所有地下党员很快接受了新的工作。谷野、祝方明、姚柏森、潘惟琦、徐克义、徐静、朱桂芳、徐元凯和我9人,被新成立的上饶地委组织部介绍去华东局领导的中共赣东北区党委机关报《赣东北日报》编辑部工作。这期间,我和谷野曾有过一次合作——采访一家私营铁工厂,因为这家铁工厂解放后迅速恢复了生产,对于稳定社会,复苏经济起了良好作用。根据对该厂生产情况的耳闻目睹,由我执笔写成一篇通讯,署上我俩的笔名,送编辑部审查,编辑部批准6月12日见报,立即发排。第二天早晨上班后很久还不见当天报纸印出,我心中好生纳闷,后来终于探听清楚,当天报纸的机样,即已上印刷机,印出的第一张报纸,送区党委宣传部长申云浦(西进后任贵州省委副书记)终审,申部长认为我和谷野釆写的那篇通讯,有美化资本家之嫌,批示这天报纸不准出版。我和谷野唯一一次合写的文章就这样被判处了死刑,以致造成了令人啼笑皆非的该报报史无法弥补的空白。
  其实,当时中华人民共和国尚未成立,几个月后,即1949年9月29日经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通过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其权威性类似临时宪法)中,就在序言里宣称:“中国人民民主专政是中国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小资产阶级、民族资产阶级及其他爱国民主分子的人民民主统一战线的政权。”其总纲部分规定:“保护工人、农民、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的经济利益及其私有财产,发展新民主主义的人民经济,稳步地变农业国为工业国。”其第四章经济政策中更明文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建设的根本方针,是以公私兼顾、劳资两利、城乡互助、内外交流的政策,达到发展生产、繁荣经济之目的。”既然,《共同纲领》能立法般地这样宣布,那为什么我们报道一个私营厂长控诉国民党反动派横征暴敛、摧残正当工商业,解放后劳资双方共同为恢复生产努力,且成效显著却被审定阶级立场错误、美化了资本家呢?
  数十年后,当我们都经历了许多挫折、磨难后,才逐渐觉悟到当年那篇通讯遭“枪毙”,貌似偶然失误,实质上乃是我辈以后大半生坎坷经历的必然前兆。
  1949年9月,二野五兵团奉命西进解放贵州,从冀鲁豫南下上饶创办了《赣东北日报》的人马,随军去贵州创办贵州省委机关报《新黔日报》,我们报社9人和分配在党政机关工作的一批地下党员,被前往接收的属华中局管辖的江西省委代表方志纯(江西省人民政府副主席),留下来坚持当地工作,不让随军西进。1949年12月,祝方明、姚柏森和我被江西省委宣传部调往南昌回归新闻战线。从此,和谷野等一别数十载,天各一方。
  几年后,听说谷野在地委政策研究室当秘书时,一件绝对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天,曾继谷野之后担任过霞坊党支部书记的方正,神色匆促地找到谷野,说他所在的军分区突然通知他去公安局报到。大概军分区有关人员的神色有异,引起方正疑惑,特来找谷野商量。谷野也觉得事情蹊跷,两人百思不解,最后决定将军分区写给公安局的介绍信打开看看,真是不看犹可,一看大惊失色。原来介绍信说来人(即方正)据举报系地方恶霸,应即拘捕入狱。两人愣了一阵后,谷野说你尽管前去,我自会向地委领导反映,一定让你迅速恢复自由。后来,经谷野不断地奔走,方正终于走出公安局,并被组织上安排在上饶市金龙岗小学任教导主任。然而,仅仅几个月后,方正又突然被人带走,当日就解押回家乡,仓促开了个斗争会,就地被枪毙掉了。我的一位朋友、该校教师张楚和亲眼看见方正被抓走,从此一去不归,数十年后,这桩遭左倾路线诬陷的冤案才得以水落石出,平反昭雪。
  就在方正惨遭错杀后不久,地委政策研究室另一秘书、党支部书记,受组织委托找谷野谈话,大意说因有举报,他须接受组织审查,希望他尽快向组织交代清楚,并收了谷野的自卫手枪。几天后,谷野走上逃亡之路,不知踪迹。
  1956年夏,我在江西省文化局工作时,有一天在《解放日报》上看到一则短讯,说是在浙赣铁路的火车上,抓获一名现行反革命分子,赫然写的是谷野的名字。
  我当然坚信谷野是清白的,迟早总有一天要还他的历史本来面目,但我却没有想到他会在八十年代初奇迹般出现在我面前,我问他此番是不是来找省委组织部要求落实政策的。因为,据我所知,上饶、广丰、玉山、弋阳、横峰一带正有数以百计的地下党员在要求恢复党籍。谷野对着我频频摇头:“我是来找省对台办和公安厅办护照,准备去香港会见父亲的。”
  我想起来了,他父亲李杏先生原是民国时代横峰县中创办人、国大代表。1949年国民党撤离大陆后,他也去了台湾。曾任桃园县县长,由于是20年代入党的国民党员、资深国大代表,所以连国民党高层领导人都曾去他家祝寿。李杏先生退休后,多次去香港亲友处探询其独子在大陆的情况。这一动向可能辗转为国内有关部门知悉,经过查询,才查出谷野数十年来就在监内服刑与监外监督劳动中度过。谷野当时尚身羁囹圄,且双腿临近瘫痪。经上级批准,谷野获提前释放,当他拄着一对拐杖和妻子及6个儿女见面后,真是百感交集、悲喜俱来。悲的是数十年来他远没有尽到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喜的是县里已安排他在县中任代课老师,每月有数十元收入补贴家用,进一步落实政策有了希望。随后,谷野终于收到父亲通知他赴港会面的来信。
  一年以后,当谷野再次来到我家时,他已是文化馆副馆长了,县里对他更信任了。第二次赴香港探亲的审批手续办得更顺利。
  这以后,谷野又几次带领妻子儿女去香港探望了老父,老父自然十分欣慰。李杏先生对谷野说,他已年逾八旬,往返台港精力不支,甚望儿、媳及孙辈能赴台定居,家庭团聚,共享天伦之乐。当老父说这番话时,谷野蓦地瞥见老父的嘴唇似在微微颤抖,而双眼里似闪过一星稍纵即逝的泪光。“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他的心猛地一沉,一时间岁月倒流,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父亲对自己这个独子舐犊情深的种种关怀、冀望,像潮水般涌上心头。他鼻子一酸,觉得老父的要求并不苛刻,数十年来自己未曾对老父有什么侍奉,是到了补偿这一切的时候了。然而,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共产党员身份,他这个1948年入党的党员。虽历遭挫折、磨难,今天尚未恢复党籍,但他决不能忘记当年的入党宣誓,不能忘掉历史和信仰,他坚信恢复党籍是迟早的事,他不想离开组织,置身于一个他已非常陌生的社会。他终于平息了心头的激动,婉言奉劝老父能落叶归根,回返故里,一劳永逸,颐养天年。奈何他父亲赴台后也建起了一个家,他的继母及同父异母的弟妹们在台湾也有各自的一片天地,移居大陆谈何容易。而要他父亲在垂暮之年舍弃掉那群已同他生活了几十年的亲人,更是不可思议。半个世纪以来,这种海峡两岸因人为因素分隔造成的遗憾,是深深地铭刻在谷野这批人心中的。
  80年代中期,我曾偕同徐克义同志,由上饶去横峰,专程看望了谷野,其时他已任县政协副主席,党籍也恢复了,重新焕发了革命青春。他尽心尽力做好本职工作,作为县里五套领导班子成员之一,他几乎很少间断出席各种会议,时常还要下到基层去巡视工作,访问群众,了解民情,他还自觉自愿地加班加点,希望为党多做些工作。
  1996年秋,我在南昌接到克义同志来信,说李杏先生已在台北病逝,享年90多岁,谷野曾飞台奔丧,尽一个人子迟到的孝心。斯时,谷野也已是70多岁的人了,那种老泪纵横、椎心泣血的哀痛之情不难想见。可是,我万万没想到,去年谷野竟因肾疾复发而一病不起,撒手人寰,这距离他飞台奔丧吊唁老父不过一年多时间。父子俩生前未能团聚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而今却相伴行进在黄泉路上。
  谷野年纪大了,仍时时关心着文学和天下事。可惜因长年的坎坷,他患上了震颤症,双手不能写字,但我知道诗人谷野的心中一直在谱写着一首始则苦涩阴暗,最终甘甜明快的长诗,也许某一天早晨,我会收到他寄来那首我祈盼已久的新作。然而,我深深地失望了。最近,读了克义抄寄谷野一首七绝《无题》:“老来万事无可求,只恨时光不倒流。天若回转三十轮,此生岂负少年头。”寥寥二十八字,无尽丰富,无尽苍凉……
  散文大师朱自清先生晚年曾撰一联:“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谷野:您恬静地安息吧!
  (原载于1998年12月6日《上饶日报》)
  

延安精神哺育中共湘赣边工委从诞生到胜利/江西省延安精神研究会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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