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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震将军记

周立波


  一
  我们的司令王震同志和政治委员王首道同志一起,奉命帮助南方的抗日。一九四四年冬天,带领一个支队从延安出发,渡过黄河与长江,越过高山和平原,到了广东,又转回来。这中间,曾经冲过一百多条封锁线,打了一百多次仗,走了一万五千里。一支孤军在敌伪顽匪兵力伙多、碉堡林立的地区来来去去,如入无人之境的壮举,曾经被新四军五师政治委员郑位三同志称为“中国军事史上的奇迹”。
  王震同志是一位勇敢的将军,今年三十八岁,从他所作出的事业来讲,还是年轻的。他相貌端正,性格爽朗。络腮胡子有的时候留着,有的时候刮得干干净净,没有一定的规矩。象八路军所有的身经百战的将军们一样,他有一双好眼睛,在原野里看得非常远。
  王震同志是有好多特点的。他的一切特点之中最值得学习的一点,是对于人民事业的无限忠诚,是执行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命令的无比坚决。为了他们的号召,他是可以赴汤蹈火的。这次到南边去,在鄂南扫清了匪伪以后,他曾四次从那里南下。鄂南的大幕山下面,有一块地方,是他的部队和张体学同志的部队共同开辟的一个新的根据地。王震同志每一次回来,住不到两天,总是疲劳还没有恢复,就又南下了。
  南行的最后一次,沿着湘江,翻越梅岭,到了广东。到岭南去,以及从那里回来,都不是走的平坦的道路。日寇投降以后,为了和平,我们从江南撤退,可是国民党反动派集中兵力,天天打我们,有时晚上还来打。我们天天要行军,有时晚上还要走。这样的,整整地有四十天光景。一路上,需要侦察敌情,进行自卫,决定路线和筹买粮草,这些都要费心思。自然,所有事情都不是少数人在办,是达到了真正的群策群力。但是,王震同志和王首道同志操心最大了。
  在五岭、七岭和九岭之间的那段长长的崎岖的山路上,我们刚宿营,就听见枪声的事,是家常便饭。骑马也都累死了,可以想见人的疲劳的程度。一到宿营地,倒在随便什么地方的地上或草上,立即酣睡,满屋的蚊子又咬不醒来。在敌情严重,枪声密近的晚上,为了使得大家得到必要的睡眠,王震同志走出去,站在禾场上,倾听一会,吩咐警戒部队一些话,于是回到屋子里,对大家说:“好好的睡觉。他妈的,他打他的枪,我睡我的觉。”
  但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全军的生命,党的责任。如果过度疲劳的警戒部队偶然打瞌睡,敌人偷袭来了怎么办?王震同志不能睡,整个晚上,他在钉着地图的墙壁旁边,坐着或站着。检查已经下了命令的明天的路线,并且寻找着,如果既定的路线发生了严重的阻拦,是否还有别的路?可是,顶要紧的,还是倾听今夜枪声的远近和稀密,细听门外的一切风吹草动,警防敌人的偷袭。
  就是在这样一个通夜没有閤眼的第二天早晨,王震同志腰很痛,躺在担架上,在我们的单位的后面走着。山路险峻,石头很多,抬着担架的后边一个人,绊着石头跌倒了,王震同志从担架上滚下,后脑碰在石块上,昏了过去两分钟。这个消息传到前边来的时候,我亲眼看见,有人哭了。
  又一次,王震同志也因为腰痛,躺在担架上,右边山上传来了枪声,他从担架上跳下,左手支着发痛的腰子,赤着脚板,从那布满石子和荆棘的山路上,一直向枪声稠密的地方跑去。
  哪里紧急,他就跑到哪里去督战。有时候,子弹在他的头上和耳边飞叫,他还是打起镜子在观察敌人的阵地。但他不是一个盲目的冒险主义者,他很精明。象八路军所有的能征惯战的将军们一样,他知道什么地点是危险的地点,什么时节是危险的时节。他说:“敌占区的危险地带,在一定的时间以内,没有危险。”听着子弹的声音,他可以辨明射击者的远近和他所拿的枪的种类,他知道哪一种子弹和炮弹有危险性,应该躲一躲,哪一种子弹和炮弹,根本用不着理睬。他说:“象我们这种人,是不容易打死的。”但就是这样的精明,他也受了五次伤,因为参加战斗和指挥战争的次数太多了。
  人们说:他受了伤,是从来不呻吟,不叫痛的。人的血肉之躯,突然让子弹穿两个洞洞,当然很痛,但是他怕哼起来,对别人的情绪有不好的影响,因此用铁的意志抑制了痛苦的呻吟。内战时代当军团的政治委员时,他受了伤,躺在病房里,同房子的另一个彩号,痛得熬不住,哼着并叫道:“政治委员,痛呀。”王震同志自己也正在发痛,心里焦躁,但他还是鼓舞呻吟者:“叫什么!咬紧牙关。”
  二
  王震同志珍爱着部下,特别是战士。他把战斗看作真正的英雄。从毛主席的教诲里,也从实际斗争中,他深切知道,中国真正的了不起的有本事的人物,就是这些穿着军衣的农民。他带的兵执行了毛主席、朱总司令的屯田政策,把南泥湾的荒野丛山,变成了出产谷米的丰饶的庄园。一九四四年,刚放下镢头,又走上战场。抗战八年间,他们的足迹和枪声所到之处,北至雁北,南抵岭南。雁门关上下细腰涧的一次战斗,杀得敌人尸横遍野,血染黄沙。日寇一个旅团长被他们打死了。
  王震同志激赏这些英雄们的业绩,关怀他们的生活。行军中,他念念不忘战士们的辛苦。在梅岭山中,山下是夏天,山上却是秋天的气候。天天上午晴,下午要落雨。险峻的狭窄的山路,总是溜滑的。在这样的路上走着,时刻要提防跌倒。特别在晚上,稍不当心,会跌下百丈悬崖,那就要你永远留在那里了,不管你是有老婆、孩子挂念着,或者还是单身汉,都一样危险。我们把衣被都丢了,徒手走着,还觉得费力,可是战士要背枪。王震同志告诉我:一个机关枪手要背一挺四十斤重的枪身。背了四十斤,在伸手不见拳头的墨黑的南方的雨夜,在百丈悬崖旁边溜滑的路上急走着,人们可以想见他们的艰苦和危险。到了宿营地,战士们要轮流地去担任警戒,在风里雨里,整夜不睡,或者倒在泥泞里稍许睡一会,于是又起来。如果有敌人阻拦,他们就要打仗,要流血了。王震同志深深知道他们的艰苦,常常称誉他们为燕、赵、秦、晋的豪杰。他们大半都是北方人。他们真正是豪杰之士呵。整个八路军和新四军的人员都是豪杰之士。当国民党反动派的军队被日寇送得远远的,一直送到贵州的深山穷谷里,当国民党反动派,在日寇进攻的面前,不怕丢尽中国人的脸,出现了大批的长腿将军与投降壮士的时候,整个华北,甚至于整个中国的抗战局面,不就是八路军和新四军的全体英雄豪杰们,在艰难之中支持着的吗?
  王震同志看重战士们的利益。在梅岭的高峰八面山,我们被围了,并且挨着饿。那天我只吃了一片生南瓜,一只生辣椒,饿得厉害。黄昏时节,一个伙伕挑着两桶饭,停在我们走过的路边,我走上去,别的同志也走上去,不顾伙伕的阻止,大家去盛饭,一下就把两桶饭全都分光了。后来知道,这是一个连队的战士们的饭,被我们吃掉,他们就饿肚子了。王震同志知道这件事,发了脾气。个把月以后,他还温和但是严肃地对我说:“八面山的那件事,你要好好地反省。”
  王震同志喜欢勇敢的英雄。战斗英雄窦虎真是一只虎。在南下途中,被他毙伤的敌人除外,他一个人曾经活捉三十二个人。王震同志调他作了侦察员,几次在军人大会上表扬他,描画他的活捉敌人的勇武的姿态。对于这些勇士们,王震同志时时刻刻想要把他们提高,使他们的品格和能力臻于更加完美的境界。他对他们很赞美,可是如果他们有过失的时候,责骂也象兄长一样的严格和直率。在这里,可以提起刘连长的事。
  连长刘顺清,是延安出名的劳动英雄,他的事迹,曾经采入秧歌里。我们南下时,三五九旅的留守部分要留他在南泥湾生产。但他一定要到前方去。他上了五次报告,都没有批准。最后他就偷偷的溜到甘谷驿,在那里等了三天三夜,终于跟上了我们。到了清涧,王震同志知道了,把他叫来,要他回去,并且斥责他。刘连长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自尊心很强,被责骂时,他脸红了,王震同志不愿过于伤害他的自尊心,而且认为这样热情要到前方去杀敌,不失英雄的本色。于是转了一个弯,态度变得柔和些,爱护的、温和的说道:“一定要去,再去打报告嘛。现在搞一个开小差的污点,你看怎么办?”
  爱护英雄们,却不姑息,予以教育,使他们日益完美,这是王震同志培养干部的办法。但这些勇敢的人们,总容易摧折。特别是在猛烈的战斗之中,“打红了眼睛”的时候,他们是那样的勇猛,那样的奋不顾身,常常连掩蔽处都不找,端起枪,站着向敌人射击,好象敌人的子弹不会打死人一样。典型的例子是连长朱阳新的事。
  在鄂北的大田畈,我军和日寇有一场恶战。老百姓说,从来没有看见中央军打过这样猛烈的大仗。进入白刃战斗的时候,朱阳新在冲锋排的前面,奔向敌人占领的山头阵地,他挥动一把日本指挥刀,一连砍倒了八个鬼子,自己被刺七刺刀,肚子戳穿了,肠子和血淌出来,他牺牲了。这位长征过来的贵州雇农出身的英雄的壮烈的牺牲,使得王震同志好久很难过。一种深沉的悲戚之感,显露在他平常总是开朗的眉宇之间,足足有三天之久。
  陈宗尧同志牺牲的那一次战斗中,王震同志自己也几乎被打死。敌人一颗手榴弹打在他面前,打死一个警卫员,打伤一个作战参谋。王震同志被他另外一个警卫员推倒在路边的深坑里,才躲过了炸弹。跑出危险区,忽然听到宗尧同志受重伤,有生命的危险,他震怒了。他下令不顾一切牺牲,从各个山头向敌人反击,唤杀之声和冲锋号声振荡着山谷,一场恶战把敌人打垮,被我军的手榴弹炸散的敌人的碎肉飞溅在松树桠枝上,敌人尝到了八路军的复仇的反击滋味了。
  战后,王震同志跑到宗尧同志躺着的老百姓的屋子里去,伤者已经无救了。从不流泪的王震同志痛哭起来。约莫一个月后,王震同志回到鄂南来,他的面容憔悴和沉郁,悲哀的重压使他变得非常之苍老。
  “他死得慷慨。”王震同志说,仅仅说了这一句;要他再多说一些,那是要再过一些时候,在他痛定思痛的时候。
  三
  在平常,在战斗的间隙,王震同志是一个喜欢谈天,十分闲雅的人物。他谈料很多,从西康草地的蛮子的奇风异俗,一直到他的故乡浏阳穷人的生活;从青年男女的心理一直到文学的辞藻;他都懂得多。闲谈的时候,他十分潇洒,使人感到他是一位容易接近的同志和朋友,不只是一位曾使敌人落胆的将军。
  他不赞成书呆子,或者可以说,很不赞成。一次敌情紧张时,有一个同志在看书,他发了脾气。但是他很重视实际的学问。卫生部的潘部长,临床经验非常多,而且有才能,爱学习,总是不断求进步,王震同志不止一次的说他是个顶有前程的医生。
  王震同志说:“有些领导人喜欢和自己相同的干部,有些领导人喜欢和自己不同的干部。”他自己呢?他没有说。就我所知,他是喜欢和他自己一样出身的干部,也爱知识分子的。他爱老干部,也大量擢用知识分子。在他的部队里,只要你有一技之长,愿意为人民服务,就会被热烈欢迎。工业化学家陈康伯同志在战斗激烈的时候,常常来找王震同志,向他提意见。
  “王同志,我有个提议……”他总是这样的开始,许多人担心这会妨碍主将的决心,这是军中最忌的事情。为了不要扰乱主将的方寸,参谋长也只有一次提议的权利;康伯同志初到军队里,自然不晓得这些。王震同志并不制止他,并且赏识他的热情。
  在山西文水的一座松林里,康伯同志用他随身带着的仪器,还在半山腰,就测出了山峰海拔的尺数,王震同志欢喜的叫道:“科学家万岁!”这不是对于康伯同志一个人的欢呼,而是代表了共产党人对于一切科学家的态度。共产党人对于科学的热情,正象对于民主的热情一样的强烈。
  四
  我们从中条山尾南渡黄河是意外的顺利。这条奔流怒吼的大河,在一个拐弯处,有半里路长的一段,被坚冰封住。老百姓说:民国十六年,黄河结过一次冰,此后十七年,从来没有被冻住。今年又结了冰了。老百姓说,这是“天意要八路军过河,老天爷帮助毛主席。”
  过河顺利,大家高兴。到了南岸,翻过一座陡峭的石崖山,在河南新安县的袁村驻扎着,休息了几天。我们住的房子有一间小楼。严格的说,这不能算楼,只是堆放杂物的搁板而已。人站在上面,不能伸腰;那样会顶破屋瓦。石砌的墙上有三个小洞,算是窗户,没有窗门,都用酸枣刺拦着。楼下是灶屋,楼上的屋梁、椽瓦和墙壁都被柴烟薰黑了。
  肖林达同志、王保善同志和我三个人住在那上面,王震同志上来看了一下,就叫警卫员把行李搬来,他也要住在上面。他说:“睡在这里,我想起了过去的穷日子。”他回忆在平汉铁路一个机车上当司炉的时候,他和十几个工友住在和这一间楼房有些相象的楼上,不过墙不是石头砌的,而是木板壁。那样的楼很容易失火。“我还清楚的记得,上楼的人,要是拿了灯火,楼上的人就发出警告:‘小心火烛,小心火烛。’”
  经他这样子一说,我们看了这楼房,好象目击了王震同志当铁路工人的时候的生活一样。
  王震同志理解穷人们的心,深深知道他们的疾苦,这是因为他熟悉他们的生活的缘故。
  在这间楼上,他又回忆到一九二八年在武昌亡命时的生活。和他一起亡命者,还有十个人,都是学生。他们大家都住在一起,没有钱,没有吃的。他每天到轮渡码头上或是黄鹤楼上去卖削荸荠,用得到的微利,来勉强的维持大家的生活。有一天,他碰到一个过去的同情者,是个大少爷,借了四十元。“拿回来,大家好高兴呵。”每个人立刻作了一套新衣,每套一块二毛钱。还剩十余元,交给一个知识分子保管着,这位账房先生管账很严格,一个铜板的开销都要上账簿。
  后来,由于生活苦,这些学生走散了。他回到故乡,不久到了红军里。在土地革命、二万五千里长征和抗日战争中,他的大部分时间消磨在前线。在革命的洪炉里,他成了坚强的领导者,他带领的部队,象八路军的其他的劲旅一样,是打不垮的。
  在湘赣苏区,有一次,部队被围了,所有的侦察员报告,凡是人能走的路,都被敌人堵截了,此外只有飞鸟才能飞越的高山。敌人兵力十倍于我军,村里粮食又不多,形势很危迫。王震同志立即到村里去访问群众,他找到一个白发飘飘的老人。王震同志请问他,除了常走的路,还有别的小路可以出这个村吗?老人摇头。旋又拈着白胡须,沉思了一下,于是,指着他屋子对面一座峰尖隐没在一层飘渺的云雾里的高山,说:“那张山,我四十年前,上去釆过药,有一条小路。不过我有四十年没有再上去了,你们去找一找看。”
  王震同志立刻带着部队走上那张山,派了一个班,手提大刀,在前面披荆斩棘,果然找着一条小路,摆脱了包围。
  这一次南下,我们又曾碰到相类的境况,也总是依靠群众的指引,找到了道路,常常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去年日本鬼子投降以后,国民党反动派调动七个军来打我们。敌人下了决心要消灭我们。我们也下了决心不肯给他们消灭。四十天的战斗之中,除了火力的比赛以外,还有决心的比赛。敌人有特务、公路、河川、电报和美国的卡宾枪,他们用包围、堵截、夜袭和埋伏,以及其它阴谋诡计企图来歼灭我们。怎么样呢?结果是大家知道的。
  自然,有着一段艰难的路程。到了九岭,大家都疲乏不堪,离长江还远。在三伏天里,人们生着病,没有病的也是随便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倒下。“休息一天吧。”谁都有这个心思。在这种时候,主将很容易动摇自己的决心,改变原来的计划。但是王震同志不,还是主张继续的前进。有一天,他叹息说:“我不是不知道同志们辛苦,我自己的腰也痛得不行,但是我们一定要过了长江再说。”
  由于他的这个金石的决心,也是由于全军的坚决,终于在一个初秋的雨天,我们赶到了江边,王震同志选了一部分精兵,摆了一个背水阵,敌人如果追了来,打算把他们打垮了,然后渡江。
  敌人没有来。雨落着。江水正大涨。黄浊的、滔滔的江面有十里路宽。江上起了风,在汹涌的浪涛之上,被东风吹得鼓鼓的许多的白色的风帆,正不绝的来往。王震将军和王首道政委带领的部队,安然渡过长江了。
  一九四六年七月

三五九旅南下北返纪实/乌鲁木齐部队政治部文化部编.—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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