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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杨虎城之子回忆-五、母丧东里堡

杨拯民

 
  我正在灵堂玩耍,只见一个穿黑长袍的人跌跌撞撞的进了灵堂大门,直扑向棺材。有人赶紧把棺材盖揭开,来人扑在棺材上大喊一声:“佩兰啊!”就昏厥过去。顿时灵堂上乱作一团,有喊请医生的,有掐人中的,有搀扶的,有劝慰的,刘法也早跑了过去。我在旁看着猜想:这恐怕就是大家昼夜期盼着的父亲吧?父亲可终于回来了!
  父亲鏖兵西安时,母亲留在三原县东里堡养病。她患的是肺结核,且已进入晚期。这病在当时属于不治之症。尽管如此,初期她还让人在外县农村买粮食接济西安,后因种种原因,特别是她身体精神不济而作罢。西安解围,母亲一时间大喜过望,急切盼望着父亲早日回家,可出乎意料的是,父亲却失踪了,生死不明。朋友们又接连到家探询,母亲由此心生疑窦:是战死了?还是出了什么麻烦?疑窦种种对她竟是致命一击,加速了她生命的结束。母亲去世时只有24岁。
  母亲在弥留之际,让人把我和妹妹拯坤领抱到她的床前,最后看了我们兄妹一眼,这就是我们母子的最后诀别。当时我只有四岁,妹妹才两岁,我和祖母、蕙兰娘刚从北同官逃难回到东里堡。朦朦胧胧记得母亲躺在床上,屋子里有好多人,点着好亮的灯,全然不懂母亲的死对我们兄妹意味着什么。
  母亲的葬礼是从旧习,因父亲尚无消息,未归家,一切丧事均是由朋友、部属操办的。大家出于对我母亲的敬重,所以对办丧事很重视,葬仪安排得十分隆重。
  依稀记得母亲的遗体安放在大厅正中,前边放着供桌,桌上摆着母亲的遗像、祭器,点着香火蜡烛,好像整个大厅都用白布幔遮了起来,挂了许多挽联挽帐,气氛肃穆悲凉。吊唁的、送香纸、挽帐、挽词者络绎不绝。最引人注目的是于右任先生写的挽联“有灵为我促杨虎,多难思君吊木兰;是巾帼英雄应习鞍马,等革命女子战死沙场。”于右任是位著名的书法家、诗人,他亲为母亲撰书了墓志铭,其拓本流传至今。母亲虽然年轻早逝,但她在我父亲的部队中口碑不错威信高,所以她的葬礼牵动了整个部队,吊唁者络绎不绝,上至冯玉祥、于右任,下到每个团体均有礼仪。
  院中有一班吹鼓手,当有人吊唁时他们就吹打奏乐。母亲停灵期间,每天要献两次饭、奠酒,都是我这个不到四岁的“不孝子”磕头跪拜,尽孝子礼。来客吊唁,亦要我跪拜还礼。起初我还听话,由大人支使着,叫干什么就怎么干,可时间一久,就失去耐性,瞅空子跑出大厅,到院子里看热闹,看乐器班子吹打乐器。蕙兰娘和奶妈看我太辛苦,知道我身体弱,怕这样累出病来,以后就改为有重要客人来时,让我在旁还礼,其他就由刘法他们代理了。
  据说母亲在病中时,她的弟弟(我的舅父)罗辉铭就从四川广汉启程奔陕西来了。从四川到陕西,途中要翻越巴山、秦岭,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嘛!可待他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抵达陕西东里堡时,我母亲却已经病逝了。当时我见他全身上下几无完衣(都被荆棘挂破了),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却一脸憔悴。他进得门来,捶胸顿足,抱头大哭。他是第一次来我们家,听他的四川口音,看他那么悲痛,不言自明,大家就能猜出他的身份。刘法很动情地告诉我:“你四川舅舅来了!” (因为我还有大荔舅舅,蒲城舅舅,所以按地域名称来区分对舅舅们的称谓。)罗辉铭是我母亲唯一的弟弟,自他奔丧来陕后,即留在了陕西,由我父亲供他上学。开始在三原县上中学,1933年考入南京陆军军官学校,毕业后到十七路军特务营任营副,当时孙辅臣是营长。
  母亲过世后,一直没有父亲的消息,家里派人四处寻找,几天过去了仍无音信。只好将母亲先行入殓(按旧习,人死三天,必须装棺称作入殓),但未把棺盖钉死,为等父亲回来后便于再行揭开。
  一天下午,我正在灵堂玩耍,只见一个穿黑长袍的人跌跌撞撞的进了灵堂大门,直扑向棺材。有人赶紧把棺材盖揭开,来人扑在棺材上大喊一声:“佩兰啊!”就昏厥过去。顿时灵堂上乱作一团,有喊请医生的,有掐人中的,有搀扶的,有劝慰的,刘法也早跑了过去。我在旁看着猜想:这恐怕就是大家昼夜期盼着的父亲吧!父亲可终于回来了!
  父亲因为政治方面的原因和对西安守城民众巨大牺牲的内疚,在西安胜利解围时解甲隐居,失去了和母亲诀别的机会。所以他看到亡妻时极其悲痛的心情,是可以想见的。当时他33岁。
  出殡那天下着雨,夹着雪花,似乎老天也在为母亲年轻早亡而惋惜落泪。从东里堡家中到坟地约三华里,棺材放在绿色轿子里,轿前系一条白布带子。听说按习俗应由死者的儿子(孝子)牵着带子走在灵柩前面,以示为亡灵引路这叫作“扯纤”。当时我三岁半,太小不能承担拉纤的任务,父亲就承担了孝子的角色。他从头至脚一身重孝,拉着纤绳引路。下雨道路十分泥滑,由均娃(白志钧)和铁娃(张国光)(以后都做了副官)扶着他。他上身湿渌渌的从膝盖以下都是泥浆。刘法一手打了把雨伞一手则抱着我,象征性地拉一根小纤绳,跟在父亲身后。沿途遇到设有路祭时,就停下来向设祭者致谢。
  我父亲这样为妻子披麻带孝,打幡引路,如此执孝子之礼,在陕西关中一带实属罕见,一时间成为人们感兴趣的话题,街谈巷议见仁见智。多数人只是觉得新鲜、好奇,少数人看作是妇女地位提高了。
  埋葬母亲后,1927年2月,在于右任、冯玉祥的诚恳召唤,一再督促之下,父亲回归了部队,被任命为国民革命军第十军军长,东路军前敌总指挥,东出潼关北伐,参加了豫东战役,在河南与北洋直鲁联军作战。10月下旬又移师皖北太和。 
  父亲走后,我和妹妹跟蕙兰娘和奶妈留住在三原东里堡家中。那年我约五岁,被送到东里堡外一所学校念书,可我经常跟着四川舅舅去城外半耕园玩耍,玩耍的时间远远多于上学的时间。
  半耕园,原本是唐朝名将李靖的私家花园。据说园子建于唐贞观年间,原有南园、北园、西园。历经了千年的风风雨雨,世事沧桑,当时留存下来的只有南园,占地约50亩。靖国军时,于右任先生将它修缮改名为靖国公园。这是一座风格独特的古园林,园里有假山鱼池,小桥流水,古树怪石,名贵花木;有着江南建筑风格的亭台楼阁,还有长安八景的微缩景观。我非常喜爱这座园子,长大以后每回东里堡必去半耕园,有时还邀约同学、朋友去玩。
  东里堡,是陕西关中地区别具风情的一个村子。全村近百户人家,以刘、李两姓为主。据说刘、李两姓祖上从清朝初年从事盐业,因经营四川井盐发财致富后,又开设当铺、钱庄。康乾盛世时期,也是他们兴旺发达的鼎盛时期,据传每月都有十余匹骡子驮回票银。所传东里堡原居民发家致富的途径颇似现在所传的晋商一般。
  东里堡的房子,大都仿照北京王爷府四合院的规格建造,听说盖房的木料是从南方运来陕西的,一律水磨砖的墙,五进院落,五间大厅,后楼是砖石混合结构三层楼,后花园、养鱼池、假山等等。有的院子还有演戏的戏楼,就像颐和园中的戏楼,但规格比较小。当时财主的标准是尽量模仿北京城的样子。他们主要靠商业资本发达的,十分富足。村里修了一条水渠,引山涧水穿村而过,正常年间用以调节气候,天旱时用以浇灌田地,所以村子周围土地都是旱涝保收,产量稳定。由于经济富足,生活殷实,人们的文化程度也相应较高。有赴日本留学的,有在上海、北京读大学的,衣食也相当考究。
  时世变迁,朝代更迭,待我们家搬进去住时,村子已显衰败之势。有的人家把祖辈收藏的古玩字画、当铺出当的玉器、首饰拿出来典当、变卖。
  靖国军时期,由于总部设在三原县城,母亲随军活动于三原一带,曾去过东里堡,对那里的环境、民居留有美好的印象,因此她于1925年在东里堡买了一栋相对来说较小的院落,一家人便先后移居到东里堡居住(叔父是在母亲去世后搬过来的。父亲主持陕政后直到西安事变前夕,也常在此接待宾客(于右任、张学良……),商议军国大事。我的母亲、祖母和一个婶母都是病故于此。东里堡在我家的历史上占有重要的一页,是我的第二故乡。
  西北刚解放,我时任大荔军分区司令员,带着妻子、大女儿偃武回西安探望我蕙兰娘。途经三原,特意绕道去东里堡(叔父一家当时还住在东里堡),因为天色已晚,还在东里堡住了一宿。因急于看到娘,第二天就直奔西安,也没有顾上去半耕园,每每忆起,尚觉遗憾。
  祖母1943年谢世,那时我还在延安。祖母去世后,惠兰娘独自一人由东里堡迁往西安红阜街 64号居住。1936年西安事变后把原来租住董福祥家的房子退了租,我娘回西安后所居住的房子是早先由孙辅臣转卖给我家的,就在董福祥家的隔壁,但规模和质量都不能与董宅相比。
  1950年土地改革,我家在东里堡的房子被没收,叔父一家迁往西安。佩兰母亲的坟茔被毁了,就连尸骨也荡然无存。坟冢被平掉了,李元鼎先生撰写的墓碑也不知去向,真是“了无痕迹”!
  八十年代,三原县有位姓金的县委书记,具体名字记不起来了,来北京时曾到家和我商量,提出在我母亲坟茔的原址上再堆起一个土冢,重新立块碑。我考虑,尸骨已然无存,堆个土堆还有什么意义,还要占农民分到手的土地。就顺便建议他们可在靖国公园(半耕园)里立块碑,以做纪念(辛亥革命党人史可轩就埋在半耕园),事后也没有下文,多年人事变动,我也没有再过问,这算是个憾事吧!
  此后我再也没有机会去东里堡。1958年至1963年我在陕西省任工业副书记、副省长期间,虽因公务去过三原县,但无暇去东里堡。
  八十年代,有次从北京返西安探望因腿病长年卧床的蕙兰娘,听到有人议论说,解放后,当地群众陆续把东里堡的房屋院落都给拆了,将原房屋的木料拿去变卖换钱。此事若属实,如所讲的那样,那可真是一大憾事!陕西关中东里堡多为明、清年间的古民居建筑,如能像山西的乔家堡、安徽的西递、宏村那样,把这个堡子、古宅保留下来,不失为一份宝贵的文化遗产和旅游资源。
  提到东里堡,又想起我和我奶妈分别的情景。1928年初春,祖母认为我和妹妹长大可以离开奶妈了,决定让奶妈们回归故里——榆林和家人团聚,把我和拯坤妹妹交由蕙兰娘抚养。因为我幼年时曾在榆林待过,拯坤妹妹又生于榆林,所以我和妹妹的奶妈都是榆林人。家里人称呼我的奶妈为“茄子妈”,因为她的孩子(男,比我大一岁,)名字叫茄子,所以都叫她茄子妈。妹妹奶妈的孩子叫罗有,故称为“罗有妈”。记得与奶妈分别时,真可谓难舍难分,奶妈哭得一塌糊涂,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也是又哭又闹,拉着奶妈不放,一再央求把奶妈留下来,显然这是无济于事,因为祖母的决心已定。这样的别离场面竟引起家里有些人的伤感,怜悯我们是无亲娘的孩子。
  1942年冬天,我从米脂县到国民党辖区榆林县给邓宝珊先生贺寿,就借机托人帮我试着寻觅奶妈,还真幸运,终于找到了。相见时,她还是那样亲切慈祥,我看到她身体健朗,只是面容已显苍老。当谈起她的家庭情况时,她说一家还过得去,生活不成问题,“茄子”和你一样长成大人了。茄子妈是个淳朴、厚道的陕北妇女,待我如同亲生,我始终没有忘记她的哺育之恩。我从榆林回到米脂后,还和她保持有通信联系,后因解放战争的影响,我随部队的辗转迁徙,联系又中断了。
  

往事 杨虎城之子回忆/杨拯民著.--北京:中共文史出版社,200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